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贞观十三年

(己亥 公元639年)

春,正月,乙巳,车驾谒献陵;〔〖胡三省注〗唐谒陵之制:设行宫,距陵十里,设坐于斋室,设小次于陵所道西南,大次于寝西南。侍臣次于大次西南,陪位者次又于西南,皆东向。文官于北,武官于南,朝集使又于其南,皆相地之宜。皇帝至行宫,即斋室,陵令以玉册进署,设御位于陵东南隅,西向;有冈麓之阂,则随地之宜。又设位于寝宫之殿东陛之东南,西向,尊坫陈于堂户东南。百官、行从宗室、客使位神道左右。寝宫则分方序立大次前。其日未明五刻,陈黄麾仗于陵寝,三刻,行事官及宗室亲五等、诸亲三等以上及客使之当陪者就位。皇帝素服、乘马、华盖、伞扇,侍臣骑从,诣小次。出次至位,再拜,又再拜,在位者皆再拜,又再拜。少选,太常卿请辞,皇帝再拜,又再拜。奉礼曰:“奉辞。”在位者再拜。皇帝还小次,乘马诣大次,仗卫列立以俟行,百官、宗室诸亲、客使序立次前。皇帝步至寝宫南门,仗卫止,乃入,由东序,进殿陛东南位,再拜,升自东陛,北向再拜,又再拜,入省服玩,抆拭帐簀,进太牢之馔,加珍羞。皇帝出尊所酌酒,入三奠爵,北向立。太祝二人持玉册立于户外,东向跪读,皇帝再拜,又再拜,乃出户,当前北向立。太常卿请辞,皇帝再拜,出东门,还大次,宿行宫。〕丁未,还宫。

戊午,加左仆射房玄龄太子少师。玄龄自以居端揆十五年,男遗爱尚上女高阳公主,女为韩王妃,深畏满盈,上表请解机务;上不许。玄龄固请不已,诏断表,乃就职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今之让官者,奉表三让,不许,敕断来章,则閤门不复受其表,即唐制之断表也。〕太子欲拜玄龄,设仪卫待之,玄龄不敢谒见而归,时人美其有让。玄龄以度支系天下利害,尝有阙,求其人未得,乃自领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唐制:度支郎中,掌天下租赋,物产丰约之宜,水陆道涂之利,岁计所出而支调之,以近及远,与中书、门下议定乃奏,国之大计所关也。玄龄审官求贤,未得其人,故自领之。唐中世以后,宰相多判度支,盖昉于此。〕

礼部尚书永宁懿公王珪薨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永宁县,属洛州。〕珪性宽裕,自奉养甚薄。于今,三品已上皆立家庙,〔〖胡三省注〗唐制:三品已上得立庙,祭三代。〕珪通贵已久,独祭于寝。为法司所劾,上不问,命有司为之立庙以愧之。

二月,庚辰,以光禄大夫尉迟敬德为鄜州都督。

上尝谓敬德曰:“人或言卿反,何也?”对曰:“臣反是实!臣从陛下征伐四方,身经百战,今之存者,皆锋镝之馀也。天下已定,乃更疑臣反乎!”因解衣投地,出其瘢痍。上为之流涕,曰:“卿复服,朕不疑卿,故语卿,何更恨邪!”

上又尝谓敬德曰:“朕欲以女妻卿,何如?”敬德叩头谢曰:“臣妻虽鄙陋,相与共贫贱久矣。臣虽不学,闻古人富不易妻,此非臣所愿也。”上乃止。

戊戌,尚书奏:“近世掖庭之选,或微贱之族,礼训蔑闻;〔〖胡三省注〗谓由侍儿及歌舞得进者。〕或刑戮之家,忧怨所积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缘坐没入掖庭者。〕请自今后宫及东宫内职有阙,皆选良家有才行者充,以礼聘纳;其没官口及素微贱之人,皆不得补用。”上从之。

上既诏宗室群臣袭封刺史,左庶子于志宁以为古今事殊,恐非久安之道,上疏争之。侍御史马周亦上疏,以为:“尧、舜之父,犹有硃、均之子。倘有孩童嗣职,万一骄愚,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。正欲绝之也,则子文之治犹在;〔〖胡三省注〗《左传》:楚斗椒作乱,庄王灭若敖氏。既而思子文之治楚国也,曰:“子文无后,何以劝善!”使其孙箴尹克黄复其所。〕正欲留之也,而栾黡之恶已彰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左传》:秦伯问于士鞅曰:“晋大夫其谁先亡﹖”对曰:“其栾氏乎!栾黡汱虐己甚,犹可以免;其在盈乎!”秦伯曰:“何故﹖”对曰:“武子之德在民,如周人之思召公焉,爱其甘棠,况其子乎!栾黡死,盈之善未及民,武子所施没矣,而黡之怨实彰,将于是乎在。”〕与其毒害于见存之百姓,则宁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,明矣。然则向所谓爱之者,乃适所以伤之也。臣谓宜赋以茅土,畴其户邑,必有材行,随器授官,使其人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。”

会司空、赵州刺史长孙无忌等皆不愿之国,上表固让,称:“承恩以来,形影相吊,若履春冰;宗戚忧虞,如置汤火。缅惟三代封建,盖由力不能制,因而利之,礼乐节文,多非己出。两汉罢侯置守,蠲除曩弊,深协事宜,今因臣等,复有变更,恐紊圣朝纲纪;且后世愚幼不肖之嗣,或抵冒邦宪,自取诛夷,更因延世之赏,致成剿绝之祸,良可哀愍。愿停涣汗之旨,赐其性命之恩。”无忌又因子妇长乐公主固请于上,且言:“臣披荆棘事陛下,今海内宁一,奈何弃之外州,与迁徙何异!”上曰:“割地以封功臣,古今通义,意欲公之后嗣,辅朕子孙,共传永久;而公等乃复发言怨望,朕岂强公等以茅土邪!”庚子,诏停世封刺史。

高昌王麹文泰多遏绝西域朝贡,伊吾先臣西突厥,既而内属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一百九十三卷四年。〕文泰与西突厥共击之。上下书切责,征其大臣阿史那矩,欲与议事,文泰不遣,遣其长史麹雍来谢罪。颉利之亡也,〔〖胡三省注〗见一百九十三卷四年。〕中国人在突厥者或奔高昌,诏文泰归之,文泰蔽匿不遣。又与西突厥共击破焉耆,焉耆诉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掠焉耆见上卷六年,又见上年。〕上遣虞部郎中李道裕往问状,〔〖胡三省注〗虞部郎,掌京城街巷种植、山泽苑囿、草木薪炭、供顿田猎之事,属工部。〕且谓其使者曰:“高昌数年以来,朝贡脱略,无籓臣礼,所置官号,皆准天朝,筑城掘沟,预备攻讨。我使者至彼,文泰语之云:‘鹰飞于天,雉伏于蒿,猫游于堂,鼠噍于穴,各得其所,岂不能自生邪!’又遣使谓薛延陀云:‘既为可汗,则与天子匹敌,何为拜其使者!’事人无礼,又间邻国,为恶不诛,善何以劝!明年当发兵击汝。”三月,薛延陀可汗遣使上言:“奴受恩思报,请发所部为军导以击高昌。”上遣民部尚书唐俭、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赍缯帛赐薛延陀,与谋进取。

夏,四月,戊寅,上幸九成宫。

初,突厥突利可汗之弟结社率从突利入朝,历位中郎将。居家无赖,怨突利斥之,乃诬告其谋反,上由是薄之,久不进秩。结社率阴结故部落,得四十馀人,谋因晋王治四鼓出宫,开门辟仗,驰入宫门,直指御帐,可有大功。甲申,拥突利之子贺逻鹘夜伏于宫外,会大风,晋王未出,结社率恐晓,遂犯行宫,逾四重幕,弓矢乱发,卫士死者数十人。折冲孙武开等帅众奋击,久之,乃退,驰入御厩,盗马二十馀匹,北走,度渭,欲奔其部落,追获,斩之,原贺逻鹘投于岭表。

庚寅,遣武候将军上官怀仁击巴、壁、洋、集四州反獠,平之,虏男女六千馀口。

五月,旱。甲寅,诏五品以上上封事。魏征上疏,以为:“陛下志业,比贞观之初,渐不克终者凡十条。”其间一条以为:“顷年以来,轻用民力。乃云:‘百姓无事则骄逸,劳役则易使。’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败、劳而安者也。此恐非兴邦之至言。”上深加奖叹,云:“已列诸屏障,朝夕瞻仰,并录付史官。”仍赐征黄金十斤。厩马二匹。

六月,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开道,经西赵,出邕州,以通交、桂,〔〖胡三省注〗东谢蛮西接牂柯蛮,南接西赵蛮。牂柯之别帅曰罗殿。今广西买马路,自桂州至邕州横山寨二十余程,自横山至杞国二十二程,又至罗殿十程,此即侯弘仁所通者也。邕州,汉郁林郡领方县地,晋分郁林,置晋兴郡,隋废晋兴为宣化县,属郁林郡,唐武德四年,置南晋州,贞观六年改邕州朗宁郡。牂柯,音臧哥。〕蛮、俚降者二万八千馀户。

丙申,立皇弟元婴为滕王。

自结社率之反,言事者多云突厥留河南不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河南,谓北河之南,汉卫青击匈奴所收河南地是也。〕秋,七月,庚戌,诏右武候大将军、化州都督、怀化郡王李思摩为乙弥泥孰俟利苾可汗,赐之鼓纛;突厥及胡在诸州安置者,并令渡河,还其旧部,俾世作籓屏,长保边塞。突厥咸惮薛延陀,不肯出塞。上遣司农卿郭嗣本赐薛延陀玺书,言“颉利既败,其部落咸来归化,我略其旧过,嘉其后善,待其达官皆如吾百寮、部落皆如吾百姓。中国贵尚礼义,不灭人国,前破突厥,止为颉利一人为百姓害,实不贪其土地,利其人畜,恒欲更立可汗,故置所降部落于河南,任其畜牧。今户口蕃滋,吾心甚喜。既许立之,不可失信。秋中将遣突厥渡河,复其故国。尔薛延陀受册在前,突厥受册在后,后者为小,前者为大。尔在碛北,突厥在碛南,各守土疆,镇抚部落。其逾分故相抄掠,我则发兵,各问其罪。”薛延陀奉诏。于是遣思摩帅所部建牙于河北,上御齐政殿饯之,思摩涕泣,奉觞上寿曰:“奴等破亡之馀,分为灰壤,陛下存其骸骨,复立为可汗,愿万世子孙恒事陛下。”又遣礼部尚书赵郡王孝恭等赍册书,就其种落,筑坛于河上而立之。上谓侍臣曰:“中国,根幹也;四夷,枝叶也;割根幹以奉枝叶,木安得滋荣!朕不用魏征言,几致狼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结社率之变也。魏征言见上卷四年。〕”又以左屯卫将军阿史那忠为左贤王,左武卫将军阿史那泥熟为右贤王。忠,苏尼失之子也,〔〖胡三省注〗苏尼失见一百九十三卷四年。〕上遇之甚厚,妻以宗女;及出塞,怀慕中国,见使者必泣涕请入侍;诏许之。

八月,辛未朔,日有食之。

诏以“身体发肤,不敢毁伤。比来诉讼者或自毁耳目,自今有犯,先笞四十,然后依法。”

冬,十月,甲申,车驾还京师。

十一月,辛亥,以侍中杨师道为中书令。

戊辰,尚书左丞刘洎为黄门侍郎、参知政事。

上犹冀高昌王文泰悔过,复下玺书,示以祸福,征之入朝;文泰竟称疾不至。十二月,壬申,遣交河行军大总管、吏部尚书侯君集,副总管兼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均等将兵击之。

乙亥,立皇子福为赵王。

己丑,吐谷浑王诺曷钵来朝,以宗女为弘化公主,妻之。

壬辰,上畋于咸阳,〔〖胡三省注〗咸阳,秦都,汉为渭城县,属右扶风,晋废县,后魏置咸阳郡,隋废,武德元年,分泾阳始平置咸阳县,属京兆。九域志:在府西四十里。〕癸巳,还宫。

太子承乾颇以游畋废学,右庶子张玄素谏,不听。

是岁,天下州府凡三百五十八,县一千五百一十一。

太史令傅奕精究术数之书,而终不之信,遇病,不呼医饵药。有僧自西域来,善咒术,能令人立死,复咒之使苏。上择飞骑中壮者试之,皆如其言;以告奕,奕曰:“此邪术也。臣闻邪不干正,请使咒臣,必不能行。”上命僧咒奕,奕初无所觉,须臾,僧忽僵仆,若为物所击,遂不复苏。又有婆罗门僧,〔〖胡三省注〗天竺,汉身毒国也,或曰摩伽佗,曰婆罗门。〕言得佛齿,所击前无坚物。长安士女辐凑如市。奕时卧疾,谓其子曰:“吾闻有金刚石者,性至坚,物莫能伤,唯羚羊角能破之,〔〖胡三省注〗杜佑曰:扶南国出金刚石,可以刻玉,状如紫石英。其所生乃在百丈水底盘石上,始如钟乳,人取之,竟日乃出,以铁锤之而不伤,铁乃自损,以羚羊角扣之,漼然冰泮。陶弘景曰:羚羊今出建平宜都蛮中及西域,多两角,一角者为胜;角甚多节,蹙蹙圆绕。陈藏器余曰:羚羊有神,夜宿,以角挂树,不著地。羚,音零。〕汝往试焉。”其子往见佛齿,出角叩之,应手而碎,观者乃止。奕临终,戒其子无得学佛书,时年八十五。又集魏、晋以来驳佛教者为《高识传》十卷,行于世。

西突厥咥利失可汗之臣俟利发与乙毗咄陆可汗通谋作乱,咥利失穷蹙,逃奔鏺汗而死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新书曰:宁远者,本拔汗那,或曰鏺汗,元魏所谓破洛那,居西鞬城,在真珠河之北,去京师八千里。厥,九勿翻。咥,徒结翻,又丑栗翻。可,从刊入声。汗,音寒。俟,渠之翻。咄,当没翻。鏺,普活翻。〕弩失毕部落迎其弟子薄布特勒立之,是为乙毘沙钵罗叶护可汗。沙钵罗叶护既立,建庭于虽合水北,谓之南庭,自龟兹、鄯善、且末、吐火罗、焉耆、石、史、何、穆、康等国皆附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龟兹,一曰丘兹,一曰屈兹,东距京师七千里而赢。自于阗东关东行,入大流沙,行千里,至故折摩驮那,古且末也。又千里至故纳缚波,古楼兰也。吐火罗,或曰吐豁罗,曰覩货罗,元魏谓之吐呼罗,居葱岭乌浒河之南,古大夏也。石国,或曰柘支,曰柘折,曰柘折,曰赭时,汉大宛北鄙去,去京师九千里,东北距西突厥,王姓石,治柘折城,故康居小王窊匿城也。史:或曰佉沙,曰羯霜那,居独莫水南康居小王苏薤城故地,南四百里,抵吐火罗。何,或曰屈霜弥伽,曰贵霜匿,即康居小王附墨城故地。新书:康,汉康居也,枝庶分王,曰安,曰曹,曰米,曰何,曰火寻,曰戊地,曰史,世谓九姓,意者穆亦康国枝庶欤!龟兹,音丘慈。鄯,时战翻。且,子余翻。〕咄陆建牙于镞曷山西,谓之北庭,〔〖胡三省注〗旧书:自焉耆西北,七日行至其南庭,又正北,八日行至其北庭。鏃,作木翻。〕自厥越失、拔悉弥、驳马、结骨、火燖、触水昆等国皆附之,〔〖胡三省注〗拔悉弥,盖即拔悉蜜,在葛逻禄之西。驳马,或曰弊刺,曰遏罗支,直突厥之北,距京师万四千里,北极于海,以马耕田,虽畜马而不乘,资湩酪以食,马色皆驳,故以名国。结骨,古坚昆国也,当伊吾西,焉耆北,白山之旁。坚昆,后语讹为结骨,稍号纥骨,亦曰纥扢斯,又曰黠戛斯。火燖,或为货利习弥,曰过利,居乌浒水之阳,西南与波斯接,西北抵突厥。驳,北角翻。燖,徐盐翻。〕以伊列水为境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伊利,汉时西域故国,在康居北,陈汤与甘延寿谋郅支曰:“北击伊列,西取安息,”此其证也。《考异》曰:《沙钵罗叶护传》云:“东以伊列河为界。”按《乙毗咄陆传》云:“自伊列河以西属咄陆,以东属咥利失。”沙钵罗叶护既因咥利失之地,应云西以伊列河为界。今未知二传孰误,故但云伊列水为境。〕



【作者介绍】

  司马光(1019年11月17日-1086年),字君实,号迂叟,陕州夏县(今山西夏县)涑水乡人,《宋史》,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,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,卒赠太师、温国公,谥文正,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,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,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,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,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
详情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