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孝灵皇帝　中平六年

（己巳　公元189年）
司马光 《资治通鉴》

春，二月，国众疲敝，解围去，皇甫嵩进兵击之。董卓曰：“不可。兵法，穷寇勿迫，归众勿追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《司马兵法》之言。〕嵩曰：“不然。前吾不击，避其锐也；今而击之，待其衰也。所击疲师，非归众也。国众且走，莫有斗志；以整击乱，非穷寇也。”遂独进击之，使卓为后拒，连战，大破之，斩首万余级。卓大惭恨，由是与嵩有隙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为后献帝初平二年卓怖嵩张本。〕

韩遂等共废王国，而劫故信都令汉阳阎忠使督统诸部。忠病死，遂等稍争权利，更相杀害，由是寖衰。

幽州牧刘虞到部，遣使至鲜卑中，告以利害，责使送张举、张纯首，厚加购赏。丘力居等闻虞至，喜，各遣译自归。举、纯走出塞，余皆降散。虞上罢诸屯兵，但留降虏校尉公孙瓒，将步骑万人屯右北平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瓒以石门之捷，自骑都尉拜降虏校尉。〕三月，张纯客王政杀纯，送首诣虞。公孙瓒志欲扫灭乌桓，而虞欲以恩信招降，由是与瓒有隙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为后初平四年瓒杀虞张本。〕

夏，四月，丙子朔，日有食之。

太尉马日磾免；遣使即拜幽州牧刘虞为太尉，封容丘侯。

蹇硕忌大将军进，与诸常侍共说帝遣进西击韩遂；帝从之。进阴知其谋，奏遣袁绍收徐、兗二州兵，须绍还而西，以稽行期。

初，帝数失皇子，何皇后生子辩，养于道人史子眇家，号曰“史侯”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道人，谓有道术之人。〕王美人生子协，董太后自养之，号曰“董侯”。群臣请立太子。帝以辩轻佻无威仪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佻，初彫翻，轻薄也。〕欲立协，犹豫未决。会疾笃，属协于蹇硕。丙辰，帝崩于嘉德殿。硕时在内，欲先诛何进而立协，使人迎进，欲与计事；进即驾往。硕司马潘隐与进早旧，迎而目之。进惊，驰从儳道归营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广雅曰：儳，疾也；仕鉴翻。〕引兵入屯百郡邸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天下郡国百余，皆置邸京师。谓之百郡邸者，百郡总为一邸也。〕因称疾不入。

戊午，皇子辩即皇帝位，年十四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考异曰：帝纪云“年十七”，张璠汉纪曰“帝年十四”，今从之。〕尊皇后曰皇太后。太后临朝。赦天下，改元为光熹。封皇弟协为勃海王。协年九岁。以后将军袁隗为太傅，与大将军何进参录尚书事。

进既秉朝政，忿蹇硕图己，阴规诛之。袁绍因进亲客张津，劝进悉诛诸宦官。进以袁氏累世贵宠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袁安为司空、司徒，子敝为司空，孙汤为司空、司徒、太尉，汤子逢为司空，少子隗亦为三公，是累世贵宠也。〕而绍与从弟虎贲中郎将术皆为豪杰所归，信而用之。复博征智谋之士何颙、荀攸及河南郑泰等二十余人，以颙为北军中候，攸为黄门侍郎，〔〖胡三省注〗百官志：给事黄门侍郎，六百石，掌侍从左右，给事中，关通内外。《献帝起居》注曰：帝初即位，令侍中、给事黄门侍郎员各六人，出入禁中，近侍帷幄，省尚书事。盖前无定员，至帝始定员数也。颙，鱼容翻。〕泰为尚书，与同腹心。攸，爽之从孙也。

蹇硕疑不自安，与中常侍赵忠、宋典等书曰：“大将军兄弟秉国专朝，今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，扫灭我曹，但以硕典禁兵，故且沈吟。今宜共闭上閤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上閤，省閤也。沈，持林翻。〕急捕诛之。”中常侍郭胜，进同郡人也，太后及进之贵幸，胜有力焉，故亲信何氏；与赵忠等议，不从硕计，而以其书示进。庚午，进使黄门令收硕，诛之，因悉领其屯兵。

票骑将军董重，与何进权势相害，中官挟重以为党助。董太后每欲参干政事，何太后辄相禁塞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塞，犹遏也。塞，悉则翻。〕董后忿恚，詈曰：“汝今辀张，怙汝兄耶！〔〖胡三省注〗恚，于避翻。贤曰：辀张，犹强梁也。兄，谓进也。辀，音舟。〕吾敕票骑断何进头，如反手耳！”何太后闻之，以告进。五月，进与三公共奏：“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等交通州郡，辜较财利，悉入西省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夏，户雅翻。恽，于粉翻。较，读曰榷。西省，即谓永乐宫司。〖按〗夏，古读哈音，今南地个别方言中犹存。辜较：古又作酤榷、辜榷、估较，大略也，又查对、算计，又引申为搜索、搜刮。见《后汉书·宦者传·单超》：“兄弟姻戚皆宰州临郡，辜较百姓，与盗贼无异。”〕故事，蕃后不得留京师；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蕃后，谓平帝母卫姬。王莽摄政，恐其专权，后不得留在京师，故以为故事也。〕请迁宫本国。”奏可。辛巳，进举兵围票骑府，收董重，免官，自杀。六月，辛亥，董太后忧怖，暴崩。民间由是不附何氏。

辛酉，葬孝灵皇帝于文陵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在雒阳西北二十里。〕何进惩蹇硕之谋，称疾，不入陪丧，又不送山陵。

大水。

秋，七月，徙勃海王协为陈留王。

司徒丁宫罢。

袁绍复说何进曰：“前窦武欲诛内宠而反为所害者，但坐言语漏泄；五营兵士皆畏服中人，而窦氏反用之，自取祸灭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五十六卷宁元年。〕今将军兄弟并领劲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谓进及弟曲也。〕部曲将吏皆英俊名士，乐尽力命，事在掌握，此天赞之时也。将军宜一为天下除患，以垂名后世，不可失也！”进乃白太后，请尽罢中常侍以下，以三署郎补其处。太后不听，曰：“中官统领禁省，自古及今，汉家故事，不可废也。且先帝新弃天下，我奈何楚楚与士人共对事乎！”进难违太后意，且欲诛其放纵者。绍以为中官亲近至尊，出纳号令，今不悉废，后必为患。而太后母舞阳君及何苗数受诸宦官赂遗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数，所角翻；下同。遗，于季翻。〕知进欲诛之。数白太后为其障蔽；又言：“大将军专杀左右，擅权以弱社稷。”太后疑以为然。进新贵，素敬惮中官，虽外慕大名而内不能断，故事久不决。

绍等又为画策，多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，使并引兵向京城，以胁太后。进然之。主簿广陵陈琳谏曰：“谚称‘掩目捕雀’，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，况国之大事，其可以诈立乎！今将军总皇威，握兵要，龙骧虎步，高下在心，此犹鼓洪炉燎毛发耳。但当速发雷霆，行权立断，则天人顺之。而反委释利器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利器，谓兵柄也。〕更征外助，大兵聚会，强者为雄，所谓倒持干戈，授人以柄，功必不成，祗为乱阶耳！”进不听。典军校尉曹操闻而笑曰：“宦者之官，古今宜有，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，使至于此。既治其罪，当诛元恶，一狱吏足矣，何至纷纷召外兵乎！欲尽诛之，事必宣露，吾见其败也。”

初，灵帝征董卓为少府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据卓传，中平六年征卓为少府。盖即是年也。〕卓上书言：“所将湟中义从及秦、胡兵皆诣臣言：‘牢直不毕，禀赐断绝，妻子饥冻。’牵挽臣车，使不得行。羌、胡憋肠狗态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言羌、胡心肠憋恶，情态如狗也。方言云：憋，恶也。郭璞云：憋怤，急性也。憋，音芳列翻。怤，音芳于翻。〕臣不能禁止，辄将顺安慰。增异复上。”朝廷不能制。及帝寝疾，玺书拜卓并州牧，令以兵属皇甫嵩。卓复上书言：“臣误蒙天恩，掌戎十年，士卒大小，相狎弥久，恋臣畜养之恩，为臣奋一旦之命，乞将之北州，效力边垂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将，如字，又即亮翻。之，往也。〕嵩从子郦说嵩曰：“天下兵柄，在大人与董卓耳。今怨隙已结，势不俱存。卓被诏委兵而上书自请，此逆命也。彼度京师政乱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被，皮义翻。度，徒洛翻。〕故敢踌躇不进，此怀奸也。二者，刑所不赦。且其凶戾无亲，将士不附。大人今为元帅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嵩讨王国时为督，故曰元帅。〕杖国威以讨之，上显忠义，下除凶害，无不济也。”嵩曰：“违命虽罪，专诛亦有责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卓不释兵为违命，嵩擅讨卓为专诛。〕不如显奏其事，使朝廷裁之。”乃上书以闻。帝以让卓。卓亦不奉诏，驻兵河东以观时变。

何进召卓使将兵诣京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考异曰：“召卓屯关中上林苑。”按时卓已驻河东，若屯上林，则更为西去，非所以胁太后也。今从卓传。〕侍御史郑泰谏曰：“董卓强忍寡义，志欲无厌，若借之朝政，授以大事，将恣凶欲，必危朝廷。明公以亲德之重，据阿衡之权，秉意独断，诛除有罪，诚不宜假卓以为资援也！且事留变生，殷鉴不远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谓窦武之事，可为殷鉴也。〕宜在速决。”尚书卢植亦言不宜召卓，进皆不从。泰乃弃官去，谓荀攸曰：“何公未易辅也。”

进府掾王匡，骑都尉鲍信，皆泰山人，进使还乡里募兵；并召东郡太守桥瑁屯成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瑁，音冒。〕使武猛都尉丁原将数千人寇河内，烧孟津，火照城中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武猛，谓其有武盖而勇猛，取其嘉名，因以名官。〕皆以诛宦官为言。

董卓闻召，即时就道，并上书曰：“中常侍张让等，窃幸承宠，浊乱海内。臣闻：扬汤止沸，莫若去薪；〔〖胡三省注〗去，羌吕翻。前书：枚乘谏吴王曰：欲汤之凔，一人炊之，百人扬之，无益也，不如绝薪止火而已。凔，音则亮翻，寒也。〕溃痈虽痛，胜于内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言痈疽蕴结，破之虽痛，胜于内食肌肉，浸淫滋大也。〕昔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公羊传曰：晋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荀寅与士吉射者曷为﹖君侧之恶人也。此逐君侧之恶人，曷为以叛言之﹖无君命也。〕今臣辄鸣钟鼓如雒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鸣钟鼓者，声其罪也。〕请收让等以清奸秽！”太后犹不从。何苗谓进曰：“始共从南阳来，俱以贫贱依省内以致富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言何后因宦官得进，进兄弟以此致富贵也。〕国家之事，亦何容易。覆水不收，宜深思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水覆于地，不可复收，言事发则不可收拾。〕且与省内和也。”卓至渑池，而进更狐疑，使谏议大夫种邵宣诏止之。卓不受诏，遂前至河南；〔〖胡三省注〗河南，周之王城，去雒阳不远。种，音冲。〕邵迎劳之，因譬令还军。卓疑有变，使其军士以兵胁邵。邵怒，称诏叱之，军士皆披，遂前质责卓；卓辞屈，乃还军夕阳亭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夕阳亭在河南城西。〕邵，暠之孙也。

袁绍惧进变计，因胁之曰：“交构已成，形势已露，将军复欲何待而不早决之乎？事久变生，复为窦氏矣！”进于是以绍为司隶校尉，假节，专命击断；〔〖胡三省注〗汉司隶校尉本持节，至元帝时，诸葛丰为司隶，始去节。今假绍节，重其权也。断，丁乱翻。〖按〗假节，即借给符节。符节，具有行使专权的凭据，类似于尚方宝剑。〕从事中郎王允为河南尹。绍使雒阳方略武吏司察宦者，而促董卓等使驰驿上奏，欲进兵平乐观。太后乃恐，悉罢中常侍、小黄门使还里舍，唯留进素所私人以守省中。诸常侍、小黄门皆诣进谢罪，唯所措置。进谓曰：“天下匈匈，正患诸君耳。今董卓垂至，诸君何不早各就国！”袁绍劝进便于此决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劝进于此时悉诛之也。〕至于再三；进不许。绍又为书告诸州郡，诈宣进意，使捕案中官亲属。

进谋积日，颇泄，中官惧而思变。张让子妇，太后之妹也，让向子妇叩头曰：“老臣得罪，当与新妇俱归私门。唯受恩累世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唯，思念也。〕今当远离宫殿，情怀恋恋，愿复一入直，得暂奉望太后陛下颜色，然后退就沟壑，死不恨矣！”子妇言于舞阳君，入白太后，乃诏诸常侍皆复入直。

八月，戊辰，进入长乐宫，白太后，请尽诛诸常侍。中常侍张让、段珪相谓曰：“大将军称疾，不临丧，不送葬，今欻入省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欻，音许勿翻。〕此意何为？窦氏事竟复起邪？”使潜听，具闻其语。乃率其党数十人持兵窃自侧闼入，伏省户下，进出，因诈以太后诏召进，入坐省閤。让等诘进曰：“天下愦愦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诘，去吉翻。说文曰：愦愦，乱也，古对翻。〕亦非独我曹罪也。先帝尝与太后不快，几至成败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上卷光和四年。几，居希翻。〕我曹涕泣救解，各出家财千万为礼，和悦上意，但欲托卿门户耳。今乃欲灭我曹种族，不亦太甚乎！”于是尚方监渠穆拔剑斩进于嘉德殿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按百官志，尚方有令、丞而无监，桓、灵之世，诸署令悉以宦者为之，尚方监必亦置于是时也。渠，姓也。左传：天王使宰渠伯纠来聘。又卫有渠孔御戎。〕让、珪等为诏，以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，少府许相为河南尹。尚书得诏板，疑之，曰：“请大将军出共议。”中黄门以进头掷与尚书曰：“何进谋反，已伏诛矣！”

进部曲将吴匡、张璋在外，闻进被害，欲引兵入宫，宫门闭。虎贲中郎将袁术与匡共斫攻之，中黄门持兵守閤。会日暮，术因烧南宫青琐门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卫瓘曰：青琐，门边青镂也。一曰天子门内有眉格再重，裹青画曰琐。考异曰：何进传作“九龙门”。今从袁纪。〕欲以胁出让等。让等入白太后，言大将军兵反，烧宫，攻尚书闼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尚书闼，即尚书门。〕因将太后、少帝及陈留王，劫省内官属，从复道走北宫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将，如字，携也，挟也。〕尚书卢植执戈于閤道窗下，仰数段珪；珪惧，乃释太后，太后投閤，乃免。袁绍与叔父隗矫诏召樊陵、许相，斩之。绍及何苗引兵屯朱雀阙下，捕得赵忠等，斩之。吴匡等素怨苗不与进同心，而又疑其与宦官通谋，乃令军中曰：“杀大将军者，即车骑也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时苗为车骑将军。〕吏士能为报仇乎？”皆流涕曰：“愿致死！”匡遂引兵与董卓弟奉车都尉旻攻杀苗，弃其尸于苑中。绍遂闭北宫门，勒兵捕诸宦者，无少长皆杀之，凡二千余人，或有无须而误死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须（須），古鬚字通。〕绍因进兵排宫，或上端门屋，以攻省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宫之正南门曰端门，省禁也。〕

庚午，张让、段珪等困迫，遂将帝与陈留王数十人步出榖门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榖门，位在子，雒城正北门也。〕夜，至小平津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小平津在今巩县西北。杜佑曰：巩县西北有小平县故城，又北有津，曰小平津。〕六玺不自随，公卿无得从者，唯尚书卢植、河南中部掾闵贡夜至河上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汉官仪：诸郡置五部督邮以监属县；河南尹置四部督邮，中部为掾。掾，俞绢翻。〕贡厉声质责让等，且曰：“今不速死，吾将杀汝！”因手剑斩数人。让等惶怖，叉手再拜，叩头向帝辞曰：“臣等死，陛下自爱！”遂投河而死。

贡扶帝与陈留王夜步逐萤光南行，欲还宫，行数里，得民家露车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露车者，上无巾盖，四旁无帷裳，盖民家以载物者。〕共乘之，至雒舍止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雒舍，地名，在北芒之北。〕辛未，帝独乘一马，陈留王与贡共乘一马，从雒舍南行，公卿稍有至者。董卓至显阳苑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显阳苑，桓帝延熹二年所造，在雒阳西。〕远见火起，知有变，引兵急进；未明，到城西，闻帝在北，因与公卿往奉迎于北芒阪下。帝见卓将兵卒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将，即亮翻。卒，读曰猝。〕恐怖涕泣。群公谓卓曰：“有诏却兵。”卓曰：“公诸人为国大臣，不能匡正王室，至使国家播荡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东都群臣谓天子为国家。〕何却兵之有！”卓与帝语，语不可了；〔〖胡三省注〗了，晓解也。〕乃更与陈留王语，问祸乱由起，王答，自初至终，无所遗失。卓大喜，以王为贤，且为董太后所养，卓自以与太后同族，遂有废立之意。

是日，帝还宫，赦天下，改光熹为昭宁。失传国玺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为下献帝初平二年孙坚得玺张本。玺，斯氏翻。〕余玺皆得之。以丁原为执金吾。骑都尉鲍信自泰山募兵适至，说袁绍曰：“董卓拥强兵，将有异志，今不早图，必为所制。及其新至疲劳，袭之，可禽也！”绍畏卓，不敢发。信乃引兵还泰山。

董卓之入也，步骑不过三千，自嫌兵少，恐不为远近所服，率四五日辄夜潜出军近营，明旦，乃大陈旌鼓而还，以为西兵复至，雒中无知者。俄而进及弟苗部曲皆归于卓，卓又阴使丁原部曲司马五原吕布杀原而并其众，卓兵于是大盛。乃讽朝廷，以久雨，策免司空刘弘而代之。

初，蔡邕徙朔方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五十七卷光和元年。〕会赦得还。五原太守王智，甫之弟也，奏邕谤讪朝廷；邕遂亡命江海，积十二年。董卓闻其名而辟之，称疾不就；卓怒，詈曰：“我能族人！”邕惧而应命，到，署祭酒，甚见敬重，举高第，三日之间，周历三台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邕举高第，补侍御史，又转治书御史，迁尚书，三日之间，周历三台。〕迁为侍中。

董卓谓袁绍曰：“天下之主，宜得贤明，每念灵帝，令人愤毒！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毒，恨也。〕董侯似可，今欲立之，为能胜史侯否？人有小智大痴，亦知复何如？为当且尔，刘氏种不足复遗！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且尔，犹言且如此也。卓意欲废汉自立。〕绍曰：“汉家君天下四百许年，恩泽深渥，兆民戴之。今上富于春秋，未有不善宣于天下。公欲废嫡立庶，恐众不从公议也。”卓按剑叱绍曰：“竖子敢然！〔〖胡三省注〗敢然，犹言敢如此也。〕天下之事，岂不在我！我欲为之，谁敢不从！尔谓董卓刀为不利乎！”绍勃然曰：“天下健者，岂惟董公！”引佩刀，横揖，径出。卓以新至，见绍大家，故不敢害。绍县节于上东门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县所假司隶节也。上东门，位在寅。贤曰：雒阳城东西北头门也。县，读曰悬。〕逃奔冀州。

九月，癸酉，卓大会百僚，奋首而言曰：“皇帝暗弱，不可以奉宗庙，为天下主。今欲依伊尹、霍光故事，更立陈留王，何如？”公卿以下皆惶恐，莫敢对。卓又抗言曰：〔〖胡三省注〗贤曰：抗，高也。〕“昔霍光定策，延年按剑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二十四卷昭帝元平元年。〕有敢沮大议，皆以军法从事！”坐者震动。尚书卢植独曰：“昔太甲既立不明，昌邑罪过千余，故有废立之事。今上富于春秋，行无失德，非前事之比也。”卓大怒，罢坐。将杀植，蔡邕为之请，议郎彭伯亦谏卓曰：“卢尚书海内大儒，人之望也。今先害之，天下震怖。”卓乃止，但免植官，植遂逃隐于上谷。卓以废立议示太傅袁隗，隗报如议。

甲戌，卓复会群僚于崇德前殿，遂胁太后策废少帝，曰：“皇帝在丧，无人子之心，威仪不类人君，今废为弘农王，立陈留王协为帝。”袁隗解帝玺绶，以奉陈留王，扶弘农王下殿，北面称臣。太后鲠涕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言不敢出聲，但鯁咽而流涕也。〕群臣含悲，莫敢言者。

卓又议：“太后踧迫永乐宫，至令忧死，逆妇姑之礼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曰：妇，养姑者也；亏姑以成妇，逆莫大焉。〕乃迁太后于永安宫。赦天下，改昭宁为永汉。丙子，卓鸩杀何太后，公卿以下不布服，会葬，素衣而已。卓又发何苗棺，出其尸，支解节断，弃于道边，杀苗母舞阳君，弃尸于苑枳落中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落，篱落也。枳，似棘，多刺，江南为橘，江北为枳，人以袸篱。〕

诏除公卿以下子弟为郎，以补宦官之职，侍于殿上。

乙酉，以太尉刘虞为大司马，封襄贲侯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襄贲县，属东海郡。应劭曰：贲，音肥。〖按〗地方音。今从正音。〕董卓自为太尉，领前将军事，加节传、斧钺、虎贲，更封郿侯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传，知恋翻。郿县，属扶风。贤曰：今岐州县。师古曰：郿，音媚。〕

丙戌，以太中大夫杨彪为司空。

甲午，以豫州牧黄琬为司徒。

董卓率诸公上书，追理陈蕃、窦武及诸党人，悉复其爵位，遣使吊祠，擢用其子孙。

自六月雨至于是月。

冬，十月，乙巳，葬灵思皇后。

白波贼寇河东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考异曰：帝纪：“五年九月，南单于叛，与白波贼寇河东。”按匈奴传，帝崩之后，于扶罗乃与白波贼为寇。纪误，今从传。〕董卓遣其将牛辅击之。

初，南单于于扶罗既立，国人杀其父者遂叛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单于羌渠被杀，事见上卷中平五年。〕共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。于扶罗指阙自讼。会灵帝崩，天下大乱，于扶罗将数千骑与白波贼合兵寇郡县。时民皆保聚，钞掠无利，而兵遂挫伤。复欲归国，国人不受，乃止河东平阳。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一年而死，南庭遂虚其位，以老王行国事。

十一月，以董卓为相国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汉自萧何为相国后，不复除拜。〕赞拜不名，入朝不趋，剑履上殿。

十二月，戊戌，以司徒黄琬为太尉，司空杨彪为司徒，光禄勋荀爽为司空。

初，尚书武威周毖、城门校尉汝南伍琼，说董卓矫桓、灵之政，擢用天下名士以收众望，卓从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毖，兵媚翻。说，输芮翻。考异曰：范书云：“吏部尚书汉阳周珌、侍中汝南伍琼”，袁纪作“侍中周毖”，今从魏志及英雄记。〕命毖、琼与尚书郑泰、长史何颙等沙汰秽恶，显拔幽滞。于是征处士荀爽、陈纪、韩融、申屠蟠。复就拜爽平原相，行至宛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宛陵县属河南尹，在雒阳东。〕迁光禄勋，视事三日，进拜司空。自被征命及登台司，凡九十三日。又以纪为五官中郎将，融为大鸿胪。纪，寔之子；融，韶之子也。爽等皆畏卓之暴，无敢不至。独申屠蟠得征书，人劝之行，蟠笑而不答，卓终不能屈，年七十余，以寿终。卓又以尚书韩馥为冀州牧，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軎音冑。考异曰：九州春秋作”孔冑”今从董卓传。〕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，东平张邈为陈留太守，颍川张咨为南阳太守。卓所亲爱，并不处显职，但将校而已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将校，谓中郎将、校尉。处，昌吕翻。〕

诏除光熹、昭宁、永汉三号。

董卓性残忍，一旦专政，据有国家甲兵、珍宝，威震天下，所愿无极，语宾客曰：“我相，贵无上也！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自言非人臣之相，其悖逆如此。语，件倨翻。相，息亮翻。〕侍御史扰龙宗诣卓白事，不解剑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扰龙，姓也，盖古扰龙氏之后。〕立檛杀之。是时，雒中贵戚，室第相望，金帛财产，家家充积，卓纵放兵士，突其庐舍，剽虏资物，妻略妇女，不避贵贱。〔〖按〗另作“贵戚”。〕人情崩恐，不保朝夕。

卓购求袁绍急，周毖、伍琼说卓曰：“夫废立大事，非常人所及。袁绍不达大体，恐惧出奔，非有它志。今急购之，势必为变。袁氏树恩四世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袁安四世至绍。〕门生故吏遍于天下，若收豪杰以聚徒众，英雄因之而起，则山东非公之有也。不如赦之，拜一郡守，绍喜于免罪，必无患矣。”卓以为然，乃即拜绍勃海太守，封邟乡侯。又以袁术为后将军，曹操为骁骑校尉。

术畏卓，出奔南阳。操变易姓名，间行东归，过中牟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中牟县，属河南尹。〕为亭长所疑，执诣县。时县已被卓书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被，皮义翻。〕唯功曹心知是操，以世方乱，不宜拘天下雄隽，因白令释之。操至陈留，散家财，合兵得五千人。

是时，豪杰多欲起兵讨卓者，袁绍在勃海，冀州牧韩馥遣数部从事守之，不得动摇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部从事，部郡国从事也。勃海一郡，遣部从事数人守之，恐绍起兵也。〕东郡太守桥瑁，诈作京师三公移书与州郡，陈卓罪恶，云：“见逼迫，无以自救，企望义兵，解国患难。”馥得移，请诸从事问曰：“今当助袁氏邪，助董氏邪？”治中从事刘子惠曰：“今兴兵为国，何谓袁、董！”馥有惭色。子惠复言：“兵者凶事，不可为首。今宜往视他州，有发动者，然后和之。冀州于他州不为弱也，他人功未有在冀州之右者也。”馥然之。馥乃作书与绍，道卓之恶，听其举兵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考异曰：范书、魏志俱有此事。范书在举兵之后，魏志在举兵之前。若在举兵后，时绍已为盟主，馥何敢禁其发兵﹖若在举兵前，则近是也。今从魏志。〕

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