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太祖高皇帝 七年
（辛丑 公元前200年）
冬，十月，长乐宫成，诸侯群臣皆朝贺。〔《胡三省注》时未起未央宫，故帝御长乐宫受朝贺。及萧何既起未央前殿，自惠帝以后，皆御未央；而长乐为太后所居，谓之东朝。〕先平明，〔《胡三省注》师古曰：未平明之前。先，悉荐翻。〕谒者治礼，以次引入殿门，陈东、西鄉。〔《胡三省注》治，直之翻。鄉，读曰嚮（向）。〖按〗鄉，嚮之略笔，于此不可从简作“乡”。嚮，今简作“向”。〕卫官侠陛〔《胡三省注》卫官，侍卫之官，郎中及中郎执戟侍卫者是也。侠，与挟同，挟殿陛之两旁也，或音夹。〕及罗立廷中，皆执兵，张旗帜。于是皇帝传警，〔《胡三省注》《汉仪》云：帝辇动，则左右侍帷幄者称警，是也。《汉书》音义》：天子出称警，传声而唱，以警外也。〕辇出房；〔《胡三省注》沈约曰：辇车，《周礼》王后五路之卑者也。后从容宫中，所乘非王车也。汉制：乘舆御之，或使人挽，或驾果下马，不知何代去其轮。〕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〔《胡三省注》汉吏六百石，铜印，墨绶，奉月七十斛。〕以次奉贺，莫不振恐肃敬。至礼毕，复置法酒。〔《胡三省注》礼毕，谓朝礼毕也。师古曰：法酒，犹言礼爵，谓不饮之至醉。〕诸侍坐殿上，皆伏，抑首；〔《胡三省注》师古曰：抑，屈也；谓依礼法不敢平坐而视。〕以尊卑次起上寿。觞九行，谒者言“置酒”，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，辄引去。〔《胡三省注》执法，即御史也。杜佑曰：御史之名，周官有之，盖掌赞书而授法令，非今任也。战国时亦有御史，秦、赵渑池之会，各令书其事。秦、汉为纠察之任。秦以御史监郡。汉初定礼仪，“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”是也。〕竟朝置酒，无敢讙哗失礼者。〔《胡三省注》竟朝，言行朝礼至礼毕也。朝，直遥翻。讙，与喧同，许元翻。〕于是帝曰：“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！”乃拜叔孙通为太常，〔《胡三省注》班表：奉常，秦官，掌宗庙礼仪；景帝中六年改曰太常。此不书奉常而书太常者，使人易知。〕赐金五百斤。
初，秦有天下，悉内六国礼仪，采择其尊君、抑臣者存之。及通制礼，颇有所增损，大抵皆袭秦故，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、官名，少所变改。其书，后与律、令同录，藏于理官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师古曰：理官，即法官也。〕法家又复不传，民臣莫有言者焉。
臣光曰：礼之为物大矣！用之于身，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；用之于家，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；用之于乡，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；用之于国，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；用之于天下，则诸侯顺服而纪纲正焉；岂直几席之上、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！夫以高祖之明达，闻陆贾之言而称善，〔《胡三省注》见下卷十一年。〕睹叔孙通之仪而叹息；然所以不能比肩于三代之王者，〔〖按〗光绪版缺“比”字。〕病于不学而已。当是之时，得大儒而佐之，与之以礼为天下，其功烈岂若是而止哉！惜夫，叔孙生之为器小也！徒窃礼之糠粃，以依世、谐俗、取宠而已，〔《胡三省注》谷皮曰糠；谷不成曰粃；粃，与秕同。〕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，以迄于今，岂不痛甚矣哉！是以扬子讥之曰：“昔者鲁有大臣，史失其名，曰：‘何如其大也！’曰：‘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，召先生于鲁，所不能致者二人。’曰：‘若是，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非邪？”曰：‘仲尼开迹，将以自用也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宋咸曰：谓开布其迹于诸侯之国，犹言历聘也。〕如委己而从人，虽有规矩、准绳，焉得而用之！’”善乎扬子之言也！夫大儒者，恶肯毁其规矩、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！
上自将击韩王信，破其军于铜鞮，〔《胡三省注》班志，铜鞮县属上党郡。上党记：晋铜鞮，伯华所邑，去铜鞮故宫二十里；唐属潞州。宋白曰：县有铜鞮水，故名。鞮，丁奚翻。〕斩其将王喜。信亡走匈奴；白土人曼丘臣、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，〔《胡三省注》班志，白土县属上郡。《括地志》：白土故城，在盐州白池东北九十里；又云：近延州。余据班志：圜水出白土县西，东入河。师古曰：圜，音银，今银州银水是。则白土县在唐银州界。按：“圜”字乃“圁”字之误。《通典》：圁水在银州儒林县东北，今谓之无定河。师古又曰：曼丘、毋丘，本一姓也，语有缓急耳。曼音万。《姓谱》：齐有曼丘不择。〕复收信败散兵，与信及匈奴谋攻汉。匈奴使左、右贤王将万馀骑，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，至晋阳，〔《胡三省注》班史：匈奴置左、右贤王，左、右谷蠡王，最为大国。班志，广武县属太原郡。《史记正义》：广武故城在代州雁门界句注山南。杜佑曰：代州雁门郡治雁门县；汉广武县故城在西南。宋白曰：隋改广武县为雁门，避太子讳也。〕汉兵击之，匈奴辄败走，已复屯聚，汉兵乘胜追之。会天大寒，雨雪，〔《胡三省注》大戴记曰：盛阴之气在雨水，则凝滞而为雪。雨，于具翻。自上而下曰雨；后以义推。〕士卒堕指者什二三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师古曰：什人之中二三堕指。〕
上居晋阳，闻冒顿居代谷，〔《胡三省注》《史记正义》曰：代谷，今妫州。余据唐妫州在幽州西北，此代谷在句注之北。后魏都平城，建为代都，盖因代谷而名也；唐属云州界。〕欲击之。使人觇匈奴，〔《胡三省注》觇，丑廉翻，又敕艳翻，窥侦也。〕冒顿匿其壮士、肥牛马，但见老弱及羸畜。使者十辈来，皆言匈奴可击。上复使刘敬往使匈奴，未还；汉悉兵三十二万北逐之，逾句注。刘敬还，报曰：“两国相击，此宜夸矜，见所长。今臣往，徒见羸瘠、老弱，此必欲见短，伏奇兵以争利。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。”是时，汉兵已业行，〔《胡三省注》凡事已为而未成曰业。〕上怒，骂刘敬曰：“齐虏以口舌得官，今乃妄言沮吾军！”〔《胡三省注》沮，才汝翻；止也。〖按〗今音读举。〕械系敬广武。
帝先至平城，兵未尽到；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，围帝于白登七日，〔《胡三省注》班志：平城县属雁门郡。服虔曰：白登，台名，去平城七里。师古曰：白登在平城东南，去平城十余里。《括地志》：朔州定襄县，本汉平城县，东北三十里有白登山，山上有台，名曰白登台。〕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。帝用陈平秘计，使使间厚遗阏氏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应劭曰：陈平使画工图美女，间遗阏氏曰：“汉有美女如此，今皇帝困急，欲献之。”阏氏畏其夺己宠，言于冒顿，令解围。余谓秘计者，以其失中国之体，故秘而不传。遗，於季翻。 〕阏氏谓冒顿曰：“两主不相困。今得汉地，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。且汉主亦有神灵，单于察之！”冒顿与王黄、赵利期，而黄、利兵不来，疑其与汉有谋，乃解围之一角。会天大雾，汉使人往来，匈奴不觉。陈平请令强弩傅两矢，外鄉，〔《胡三省注》师古曰：傅，读曰附。每一弩而加两矢，外向以御敌也。鄉，读曰嚮（向）。〖按〗鄉，嚮之略笔，于此不可从简作“乡”。嚮，今简作“向”。〕从解角直出。帝出围，欲驱；太仆滕公固徐行。至平城，汉大军亦到，胡骑遂解去。汉亦罢兵归，令樊哙止定代地。
上至广武，赦刘敬，曰：“吾不用公言，以困平城；吾皆已斩前使十辈矣。”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，号为建信侯。帝南过曲逆，〔《胡三省注》班志，曲逆县属中山国。张晏曰：濡水于城北曲而西流，故曰曲逆；后汉章帝丑其名，改曰蒲阴。杜佑曰：中山郡北平县，秦曲逆县，后汉蒲阴县。曲逆，读皆如字。《文选·高祖功臣赞》注曰：曲，区句翻；逆，音遇；非也。颜之推曰：俗儒读曲逆侯为去遇；票姚校尉曰飘摇。票姚，诸儒有两音；最无谓者，曲逆为去遇也。〖按〗无谓，即无从说起。〕曰：“壮哉县！吾行天下，独见洛阳与是耳。”乃更封陈平为曲逆侯，尽食之。平从帝征伐，凡六出奇计，辄益封邑焉。
十二月，上还，过赵。赵王敖执子婿礼甚卑，〔《胡三省注》敖尚帝女鲁元公主，故执子壻礼。〕上箕倨慢骂之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师古曰：箕倨者，谓伸两脚，其形如箕。曲礼曰：坐毋箕。孔颖达曰：箕，谓舒展两足，状如箕舌也。〕赵相贯高、赵午等皆怒，〔《胡三省注》贯，姓也；原伯贯之后。〕曰：“吾王，孱王也！”〔《胡三省注》孟康曰：孱，音潺湲之潺，冀州谓懦弱者为孱。师古音士连翻。〕乃说王曰：“天下豪杰并起，能者先立。今王事帝甚恭，而帝无礼；请为王杀之！”张敖啮其指出血，曰：〔《胡三省注》师古曰：自啮其指出血，以表至诚而为誓，约不背汉也。〕“君何言之误！先人亡国，赖帝得复国，〔《胡三省注》张耳亡国事见九卷元年，复国事见十卷三年。〕德流子孙；秋豪皆帝力也。〔《胡三省注》豪至秋而纤锐。秋豪，言其细微也。〖按〗豪，此通毫。〕愿君无复出口！”贯高、赵午等皆相谓曰：“乃吾等非也。吾王长者，不倍德；〔《胡三省注》长，知两翻。倍，蒲妹翻。〖按〗倍，此通背。〕且吾等义不辱。今帝辱我王，故欲杀之，何洿王为！〔《胡三省注》洿，乌故翻，染涴也。〕事成归王，事败独身坐耳！”〔《胡三省注》言独以身坐弑帝之罪。〕
匈奴攻代。代王喜弃国自归，〔《胡三省注》喜，即帝兄仲也。六年春正月，以代地立喜为代王，韩王信故国。〕赦为郃阳侯。〔《胡三省注》班志，郃阳县属左冯翊，诗所谓“在郃之阳”者也。《括地志》：郃阳故城，在同州河西县南三十里。郃，音合。〕辛卯，立皇子如意为代王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如意，戚夫人之子，后徙王赵。〕
春，二月，上至长安。萧何治未央宫，〔《胡三省注》未央宫在长安城西南隅，周回二十八里。《元和志》曰：东距长乐宫一里，中隔武库。《括地志》：未央宫，在雍州长安县西北十里长安故城中。〖按〗元和志，即《元和郡县图志》。〕上见其壮丽，甚怒，谓何曰：“天下匈匈，苦战数岁，成败未可知，是何治宫室过度也！”何曰：“天下方未定，故可因以就宫室。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，非壮丽无以重威，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。”上说。〔《胡三省注》说，读曰悦。〕
臣光曰：王者以仁义为丽，道德为威，未闻其以宫室填服天下也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填，读曰镇。〕天下未定，当克己节用以趋民之急；〔《胡三省注》趋，七喻翻。〕而顾以宫室为先，岂可谓之知所务哉！昔禹卑宫室而桀为倾宫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孔子曰：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。桀为倾宫、瑶台以殚百姓之财。〕创业垂统之君，躬行节俭以示子孙，其末流犹入于淫靡，况示之以侈乎！乃云“无令后世有以加”，岂不谬哉！至于孝武，卒以宫室罢敝天下，〔《胡三省注》罢（罷），读曰疲。〕未必不由酂侯启之也！
上自栎阳徙都长安。〔《胡三省注》先虽以娄敬、张良之言西都关中，然都邑未成，则犹居栎阳；今未央宫成，始自栎徙都长安。〕
初置宗正官，以序九族。〔《胡三省注》班表：宗正，秦官，掌亲属；平帝元始元年，更名宗伯。〕
夏，四月，帝行如洛阳。
司马光（1019年11月17日－1086年），字君实，号迂叟，陕州夏县（今山西夏县）涑水乡人，《宋史》，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，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，卒赠太师、温国公，谥文正，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，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，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，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，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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