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十二 晋纪十四
〔〖起玄黓敦牂（壬午），尽昭阳协洽（癸未），凡二年。〕
◎晋中宗元皇帝·下
晋中宗元皇帝 永昌元年
（壬午 公元322年）
春，正月，郭璞复上疏，请因皇孙生，下赦令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璞去年已疏请肆赦，皇孙去年十一月生。〕帝从之。乙卯，大赦，改元。
王敦以璞为记室参军。璞善卜筮，知敦必为乱，己预其祸，甚忧之。大将军掾颍川陈述卒，璞哭之极哀，曰：“嗣祖，焉知非福也！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陈述，字嗣祖，亦敦府僚也。焉，于虔翻。〕
敦既与朝廷乖离，乃羁录朝士有时望者，置己幕府，以羊曼及陈国谢鲲为长史。曼，祜之兄孙也。曼、鲲终日酣醉，故敦不委以事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敦收时望，不过用西都诸王之故智耳。酣，户甘翻。〕敦将作乱，谓鲲曰：“刘隗奸邪，将危社稷，吾欲除君侧之恶，何如？”鲲曰：“隗诚始祸，然城狐社鼠。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后汉虞延曰：城狐社鼠，不畏熏烧。谓有所凭讬也。又，中山王胜曰：社鼷不灌，屋鼠不熏，所讬者然也。《尔雅翼》曰：管仲称社束木而涂之，鼠因往讬焉，燻之则恐烧其木，灌之则恐败其涂，此鼠之所以不可得而杀者，以社故也。以喻君之左右。〖按〗社，此指社庙。〕敦怒曰：“君庸才，岂达大体！”出为豫章太守，又留不遣。
戊辰，敦举兵于武昌，上疏罪状刘隗，称：“隗佞邪谗贼，威福自由，妄兴事役，劳扰士民，赋役烦重，怨声盈路。臣备位宰辅，不可坐视成败，辄进军致讨。隗首朝悬，诸军夕退。昔太甲颠覆厥度，幸纳伊尹之忠，殷道复昌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汤崩，太甲颠覆汤之典刑，伊尹放之于桐。三年，太甲悔过，自怨自艾于桐，伊尹以冕服奉太甲复归于亳。赖伊尹之训，以图厥终。古固有是事，然非人臣所当为也。〕愿陛下深垂三思，则四海乂安，社稷永固矣。”沈充亦起兵于吴兴以应敦，敦以充为大都督、督护东吴诸军事。敦至芜湖，又上表罪状刁协。帝大怒，乙亥，诏曰：“王敦凭恃宠灵，敢肆狂逆，方朕太甲，欲见幽囚。是可忍也，孰不可忍！今亲帅六军以诛大逆，有杀敦者，封五千户侯。”敦兄光录勋含乘轻舟逃归于敦。
太子中庶子温峤谓仆射周顗曰：“大将军此举似有所在，当无滥邪？”顗曰：“不然。人主自非尧、舜，何能无失，人臣安可举兵以胁之？举动如此，岂得云非乱乎？处仲狼抗无上，其意宁有限邪！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王敦，字处仲。狼似犬，锐头白颊，高前广后，贪而敢抗人，故以为喻。〕
敦初起兵，遣使告梁州刺史甘卓，约与之俱下，卓许之。及敦升舟，而卓不赴，使参军孙双诣武昌谏止敦。敦惊曰：“甘侯前与吾语云何，而更有异？正当虑吾危朝廷耳！吾今但除奸凶，若事济，当以甘侯作公。”双还报，卓意狐疑。或说卓：“且伪许敦，待敦至都而讨之。”卓曰：“昔陈敏之乱，吾先从而后图之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事见八十六卷惠帝永兴二年、怀帝永嘉元年。〕论者谓吾惧逼而思变，心常愧之。今若复尔，何以自明！”卓使人以敦旨告顺阳太守魏该，该曰：“我所以起兵拒胡贼者，正欲忠于王室耳。今王公举兵向天子，非吾所宜与也。”遂绝之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史言甘卓不如魏该之忠果。〕
敦遣参军桓罴说谯王氶，请氶为军司。氶叹曰：“吾其死矣！地荒民寡，势孤援绝，将何以济！然得死忠义，夫复何求！”氶檄长沙虞悝为长史，会悝遭母丧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悝，苦回翻。〕氶往吊之，曰：“吾欲讨王敦，而兵少粮乏，且新到，恩信未洽。卿兄弟，湘中之豪俊，王室方危，金革之事，古人所不辞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《礼记》：子夏问曰：“三年之丧，卒哭，金革之事无避也者，礼欤﹖初有司欤﹖”孔子曰：“吾闻诸老聃，昔者鲁公伯禽有为为之也。今以三年之丧，从其利者，吾弗知也。”《春秋公羊传》曰：古者臣有大丧，则君三年不呼其门；已练，可以弁冕，服金革之事，君使之非也，臣行之礼也。闵子要绖而服事，孔子盖善之也。〕将何以教之？”悝曰：“大王不以悝兄弟猥劣，亲屈临之，敢不致死！然鄙州荒弊，难以进讨；宜且收众固守，传檄四方，敦势必分，分而图之，庶几可捷也。”氶乃囚桓罴，以悝为长史，以其弟望为司马，督护诸军，与零陵太守尹奉、建昌太守长沙王循、衡阳太守淮陵刘翼、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沈约曰：晋惠帝元康九年，分长沙东北下隽诸县立建昌郡，至宋，为巴陵郡。吴孙亮太平二年，分长沙西部都尉立衡阳郡。淮陵县，属临淮郡，时亦分为郡。〕舂陵令长沙易雄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舂陵县，本前汉之舂陵侯国，后徙国南阳，省；吴复立舂陵县，属零陵郡。《姓谱》：易姓，齐有大夫易牙。〕同举兵讨敦。雄移檄远近，列敦罪恶，于是一州之内皆应氶。惟湘东太守郑澹不从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吴孙亮太平二年，分长沙东部都尉立湘东郡。〖按〗澹，音淡。〕氶使虞望讨斩之，以徇四境。澹，敦姊夫也。
氶遣主簿邓骞至襄阳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晋梁州刺史镇襄阳，自周访始。宋白曰：襄阳，汉中庐县地。〕说甘卓曰：“刘大连虽骄蹇失众心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刘隗，字大连。说，输芮翻；下同。〕非有害于天下。大将军以其私憾，称兵向阙，此忠臣义士竭节之时也。公受任方伯，奉辞伐罪，乃桓、文之功也。”卓曰：“桓、文则非吾所能，然志在徇国，当共详思之。”参军李梁说卓曰：“昔隗嚣跋扈，窦融保河西以奉光武，卒受其福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事见四十一卷汉光武建武五年至四十三卷十二年。〕今将军有重望于天下，但当按兵坐以待之，使大将军事捷，当委将军以方面，不捷，朝廷必以将军代之，何忧不富贵？而释此庙胜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孙子曰：未战而庙胜，得算多也；未战而庙不胜，得算少也。〕决存亡于一战邪？”骞谓梁曰：“光武当创业之初，故隗、窦可以文服从容顾望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文服，谓非心服，特以虚文示相臣服而已。从，千容翻。〕今将军之于本朝，非窦融之比也；襄阳之于太府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襄阳以王敦府为太府。〕非河西之固也。使大将军克刘隗，还武昌，增石城之戍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襄阳以王敦府为太府。〕绝荆、湘之粟，将军欲安归乎？势在人手，而曰我处庙胜，未之闻也。且为人臣，国家有难，坐视不救，于义安乎？”卓尚疑之。骞曰：“今既不为义举，又不承大将军檄，此必至之祸，愚智所见也。且议者之所难，以彼强而我弱也。今大将军兵不过万余，其留者不能五千；而将军见众既倍之矣。以将军之威名，帅此府之精锐，杖节鸣鼓，以顺讨逆，岂王含所能御哉！溯流之众，势不自救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谓敦兵以东下，若欲遡流西上以自救，势不相及也。〕将军之举武昌，若摧枯拉朽，尚何顾虑邪？武昌既定，据其军实，镇抚二州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二州，谓荆、江也。〕以恩意招怀士卒，使还者如归，此吕蒙所以克关羽也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事见六十八卷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。〕今释必胜之策，安坐以待危亡，不可以言智矣。”
敦恐卓于后为变，又遣参军丹阳乐道融往邀之，必欲与之俱东。道融虽事敦，而忿其悖逆，乃说卓曰：“主上亲临万机，自用谯王为湘州，非专任刘隗也。而王氏擅权日久，卒见分政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卒，读曰猝；谓分任谯王氶等，政不专归于王氏也。〕便谓失职，背恩肆逆，举兵向阙。国家遇君至厚，今与之同，岂不违负大义！生为逆臣，死为愚鬼，永为宗党之耻，不亦惜乎！为君之计，莫若伪许应命，而驰袭武昌，大将军士众闻之，必不战自溃，大勋可就矣。”卓雅不欲从敦，闻道融之言，遂决曰：“吾本意也。”乃与巴东监军柳纯、南平太守夏侯承、宜都太守谭该等〔〖胡三省原注〗《姓谱》：齐灭谭，子孙以国为氏；汉有河南尹谭闳。又巴南大姓有谭氏，盘瓠之后。〕露檄数敦逆状，帅所统致讨。遣参军司马讃、孙双奉表诣台，罗英至广州约陶侃同进。戴渊在江西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戴渊出镇合肥，于建康为江西。〕先得卓书，表上之，台内皆称万岁。陶侃得卓信，即遣参军高宝帅兵北下。武昌城中传卓军至，人皆奔散。
敦遣从母弟南蛮校尉魏乂、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敦从母魏氏，乂其弟也。从，才用翻。〕将军李恒帅甲卒二万攻长沙。长沙城池不完，资储又阙，人情震恐。或说谯王氶，南投陶侃或退据零、桂。氶曰：“吾之起兵，志欲死于忠义，岂可贪生苟免，为奔败之将乎！事之不济，令百姓知吾心耳。”乃婴城固守。未几，虞望战死，甘卓欲留邓骞为参军，骞不可。乃遣参军虞冲与骞偕至长沙，遗谯王氶书，劝之固守，当以兵出沔口，断敦归路，则湘围自解。氶复书称：“江左中兴，草创始尔，岂图恶逆萌自宠臣！吾以宗室受任，志在陨命；而至止尚浅，凡百茫然。足下能卷甲电赴，犹有所及；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卷，读曰捲。〕若其狐疑，则求我于枯鱼之肆矣。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庄子见车辙鲋，鲋曰：“岂无斗升之水以活我乎﹖”庄子曰：“待我决西江之水而迎汝。”鲋曰：“如君言，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。”〕卓不能从。
二月，甲午，封皇子昱为琅邪王。
后赵王勒立子弘为世子。遣中山公虎将精卒四万击徐龛。龛坚守不战，虎筑长围守之。
赵主曜自将击杨难敌，难敌逆战，不胜，退保仇池。仇池诸氐、羌及故晋王保将杨韬、陇西太守梁勋皆降于曜。曜迁陇西万余户于长安，进攻仇池。会军中大疫，曜亦得疾，将引兵还；恐难敌蹑其后，乃遣光国中郎将王犷说难敌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光国中郎将，赵所置也。犷，古猛翻。说，输芮翻。〕谕以祸福，难敌遣使称藩。曜以难敌为假黄钺，都督益、宁、南秦、凉、梁、巴六州、陇上、西域诸军事，上大将军、益、宁、南秦三州牧、武都王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吴孙氏始置上大将军。南秦州及巴州，曜创其名。其后北国率授杨氏南秦州刺史，据有阴平、武都二郡之地。〕
秦州刺史陈安求朝于曜，曜辞以疾。安怒，以为曜已卒，大掠而归。曜疾甚，乘马舆而还。使其将呼延寔监辎重于后，安邀击，获之，谓寔曰：“刘曜已死，子尚谁佐！吾当与子共定大业。”寔叱之曰：“汝受人宠禄而叛之，自视智能何如主上？吾见汝不日枭首于上邽市，何谓大业！宜速杀我！”安怒，杀之，以寔长史鲁凭为参军。安遣其弟集帅骑三万追曜，卫将军呼延瑜逆击，斩之。安乃还上邽，遣将袭汧城，拔之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汧县，属扶风郡。〕陇上氐、羌皆附于安，有众十余万，自称大都督、假黄钺、大将军、雍、凉、秦、梁四州牧、凉王，以赵募为相国。鲁凭对安大哭曰：“吾不忍见陈安之死也！”安怒，命斩之。凭曰：“死自吾分，悬吾头于上邽市，观赵之斩陈安也！”遂杀之。曜闻之，恸哭曰：“贤人，民之望也。陈安于求贤之秋而多杀贤者，吾知其无所为也！”
休屠王石武以桑城降赵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石武，盖亦匈奴种。〕赵以武为秦州刺史，封酒泉王。
帝征戴渊、刘隗入卫建康。隗至，百官迎于道，隗岸帻大言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岸帻者，帻微脱额也。〕意气自若。及入见，与刁协劝帝尽诛王氏；帝不许，隗始有惧色。
司空导帅其从弟中领军邃、左卫将军廙、侍中侃、彬及诸宗族二十余人，每旦诣台待罪。周顗将入，导呼之曰：“伯仁，以百口累卿！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累，力瑞翻。周顗，字伯仁，欲使顗保护导，以全其家也。〕顗直入不顾。既见帝，言导忠诚，申救甚至；帝纳其言。顗喜饮酒，至醉而出，导犹在门，又呼之。顗不与言，顾左右曰：“今年杀诸贼奴，取金印如斗大，系肘后。”既出，又上表明导无罪，言甚切至。导不之知，甚恨之。
帝命还导朝服，召见之。导稽首曰：“逆臣贼子，何代无之，不意今者近出臣族！”帝跣而执其手曰：“茂弘，方寄卿以百里之命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王导，字茂弘。孔氏曰：寄百里之命谓摄君之政令。〕是何言邪！”
三月，以导为前锋大都督，加戴渊骠骑将军。诏曰：“导以大义灭亲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卫石碏之子厚，与公子州吁弒卫桓公，又与州吁如陈，碏使告于陈而杀之。君子曰：石碏，纯臣也，恶州吁而厚与焉。大义灭亲，其是之谓乎？〕可以吾为安东时节假之。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帝之初镇扬州也，领安东将车。〕以周顗为尚书左仆射，王邃为右仆射。帝遣王廙往谕止敦；敦不从而留之，廙更为敦用。征虏将军周札，素矜险好利，帝以为右将军、都督石头诸军事。敦将至，帝使刘隗军金城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金城，在丹杨江乘蒲洲上。〕札守石头，帝亲被甲徇师于郊外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被，皮义翻。〕以甘卓为镇南大将军、侍中、都督荆、梁二州诸军事，陶侃领江州刺史；使各帅所统以蹑敦后。
敦至石头，欲攻刘隗。杜弘言于敦曰：“刘隗死士众多，未易可克，不如攻石头。周札少恩，兵不为用，攻之必败，札败则隗自走矣。”敦从之，以弘为前锋，攻石头，札果开门纳弘。敦据石头。叹曰：“吾不复得为盛德事矣！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敦无君之心，形于言也。〕谢鲲曰：“何为其然也！但使自今已往，日忘日去耳。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言日复一日，浸忘前事，则君臣猜嫌之床亦日去耳。〕
帝命刁协、刘隗、戴渊帅众攻石头，王导、周顗、郭逸、虞潭等三道出战，协等兵皆大败。太子绍闻之，欲自帅将士决战；升车将出，中庶子温峤执鞚谏曰：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鞚，苦贡翻。〕“殿下国之储副，奈何以身轻天下！”抽剑斩鞅，乃止。敦拥兵不朝，放士卒劫掠，宫省奔散，惟安东将军刘超按兵直卫，及侍中二人侍帝侧。帝脱戎衣，着朝服，顾而言曰：“欲得我处，当早言！何至害民如此！”又遣使谓敦曰：“公若不忘本朝，于此息兵，则天下尚可共安。如其不然，朕当归琅邪以避贤路。”
刁协、刘隗既败，俱入宫，见帝于太极东除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除，殿陛也。〕帝执协、隗手，流涕呜咽，劝令避祸。协曰：“臣当守死，不敢有贰。”帝曰：“今事逼矣，安可不行！”乃令给协、隗人马，使自为计。协老，不堪骑乘，素无恩纪，募从者，皆委之，行至江乘，为人所杀，送首于敦。隗奔后赵，官至太子太傅而卒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成帝咸和八年，刘隗从石虎战死于潼关，岂即此刘隗邪！〕
帝令公卿百官诣石头见敦，敦谓戴渊曰：“前日之战，有余力乎？”渊曰：“岂敢有余，但力不足耳！”敦曰：“吾今此举，天下以为何如？”渊曰：“见形者谓之逆，体诚者谓之忠。”敦笑曰：“卿可谓能言。”又谓周顗曰：“伯仁，卿负我！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愍帝建兴元年，顗为杜弢所困，投敦于豫章，故敦以为德。〕顗曰：“公戎车犯顺，下官亲帅六军，不能其事，使王旅奔败，以此负公。”
辛未，大赦。以敦为丞相、都督中外诸军、录尚书事、江州牧，封武昌郡公；并让不受。
初，西都覆没，四方皆劝进于帝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见九十卷建武元年。〕敦欲专国政，忌帝年长难制，欲更议所立，王导不从。及敦克建康，谓导曰：“不用吾言，几至覆族。”
敦以太子有勇略，为朝野所向，欲诬以不孝而废之。大会百官，问温峤曰：“皇太子以何德称？”声色俱厉。峤曰：“钩深致远，盖非浅局所量。以礼观之，可谓孝矣。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言太子既有钩深致远之才，而又尽事亲之礼，所以解敦不孝之诬也。〕众皆以为信然，敦谋遂沮。
帝召周顗于广室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广室，殿名。〕谓之曰：“近日大事，二宫无恙，诸人平安，大将军固副所望邪？”顗曰：“二宫自如明诏，臣等尚未可知。”护军长史郝嘏等劝顗避敦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顗代戴渊为护军将军，以郝嘏为长史。〕顗曰：“吾备位大臣，朝廷丧败，宁可复草间求活，外投胡、越邪！敦参军吕猗，尝为台郎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晋谓尚书郎为台郎。〕性奸谄，戴渊为尚书，恶之。猗说敦曰：“周顗、戴渊，皆有高名，足以惑众，近者之言，曾无怍色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谓二人答敦之言。怍，才各翻。〕公不除之，恐必有再举之忧。”敦素忌二人之才，心颇然之，从容问王导曰：“周、戴南北之望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周顗，汝南人；戴渊，广陵人。晋氏南渡，二人名冠当时。从，千容翻。〕当登三司无疑也。”导不答。又曰：“若不三司，止应令仆邪？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三司：太尉、司徒、司空也；令仆，尚书令柔左右仆射也。〕又不答。敦曰：“若不尔，正当诛尔！”又不答。丙子，敦遣部将陈郡邓岳收顗及渊。先是，敦谓谢鲲曰：“吾当以周伯仁为尚书令，戴若思为仆射。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戴渊，字若思。〕是日，又问鲲：“近来人情何如？”鲲曰：“明公之举，虽欲大存社稷，然悠悠之言，实未达高义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言众人议敦举兵向阙，非义举也。〕若果能举用周、戴，则群情贴然矣！”敦怒曰：“君粗疏邪！二子不相当，吾已收之矣！”鲲愕然自失。参军王峤曰：“‘济济多士，文王以宁。’〔〖胡三省原注〗《诗·大雅》文王之诗。济，子礼翻。〕奈何戮诸名士！”敦大怒，欲斩峤，众莫敢言。鲲曰：“明公举大事，不戮一人。峤以献替忤旨，便以衅鼓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君所谓可而有否焉，臣献其否以成其可；君所谓否而有可焉，臣献其可以替其否。衅鼓，杀人以血涂鼓也。忤，五故翻。〕不亦过乎！”敦乃释之，黜为领军长史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大将军府参军黜为领军长史，足知敦府重于诸府矣。〕峤，浑之族孙也。
顗被收，路经太庙，大言曰：“贼臣王敦，倾覆社稷，枉杀忠臣。神只有灵，当速杀之！”收人以戟伤其口，血流至踵，容止自若，观者皆为流涕。并戴渊杀之于石头南门之外。
帝使侍中王彬劳敦。彬素与顗善，先往哭顗，然后见敦。敦怪其容惨，问之。彬曰：“向哭伯仁，情不能已。”敦怒曰：“伯仁自致刑戮；且凡人遇汝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以王彬之为人，顗以凡人遇之，亦可以见风裁矣。〕汝何哀而哭之？”彬曰：“伯仁长者，兄之亲友；在朝虽无謇愕，亦非阿党，而赦后加之极刑，所以伤惋也。”因勃然数敦曰：“兄抗旌犯顺，杀戮忠良，图为不轨，祸及门户矣！”辞气慷慨，声泪俱下。敦大怒，厉声曰：“尔狂悖乃至此，以吾为不能杀汝邪！”时王导在坐，为之惧，劝彬起谢。彬曰：“脚痛不能拜，且此复何谢？”敦曰：“脚痛孰若颈痛？”彬殊无惧容，竟不肯拜。
王导后料检中书故事，乃见顗救己之表，执之流涕曰：“吾虽不杀伯仁，伯仁由我而死；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自愧于敦三问不答之时也。〕幽冥之中，负此良友！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〖按〗幽冥之中，即冥冥之中，指未预料之事。〕
沈充拔吴国，杀内史张茂。
初，王敦闻甘卓起兵，大惧。卓兄子卬为敦参军，敦使卬归卓曰：“君此自是臣节，不相责也。吾家计急，不得不尔。想便旋军襄阳，当更结好。”卓虽慕忠义，性多疑少决，军于猪口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《水经》：沔水东南迳江夏云杜县东，夏水从西来注之。注云：即䐗口也。䐗，与猪同。〕欲待诸方同出军，稽留累旬不前。敦既得建康。乃遣台使以驺虞幡驻卓军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诸方，谓待诸方镇同出军也。驺虞，仁兽；故以驺虞幡驻军。使，疏吏翻。〕卓闻周顗、戴渊死，流涕谓卬曰：“吾之所忧，正为今日。且使圣上元吉，太子无恙，吾临敦上流，亦未敢遽危社稷。适吾径据武昌，敦势逼，必劫天子以绝四海之望，不如还襄阳，更思后图。”即命旋军。都尉秦康与乐道融说卓曰：“今分兵断彭泽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彭泽县，属豫章郡，彭蠡湖自此入于大江。分兵断彭泽湖口，可使敦上下不得相通。〕使敦上下不得相赴，其众自然离散，可一战擒也。将军起义兵而中止，窃为将军不取。且将军之下，士卒各求其利，欲求西还，亦恐不可得也。”卓不从。道融昼夜泣谏，卓不听；道融忧愤而卒。卓性本宽和，忽更强塞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此强，谓强暴也。塞，谓窒塞而不疏通。塞，悉则翻。〕径还襄阳，意气骚扰，举动失常，识者知其将死矣。
王敦以西阳王羕为太宰，加王导尚书令，王廙为荆州刺史；改易百官及诸军镇，转徙黜免者以百数；或朝行暮改，惟意所欲。敦将还武昌，谢鲲言于敦曰：“公至都以来，称疾不朝，是以虽建勋而人心实有未达。今若朝天子，使君臣释然，则物情皆悦服矣。”敦曰：“君能保无变乎？”对曰：“鲲近日入觐，主上侧席，迟得见公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王者侧席待贤，鲲用此语也。迟，待也。〕宫省穆然，必无虞也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穆然，和敬之意。〕公若入朝，鲲请侍从。”敦勃然曰：“正复杀君等数百人，亦复何损于时！”竟不朝而去。夏，四月，敦还武昌。初，宜都内史天门周级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吴孙皓永安六年，分武陵立天门郡。充县有松梁山，山有石，石开处数十丈，其高，以弩仰射，不至其上，名天门，因此名郡。宋白曰：澧州石门县，吴立天门郡，隋罢郡为石门县。〕闻谯王氶起兵，使其兄子该潜诣长沙，申款于氶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申，明也；款，诚也。〕魏乂等攻湘州急，氶遣该及从事邵陵周崎间出求救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此非颍川之邵陵。吴孙皓宝鼎元年，分零陵北部都尉立邵陵郡。崎，丘奇翻。〕皆为逻者所得。又使崎语城中，称大将军已克建康，甘卓还襄阳，外援理绝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言以事理观之，外援巳绝也。〕崎伪许之，既至城下，大呼曰：“援兵寻至，努力坚守！”乂杀之。乂考该至死，竟不言其故，周级由是获免。
乂等攻战日逼，敦又送所得台中人书疏，令乂射以示氶。城中知朝廷不守，莫不怅惋。相持且百日，刘翼战死，士卒死伤相枕。癸巳，乂拔长沙，氶等皆被执。乂将杀虞悝，子弟对之号泣。悝曰：“人生会当有死，今阖门为忠义之鬼，亦复何恨！”
乂以槛车载氶及易雄送武昌，佐吏皆奔散，惟主簿桓雄、西曹书佐韩阶、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府诸曹各有书佐。〕从事武延，毁服为僮，从氶，不离左右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毁服者，毁其常服，为僮奴之服。离，力智翻。〕乂见桓雄姿貌举止非凡人，惮而杀之。韩阶、武延执志愈固。荆州刺史王廙承敦旨，杀氶于道中，阶、延送氶丧至都，葬之而去。易雄至武昌，意气忼慨，曾无惧容。敦遣人以檄示雄而数之，雄曰：“此实有之，惜雄位微力弱，不能救国难耳。今日之死，固所愿也！”敦惮其辞正，释之，遣就舍。众人皆贺之，雄笑曰：“吾安得生！”既而敦遣人潜杀之。
魏乂求邓骞甚急，乡人皆为之惧，骞笑曰：“此欲用我耳，彼新得州，多杀忠良，故求我以厌人望也。”乃往诣乂。乂喜曰：“君，古之解扬也。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《左传》：楚子围宋；晋使解扬如宋，使无降楚；郑人囚而献诸楚。楚子厚赂之，使反其言，不许；三而许之。登诸楼车，使呼宋人而告之，遂致其君命。楚子将杀之，使与之言曰：“尔既许不穀而反之，何故﹖速即尔刑！”对曰：“受命而出，有死无霣，又可赂乎？臣之许君，以成命也；死而成命，臣之禄也。”楚子舍之以归。〖按〗“遂致其君命”，指传达晋国君主使命，告知宋人不向楚人投降之事。〕以为别驾。
诏以陶侃领湘州刺史；王敦上侃复还广州，加散骑常侍。
甲午，前赵羊后卒，谥曰献文。
甘卓家人皆劝卓备王敦，卓不从，悉散兵佃作，闻谏，辄怒。襄阳太守周虑密承敦意，诈言湖中多鱼，劝卓遣左右悉出捕鱼。五月，乙亥，虑引兵袭卓于寝室，杀之，传首于敦，并杀其诸子。敦以从事中郎周抚督沔北诸军事，代卓镇沔中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自南郑至襄阳，沔水所由也，故谓之沔中。〕抚，访之子也。
敦既得志，暴慢滋甚，四方贡献多入其府，将相岳牧皆出其门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舜有四岳、十二牧，故后之居方面者，谓之岳牧。〕以沈充、钱凤为谋主，唯二人之言是从，所谮无不死者。以诸葛瑶、邓岳、周抚、李恒、谢雍为爪牙。充等并凶险骄恣，大起营府，侵人田宅，剽掠市道，识者咸知其将败焉。
秋，七月，后赵中山公虎拔泰山，执徐龛送襄国；后赵王勒盛之以囊，于百尺楼上扑杀之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盛，时征翻。杨正衡曰：扑，弼角翻。〕命王伏都等妻子刳而食之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龛杀王伏都，见上卷大兴三年。〕坑其降卒三千人。
兖州刺史郗鉴在邹山三年，有众数万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愍帝建兴元年，帝鉴镇邹山，今既数年矣，所谓三年有众数万者，言鉴既镇邹山之后，三年之间，民归之者有此数也。〕战争不息，百姓饥馑，掘野鼠、蛰燕而食之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燕，经秋而蛰。〕为后赵所逼，退屯合肥。尚书右仆射纪瞻，以鉴雅望清德，宜从容台阁，上疏请征之；乃征拜尚书。徐、兖间诸坞多降于后赵，后赵置守宰以抚之。
王敦自领宁、益二州都督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非君命，故史以自领书之。〕
冬，十月，己丑，荆州刺史武陵康侯王廙卒。
王敦以下邳内史王邃都督青、徐、幽、平四州诸军事，镇淮阴；卫将军王含都督沔南诸军事，领荆州刺史；武昌太守丹阳王谅为交州刺史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《考异》曰：谅传：“永兴三年，敦以谅为交州。”按：永兴三年，即惠帝光熙元年也，谅传误。〕使谅收交州刺史修湛、新昌太守梁硕杀之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吴孙皓建衡三年，分交趾立新兴郡，武帝太康三年，更名新昌郡。〕谅诱湛。斩之。硕举兵围谅于龙编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龙编县，属交趾郡，州、郡皆治焉。〕
祖逖既卒，后赵屡寇河南，拔襄城、城父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城父县，前汉属沛郡，后汉属汝南郡，魏、晋属谯国。此河南，概言黄河之南，非专指河南郡也。父，音甫。〕围谯。豫州刺史祖约不能御，退屯寿春。后赵遂取陈留，梁、郑之间复骚然矣。
十一月，以临颖元公荀组为太尉；辛酉，薨。
罢司徒，并丞相府。王敦以司徒官属为留府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敦还武昌，遥制朝政，故有留府在建康。〕
帝忧愤成疾，闰月，己丑，崩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年四十七。〕司空王导受遣诏辅政。帝恭俭有余而明断不足，故大业未复而祸乱内兴。庚寅，太子即皇帝位，大赦，尊所生母荀氏为建安君。
十二月，赵主曜葬其父母于粟邑，大赦。陵下周二里，上高百尺，计用六万夫，作之百日乃成。役者夜作，继以脂烛，民甚苦之。游子远谏，不听。
后赵濮阳景侯张宾卒，后赵王勒哭之恸，曰：“天不欲成吾事邪？何夺吾右侯之早也！”程遐代为右长史。遐，世子弘之舅也，勒每与遐议，有所不合，辄叹曰：“右侯舍我去，乃令我与此辈共事，岂非酷乎！”〔〖胡三省原注〗酷，惨也，虐也，言天夺张宾之年，何其虐我之惨也。〕因流涕弥日。
张茂使将军韩璞帅众取陇西、南安之地，置秦州。〔〖胡三省原注〗南阳王保既死，陈安不能有，茂遂取之。帅，读曰率。〕
慕容廆遣其世子皝袭段末柸，入令支，〔〖胡三省原注〗皝，户广翻。令支县，汉属辽西郡，晋省，段氏据其地。应劭曰：令，音铃。师古音郎定翻。支，裴松之音其儿翻。〕掠其居民千余家而还。
司马光（1019年11月17日－1086年），字君实，号迂叟，陕州夏县（今山西夏县）涑水乡人，《宋史》，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，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，卒赠太师、温国公，谥文正，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，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，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，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，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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