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烈宗孝武皇帝 太元七年

(壬午 公元382年)

春,三月,秦大司农东海公阳、员外散骑侍郎王皮、尚书郎周虓谋反,事觉,收下廷尉。阳,法之子;皮,猛之子也。秦王坚问其反状,阳曰:“臣父哀公死不以罪,〔〖胡三省注〗法死見一百卷穆帝升平元年。〕臣为父复仇耳。”坚泣曰:“哀公之死,事不在朕,卿岂不知之!”王皮曰:“臣父丞相,有佐命之勋,而臣不免贫贱,故欲图富贵耳。”坚曰:“丞相临终托卿,以十具牛为治田之资,未尝为卿求官。知子莫若父,何其明也!”周虓曰:“虓世荷晋恩,生为晋鬼,复何问乎!”先是,虓屡谋反叛,左右皆请杀之。坚曰:“孟威烈士,秉志如此,岂惮死乎!杀之适足成其名耳!”皆赦,不诛,徙阳于凉州之高昌郡,〔〖胡三省注〗征诸晋志,河西张氏未尝置高昌郡。苻坚之平河西也,以高昌杨干为高昌太守。疑张氏置是郡,苻氏因之。高昌,即汉车师后部高昌壁之地,注又见后。〕皮、虓于朔方之北。虓卒于朔方。阳勇力兼人,寻复徙鄯善。及建元之末,秦国大乱,〔〖胡三省注〗征诸晋志,河西张氏未尝置高昌郡。苻坚之平河西也,以高昌杨干为高昌太守。疑张氏置是郡,苻氏因之。高昌,即汉车师后部高昌壁之地,注又见后。〕阳劫鄯善之相,欲求东归,鄯善王杀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史终言之。〕

秦王坚徙邺铜驼、铜马、飞廉、翁仲于长安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石虎所置于邺者。〕

夏,四月,坚扶风太守王永为幽州刺史。〔〖胡三省注〗“坚”下当有“以”字。〕永,皮之兄也。皮凶险无行,而永清修好学,故坚用之。以阳平公融为司徒,融固辞不受。坚方谋伐晋,乃以融为征南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。

五月,幽州蝗生,广袤千里。秦王坚使散骑常侍彭城刘兰发幽、冀、青、并民扑除之。

秋,八月,癸卯,大赦。

秦王坚以谏方大夫裴元略为巴西、樟潼二郡太守,使密具舟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欲祖王濬之故智,顺流东下而伐晋也。〕

九月,车师前部王弥窴、鄯善王休密驮入朝于秦,请为鄉导,以伐西域之不服者,〔〖胡三省注〗鄉,读曰向(嚮)。〖按〗鄉,嚮之略笔,于此不可从简作“乡”。嚮,今简化作“向”。〕因如汉法置都护以统理之。秦王坚以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、都督西域征讨诸军事,与凌江将军姜飞、〔〖胡三省注〗凌江将军,晋文王所置,以授罗宪。〕轻车将军彭晃、将军杜进、康盛等〔〖胡三省注〗杜进、康盛位至将军,未有将军号。〕总兵十万,铁骑五千,以伐西域。阳平公融谏曰:“西域荒远,得其民不可使,得其地不可食,汉武征之,得不补失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汉武伐大宛,破楼兰、姑师、田车师也。〕今劳师万里之外,以踵汉氏之过举,臣窃惜之。”不听。

桓冲使扬威将军朱绰击秦荆州刺史都贵于襄阳,焚践沔北屯田,掠六百余户而还。

冬,十月,秦王坚会群臣于太极殿,议曰:“自吾承业,垂三十载,〔〖胡三省注〗坚以升平元年自立,至是凡二十六年。惟年之久长,惧于不终,尚庶几焉;乃欲疲民以逞,宜其亡也。〕四方略定,唯东南一隅,未沾王化。今略计吾士卒,可得九十七万,吾欲自将以讨之,何如?”秘书监朱肜曰:“陛下恭行天罚,必有征无战,晋主不衔璧军门,则走死江海。陛下返中国士民,使复其桑梓,〔〖胡三省注〗谓永嘉之末避乱南渡之子孙也。〕然后回舆东巡,告成岱宗,〔〖胡三省注〗杜佑曰:岱宗,东岳也。特谓太山为岱宗者,以其处东北,居寅丑之间,万物终始之地,阴阳交代之所,为众山之宗,故曰岱宗。〕此千载一时也。”坚喜曰:“是吾志也。”

尚书左仆射权翼曰:“昔纣为无道,三仁在朝,武王犹为之旋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论语》:微子去之,箕子为之奴,比干谏而死。孔子曰:“殷有三仁焉。”《史记》:武王即位九年,东观兵至于盟津,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,皆曰:“纣可伐矣。”武王曰:“未可也,”乃还师。居二年,纣暴虐滋甚,杀王子比干,囚箕子,微子奔周。武王告诸侯曰:“殷有重罪,不可不伐!”遂灭之。〕今晋虽微弱,未有大恶。谢安、桓冲皆江表伟人,君臣辑睦,内外同心。以臣观之,未可图也。”坚嘿然良久,曰:“诸君各言其志。”

太子左卫率石越曰:“今岁镇守斗,福德在吴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岁,木星。镇,土星。斗、牛、女,吴、越、扬州分。〕伐之,必有天殃。且彼据长江之险,民为之用,殆未可伐也!”坚曰:“昔武王伐纣,逆岁违卜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荀子曰:武王之诛纣也,东面而迎太岁。杨倞注曰:迎,谓逆太岁也。尸子曰:武王伐纣,鱼辛谏曰:“岁在北方,不可北征。”武王不从。《史记·齐世家》:武王将伐纣,卜龟,兆不吉,风雨暴至,群公尽惧。唯太公强之,劝武王,武王遂行。〕天道幽远,未易可知。夫差、孙皓皆保据江湖,不免于亡。今以吾之众,投鞭于江,足断其流,又何险之足恃乎!”对曰:“三国之君皆淫虐无道,〔〖胡三省注〗三国之君,谓纣、夫差、孙暼。〕故敌国取之,易于拾遗。今晋虽无德,未有大罪,愿陛下且案兵积谷,以待其衅。”于是群臣各言利害,久之不决。坚曰:“此所谓筑室道旁,无时可成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诗曰:如彼筑室于道谋,是用不溃于成。〖按〗溃,通“遂”。〕吾当内断于心耳!”

群臣皆出,独留阳平公融,谓之曰:“自古定大事者,不过一二臣而已。今众言纷纷,徒乱人意,吾当与汝决之。”对曰:“今伐晋有三难:天道不顺,一也;晋国无衅,二也;我数战兵疲,民有畏敌之心,三也。群臣言晋不可伐者,皆忠臣也,愿陛下听之。”坚作色曰:“汝亦如此,吾复何望!吾强兵百万,资仗如山;吾虽未为令主,亦非闇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劣,弱也。〕乘累捷之势,击垂亡之国,何患不克,岂可复留此残寇,使长为国家之忧哉!”〔〖胡三省注〗汉魏相有言:恃国家之大,矜人民之众,欲见威于敌者,谓之骄兵。兵骄者灭。其苻坚之谓欤!〕融泣曰:“晋未可灭,昭然甚明。今劳师大举,恐无万全之功。且臣之所忧,不止于此。陛下宠育鲜卑、羌、羯,布满畿甸,此属皆我之深仇。太子独与弱卒数万留守京师,臣惧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掖,不可悔也。臣之顽愚,诚不足采;王景略一时英杰,陛下常比之诸葛武侯,〔〖胡三省注〗诸葛亮谥武侯。〕独不记其临没之言乎!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见上卷宁康三年。〕坚不听。于是朝臣进谏者众,坚曰:“以吾击晋,校其强弱之势,犹疾风之扫秋叶,而朝廷内外皆言不可,诚吾所不解也!”

太子宏曰:“今岁在吴分,又晋君无罪,若大举不捷,恐威名外挫,财力内竭,此群下所以疑也!”坚曰:“昔吾灭燕,亦犯岁而捷,天道固难知也。秦灭六国,六国之君岂皆暴虐乎!”

冠军、京兆尹慕容垂〔〖胡三省注〗冠军,即冠军将军也。《晋书·载记》所书,率书将军号而不系将军;通鉴因之。冠,古玩翻。〕言于坚曰:“弱并于强,小并于大,此理势自然,非难知也。以陛下神武应期,威加海外,虎旅百万,韩、白满朝,〔〖胡三省注〗韩、白,谓韩信、白起。言秦多良将也。〕而蕞尔江南,〔〖胡三省注〗蕞,徂外翻,小也。〕独违王命,岂可复留之以遗子孙哉!〔〖胡三省注〗遗,于季翻。〖按〗音畏。〕诗云:‘谋夫孔多,是用不集。’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诗·小旻》之辞。〕陛下断自圣心足矣,何必广询朝众!晋武平吴,所仗者张、杜二三臣而已,若从朝众之言,岂有混壹之功乎!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张华、杜预也。事见八十卷武帝咸宁五年。〕坚大悦,曰:“与吾共定天下者,独卿而已。”赐帛五百匹。

坚锐意欲取江东,寝不能旦。阳平公融谏曰:“‘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’〔〖胡三省注〗老子德经立戒篇之辞。〕自古穷兵极武,未有不亡者。且国家本戎狄也,正朔会不归人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会,要也,言大要中国正朔相传,不归夷狄也。〕江东虽微弱仅存,然中华正统,天意必不绝之。”坚曰:“帝王历数,岂有常邪!惟德之所在耳!刘禅岂非汉之苗裔邪,终为魏所灭。汝所以不如吾者,正病此不达变通耳!”

坚素信重沙门道安,〔〖胡三省注〗道安在襄阳,坚破襄阳,舆而致之。〕群臣使道安乘间进言。十一月,坚与道安同辇游于东苑,坚曰:“朕将与公南游吴、越,泛长江,临沧海,不亦乐乎!”安曰:“陛下应天御世,居中土而制四维,自足比隆尧、舜,何必栉风沐雨,经略遐方乎!且东南卑湿,沴气易构,〔〖胡三省注〗沴,音戾。五行之气相克胜则为沴气。〕虞舜游而不归,大禹往而不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虞舜南巡狩,崩于苍梧之野。禹东巡狩,至于会稽而崩。〕何足以上劳大驾也!”坚曰:“天生烝民,而树之君,使司牧之,朕岂敢惮劳,使彼一方独不被泽乎!〔〖胡三省注〗被,皮义翻。〖按〗披覆,蒙受。〕必如公言,是古之帝王皆无征伐也!”道安曰:“必不得已,陛下宜驻跸洛阳,遣使者奉尺书于前,诸将总六师于后,彼必稽首入臣,不必亲涉江、淮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稽,音啟。〕坚不听。

坚所幸张夫人谏曰:“妾闻天地之生万物,圣王之治天下,皆因其自然而顺之,故功无不成。是以黄帝服牛乘马,因其性也;〔〖胡三省注〗言因牛马之性,故可引重而致远。〕禹浚九川,障九泽,因其势也;〔〖胡三省注〗言因高下之势,故可涤源而陂泽。〕后稷播殖百谷,因其时也;〔〖胡三省注〗因天时而播殖,则百谷成。〕汤、武帅天下而攻桀、纣,因其心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因人心而用兵,则天下服。帅,读曰率。〕皆有因则成,无因则败。今朝野之人皆言晋不可伐,陛下独决意行之,妾不知陛下何所因也。《书》曰:‘天聪明自我民聪明。’〔〖胡三省注〗《书》“皋陶谟”之辞。〕天犹因民,而况人乎!妾又闻王者出师,必上观天道,下顺人心。今人心既不然矣,请验之天道。谚云:‘鸡夜鸣者不利行师,犬群嗥者宫室将空,兵动马惊,军败不归。’自秋、冬以来,众鸡夜鸣,群犬哀嗥,厩马多惊,武库兵器自动有声,此皆非出师之祥也。”坚曰:“军旅之事,非妇人所当预也!”

坚幼子中山公诜最有宠,亦谏曰:“臣闻国之兴亡,系贤人之用舍。今阳平公,国之谋主,而陛下违之;晋有谢安、桓冲,而陛下伐之,臣窃惑之。”坚曰:“天下大事,孺子安知!”

秦刘兰讨蝗,经秋冬不能灭。十二月,有司奏请征兰下廷尉。秦王坚曰:“灾降自天,非人力所能除,此由朕之失政,兰何罪乎?”

是岁,秦大熟,上田亩收七十石,下者三十石。蝗不出幽州之境,不食麻豆,上田亩收百石,下者五十石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物反常为妖。蝗之为灾尚矣,蝗生而不食五谷,妖之大者也。农人服田力穑,至于有秋,自古以来,未有亩收百石、七十石之理,而亩收五十石、三十石,亦未之闻也。使其诚有之,又岂非反常之大者乎!使其无之,则州县相与诬饰以罔上,亦不祥之大者也,秦亡宜矣!〕



【作者介绍】

  司马光(1019年11月17日-1086年),字君实,号迂叟,陕州夏县(今山西夏县)涑水乡人,《宋史》,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,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,卒赠太师、温国公,谥文正,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,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,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,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,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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