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贞观二年

(戊子 公元628年)

春,正月,辛亥,右仆射长孙无忌罢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从无忌之请也。考下文可见。长,知两翻。〕时有密表称无忌权宠过盛者,上以表示之,曰:“朕于卿洞然无疑,若各怀所闻而不言,则君臣之意有不通。”又召百官谓之曰:“朕诸子皆幼,视无忌如子,非他人所能间也。”无忌自惧满盈,固求逊位,皇后又力为之请,上乃许之,以为开府仪同三司。

置六司侍郎,副六尚书;〔〖胡三省注〗六司侍郎,吏部正四品上,余皆正四品下。〕并置左右司郎中各一人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左、右司郎中,从五品上。尚书左丞勾吏、户、礼十二司,右丞管兵、刑、工十二司;左、右司郎中各掌副十二司之事,以举正稽违,省署符目。〕

癸丑,吐谷浑寇岷州,都督李道彦击走之。

丁巳,徙汉王恪为蜀王,卫王泰为越王,楚王祐为燕王。

上问魏征曰:“人主何为而明,何为而暗?”对曰:“兼听则明,偏信则暗。昔尧清问下民,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;〔〖胡三省注〗书吕刑曰:皇帝清问下民,鳏寡有辞于苗。〕舜明四目,达四聪,故共、鲧、驩兜不能蔽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舜明目达聪,而难任人,故四凶不能逃其罪也。共,音恭。〕秦二世偏信赵高,以成望夷之祸;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秦纪。〕梁武帝偏信朱异,以取台城之辱;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梁纪。〕隋炀帝偏信虞世基,以致彭城阁之变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隋煬帝纪及高祖武德元年。〕是故人君兼听广纳,则贵臣不得拥蔽,而下情得以上通也。”上曰:“善!”

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:“开皇十四年大旱,隋文帝不许赈给,而令百姓就食山东,比至末年,天下储积可供五十年。炀帝恃其富饶,侈心无厌,卒亡天下。但使仓廪之积足以备凶年,其馀何用哉!”

二月,上谓侍臣曰:“人言天子至尊,无所畏惮。朕则不然,上畏皇天之监临,下惮群臣之瞻仰,兢兢业业,犹恐不合天意,未副人望。”魏征曰:“此诚致治之要,愿陛下慎终如始,则善矣。”

上谓房玄龄等曰:“为政莫若至公。昔诸葛亮窜廖立、李严于南夷,亮卒而立、严皆悲泣,有死者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七十二卷魏明帝青龙二年。〕非至公能如是乎!又高颎为隋相,公平识治体,隋之兴亡,系颎之存没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隋纪。〕朕既慕前世之明君,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贤相也。”

三月,戊寅朔,日有食之。

壬子,大理少卿胡演进每月囚帐;〔〖胡三省注〗囚帐,具每月禁系罪囚之姓名,犹今之禁历也。〕上命自今大辟皆令中书、门下四品已上及尚书议之,庶无冤滥。既而引囚,至岐州刺史郑善果,上谓胡演曰:“善果虽复有罪,官品不卑,岂可使与诸囚为伍。自今三品以上犯罪,不须引过,听于朝堂俟进止。”

关内旱饥,民多卖子以接衣食;己巳,诏出御府金帛为赎之,归其父母。庚午,诏以去岁霖雨,今兹旱、蝗,赦天下。诏书略曰:“若使年谷丰稔,天下乂安,移灾朕身,以存万国,是所愿也,甘心无吝。”会所在有雨,民大悦。

夏,四月,己卯,诏以“隋末乱离,因之饥馑,暴骸满野,伤人心目,宜令所在官司收瘗。”

初,突厥突利可汗建牙直幽州之北,主东偏,奚、霫等数十部多叛突厥来降,颉利可汗以其失众责之。及薛延陀、回纥等败欲谷设,颉利遣突利讨之,突利兵又败,轻骑奔还。颉利怒,拘之十馀日而挞之,突利由是怨,阴欲叛颉利。颉利数征兵于突利,突利不与,表请入朝。上谓侍臣曰:“曏者突厥之强,控弦百万,凭陵中夏,用是骄恣以失其民。今自请入朝,非困穷,肯如是乎!朕闻之,且喜且惧。何则?突厥衰则边境安矣,故喜。然朕或失道,它日亦将如突厥,能无惧乎!卿曹宜不惜苦谏,以辅朕之不逮也。”

颉利发兵攻突利,丁亥,突利遣使来求救。上谋于大臣曰:“朕与突利为兄弟,有急不可不救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结兄弟,事见上卷高祖武德七年。〕然颉利亦与之有盟,〔〖胡三省注〗谓渭桥之盟也,见上卷武德九年。〕奈何?”兵部尚书杜如晦曰:“戎狄无信,终当负约,今不因其乱而取之,后悔无及。夫取乱侮亡,〔〖胡三省注〗书仲虺之诰之辞。〕古之道也。”

丙申,契丹酋长帅其部落来降。颉利遣使请以梁师都易契丹,上谓使者曰:“契丹与突厥异类,今来归附,何故索之!师都中国之人,盗我土地,暴我百姓,突厥受而庇之,我兴兵致讨,辄来救之,彼如鱼游釜中,何患不为我有!借使不得,亦终不以降附之民易之也。”

先是,上知突厥政乱,不能庇梁师都,以书谕之,师都不从。上遣夏州都督长史刘旻、司马刘兰成图之,旻等数遣轻骑践其禾稼,多纵反间,离其君臣,其国渐虚,降者相属。其名将李正宝等谋执师都,事泄,来奔,由是上下益相疑。旻等知可取,上表请兵。上遣右卫大将军柴绍、殿中少监薛万均击之,又遣旻等据朔方东城以逼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克东城见一百九十卷武德五年。〕师都引突厥兵至城下,刘兰成偃旗卧鼓不出。师都宵遁,兰成追击,破之。突厥大发兵救师都,柴绍等未至朔方数十里,与突厥遇,奋击,大破之,遂围朔方。突厥不敢救,城中食尽。壬寅,师都从父弟洛仁杀师都,以城降,〔〖胡三省注〗梁师都,隋大业末起兵,至是而灭。〕以其地为夏州。

太常少卿祖孝孙以为梁、陈之音多吴、楚,周、齐之音多胡、夷,于是斟酌南北,考以古声,作《唐雅乐》,凡八十四调、三十一曲、十二和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律有七声,十二律凡八十四调。隋有皇夏十四曲,孝孙制十二和,以法天之成数,凡三十一曲。十二和者,一曰豫和,二曰顺和,三曰永和,四曰肃和,五曰雍和,六曰寿和,七曰舒和,八曰太和,九曰昭和,十曰休和,十一曰正和,十二曰承和。调,徒吊翻。〕诏协律郎张文收与孝孙同修定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协律都尉,佩二千石印绶。唐协律郎,正八品上,属太常寺。〕六月,乙酉,孝孙等奏新乐。上曰:“礼乐者,盖圣人缘情以设教耳,治之隆替,岂由于此?”御史大夫杜淹曰:“齐之将亡,作《伴侣曲》,〔〖胡三省注〗北齐之时,阳俊之多作六言砍辞,淫荡而拙,世俗流传,名为阳五伴侣。〕陈之将亡,作《玉树后庭花》,〔〖胡三省注〗杜佑曰:玉树后庭花,堂堂黄鹂留,金钗两鬓垂,并陈后主所造,恒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唱和为诗,太乐令何胥采其尤轻艳者为此曲。〕其声哀思,行路闻之皆悲泣,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乐也!”上曰:“不然。夫乐能感人,故乐者闻之则喜,忧者闻之则悲,悲喜在人心,非由乐也。将亡之政,民必愁苦,故闻乐而悲耳。今二曲具存,朕为公奏之,公岂悲乎?”右丞魏征曰:“古人称‘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!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!〔〖胡三省注〗论语载孔子之言。〕’乐诚在人和,不在声音也。”

臣光曰:“臣闻垂能目制方圆,〔〖胡三省注〗垂,古之巧人。〕心度曲直,然不能以教人,其所以教人者,必规矩而已矣。圣人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然不能以授人,其所以授人者,必礼乐而已矣。礼者,圣人之所履也;乐者,圣人之所乐也。圣人履中正而乐和平,又思与四海共之,百世传之,于是乎作礼乐焉。故工人执垂之规矩而施之器,是亦垂之功已;王者执五帝、三王之礼乐而施之世,是亦五帝、三王之治已。五帝、三王,其违世已久,后之人见其礼知其所履,闻其乐知其所乐,炳然若犹存于世焉。此非礼乐之功邪?

夫礼乐有本、有文:中和者,本也;容声者,末也;二者不可偏废。先王守礼乐之本,未尝须臾去于心,行礼乐之文,未尝须臾远于身。兴于闺门,著于朝廷,被于乡遂比邻,达于诸侯,流于四海,自祭祀军旅至于饮食起居,未尝不在礼乐之中;如此数十百年,然后治化周浃,凤凰来仪也。苟无其本而徒有其末,一日行之而百日舍之,求以移风易俗,诚亦难矣。是以汉武帝置协律,歌天瑞,非不美也,不能免哀痛之诏。王莽建羲和,考律吕,非不精也,不能救渐台之祸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王莽令刘歆考定律吕,羲和掌之。班固取以志律历。渐台事见汉淮阳王纪。〕晋武制笛尺,调金石,非不详也,不能弭平阳之灾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晉武帝使荀勗定鍾律。平陽之災,謂懷、愍二帝蒙塵也。〕梁武帝立四器、调八音,非不察也,不能免台城之辱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四器,谓制四通也。事见一百四十五卷天监元年。台城之辱见一百六十二卷太清三年。〕然则韶、夏、濩、武之音,具存于世,〔〖胡三省注〗舜乐曰韶,禹乐曰夏,汤乐曰濩,周武王乐曰武。夏,户雅翻。濩,户故翻。〕苟其馀不足以称之,曾不能化一夫,况四海乎!是犹执垂之规矩而无工与材,坐而待器之成,终不可得也。况齐、陈淫昏之主,亡国之音,暂奏于庭,乌能变一世之哀乐乎!〔〖胡三省注〗暂,与暂同。乐,音洛。〕而太宗遽云治之隆替不由于乐,何发言之易而果于非圣人也如此?

夫礼非威仪之谓也,然无威仪则礼不可得而行矣。乐非声音之谓也,然无声音则乐不可得而见矣。譬诸山,取其一土一石而谓之山则不可,然土石皆去,山于何在哉!故曰:“无本不立,无文不行。”奈何以齐、陈之音不验于今世,而谓乐无益于治乱,何异睹拳石而轻泰山乎!必若所言,则是五帝、三王之作乐皆妄也。“君子于其所不知,盖阙如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论语》载孔子之言。〕惜哉!

﹙“臣光曰”结束﹚

戊子,上谓侍臣曰:“朕观《隋炀帝集》,文辞奥博,亦知是尧、舜而非桀、纣,然行事何其反也!”魏征对曰:“人君虽圣哲,犹当虚己以受人,故智者献其谋,勇者竭其力。炀帝恃其俊才,骄矜自用,故口诵尧、舜之言而身为桀、纣之行,曾不自知,以至覆亡也。”上曰:“前事不远,吾属之师也!”

畿内有蝗。辛卯,上入苑中,〔〖胡三省注〗出玄武门北入禁苑。〕见蝗,掇数枚,祝之曰:“民以谷为命,而汝食之,宁食吾之肺肠。”举手欲吞之,左右谏曰:“恶物或成疾。”上曰:“朕为民受灾,何疾之避!”遂吞之。是岁,蝗不为灾。

上曰:“朕每临朝,欲发一言,未尝不三思。恐为民害,是以不多言。”给事中知起居事杜正伦曰:“臣职在记言,〔〖胡三省注〗古者有左、右史,天子言则左史书之,动则右史书之。隋始置起居舍人。贞观二年,省起居舍人,移其职于门下省,置起居朗二员,其以他官兼者,谓之知起居注、知起居事。〕陛下之言失,臣必书之,岂徒有害于今,亦恐贻讥于后。”上悦,赐帛二百段。

上曰:“梁武帝君臣惟谈苦空,〔〖胡三省注〗言所谈者惟苦行空寂也。〕侯景之乱,百官不能乘马。元帝为周师所围,犹讲《老子》,百官戎服以听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一百六十五卷梁元帝承圣三年。〕此深足为戒。朕所好者,唯尧、舜、周、孔之道,以为如鸟有翼,如鱼有水,失之则死,不可暂无耳。”

以辰州刺史裴虔通,隋炀帝故人,特蒙宠任,而身为弑逆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一百八十五卷高祖武德元年。按通鉴纪事各为段,凡改段处,率空一字,别为一节,此段头既空字“以”字之上,合有“上”字,文乃明。〕虽时移事变,屡更赦令,幸免族夷,不可犹使牧民,乃下诏除名,流驩州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贞观元年,改德州日南郡曰驩州。〕虔通常言“身除隋室以启大唐”,自以为功,颇有觖望之色。及得罪,怨愤而死。

秋,七月,诏宇文化及之党莱州刺史牛方裕、绛州刺史薛世良、广州都督长史唐奉义、隋武牙郎将元礼并除名徙边。

上谓侍臣曰:“古语有之:‘赦者小人之幸,君子之不幸。’‘一岁再赦,善人暗哑。’夫养稂莠者害嘉谷,〔〖胡三省注〗稂莠皆惡草害稼。〕赦有罪者贼良民,故朕即位以来,不欲数赦,恐小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!”



【作者介绍】

  司马光(1019年11月17日-1086年),字君实,号迂叟,陕州夏县(今山西夏县)涑水乡人,《宋史》,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,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,卒赠太师、温国公,谥文正,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,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,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,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,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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