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贞观四年

(庚寅 公元630年)

春,正月,李靖帅骁骑三千自马邑进屯恶阳岭,〔〖胡三省注〗恶阳岭,在定襄古城南。善阳岭,在白道川南。〕夜袭定襄,破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旧志:朔州马邑郡治善阳县,汉定襄县地,有秦时马邑城、武周塞,后魏置桑乾郡,隋置善阳县。又隋志,云州定襄郡治大利城,即文帝所筑以突厥启民可汗者也。李靖所袭破者,当是此城。唐谓之北定襄城。又旧志曰:云州,隋马邑郡之云内县恒安镇也。贞观十四年,自朔州北定襄城移云州及定襄县置于此,即后魏所都平城。开元二十年,改定襄为云中县,而武德四年已分忻州之秀容为定襄县。今见于九域志者,忻州之定襄,而北定襄自石晋割地入于北国,其名晦矣。宋祁曰:古定襄城其地南大河,北白道,畜牧广衍,广荒之最壤。宋白曰:朔州北三百余里,定襄故城,后魏初之云中也。〕突厥颉利可汗不意靖猝至,大惊曰:“唐不倾国而来,靖何敢孤军至此!”其从一日数惊,乃徙牙于碛口。靖复遣谍离其心腹,颉利所亲康苏密以隋萧后及炀帝之孙政道来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萧后入寇厥,见一百八十八卷高祖武德二年。〕乙亥,至京师。先是,有降胡言“中国人或潜通书启于萧后者”。至是,中书舍人杨文瓘请鞫之,上曰:“天下未定,突厥方强,愚民无知,或有斯事。今天下已安,既往之罪,何须问也!”

李世勣出云中,与突厥战于白道,大破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汉地理志》:云中郡,治云中县。郦道元曰:云中城东八十里,有成乐城。今云中郡治,一名石卢城。又有后魏云中宫,在云中故城东四十里。《虞氏记》云:赵武侯自 五原河曲筑长城,东至阴山。又于河西造一大城,其一箱崩不就,乃改卜阴山河曲而祷焉,昼见群鹄游于云中,徘徊经日,见火光在其下。武侯曰:“此为我乎!”乃即其处筑城,今云中故城是也。又有芒于水出塞外,南迳阴山,东西千余里。芒于水又西南迳白道南谷口,有城在右,策带长城,背山面泽,谓之白道;自北出有高阪,谓之白道岭。芒于水又南西迳云中城北。新志,云州云中县有阴山道、青坡道,皆出兵路。宋白曰:汉云中郡在唐胜州东北四十里榆林县界,云中故城是也。赵武侯所筑汉五原故城,亦在今胜州榆林县界。〕

二月,己亥,上幸骊山温汤。

甲辰,李靖破突厥颉利可汗于阴山。

先是,颉利既败,窜于铁山,〔〖胡三省注〗铁山,盖在阴山北。〕馀众尚数万;遣执失思力入见,谢罪,请举国内附,身自入朝。上遣鸿胪卿唐俭等慰抚之,又诏李靖将兵迎颉利。颉利外为卑辞,内实犹豫,欲俟草青马肥,亡入漠北。靖引兵与李世勣会白道,相与谋曰: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:旧书靖传以为谋出于靖,勣传以为谋出于勣,盖二人相与谋耳。〕“颉利虽败,其众犹盛,若走度碛北,保依九姓,〔〖胡三省注〗新书《回鹘传》有九姓:曰药罗葛,曰胡咄葛,曰啒罗勿,曰貊歌息讫,曰阿勿嘀,曰葛萨,曰斛嗢素,曰药勿葛,曰奚邪勿。此回纥后来强盛所服九姓。是时所谓九姓,即谓拔野古、延陀、回纥之属。〕道阻且远,追之难及。今诏使至彼,虏必自宽,若选精骑一万,赍二十日粮往袭之,不战可擒矣。”以其谋告张公谨,公谨曰:“诏书已许其降,使者在彼,奈何击之!”靖曰:“此韩信所以破齐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汉遣郦食其说下齐,韩信乘其无备袭破之。〕唐俭辈何足惜!”遂勒兵夜发,世勣继之,军至阴山,遇突厥千馀帐,俘以随军。颉利见使者大喜,意自安。靖使武邑苏定方帅二百骑为前锋,〔〖胡三省注〗武邑县,前汉属信都,后汉属安平,晋属武邑郡,后齐废,隋开皇六年复置,属冀州。〕乘雾而行,去牙帐七里,虏乃觉之。颉利乘千里马先走,靖军至,虏众遂溃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考异曰:旧书靖传曰:“靖军逼其牙帐十五里,虏始觉。”定方传曰:“靖使定方为前锋,乘雾而行。去贼一里许,忽然雾歇,望见其牙帐,掩击,杀数十百人,颉利畏先走。”。今从唐历。〕唐俭脱身得归。靖斩首万馀级,俘男女十馀万,获杂畜数十万,杀隋义成公主,擒其子叠罗施。颉利帅万馀人欲度碛,李世勣军于碛口,颉利至,不得度,其大酋长皆帅众降,世勣虏五万馀口而还。斥地自阴山北至大漠,〔〖胡三省注〗此后方尽有隋恒安、定襄之地。〕露布以闻。

丙午,上还宫。

甲寅,以克突厥赦天下。

以御史大夫温彦博为中书令,守侍中王珪为侍中;守户部尚书戴胄为户部尚书,参预朝政;太常少卿萧瑀为御史大夫,与宰臣参议朝政。

三月,戊辰,以突厥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为右武修大将军。

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,上曰:“我为大唐天子,又下行可汗事乎?”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。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,皆称天可汗。

庚午,突厥思结俟斤帅众四万来降。

丙子,以突利可汗为右卫大将军、北平郡王。

初,始毕可汗以启民母弟苏尼失为沙钵罗设,督部落五万家,牙直灵州西北。及颉利政乱,苏尼失所部独不携贰。突利之来奔也,〔〖胡三省注〗见去年十二月。〕颉利立之为小可汗。及颉利败走,往依之,将奔吐谷浑。大同道行军总管任城王道宗引兵逼之,〔〖胡三省注〗新志曰:黄河东壖有古大同城,今大同城永济栅也。北迳大泊,十七里至金河。任,音壬。〕使苏尼失执送颉利。颉利以数骑夜走,匿于荒谷。苏尼失惧,驰追获之。庚辰,行军副总管张宝相帅众奄至沙钵罗营,俘颉利送京师,苏尼失举众来降,〔〖胡三省注〗帅,读曰率。考异曰:太宗实录云:“苏尼失举众归国,因以颉利属于军吏。”旧传云:“苏尼失令子忠禽颉利以献。”盖宝相逼之,而苏尼失忠献之也。〕漠南之地遂空。

蔡成公杜如晦疾笃,〔〖胡三省注〗杜如晦先封蔡国公,薨后徙封莱国公。贺琛谥法:佐相克终曰成;民和臣福曰成。〕上遣太子问疾,又自临视之。甲申,薨。上每得佳物,辄思如晦,遣使赐其家。久之,语及如晦,必流涕,谓房玄龄曰:“公与如晦同佐朕,今独见公,不见如晦矣!”

突厥颉利可汗至长安,夏,四月,戊戌,上御顺天楼,〔〖胡三省注〗旧书帝纪曰,御顺天门。唐六典:皇城南门,中曰承天门,隋开皇二年作,初曰广阳门,仁寿元年,改曰昭阳门,武德元年,改曰顺天门,神龙元年,改曰承天门。若元正、冬至,大陈设燕会,赦过宥罪,除旧布新,受万国之朝贡,四夷之宾客,则御承天门以听政,盖古之外朝也。顺天楼,即顺天门楼。〕盛陈文物,引见颉利,数之曰:“汝藉父兄之业,纵淫虐以取亡,罪一也;数与我盟而背之,二也;恃强好战,暴骨如莽,三也;蹂我稼穑,掠我子女,四也;我宥汝罪,存汝社稷,而迁延不来,五也。然自便桥以来,不复大入为寇,〔〖胡三省注〗便桥,事见一百九十一卷高祖武德九年。见,贤遍翻。数,所具翻,又所主翻。数与,所角翻。〕以是得不死耳。”颉利哭谢而退。诏馆于太仆,厚廪食之。

上皇闻擒颉利,叹曰:“汉高祖困白登,不能报;今我子能灭突厥,吾托付得人,复何忧哉!”上皇召上与贵臣十馀人及诸王、妃、主置酒凌烟阁,〔〖胡三省注〗《阁本太极宫图》:两仪殿之北为延嘉殿,延嘉殿之东为功臣閤,功臣閤之东为凌烟阁。〕酒酣,上皇自弹琵琶,上起舞,公卿迭起为寿,逮夜而罢。

突厥既亡,其部落或北附薛延陀,或西奔西域,其降唐者尚十万口,诏群臣议区处之宜。朝士多言:“北狄自古为中国患,今幸而破亡,宜悉徙之河南兗、豫之间,〔〖胡三省注〗此兗、豫,言禹迹九州大界也首。〕分其种落,散居州县,教之耕织,可以化胡虏为农民,永空塞北之地。”中书侍郎颜师古以为:“突厥、铁勒皆上古所不能臣,陛下既得而臣之,请皆置之河北。分立酋长,领其部落,则永无患矣。”礼部侍郎李百药以为:“突厥虽云一国,然其种类区分,各有酋帅。今宜因其离散,各即本部署为君长,不相臣属;纵欲存立阿史那氏,唯可使臣其本族而已。国分则弱而易制,势敌则难相吞灭,各自保全,必不能抗衡中国。仍请于定襄置都护府,为其节度,此安边之长策也。”夏州都督窦静以为:“戎狄之性,有如禽兽,不可以刑法威,不可以仁义教,况彼首丘之情,未易忘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记曰:狐死正丘首。〕置之中国,有损无益,恐一旦变生,犯我王略。莫若因其破亡之馀,施以望外之恩,假之王侯之号,妻以宗室之女,分其土地,析其部落,使其权弱势分,易为羁制,可使常为籓臣,永保边塞。”温彦博以为:“徙于兗、豫之间,则乖违物性,非所以存养之也。请准汉建武故事,置降匈奴于塞下,全其部落,顺其土俗,以实空虚之地,使为中国扞蔽,策之善者也。”魏征以为:“突厥世为寇盗,百姓之仇也;今幸而破亡,陛下以其降附,不忍尽杀,宜纵之使还故土,不可留之中国。夫戎狄人面兽心,弱则请服,强则叛乱,固其常性。今降者众近十万,数年之后,蕃息倍多,必为腹心之疾,不可悔也。晋初诸胡与民杂居中国,郭钦、江统,皆劝武帝驱出塞外以绝乱阶,〔〖胡三省注〗郭钦论见八十一卷晋武帝元年。江统论见八十三卷惠帝永熙九年。〕武帝不从。后二十馀年,伊、洛之间,遂为氈裘之域,此前事之明鉴也!”彦博曰:“王者之于万物。天覆地载,靡有所遗。今突厥穷来归我,奈何弃之而不受乎!孔子曰:‘有教无类。’若救其死亡,授以生业,教之礼义,数年之后,悉为吾民。选其酋长,使入宿卫,畏威怀德,何后患之有!”上卒用彦博策,处突厥降众,东自幽州,西至灵州;分突利故所统之地,置顺、祐、化、长四州都督府;又分颉利之地为六州,左置定襄都督府,右置云中都督府,以统其众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定襄都督府侨治宁朔,云中都督府侨治朔方之境。按宁朔县亦属朔方郡。旧书温彦博传曰:帝从彦博议,处降人于朔方之地。则二都督府侨治朔方明矣。〕

五月,辛未,以突利为顺州都督,使帅其部落之官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顺州,侨治营州南之五柳戍。帅,读曰率。〕上戒之曰:“尔祖启民挺身奔隋,隋立以为大可汗,奄有北荒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一百七十八卷隋文帝开皇十九年。〕尔父始毕反为隋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一百八十二卷煬帝大业十一年。〕天道不容,故使尔今日乱亡如此。我所以不立尔为可汗者,惩启民前事故也。今命尔为都督,尔宜善守国法,勿相侵掠,非徒欲中国久安,亦使尔宗族永全也!”

壬申,以阿史那苏尼失为怀德郡王,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。颉利之亡也,诸部落酋长皆弃颉利来降,独思摩随之,竟与颉利俱擒,上嘉其忠,拜右武候大将军,寻以为北开州都督,使统颉利旧众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:旧传云为化州都督。按化州乃突利故地,安得云统颉利部落也。〕

丁丑,以右武卫大将军史大奈为丰州都督,〔〖胡三省注〗隋以五原郡置丰州,大业初废,唐初,张长逊降,复置丰州,寻废。是年,复以突厥降户,置丰州九原郡。〕其馀酋长至者,皆拜将军、中郎将,布列朝廷,五品已上百馀人,殆与朝士相半,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。

辛巳,诏:“自今讼者,有经尚书省判不服,听于东宫上启,委太子裁决。若仍不服,然后闻奏。”

丁亥,御史大夫萧瑀劾奏李靖破颉利牙帐,御军无法,突厥珍物,虏掠俱尽,请付法司推科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:旧传:“御史大夫温彦博害其功,谮靖军无纲纪,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。”据实录,彦博二月已为中书令,三月始禽颉利。今从实录。〕上特敕勿劾。及靖入见,上大加责让,靖顿首谢。久之,上乃曰:“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,有功不赏,以罪致戮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一百七十九卷隋文帝开皇二十年。〕朕则不然,录公之功,赦公之罪。”加靖左光禄大夫,赐绢千匹,加真食邑通前五百户。未几,上谓靖曰:“前有人谗公,今朕意已寤,公勿以为怀。”复赐绢二千匹。

林邑献火珠,〔〖胡三省注〗唐书:婆利东有罗剎国,其人极陋,朱发黑身,兽牙鹰爪,与林邑人作市,以夜而来,自掩其面。其国出火珠,状如水精,日午时,以承珠日影,以艾承之,则火出。〕有司以其表辞不顺,请讨之,上曰:“好战者亡!隋炀帝、颉利可汗,皆耳目所亲见也。小国胜之不武,况未可必乎!语言之间,何足介意!”

六月,丁酉,以阿史那苏尼失为北宁州都督,以中郎将史善应为北抚州都督。壬寅,以右骁卫将军康苏密为北安州都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此三州与祐、化、长、北开四州后皆省。史善应亦阿史那种,史单书其姓耳。骁,坚尧翻。〕

乙卯,发卒修洛阳宫以备巡幸,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,以为:“洛阳未有巡幸之期而预修宫室,非今日之急务。昔汉高祖纳娄敬之说,自洛阳迁长安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十一卷汉高帝五年。〕岂非洛阳之地不及关中之形胜邪!景帝用晁错之言而七国构祸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十六卷汉景帝三年。〕陛下今处突厥于中国,突厥之亲,何如七国;岂得不先为忧,而宫室可遽兴,乘舆可轻动哉!臣见隋氏初营宫室,近山无大木,皆致之远方,二千人曳一柱,以木为轮,则戛摩火出,乃铸铁为毂,行一二里,铁彀辄破,别使数百人赍铁彀随而易之,尽日不过行二三十里,计一柱之费,已用数十万功,则其馀可知矣。陛下初平洛阳,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毁之,〔〖胡三省注〗见一百八十九卷高祖武德四年。〕曾未十年,复加营缮,何前日恶之而今日效之也!且以今日财力,何如隋世!陛下役疮痍之人,袭亡隋之弊,恐又甚于炀帝矣!”上谓玄素曰:“卿谓我不如炀帝,何如桀、纣?”对曰:“若此役不息,亦同归于乱耳。”上叹曰:“吾思之不熟,乃至于是!”顾谓房玄龄曰:“朕以洛阳土中,朝贡道均,意欲便民,故使营之。今玄素所言诚有理,宜即为之罢役。后日或以事至洛阳,虽露居亦无伤也。”仍赐玄素彩二百匹。

秋,七月,甲子朔,日有食之。

乙丑,上问房玄龄、萧瑀曰:“隋文帝何如主也?”对曰:“文帝勤于为治,每临朝,或至日昃,五品已上,引坐论事,卫士传餐而食;〔〖胡三省注〗侍卫未得下牙,不皇坐食,故立驻传餐而食也。〕虽性非仁厚,亦励精之主也。”上曰:“公得其一,未知其二。文帝不明而喜察,不明则照有不通,喜察则多疑于物。事皆自决,不任群臣。天下至广,一日万机,虽复劳神苦形,岂能一一中理!群臣既知主意,唯取决受成,虽有愆违,莫敢谏争,此所以二世而亡也。朕则不然。择天下贤才,置之百官,使思天下之事,关由宰相,审熟便安,然后奏闻。有功则赏,有罪则刑,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,何忧天下之不治乎!”因敕百司:“自今诏敕行下有未便者,皆应执奏,毋得阿从,不尽己意。”

癸酉,以前太子少保李纲为太子少师,以兼御史大夫萧瑀为太子少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唐东宫三少,并正二品。掌教谕太子。少,始照翻。瑀,音禹。〕

李纲有足疾,上赐以步舆,〔〖胡三省注〗步舆,即步挽舆也。〕使之乘至阁下,数引入禁中,问以政事。每至东宫,太子亲拜之。太子每视事,上令纲与房玄龄侍坐。

先是,萧瑀与宰相参议朝政,瑀气刚而辞辩,房玄龄等皆不能抗,上多不用其言,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:旧传云:“玄龄等心知其是,不用其言。”按玄龄若用心如此,安得为贤相!且事之用捨在太宗,非由玄龄。今不取。〕玄龄、魏征、温彦博尝有微过,瑀劾奏之,上竟不问。瑀由此怏怏自失,遂罢御史大夫,为太子少傅,不复预闻朝政。

西突厥种落散在伊吾,〔〖胡三省注〗伊吾,即汉伊吾卢之地,在大碛外,东至关二千七百三十里。是年置伊吾县及伊州、伊吾郡于其地。〕诏以凉州都督李大亮为西北道安抚大使,于碛口贮粮,〔〖胡三省注〗此碛,即伊吾东之碛。〕来者赈给,使者招慰,相望于道。大亮上言:“欲怀远者必先安近,中国如本根,四夷如枝叶,疲中国以奉四夷,犹拔本根以益枝叶也。臣远考秦、汉,近观隋室,外事戎狄,皆致疲弊。今招致西突厥,但见劳费,未见其益。况河西州县萧条,突厥微弱以来,始得耕获;今又供亿此役,民将不堪,不若且罢招慰为便。伊吾之地,率皆沙碛,其人或自立君长,求称臣内属者,羁縻受之,使居塞外,为中国籓蔽,此乃施虚惠而收实利也。”上从之。

八月,丙午,诏以“常服未有差等,自今三品以上服紫,四品、五品服绯,六品、七品服绿,八品服青;妇人从其夫色。”

甲寅,诏以兵部尚书李靖为右仆射。靖性沈厚,每与时宰参议,恂恂似不能言。

突厥既亡,营州都督薛万淑遣契丹酋长贪没折说谕东北诸夷,奚、霫、室韦等十馀部皆内附。万淑,万均之兄也。

戊午,突厥欲谷设来降。欲谷设,突利之弟也。颉利败,欲谷设奔高昌,闻突利为唐所礼,遂来降。

九月,戊辰,伊吾城主入朝。隋末,伊吾内属,置伊吾郡;隋乱,臣于突厥。颉利既灭,举其属七城来降,因以其地置伊西州。

思结部落饥贫,朔州刺史新丰张俭招集之,其不来者,仍居碛北,亲属私相往还,俭亦不禁。及俭徙胜州都督,州司奏思结将叛,诏俭往察之。俭单骑入其部落说谕,徙之代州,即以俭检校代州都督,思结卒无叛者。俭因劝之营田,岁大稔。俭恐虏蓄积多,有异志,奏请和籴以充边储。部落喜,营田转力,而边备实焉。

丙子,开南蛮地置费州、夷州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二州皆汉牂柯郡之地,武德四年,以思州宁夷县置夷州,贞观元年废。是年复以思州之都上县开南蛮,置夷州义泉郡,隋之明阳郡地也。费州涪川郡,隋黔安郡之涪川县地,是年分思州之涪川、扶阳并开南蛮置。宋白曰:费州因州界费水为名。〕

己卯,上幸陇州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后魏分泾、岐二州之地置东奏州,大统十七年,改陇州治汧源县,在长安西四百九十六里。〕

冬,十一月,壬辰,以右卫大将军侯君集为兵部尚书,参议朝政。

甲子,车驾还京师。

上读《明堂针炙书》,云:“人五藏之系,咸附于背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唐艺文志有黄帝明堂经、明堂偃侧人图、明堂人形图、明堂孔穴图,皆针灸之书也。藏,徂浪翻。针,诸深翻。灸,居又翻。〕”戊寅,诏自今毋得笞囚背。

十二月,甲辰,上猎于鹿苑;〔〖胡三省注〗武德元年,分京兆之高陵,置鹿苑县。〕乙巳,还宫。

甲寅,高昌王麹文泰入朝。西域诸国咸欲因文泰遣使入贡,上遣文泰之臣厌怛纥干往迎之。魏征谏曰:“昔光武不听西域送侍子,置都护,以为不以蛮夷劳中国。事見四十三卷漢光武建武二十三年今天下初定,前者文泰之来,所过劳费已甚,〔〖胡三省注〗此即谓文泰入唐境之时。〕今借使十国入贡,其徒旅不减千人。边民荒耗,将不胜其弊。若听其商贾往来,与边民交市,则可矣,倘以宾客遇之,非中国之利也。”时厌怛纥干已行,上遽令止之。

诸宰相侍宴,上谓王珪曰:“卿识鉴精通,复善谈论,玄龄以下,卿宜悉加品藻,且自谓与数子何如?”对曰:“孜孜奉国,知无不为,臣不如玄龄。才兼文武,出将入相,臣不如李靖。敷奏详明,出纳惟允,臣不如温彦博。处繁治剧,众务毕举,臣不如戴胄。耻君不及尧舜,以谏争为己任,臣不如魏征。至于激浊扬清,嫉恶好善,臣于数子,亦有微长。”上深以为然,众亦服其确论。

上之初即位也,尝与群臣语及教化,上曰:“今承大乱之后,恐斯民未易化也。”魏征对曰:“不然。久安之民骄佚,骄佚则难教;经乱之民愁苦,愁苦则易化。譬犹饥者易为食,渴者易为饮也。”上深然之。封德彝非之曰:“三代以还,人渐浇讹,故秦任法律,汉杂霸道,盖欲化而不能,岂能之而不欲邪!魏征书生,未识时务,若信其虚论,必败国家。”征曰:“五帝、三王不易民而化,昔黄帝征蚩尤,颛顼诛九黎,汤放桀,武王伐纣,皆能身致太平,〔〖胡三省注〗神农氏世衰,蚩尤为暴虐,黄帝征之,禽杀蚩尤。少皞氏衰,九黎乱德,顓顼诛之。成汤放桀于南巢。武王杀纣于牧野。〕岂非承大乱之后邪!若谓古人淳朴,渐至浇讹,则至于今日,当悉化为鬼魅矣,人主安得而治之!”上卒从征言。

元年,关中饥,米斗直绢一匹;二年,天下蝗;三年,大水。上勤而抚之,民虽东西就食,未尝嗟怨。是岁,天下大稔,流散者咸归乡里,米斗不过三、四钱,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。东至于海,南及五岭,皆外户不闭,行旅不赍粮,取给于道路焉。上谓长孙无忌曰:“贞观之初,上书者皆云:‘人主当独运威权,不可委之臣下。’又云:‘宜震耀威武,征讨四夷。’唯魏征劝朕‘偃武修文,中国既安,四夷自服。’朕用其言。今颉利成擒,其酋长并带刀宿卫,部落皆袭衣冠,征之力也,但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!”征再拜谢曰:“突厥破灭,海内康宁,皆陛下威德,臣何力焉!”上曰:“朕能任公,公能称所任,则其功岂独在朕乎!”

房玄龄奏:“阅府库甲兵,远胜隋世。”上曰:“甲兵武备,诚不可阙;然炀帝甲兵岂不足邪!卒亡天下。若公等尽力,使百姓乂安,此乃朕之甲兵也。”

上谓秘书监萧璟曰:“卿在隋世数见皇后乎?〔〖胡三省注〗隋煬帝萧后,璟同产也,故帝问及之。〕”对曰:“彼儿女且不得见,臣何人,得见之?”魏征曰:“臣闻炀帝不信齐王,恒有中使察之,〔〖胡三省注〗煬帝猜防齐王事略见隋纪。〕闻其宴饮,则曰‘彼营何事得遂而喜!’闻其忧悴,则曰‘彼有他念故尔。’父子之间且犹如是,况他人乎!”上笑曰:“朕今视杨政道,胜炀帝之于齐王远矣。”璟,瑀之兄也。

西突厥肆叶护可汗既先可汗之子,为众所附,莫贺咄可汗所部酋长多归之,肆叶护引兵击莫贺咄,莫贺咄兵败,逃于金山,为泥熟设所杀,诸部共推肆叶护为大可汗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肆叶护与莫贺咄相攻,事始上二年。〕



【作者介绍】

  司马光(1019年11月17日-1086年),字君实,号迂叟,陕州夏县(今山西夏县)涑水乡人,《宋史》,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,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,卒赠太师、温国公,谥文正,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,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,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,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,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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