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宪宗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 元和七年

(壬辰 公元812年)

春,正月,辛未,以京兆尹元义方为鄜坊观察使。初,义方媚事吐突承璀,李吉甫欲自托于承璀,擢义方为京兆尹。李绛恶义方为人,故出之。义方入谢,因言“李绛私其同年许季同,除京兆少尹,出臣鄜坊,专作威福,欺罔聪明。”上曰:“朕谙李绛不知是。明日,将问之。”义方惶愧而出。明日,上以诘绛曰:“人于同年固有情乎?”对曰:“同年,乃四海九州之人偶同科第,或登科然后相识,情于何有!〔〖胡三省注〗唐人谓同榜进士为同年,至今犹然。〕且陛下不以臣愚,备位宰相,宰相职在量才授任,若其人果才,虽在兄弟子侄之中犹将用之,况同年乎!避嫌而弃才,是乃便身,非徇公也。”上曰:“善,朕知卿必不尔。”遂趣义方之官。

振武河溢,毁东受降城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东受降城濒河,河溢,故毁城。〕

三月,丙戌,上御延英殿,李吉甫言:“天下已太平,陛下宜为乐。”李绛曰:“汉文帝时兵木无刃,家给人足,贾谊犹以为厝火积薪之下,不可谓安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见十四卷汉文帝六年。〕今法令所不能制者,河南、北五十馀州。犬戎腥膻,近接泾、陇,烽火屡惊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唐六:烽候所置,大率三十里。若有山冈隔绝,须逐便安置,得相望见,不必要限三十里。其逼边境者,筑城而置之,每烽置帅副各一人。其放烽有一炬、两炬、三炬、四炬,随贼多少为差。〕加之水旱时作,仓禀空虚,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时,岂得谓之太平,遽为乐哉!”上欣然曰:“卿言正合朕意。”退,谓左右曰:“吉甫专为悦媚,如李绛,真宰相也!”

上尝问宰相:“贞元中政事下理,何乃至此?”李吉甫对曰:“德宗自任圣智,不信宰相而信他人,是使奸臣得乘间弄威福。政事不理,职此故也。”上曰:“然此亦未必皆德宗之过。朕幼在德宗左右,见事有得失,当时宰相亦未有再三执奏者,皆怀禄偷安,今日岂得专归咎于德宗邪!卿辈宜用此为戒,事有非是,当力陈不已,勿畏朕谴怒而遽止也。”

李吉甫尝言:“人臣不当强谏,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:宫之奇之为人也,懦而不能强谏。陆德明音义曰:强,其良翻,又其两翻。〕使君悦臣安,不亦美乎!”李绛曰:“人臣当犯颜苦口,指陈得失,若陷君于恶,岂得为忠!”上曰:“绛言是也。”吉甫至中书,卧不视事,长吁而已。李绛或久不谏,上辄诘之曰:“岂朕不能容受邪,将无事可谏也?”

李吉甫又尝言于上曰:“赏罚,人主之二柄,不可偏废。陛下践祚以来,惠泽深矣,而威刑未振,中外懈惰,〔〖胡三省注〗懈,古隘翻,怠也。〕愿加严以振之。”上顾李绛曰:“何如?”对曰:“王者之政,尚德不尚刑,岂可舍成、康、文、景而效秦始皇父子乎!”上曰:“然。”后旬馀,于頔入对,亦劝上峻刑。又数日,上谓宰相曰:“于頔大是奸臣,劝朕峻刑,卿知其意乎?”皆对曰:“不知也。”上曰:“此欲使朕失人心耳。”吉甫失色,退而抑首不言笑竟日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上以于拐峻刑之言为奸,故吉甫愧前之失言。〕

夏,四月,丙辰,以库部郎中、翰林学士崔群为中书舍人,学士如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库部郎,掌戎器、卤簿、仪仗,属兵部。〕上嘉群谠直,〔〖胡三省注〗谠,音党。〕命学士“自今奏事,必取崔群连署,然后进之。”群曰:“翰林举动皆为故事。必如是,后来万一有阿媚之人为之长,则下位直言无从而进矣。”固不奉诏。章三上,上乃从之。

五月,庚申,上谓宰相曰:“卿辈屡言淮、浙去岁水旱,近有御史自彼还,言不至为灾,事竟如何?”李绛对曰:“臣按淮南、浙西、浙东奏状,皆云水旱,人多流亡,求设法招抚,〔〖胡三省注〗设为法制以招抚流亡之民。〕其意似恐朝廷罪之者,岂肯无灾而妄言有灾邪!此盖御史欲为奸谀以悦上意耳,愿得其主名,按致其法。”上曰:“卿言是也。国以人为本,闻有灾当亟救之,岂可尚复疑之邪!朕适者不思,失言耳。”命速蠲其租赋。上尝与宰相论治道于延英殿,日旰,暑甚,汗透御服,宰相恐上体倦,求退。上留之曰:“朕入禁中,所与处者独宫人、宦官耳,故乐与卿等且共谈为理之要,殊不知倦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为理,犹言为治。唐避高宗讳,改治为理。〕

六月,癸已,司徒、同平章事杜佑以太保致仕。

秋,七月,乙亥,立遂王宥为太子,更名恒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考异曰:旧澧王恽传曰:“时吐突承璀恩宠特异,惠昭太子薨,议立储副,承璀独排群议属澧王,欲以威权自树。赖上明断不惑。”承璀传曰:“八年,欲召承璀还,乃罢绛相位。承璀还,复为神策中尉。惠昭太子薨,承璀建议请立澧王宽为太子。宪宗不纳,立遂王宥。”崔群传曰:“宪宗以澧王居长,又多内助。”新传亦曰:“惠昭太子薨,承璀请立澧王,不从。”据实录:“六年十一月,承璀监淮南军。闰十二月,惠昭太子薨。明年,承璀乃召还。”而新、旧传皆如此。穆宗卒以此杀承璀。盖宪宗末年,承璀欲废太子,立澧王耳,非惠昭初薨时也。〕恒,郭贵妃之子也。诸姬子澧王宽,长于恒。上将立恒,命崔群为宽草让表。群曰:“凡推己之有以与人谓之让。遂王,嫡子也,宽何让焉!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史言崔群力为宪宗言立子以嫡不以长之义。〕上乃止。

八月,戊戌,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薨。

初,季安娶洺州刺史元谊女,〔〖胡三省注〗元谊奔魏见二百三十五卷德宗贞元十二年。〕生子怀谏,为节度副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新志:节度副使在行军司马之下,节度副大使则在行军司马之上,河北三镇以为储帅。〕牙内兵马使田兴,庭玠之子也,〔〖胡三省注〗田庭玠见二百二十六卷德宗建中二年。〕有勇力,颇读书,性恭逊。季安淫虐,兴数规谏,军中赖之。季安以为收众心,出为临清镇将,欲杀之。兴阳为风痹,〔〖胡三省注〗痹,必至翻,冷湿病也。〕灸灼满身,〔〖胡三省注〗灸,居又翻,灼艾也。〕乃得免。季安病风,杀戮无度,军政废乱。夫人元氏召诸将立怀谏为副大使,知军务,时年十一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考异曰:论事集作“十二”,今从实录及旧传。〕迁季安于别寝,月馀而薨。召田兴为步射都知兵马使。

辛亥,以左龙武大将军薛平为郑滑节度使,欲为控制魏博。

上与宰相议魏博事,李吉甫请兴兵讨之,李绛以为魏博不必用兵,当自归朝廷。吉甫盛陈不可不用兵之状,上曰:“朕意亦以为然。”绛曰:“臣窃观两河蕃镇之跋扈者,皆分兵以隶诸将,不使专在一人,恐其权任太重,乘间而谋己故也。诸将势均力敌,莫能相制,欲广相连结,则众心不同,其谋必泄;欲独起为变,则兵少力微,势必不成。加以购赏既重,刑诛又峻,是以诸将互相顾忌,莫敢先发,跋扈者恃此以为长策。然臣窃思之,若常得严明主帅能制诸将之死命者以临之,则粗能自固矣。今怀谏乳臭子,不能自听断,军府大权必有所归,诸将厚薄不均,怨怒必起,不相服从,则向日分兵之策,适足为今日祸乱之阶也。田氏不为屠肆,〔〖胡三省注〗谓举家见屠,骨肉分裂,若屠家之屠羊豕然,挂肉于枅以为列肆。〕则悉为俘囚矣,何烦天兵哉!〔〖胡三省注〗天子之兵,谓之天兵。〕彼自列将起代主帅,邻道所恶,莫甚于此。彼不倚朝廷之援以自存,则立为邻道所齑粉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齏,谇切薑蒜为之。〕故臣以为不必用兵,可坐待魏博之自归也。但愿陛下按兵养威,严敕诸道选练士马以须后敕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须,待也。〕使贼中知之,不过数月,必有自效于军中者矣。至时,惟在朝廷应之敏速,中其机会,不爱爵禄以赏其人,使两河籓镇闻之,恐其麾下效之以取朝廷之赏,必皆恐懼,争为恭顺矣。此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。”上曰:“善!。

他日,吉甫复于延英盛陈用兵之利,且言刍粮金帛皆已有备。上顾问绛,〔〖胡三省注〗顾,迴视也。〕绛对曰:“兵不可轻动。前年讨恒州,四面发兵二十万,又发两神策兵自京师赴之,天下骚动,所费七百馀万缗,讫无成功,为天下笑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吐突承璀讨王承宗也。〕今疮痍未复,人皆惮战,若又以敕命驱之,臣恐非直无功,或生他变。况魏博不必用兵,事势明白,愿陛下勿疑。”上奋身抚案曰:“朕不用兵决矣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抚,拍也。考异曰:新吉甫传:“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疾甚,吉甫请任薛平为义成节度使,以重兵控邢、洛,因图上河北险要所在,帝张于浴堂门壁,每议河北事,必指吉甫曰:‘朕日按图,信如卿料矣。’按宪宗竟用李绛之策不用兵而魏博平,不如新传所言。今不取。〕绛曰:“陛下虽有是言,恐退朝之后,复有荧惑圣听者。”上正色厉声曰:“朕志已决,谁能惑也!”绛乃拜贺曰:“此社稷之福也。”

既而田怀谏幼弱,军政皆决于家僮蒋士则,数以爱憎移易诸将,众皆愤怒。朝命久未至,军中不安。田兴晨入府,士卒数千人大噪,环兴而拜,请为留后。兴惊仆于地,众不散。久之,兴度不免,乃谓众曰:“汝肯听吾言乎!”皆曰:“惟命。”兴曰:“勿犯副大使,守朝廷法令,申版籍,请官吏,然后可。”皆曰:“诺。”兴乃杀蒋士则等十馀人,迁怀谏于外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代宗广德元年,田承嗣帅魏博,四世,四十九年而灭。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