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孝宗穆皇帝 永和十二年
（丙辰 公元356年）
春，正月，燕太原王恪引兵济河，未至广固百馀里，段龛帅众三万逆战。丙申，恪大破龛于淄水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据《载记》，恪破龛于济水之南。今言未至广固百余里，盖至淄水而会战也。《水经》：浊水径广固城西，东流至广饶，入巨淀，又北合于淄水。〕执其弟钦，斩右长史袁范等。齐王友辟闾蔚被创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段龛自称齐王，故置王友之官。〕恪闻其贤，遣人求之，蔚已死，士卒降者数千人。龛脱走，还城固守，恪进军围之。
秦司空王堕性刚峻，右仆射董荣、侍中强国皆以佞幸进，堕疾之如仇，每朝，见荣未尝与之言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每朝句绝。〕或谓堕曰：“董君贵幸无比，公宜小降意接之。”堕曰：“董龙是何鸡狗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龙，董荣小字。〕而令国士与之言乎！”会有天变，荣与强国言于秦主生曰：〔〖胡三省注〗强，姓也。〕“今天谴甚重，宜以贵臣应之。”生曰：“贵臣唯有大司马及司空耳。”荣、国曰：“大司马国之懿亲，不可杀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大司马谓武都王安，生叔父也。〕乃杀王堕。将刑，荣谓之曰：“今日复敢比董龙于鸡狗乎？”堕瞋目叱之。洛州刺史杜郁，随之甥也，左仆射赵韶恶之，谮于生，以为贰于晋而杀之。
壬戌，生宴群臣于太极殿，以尚书令辛牢为酒监，酒酣，生怒曰：“何不强人酒而犹有坐者！”引弓射牢，杀之。群臣惧，莫敢不醉，偃仆失冠，生乃悦。
匈奴大人刘务桓卒，弟阏头立，将贰于代。二月，代王什翼犍引兵西巡临河，阏头惧，请降。
燕太原王恪招抚段龛诸城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恪围广固未下，故先招抚其统内诸城。〕已丑，龛所署徐州刺史阳都公王腾举众降，恪命腾以故职还屯阳都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段龛置徐州于琅邪阳都县。杜佑曰：汉阳都县故城在沂州沂水县南。〕
秦征东大将军晋王柳遣参军阎负、梁殊使于凉，以书说凉王玄靓。负、殊至姑臧，张瓘见之曰：“我，晋臣也；臣无境外之交，二君何以来辱？”负、殊曰：“晋王与君邻籓，虽山河阻绝，风通道会，〔〖胡三省注〗秦使苻柳镇蒲阪，非与凉州邻也，故以风通道会为言。〕故来修好，君何怪焉！”瓘曰：“吾尽忠事晋，于今六世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轨、寔、茂、骏、重华、曜灵、祚为七世，今言六世，斥祚不以为世数。〕若与苻征东通使，是上违先君之志，下隳士民之节，其可乎！”负、殊曰：“晋室衰微，坠失天命，固已久矣。是以凉之先王北面二赵，唯知机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张茂称藩于前赵，张骏称藩于后赵。〕今大秦威德方盛，凉王若欲自帝河右，则非秦之敌。欲以小事大，则曷若舍晋事秦，以保福禄乎！”瓘曰：“中州好食言，向者石氏使车适返，而戎骑已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永和二年，张重华嗣位，遣使奉章于石虎，虎继遣王擢来寇。〕吾不敢信也。”负、殊曰：“自古帝王居中州者，政化各殊，赵为奸诈，秦敦信义，岂得一概待之乎！〔〖胡三省注〗概所以平斗斛，一概待之，言无所高下也。〕张先、杨初皆阻兵不服，先帝讨而擒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擒张先见九十八卷六年，未尝擒杨初也，负、殊姑为是言耳。〕赦其罪戾，宠以爵秩，固非石氏之比。”瓘曰：“必如君言，秦之威德无敌，何不先取江南，则天下尽为秦有，征东何辱命焉！”负、殊曰：“江南文身之俗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古者荆蛮之俗，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。负、殊以此斥言之耳。是时衣冠文物，皆在江南，且正朔所在也。负、殊吠尧刺由，知各为其主而已！〕道污先叛，化隆后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郑玄曰：污，犹杀也。易曰：高宗伐鬼方，三年克之。世之说者以为荆、楚轻悍，道污先叛，化隆后服，故负、殊亦以此斥言江南。〕主上以为江南必须兵服，河右可以义怀，故遣行人先申大好。若君不达天命，则江南得延数年之命，而河右恐非君之土也”。瓘曰：“我跨据三州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三州谓凉、河、沙，张茂及张骏所分置者也。〕带甲十万，西苞葱岭，东距大河，伐人有馀，况于自守，何畏于秦！”负、殊曰：“贵州山河之固，孰若殽、函？民物之饶，孰若秦、雍？杜洪、张琚，因赵氏成资，兵强财富，有囊括关中、席卷四海之志，先帝戎旗西指，冰消云散，旬月之间，不觉易主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九十八卷六年。〕主上若以贵州不服，赫然奋怒，控弦百万，鼓行而西，未知贵州将何以待之？”瓘笑曰：“兹事当决之于王，非身所了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了，决也。〕负、殊曰：“凉王虽英睿夙成，然年在幼冲，君居伊、霍之任，国家安危，系君一举耳。”瓘惧，乃以玄靓之命遣使称籓于秦，秦因玄靓所称官爵而授之。
将军刘度攻秦青州刺史王朗于卢氏；〔〖胡三省注〗卢氏县，汉属弘农郡，晋属上洛郡，唐属虢州。〕燕将军慕舆长卿入轵关，攻秦幽州刺史强哲于裴氏堡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永嘉之乱，裴氏举宗据险筑堡以自守，后人因而置屯戍，故堡犹有裴氏之名，盖在河东界。〕秦主生遣前将军新兴王飞拒度，建节将军邓羌拒长卿。飞未至而度退。羌与长卿战，大破之，获长卿及甲首二千馀级。
桓温请移都洛阳，修复园陵，章十馀上，不许。拜温征讨大都督，督司、冀二州诸军事，以讨姚襄。
三月，秦主生发三辅民治渭桥；金紫光禄大夫程肱谏，以为妨农，生杀之。
夏，四月，长安大风，发屋拔木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风卷屋瓦，抓檐桷为发屋。〕秦宫中惊扰，或称贼至，宫门昼闭，五日乃止。秦主生推告贼者，刳出其心。左光禄大夫强平谏曰：“天降灾异，陛下当爱民事神，缓刑崇德以应之，乃可弭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弭，止也。〕生怒，凿其顶而杀之。卫将军广平王黄眉、前将军新兴王飞、建节将军邓羌，以平，太后之弟，叩头固谏，生弗听，出黄眉为左冯翊，飞为右扶风，羌行咸阳太守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前汉扶风渭城县，秦之咸阳也，后汉、晋省。魏收《地形志》：咸阳郡治石安县，即汉渭城也，石勒更名。是郡盖永嘉之后群胡所置也。〕犹惜其骁勇，故皆弗杀。五月，太后强氏以忧恨卒，谥曰明德。
姚襄自许昌攻周成于洛阳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周成袭据洛阳，见上卷十年。〕
六月，秦主生下诏曰：“朕受皇天之命，君临万邦；嗣统以来，有何不善，而谤讟之音，扇满天下！〔〖胡三省注〗杜预曰：讟，诽也。〕杀不过千，而谓之残虐！行者比肩，未足为希。方当峻刑极罚，复如朕何！”
自去春以来，潼关之西，至于长安，虎狼为暴。昼则继道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言虎狼相继于路也。“继”，蜀本作“断”。〕夜则发屋，不食六畜，专务食人，凡杀七百馀人。民废耕桑，相聚邑居，而为害不息。秋，七月，秦群臣奏请禳灾，〔〖胡三省注〗禳，如羊翻，除殃祭也。〕生曰：“野兽饥则食人，饱当自止，何禳之有！且天岂不爱民哉，正以犯罪者多，故助朕杀之耳！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史言苻生之虐甚于桀、纣。〕
丙子，燕献怀太子晔卒。
姚襄攻洛阳，逾月不克。长史王亮谏曰：“明公英名盖世，兵强民附。今顿兵坚城之下，力屈威挫，或为它寇所乘，此危亡之道也！”襄不从。
桓温自江陵北伐，遣督护高武据鲁阳，辅国将军戴施屯河上，自帅大兵继进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帅，读曰率；下同。〕与寮属登平乘楼〔〖胡三省注〗平乘楼，大船之楼。〕望中原，叹曰：“遂使神州陆沉，百年丘墟，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！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以王衍等尚清谈而不恤王事，以致夷狄乱华也。〕记室陈郡袁宏曰：〔〖胡三省注〗晋诸公、诸从公府皆有记室，掌表疏、笺记、书檄。〕“运有兴废，岂必诸人之过！”温作色曰：“昔刘景升有千斤大牛，啖刍豆十倍于常牛，负重致运，曾不若一羸牸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温意以牛况宏，徒能糜俸禄而无经世之用。刘表字景升。牸，牝牛也。〖按〗羸牸，音雷自，多指瘦弱母牛或牲畜。〕魏武入荆州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汉献帝建安十三年，曹操入荆州。〕杀以享军。”
八月，已亥，温至伊水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伊水在洛阳城南。〕姚襄撤围拒之，匿精锐于水北林中，遣使谓温曰：“承亲帅王师以来，襄今奉身归命，愿敕三军小却，当拜伏道左。”温曰：“我自开复中原，展敬山陵，无豫君事。欲来者便前，相见在近，何烦使人！”襄拒水而战。温结陈而前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陈，读曰阵。〕亲被甲督战。襄众大败，死者数千人。襄帅麾下数千骑奔于洛阳北山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洛阳北山，北芒山也。〕其夜，民弃妻子随襄者五千馀人。襄勇而爱人，虽战屡败，民知襄所在，辄扶老携幼，奔驰而赴之。温军中传言襄病创已死，许、洛士女为温所得者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史言姚襄得人心。〕无不北望而泣。襄西走，温追之不及。弘农杨亮自襄所来奔，温问襄之为人，亮曰：“襄神明器宇，孙策之俦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俦，等也，类也。〕而雄武过之。”
周成帅众出降，温屯故太极殿前，既而徙屯金墉城。已丑，谒诸陵，有毁坏者修复之，各置陵令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汉起陵邑，邑各置令，后遂因之，诸陵各置陵令，属太常。〕表镇西将军谢尚都督司州诸军事，镇洛阳。以尚未至，留颖川太守毛穆之、督护陈午、河南太守戴施以二千人戍洛阳，卫山陵，徙降军三千馀家于江、汉之间，执周成以归。
姚襄奔平阳，秦并州刺史尹赤复以众降襄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尹赤叛襄见上卷八年。〕襄遂据襄陵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襄陵县，汉属河东郡，晋属平阳郡；后魏改襄陵为禽昌县，隋、唐复曰襄陵。〕秦大将军张平击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永和七年，张平降秦，已而贰于燕。通鉴以秦所授官系之。〕襄为平所败，乃与平约为兄弟，各罢兵。
段龛遣其属段蕰来求救，诏徐州刺史荀羡将兵随蕰救之。羡至琅邪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此古琅邪也。〕惮燕兵之强，不敢进。王腾寇鄄城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鄄城县，汉属东郡，晋属濮阳。此非古鄄城县，盖侨县也。〕羡进攻阳都，会霖雨，城坏，获腾，斩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段龛署王腾为徐州刺史，屯阳都，时降于燕，为燕来寇。〕
冬，十月，癸巳朔，日有食之。
秦主生夜食枣多，旦而有疾，召太医令程延，使诊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诊，候脉也。〕延曰：“陛下无它疾，食枣多耳。”生怒曰：“汝非圣人，安知吾食枣！”遂斩之。
燕大司马恪围段龛于广固，诸将请急攻之。恪曰：“用兵之势，有宜缓者，有宜急者，不可不察。若彼我势敌，外有强援，恐有腹背之患，则攻之不可不急。若我强彼弱，无援于外，力足制之者，当羁縻守之，以待其毙。兵法“十围五攻”，正谓此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孙子曰：用兵之法，十则围之，五则攻之。〕龛兵尚众，未有离心。济南之战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即淄水之战。曰济南者，以济水南北大界言之。〕非不锐也，但龛用之无术，以取败耳。今凭阻坚城，上下戮力，我尽锐攻之，计数日可拔，然杀吾士卒必多矣。自有事中原，兵不蹔息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蹔，与暂同。〕吾每念之，夜而忘寐，奈何轻用其死乎！要在取之，不必求功之速也！”诸将皆曰：“非所及也。”军中闻之，人人感悦。于是为高墙深堑以守之。齐人争运粮以馈燕军。
龛婴城自守，樵采路绝，城中人相食。龛悉众出战。恪破之于围里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时外筑长围，故战于围里。〕先分骑屯诸门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屯广固城诸门也。〕龛身自冲荡，仅而得入，馀兵皆没。于是城中气沮，莫有固志。十一月，丙子，龛面缚出降，并执朱秃送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蓟，音计。〕恪抚安新民，悉定齐地，徙鲜卑、胡、羯三千馀户于蓟。燕主儁具朱秃五刑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朱秃杀慕容钩而奔龛，见上卷十年。〖按〗儁，光绪本作“雋”，古通。〕以段龛为伏顺将军。恪留慕容尘镇广固，以尚书左丞鞠殷为东莱太守，章武太守鲜于亮为齐郡太守，乃还。
殷，彭之子也。彭时为燕大长秋，以书戒殷曰：“王弥、曹嶷，必有子孙，汝善招抚，勿寻旧怨，以长乱源！”殷推求，得弥从子立、嶷孙岩于山中，请与相见，深结意分。彭复遣使遗以车马衣服，郡民由是大和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鞠彭自东莱归燕，见九十一卷元帝大兴二年。〕
荀羡闻段龛已败，退还下邳，留将军诸葛攸、高平太守刘庄将三千人守琅邪。参军谯国戴𨔵等将二千人守泰山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杨正衡曰：𨔵，音遁。〕燕将慕容兰屯汴城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汴城，即浚仪城。余谓“汴”当“卞”。鲁国卞县城也。刘昫曰：兖州泗水县，卞县口城也。〕羡击斩之。
诏遣兼司空、散骑常侍车灌等持节如洛阳，修五陵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宣帝陵在河阴首阳山；景帝陵曰峻平，文帝陵曰崇阳，武帝陵曰峻阳，惠帝陵曰太阳。〕十二月，庚戌，帝及群臣皆服缌，临于太极殿三日。
司州都督谢尚以疾不行，以丹杨君王胡之代之，未行而卒。胡之，廙之子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王廙，王敦之从弟，见八十九卷愍帝建兴三年。〕
是岁，仇池公杨国从父俊杀国自立；以俊为仇池公。国子安奔秦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其后秦用杨安以取仇池，岂即国之子邪﹖〕
司马光（1019年11月17日－1086年），字君实，号迂叟，陕州夏县（今山西夏县）涑水乡人，《宋史》，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，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，卒赠太师、温国公，谥文正，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，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，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，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，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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