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敬宗睿武昭愍孝皇帝　宝历二年

（丙年　公元826年）
司马光 《资治通鉴》

春，正月，壬辰，裴度自兴元入朝，李逢吉之党百计毁之。先是民间谣云：“绯衣小儿坦其腹，天上有口被驱逐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绯衣，裴字。天上有口，吴字。谓度能擒吴元济，其才为可用也。〕又，长安城中有横亘六冈，如乾象，度宅偶居第五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六冈横亘，如乾卦六画之象。裴度平乐里第偶居第五冈。程大昌曰：宇文恺之营隋都也，曰：朱雀街南北尽郭，有六条高坡，象乾卦六爻，故于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，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，九五贵位，不欲常人居之，故置玄都观及兴善寺以镇其地。刘禹锡赋看花诗即此也。裴度宅在朱雀街东，自北而南则为第四坊，名永乐坊，略与玄都观东西相对，而其第之比观基，盖退北两坊，不正相当也。唐实录：裴度在兴元，自请入觐，李逢吉之党有张权舆者排之，以为“度名应图谶，宅据乾冈，不召而来，其意可见。”盖权舆之所谓宅据乾冈者，即龙首第五坡之余势也。然度之所居，张说第在其西，尤与玄都观相近，而张嘉贞之第正在坊北，何独指度为占据乾冈也！小人挟私欺君皆此类。〕张权舆上言：“度名应图谶，宅占冈原，不召而来，其旨可见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旧《逢吉传》曰；“宝历初，度连上章请入觐，逢吉之党坐不安席，如矢攒身，乃相与为谋，欲沮其来。张权舆撰‘非衣小儿’之谣，传于闾巷，言度相有天分，名应谣谶。而韦处厚于上前解析权舆所撰之言。”按权舆若撰谣言，当更加以恶言，不止云“天上有口被驱逐”而已。盖民间先有此谣，权舆因言度名应谣谶，非撰之也。〕上虽年少，悉察其诬谤，待度益厚。

度初至京师，朝士填门，度留客饮。京兆尹刘栖楚附度耳语，侍御史崔咸举觞罚度曰：“丞相不应许所由官呫嗫耳语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京尹任烦剧，故唐人谓府县官为所由官。项安世家说曰：今坊市公人谓之所由。呫，叱涉翻。嗫，而涉翻。呫嗫，细语，口动而声不远闻。〕度笑而饮之。栖楚不自安，趋出。

二月，丁未，以度为司空、同平章事。度在中书，左右忽白失印。闻者失色，度饮酒自如。顷之，左右白复于故处得印，度不应。或问其故，度曰：“此必吏人盗之以印书券耳，急之则投诸水火，缓之则复还故处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或问：“当左右白得印之时，岂不可就诘其人以得印所自邪！”答曰：“晋公处此必有说，请自详度。”〕人服其识量。

上自即位以来，欲幸东都，宰相及朝臣谏者甚众。上皆不听，决意必行，已令度支员外郎卢贞按视，修东都宫阙及道中行宫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自长安历华、陕至洛，沿道皆有行宫，如华阴之琼岳宫、金城宫，郑县之神台宫，陕县之绣岭宫，渑池之芳桂宫，福昌之福昌宫，永宁之崎岫宫、兰峰宫，寿安之连昌宫、兴泰宫是也。〕裴度从容言于上曰：“国家本设两都以备巡幸，自多难以来，兹事遂废。今宫阙、营垒、百司廨舍率已荒阤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阤，施是翻，废也。〕陛下倘欲行幸，宜命有司岁月间徐加完葺，然后可往。”上曰：“从来言事者皆云不当往，如卿所言，不往亦可。”会朱克融、王庭湊皆请以兵匠助修东都。三月丁亥，敕以修东都烦扰，罢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史言修东都之役，非以群臣论谏而罢，特畏幽、镇之称兵而罢耳。〕召卢贞还。

先是，朝廷遣中使赐朱克融时服，克融以为疏恶，执留敕使。又奏“当道今岁将士春衣不足，乞度支给三十万端匹”，又奏“欲将兵马及丁匠五千助修宫阙”。上患之，以问宰相，欲遣重臣宣慰，仍索敕使。裴度对曰：“克融无礼已甚，殆将毙矣！譬如猛兽，自于山林中咆哮跳踉，久当自困，必不敢辄离巢穴。愿陛下勿遣宣慰，亦勿索敕使，旬日之后，徐赐诏书云：‘闻中官至彼，稍失去就，俟还，朕自有处分。时服，有司制造不谨，朕甚欲知之，已令区处。其将士春衣，从来非朝廷征发，皆本道自备。朕不爱数十万匹物，但素无此例，不可独与范阳。’所称助修宫阙，皆是虚语，若欲直挫其奸，宜云‘丁匠宜速遣来，已令所在排比供拟。’彼得此诏，必苍黄失图。若且示含容，则云‘修宫阙事在有司，不假丁匠远来。’如是而已，不足劳圣虑也。”上悦，从之。

立才人郭氏为贵妃。妃，晋王普之母也。

横海节度使李全略薨。其子副大使同捷擅领留后，重赂邻道，以求承继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为文宗讨李同捷张本。〕

夏，四月，戊申，以昭义留后刘从谏为节度使。

五月，幽州军乱，杀朱克融及其子延龄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果如裴度之言。〕军中立其少子延嗣主军务。

六月，甲子，上御三殿，令左右军、教坊、内园为击球、手搏、杂戏。戏酣，有断臂、碎首者，夜漏数刻乃罢。

己卯，上幸兴福寺，〔〖胡三省注〗《唐会要》：兴福寺在修德坊，本王君廓宅，贞观八年太宗为太穆皇后追福，立为弘福寺，神龙元年改名。元和十二年，筑夹城，自云韶门过芳林门，西至修德里，以通于兴福佛寺。〕观沙门文溆俗讲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释氏讲说，类谈空有，而俗讲者又不能演空有之义，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已。漵，象吕翻。〕

癸未，衡王绚薨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绚，顺宗子。〕

壬辰，宣索左藏见在银十万两、金七千两，悉贮内藏，以便赐与。

道士赵归真说上以神仙，僧惟贞、齐贤、正简说上以祷祠求福，皆出入宫禁，上信用其言。山人杜景先请遍历江、岭，求访异人。有润州人周息元，自言寿数百岁，上遣中使迎之。八月，乙巳，息元至京师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润州至京师二千八百二十一里。〕上馆之禁中山亭。

朱延嗣既得幽州，虐用其人。都知兵马使李载义与弟牙内兵马使载宁共杀延嗣，并屠其家三百馀人。载义权知留后，九月，数延嗣之罪以闻。载义，承乾之后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承乾，太宗长子，以罪废。〕

庚申，魏博节度使史宪诚妄奏李同捷为军士所逐，走归本道，请束身归朝。寻奏同捷复归沧州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史言史宪诚玩侮朝廷，公肆欺罔。〕

壬申，以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李程同平章事、充河东节度使。

冬，十月，己亥，以李载义为卢龙节度使。

十一月，甲申，以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李逢吉同平章事、充山南东道节度使。

上游戏无度，狎暱群小，善击毬，好手抟，禁军及诸道争献力士，又以钱万缗付内园令召募力士，昼夜不离侧。又好深夜自捕狐狸。性复褊急，力士或恃恩不逊，辄配流、籍没。宦官小过，动遭捶挞，皆怨且懼。十二月，辛丑，上夜猎还宫，与宦官刘克明、田务澄、许文端及击毬军将苏佐明、王嘉宪、石从宽、阎惟直等二十八人饮酒。上酒酣，入室更衣，殿上烛忽灭，苏佐明等弑上于室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年十八。〕刘克明等矫称上旨，命翰林学士路隋草遗制，以绛王悟权句当军国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绛王悟，宪宗子。〕

壬寅，宣遗制，绛王见宰相百官于紫宸外庑。克明等欲易置内侍之执权者，于是枢密使王守澄、杨承和、中尉魏从简、梁守谦定议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唐末谓两枢密、两中尉为四贵。〕以卫兵迎江王涵入宫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自十六宅迎入宮也。〕发左、右神策、飞龙兵进讨贼党，尽斩之。克明赴井，出而斩之。绛王为乱兵所害。时，事起苍猝，守澄等以翰林学士韦处厚博通古今，一夕处置，皆与之共议。守澄等欲号令中外，而疑所以为辞。处厚曰：“正名讨罪，于义何嫌，安可依违，有所讳避！”又问：’江王当如何践祚？”处厚曰：“诘朝，当以王教布告中外以已平内难。然后群臣三表劝进，以太皇太后令册命即皇帝位。”当时皆从其言，时不暇复问有司，凡百仪法，皆出于处厚，无不叶宜。

癸卯，以裴度摄冢宰。百官谒见江王于紫宸外庑，王素服涕泣。甲辰，见诸军使于少阳院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少阳院，以地望准之，当在宫城东北隅，太子居之，亦谓之东宫。今按《阁本大明宫图》：少阳院在浴堂殿东，其北又有温室、宣徽、清思、太和、珠镜等殿，不正在宫城东北隅也。《考异》曰：魏謩《文宗实录》，见军使事承见百官下，不云别日。今从《敬宗实录》。〕赵归真等诸术士及敬宗时佞幸者，皆流岭南或边地。

乙已，文宗即位，更名昂。戊申，尊母萧氏为皇太后，王太后为宝历太后。是时，郭太后居兴庆宫，王太后居义安殿，萧太后居大内。上性孝谨，事三宫如一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自此以后，凡言上者，皆文宗也。〕每得珍异之物，先荐郊庙，次奉三宫，然后进御。萧太后，闽人也。

庚戌，以翰林学士韦处厚为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。

上自为诸王，深知两朝之弊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谓穆、敬两朝也。〕及即位，励精求治，去奢从俭。诏宫女非有职掌者皆出之，出三千馀人。五坊鹰犬，准元和故事，量留校猎外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量，音良。〕悉放之。有司供宫禁年支物，并准贞元故事。省教坊、翰林、总监冗食千二百馀员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总监，苑总监也。〕停诸司新加衣粮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诸司，内诸司也。衣粮，敬宗滥恩所加也。〕御马坊场及近岁别贮钱谷所占陂田，悉归之有司。先宣索组绣、雕镂之物，悉罢之。敬宗之世，每月视朝不过一二，上始复旧制，每奇日未尝不视朝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奇，纪宜翻，只也。唐制，天子以只日视朝。〕对宰相群臣延访政事，久之方罢。待制官旧虽设之，未尝召对，至是屡蒙延问。其辍朝、放朝皆用偶日，中外翕然相贺，以为太平可冀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欲治之主不世出，人君初政，傥有一二足以新民视听，天下之所望重矣。然卒无以副天下之望者，魏高贵乡公、晋怀帝、唐德宗、文宗是也。〕

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