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六〇 梁纪十六
〔南朝〕强圉单阏(丁卯),一年。
◎<font color="#1B5969">〔南朝〕</font><b>梁高祖武皇帝·十六</b>
【原文】 〔南朝〕
梁高祖武皇帝 太清元年
(丁卯 公元547年)
春,正月朔,日有食之,不尽如钩。
壬寅,荆州刺史庐陵威王续卒。以湘东王绎为都督荆、雍等九州诸军事、荆州刺史。续素贪婪,临终,有启遣中录事参军谢宣融献金银器千馀件,上方知其富,因问宣融曰:“王之金尽此乎?”宣融曰:“此之谓多,安可加也!大王之过如日月之食,欲令陛下知之,故终而不隐。”上意乃解。
初,湘东王绎为荆州刺史,有微过,续代之,以状闻,〔〖胡三省注〗按绎在荆州,有宫人李桃儿者,以才慧得进;及还,以李氏行。时得营户禁重,续具状以闻。绎对使者泣,诉于太子纲,太子和之,不得。绎惧,送李氏还荆州。〕自此二王不通书问。绎闻其死,入閤而跃,屟为之破。〔〖按〗屟,古同“屧”,古人鞋之木底。〕
丙午,东魏勃海献武王欢卒。欢性深密,终日俨然,人不能测,机权之际,变化若神。制驭军旅,法令严肃。听断明察,不可欺犯。擢人受任,在于得才,苟其所堪,无问厮养;有虚声无实者,皆不任用。雅尚俭素,刀剑鞍勒无金玉之饰。少能剧饮,自当大任,不过三爵。知人好士,全护勋旧;每获敌国尽节之臣,多不之罪。由是文武乐为之用。世子澄秘不发丧,唯行台左丞陈元康知之。
侯景自念已与高氏有隙,内不自安。辛亥,据河南叛,归于魏,颍州刺史司马世云以城应之。景诱执豫州刺史高元成、襄州刺史李密、广州刺史怀朔暴显等。遣军士二百人载仗,暮入西兗州,欲袭取之。刺史邢子才觉之,掩捕,尽获之。因散檄东方诸州,各为之备,由是景不能取。
诸将皆以为景之叛由崔暹,澄不得已,欲杀暹以谢景。陈元康谏曰:“今虽四海未清,纲纪已定;若以数将在外,苟悦其心,枉杀无辜,亏废刑典,岂直上负天神,何以下安黎庶!晁错前事,愿公慎之。”澄乃止,遣司空韩轨督诸军讨景。
辛酉,上祀南郊,大赦;甲子,祀明堂。
二月,魏诏:“自今应宫刑者,直没官,勿刑。”
魏以开府仪同三司若于惠为司空,侯景为太傅、河南大行台、上谷公。
庚辰,景又遣其行台郎中丁和来,上表言:“臣与高澄有隙,请举函谷以东,瑕丘以西,豫、广、颍、荆、襄、兗、南兗、济、东豫、洛、阳、北荆、北扬等十三州内附,〔〖胡三省注〗洛、阳,二州名,注已见前。魏收志:武定二年置北荆州,领伊阳、新城、汝北郡。五代志:河南郡陆浑县有东魏北荆州。淮阳郡项城县,东魏置北扬州及丹杨郡、秣陵郡。济,子礼翻。考异曰:梁书景传云:“与豫州刺史高成、广州刺史暴显、颍州刺史司马世云、荆州刺史郎椿、襄州刺史李密、兗州刺史邢子才、南兗州刺史石长宣、济州刺史许季良、东豫州刺史丘元征、洛州刺史尔朱浑愿、扬州刺史乐恂、北荆州刺史梅季昌、北扬州刺史元神和等,阴结私图,剋相影会。”萧韶太清纪又有兗州刺史胡延、豫州刺史傅士哲、扬州刺史可足浑洛,无邢子才。典略有荆州刺史库狄畅,无高成、暴显、许季良、尔朱浑愿、乐恂、梅季昌。今依梁书。而太清纪有两豫州,盖前官也。〕惟青、徐数州,仅须折简。且黄河以南,皆臣所职,易同反掌。若齐、宋一平,徐事燕、赵。”上召群臣廷议。尚书仆射谢举等皆曰:“顷岁与魏通和,边境无事,今纳其叛臣,窃谓非宜。”上曰:“虽然,得景则塞北可清;机会难得,岂宜胶柱!”
是岁,正月,乙卯,上梦中原牧守皆以地来降,举朝称庆。旦,见中书舍人朱异,告之,旦曰:“吾为人少梦,若有梦必实。”异曰:“此乃宇内混壹之兆也。”及丁和至,称景定计以正月乙卯,上愈神之。然意犹未决,尝独言:“我国家如金瓯,无一伤缺,今忽受景地,讵是事宜?脱致纷纭,悔之何及?”〔〖胡三省注〗独言者,宴闲之时;非因与侍臣问答,独言其事。盖帝欲受景地,念兹在兹,而不能自己于言也。〕朱异揣知上意,对曰:“圣明御宇,南北归仰,正以事无机会,未达其心。今侯景分魏土之半以来,自非天诱其衷,人赞其谋,何以至此!若拒而不内,恐绝后来之望。此诚易见,愿陛下无疑。”上乃定议纳景。
壬午,以景为大将军,封河南王,都督河南北诸军事、大行台,承制如邓禹故事。平西咨议参军周弘正,善占候,前此谓人曰:“国家数年后当有兵起。”及闻纳景,曰:“乱阶在此矣!”
丁亥,上耕藉田。
三月,庚子,上幸同泰寺,舍身如大通故事。
甲辰,遣司州刺史羊鸦仁督兗州刺史桓和、〔〖胡三省注〗梁纪作“土州刺史桓和”。五代志:汉东郡土山县,梁曰龙巢,置土州及东、西二永宁、真阳三郡。〕仁州刺史湛海珍等,将兵三万趣悬瓠,运粮食应接侯景。
魏大赦。
东魏高澄虑诸州有变,乃自出巡抚。留段韶守晋阳,委以军事;以丞相功曹赵彦深为大行台都官郎中。使陈元康豫作丞相欢条教数十纸付韶及彦深,在后以次行之。临发,握彦深手泣曰:“以母、弟相托,幸明此心!”夏,四月,壬申,澄入朝于邺。东魏主与之宴,澄起舞,识者知其不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昔周景王丧太子及后,以丧宾宴。晋叔向曰:“王其不终乎!吾闻之,所乐必卒焉。今王乐忧,若卒以忧,不可谓终。”景王之丧,伉俪及冢适也,既葬而宴,贤者非之。高澄则丧父也,祕丧不发,死肉未寒,忘鸡斯徒跣之哀,纵鲲鲲僛僛之乐,尚为有人心乎!是故荣锜之祸犹轻,柏堂之祸为惨,苍苍之报应固不爽也。鸡斯,读为笄纚。〕
丙子,群臣奉赎。丁亥,上还宫,大赦,改元,如大通故事。
甲午,东魏遣兼散骑常侍李系来聘。系,绘之弟也。
五月,丁酉朔,东魏大赦。
戊戌,东魏以襄城王旭为太尉。
高澄遣武卫将军元柱等将数万众昼夜兼行以袭侯景,遇景于颍川北,柱等大败。景以羊鸦仁等军犹未至,乃退保颍川。
甲辰,东魏以开府仪同三司库狄干为太师,录尚书事孙腾为太傅,汾州刺史贺拔仁为太保,司徒高隆之录尚书事,司空韩轨为司徒,青州刺史尉景为大司马,领军将军可朱浑道元为司空,仆射高洋为尚书令、领中书监,徐州刺史慕容绍宗为尚书左仆射,高阳王斌为右仆射。戊午,尉景卒。
韩轨等围侯景于颍川。景惧,割东荆、北兗州、鲁阳、长社四城赂魏以求救。尚书左仆射于谨曰:“景少习兵,奸诈难测,不如厚其爵位以观其变,未可遣兵也。”荆州刺史王思政以为:“若不因机进取,后悔无及。”即以荆州步骑万馀从鲁阳关向阳翟。丞相泰闻之,加景大将军兼尚书令,遣太尉李弼、仪同三司赵贵将兵一万赴颍川。
景恐上责之,遣中兵参军柳开奉启于上,以为:“王旅未接,死亡交急,遂求援关中,自救目前。臣既不安于高氏,岂见容于宇文!但螫手解腕,事不得已,本图为国,愿不赐咎!臣获其力,不容即弃,今以四州之地为饵敌之资,已令宇文遣人入守。自豫州以东,齐海以西,悉臣控压;见有之地,尽归圣朝,悬瓠、项城、徐州、南兗,事须迎纳。愿陛下速敕境上,各置重兵,与臣影响,不使差互!”上报之曰:“大夫出境,尚有所专;况始创奇谋,将建大业,理须适事而行,随方以应。卿诚心有本,何假词费!”
魏以开府仪同三司独孤信为大司马。
六月,戊辰,以鄱阳王范为征北将军,总督汉北征讨诸军事,击穰城。
东魏韩轨等围颍川,闻魏李弼、赵贵等将至,己巳,引兵还邺。侯景欲因会执弼与贵,夺其军;贵疑之,不往。贵欲诱景入营而执之,弼止之。羊鸦仁遣长史邓鸿将兵至汝水,弼引兵还长安。王思政入据颍川。景阳称略地,引军出屯悬瓠。
景复乞兵于魏,丞相泰使同轨防主韦法保及都督贺兰愿德等将兵助之。大行台左丞蓝田王悦言于泰曰:“侯景之于高欢,始敦乡党之情,终定君臣之契,任居上将,位重台司;今欢始死,景遽外叛,盖所图甚大,终不为人下故也。且彼能背德于高氏,岂肯尽节于朝廷!今益之以势,援之以兵,窃恐朝廷贻笑将来也。”泰乃召景入朝。
景阴谋叛魏,事计未成,厚抚韦法保等,冀为己用,外示亲密无猜间,每往来诸军间,侍从至少,魏军中名将,皆身自造诣。同轨防长史裴宽谓法保曰:“侯景狡诈,必不肯入关,欲托款于公,恐未可信。若伏兵斩之,此亦一时之功也。如其不尔,即应深为之防,不得信其诳诱,自贻后悔。”法保深然之,不敢图景,但自为备而已;寻辞还所镇。王思政亦觉其诈,密召贺兰愿德等还,分布诸军,据景七州、十二镇。景果辞不入朝,遗丞相泰书曰:“吾耻与高澄雁行,安能比肩大弟!”泰乃遣行台郎中赵士宪悉召前后所遣诸军援景者。景遂决意来降。魏将任约以所部千馀人降于景。
泰以所授景使持节、太傅、大将军、兼尚书令、河南大行台、都督河南诸军事回授王思政,思政并让不受;频使敦谕,唯受都督河南诸军事。
高澄将如晋阳,以弟洋为京畿大都督,留守于邺,使黄门侍郎高德政佐之。德政,颢之子也。丁丑,澄还晋阳,始发丧。
秋,七月,魏长乐武烈公若于惠卒。
丁酉,东魏主为丞相欢举哀,服缌缞,凶礼依汉霍光故事,赠相国、齐王,备九锡殊礼。戊戌,以高澄为使持节、大丞相、都督中外诸军、录尚书事、大行台、勃海王;澄启辞爵位。壬寅,诏太原公洋摄理军国,遣中使敦谕澄。
庚申,羊鸦仁入悬瓠城。甲子,诏更以悬瓠为豫州,寿春为南豫州,改合肥为合州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后汉豫州治谯,魏治汝南安成,晋治陈国。晋氏南渡,石氏强盛,祖约自谯城退屯寿春,始侨立豫州于寿春。是后,庾亮以豫州刺史镇芜湖,毛宝治邾城,赵胤治牛渚,谢尚镇历阳,又进马头,桓冲戍姑孰,盖不常厥居也。宋武帝欲开拓河南,绥定豫土,割扬州大江以西悉属豫州,豫州基址因此而立。永初二年,分淮东为南豫州,治历阳;淮西为豫州,然犹治寿春也。大明以后,豫州治悬瓠。常珍奇归北,悬瓠入魏,豫州复治寿阳。齐东昏之时,裴叔业又以寿阳附魏,遂以历阳为豫州。至帝天监中,韦叡克合肥,以为豫州,复以历阳为南豫州;后复寿阳,又徙豫州复旧治。今得悬瓠,复宋之旧为豫州,以寿阳为南豫,以合肥为合州。南北兵争,疆场之间,一彼一此,易置州郡,类如是矣。〕以鸦仁为司、豫二州刺史,镇县瓠;西阳太守羊思达为殷州刺史,镇项城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改东魏之北扬州为殷州。〕
八月,乙丑,下诏大举伐东魏。遣南豫州刺史贞阳侯渊明、南兗州刺史南康王会理分督诸将。渊明,懿之子;会理,绩之子也。始,上欲以鄱阳王范为元帅;朱异取急在外,闻之,遽入曰:“鄱阳雄豪盖世,得人死力,然所至残暴,非吊民之材。且陛下昔登北顾亭以望,谓江右有反气,骨肉为戎首。今日之事,尤宜详择。”上默然,曰:“会理何如?”对曰:“陛下得之矣。”会理懦而无谋,所乘襻舆,施板屋,冠以牛皮。上闻,不悦。贞阳侯渊明时镇寿阳,屡请行,上许之。会理自以皇孙,复为都督,自渊明已下,殆不对接。渊明与诸将密告朱异,追会理还,遂以渊明为都督。
辛未,高澄入朝于邺,固辞大丞相;诏为大将军如故,馀如前命。
甲申,虚葬齐献武王于漳水之西;潜凿成安鼓山石窟佛顶之旁为穴,纳其柩而塞之,杀其群匠。及齐之亡也,一匠之子知之,发石取金而逃。
戊子,武州刺史萧弄璋攻东魏碛泉、吕梁二戍,拔之。
或告东魏大将军澄云:“侯景有北归之志。”会景将蔡道遵北归,言“景颇知悔过”。景母及妻子皆在邺,澄乃以书谕之,语以阖门无恙,若还,许以豫州刺史终其身,还其宠妻、爱子,所部文武,更不追摄。景使王伟复书曰:“今已引二邦,扬旌北讨,熊豹齐奋,克复中原,幸自取之,何劳恩赐!昔王陵附汉,母在不归,太上囚楚,乞羹自若,矧伊妻子,而可介意!脱谓诛之有益,欲止不能,杀之无损,徒复坑戮,家累在君,何关仆也!”
戊子,诏以景录行台尚书事。
东魏静帝,美容仪,旅力过人,能挟石师子逾宫墙,射无不中;好文学,从容沉雅。时人以为有孝文风烈,大将军澄深忌之。
始,献武王自病逐君之丑,事静帝礼甚恭,事无大小必以闻,可否听旨。每侍宴,俯伏上寿;帝设法会,乘辇行香,欢执香炉步从,鞠躬屏气,承望颜色,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。
及澄当国,倨慢顿甚,使中书黄门郎崔季舒察帝动静,小大皆令季舒知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晋书职官志:曹魏黄初初,中书既置监、令,又置通事郎,次黄门郎,及晋,改曰中书侍郎。环济要略:汉置中书,掌密诏,有令、仆、丞、郎。汉旧仪云:置中书领尚书事。魏黄初,中书置监、令,又置通事郎,次黄门郎,即中书侍郎之任也。按二书皆谓黄门、中书通为一官;而五代志纪北齐之制,黄门侍郎属门下省,中书侍郎属中书省,分为二官。高澄以崔季舒为中书黄门郎者,盖澄欲使季舒伺察静帝,以为黄门郎则侍从左右,以为中书郎则典掌诏命,故兼领二职也。〕澄与季舒书曰:“痴人比复何似?痴势小差未?宜用心检校。”帝尝猎于邺东,驰逐如飞,监卫都督乌那罗受工伐从后呼曰:“天子勿走马,大将军嗔!”澄尝侍饮酒,举大觞属帝曰:“臣澄劝陛下酒。”帝不胜忿,曰:“自古无不亡之国,朕亦何用此生为!”澄怒曰:“朕,朕,狗脚朕!”使崔季舒殴帝三拳,奋衣而出。明日,澄使季舒入劳帝。帝亦谢焉,赐季舒绢百匹。
帝不堪忧辱,咏谢灵运诗曰:“韩亡子房奋,秦帝鲁连耻。本自江海人,忠义动君子。”常侍、侍讲颍川荀济知帝意,乃与祠部郎中元瑾、长秋卿刘思逸、华山王大器、淮南王宣洪、济北王徽等谋诛澄。大器,鸷之子也。帝谬为敕问济曰:“欲以何日开讲?”乃诈于宫中作土山,开地道向北城。至千秋门,门者觉地下响,以告澄。澄勒兵入宫,见帝,不拜而坐,曰:“陛下何意反?臣父子功存社稷,何负陛下邪!此必左右妃嫔辈所为。”欲杀胡夫人及李嫔。帝正色曰:“自古唯闻臣反君,不闻君反臣。王自欲反,何乃责我!我杀王则社稷安,不杀则灭亡无日,我身且不暇惜,况于妃嫔!必欲弑逆,缓速在王!”澄乃下床叩头,大啼谢罪。于是酣饮,夜久乃出。居三日,幽帝于含章堂。壬辰,烹济等于市。
初,济少居江东,博学能文。与上有布衣之旧,知上有大志,然负气不服,常谓人曰:“会于盾鼻上磨墨檄之。”上甚不平。及即位,或荐之于上,上曰:“人虽有才,乱俗好反,不可用也。”济上书谏上崇信佛法、为塔寺奢费,上大怒,欲集朝众斩之;朱异密告之,济逃奔东魏。澄为中书监,欲用济为侍读,献武王曰:“我爱济,欲全之,故不用济。济入宫,必败。”澄固请,乃许之。及败,侍中杨遵彦谓之曰:“衰暮何苦复尔?”济曰:“壮气在耳!”因下辨曰:“自伤年纪摧颓,功名不立,故欲挟天子,诛权臣。”澄欲宥其死,亲问之曰:“荀公何意反?”济曰:“奉诏诛高澄,何谓反!”有司以济老病,鹿车载诣东市,并焚之。
澄疑咨议温子升知瑾等谋,方使之作《献武王碑》,既成,饿于晋阳狱,食弊襦而死。弃尸路隅,没其家口,太尉长史宋游道收葬之。澄谓游道曰:“吾近书与京师诸贵论及朝士,以卿僻于朋党,将为一病。今乃知卿真是重故旧、尚节义之人,天下人代卿怖者,是不知吾心也。”九月,辛丑,澄还晋阳。
上命萧渊明堰泗水于寒山以灌彭城,俟得彭城,乃进军与侯景掎角。癸卯,渊明军于寒山,去彭城十八里,断流立堰。侍中羊侃监作堰,再旬而成。东魏徐州刺史太原王则婴城固守,侃劝渊明乘水攻彭城,不从。诸将与渊明议军事,渊明不能对,但云“临时制宜”。
冬,十一月,魏丞相泰从魏主狩于歧阳。
东魏大将军澄使大都督高岳救彭城,欲以金门郡公潘乐为副。陈元康曰:“乐缓于机变,不如慕容绍宗;且先王之命也。公但推赤心于斯人,景不足忧也。”时绍宗在外,澄欲召见之,恐其惊叛;元康曰:“绍宗知元康特蒙顾待,新使人来饷金;元康欲安其意,受之而厚答其书,保无异也。”乙酉,以绍宗为东南道行台,与岳、乐偕行。初,景闻韩轨来,曰:“啖猪肠儿何能为!”闻高岳来,曰:“兵精人凡。”诸将无不为所轻者。及闻绍宗来,叩鞍有惧色,曰:“谁教鲜卑儿解遣绍宗来!若然,高王定未死邪?”
澄以廷尉卿杜弼为军司,摄行台左丞,临发,问以政事之要、可为戒者,使录一二条。弼请口陈之,曰:“天下大务,莫过赏罚。赏一人使天下之人喜,罚一人使天下之人惧,苟二事不失,自然尽美。”澄大悦,曰:“言虽不多,于理甚要。”
绍宗帅众十万据橐驼岘。羊侃劝贞阳侯渊明乘其远来击之,不从,旦日,又劝出战,亦不从;侃乃帅所领出屯堰上。
丙午,绍宗至城下,引步骑万人攻潼州刺史郭凤营,矢下如雨。渊明醉,不能起,命诸将救之,皆不敢出。北兗州刺史胡贵孙谓谯州刺史赵伯超曰:“吾属将兵而来,本欲何为,今遇敌而不战乎?”伯超不能对。贵孙独帅麾下与东魏战,斩首二百级。伯超拥众数千不敢救,谓其下曰:“虏盛如此,与战必败,不如全军早归,可以免罪。”皆曰“善!”遂遁还。
初,侯景常戒梁人曰:“逐北勿过二里。”绍宗将战,以梁人轻悍,恐其众不能支,一一引将卒谓之曰:“我当阳退,误吴儿使前,尔击其背。”东魏兵实败走,梁人不用景言,乘胜深入。魏将卒以绍宗之言为信,争共掩击之,梁兵大败,贞阳侯渊明及胡贵孙、赵伯超等皆为东魏所虏,失亡士卒数万人。羊侃结陈徐还。
上方昼寝,宦者张僧胤白朱异启事,上骇之,遽起升舆,至文德殿阁。异曰:“寒山失律。”上闻之,恍然将坠床。僧胤扶而就坐,乃叹曰:“吾得无复为晋家乎!”
郭凤退保潼州,慕容绍宗进围之。十二月,甲子朔,凤弃城走。
东魏使军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:“皇家垂统,光配彼天,唯彼吴、越,独阻声教。元首怀止戈之心,上宰薄兵车之命,〔〖胡三省注〗元首,谓东魏主。上宰,谓高欢。〕遂解絷南冠,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:楚伐郑,郑人军楚师,囚郧公钟仪献诸晋,晋人囚诸军府。晋侯观于军府,见钟仪,问曰:“南冠而絷者谁也﹖”有司对曰:“郑人所献楚囚也。”命税之使归,合晋、楚之成。〕喻以好睦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大同三年,梁初与东魏通和。好,呼到翻;下同。〕虽嘉谋长算,爰自我始,罢战息民,彼获其利。侯景竖子,自生猜贰,远托关、陇,依凭奸伪,逆主定君臣之分,伪相结兄弟之亲,〔〖胡三省注〗谓侯景先降西魏也。〕岂曰无恩,终成难养,俄而易虑,亲寻干戈。衅暴恶盈,侧首无托,〔〖胡三省注〗谓侯景不见容于西魏也。〕以金陵逋逃之薮,江南流寓之地,甘辞卑礼,进孰图身,〔〖胡三省注〗此以下皆言侯景归梁之心迹。孰,古熟字通。言进软熟之辞梁,以为容身之图。〕诡言浮说,抑可知矣。而伪朝大小,幸灾忘义,主荒于上,臣蔽于下,连结奸恶,断绝邻好,征兵保境,纵盗侵国。盖物无定方,事无定势,或乘利而受害,或因得而更失。是以吴侵齐境,遂得句践之师,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:吴伐齐,败齐师于艾陵,遂与晋侯会于黄池。越子句践乘虚伐吴,获其太子,遂入吴,吴王归,及越平。其后越遂伐吴,灭之。句,音钩。〕赵纳韩地,终有长平之役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五卷周赧王五十三年至五十五年。〕矧乃鞭挞疲民,侵轶徐部,筑垒拥川,舍舟徼利。是以援枹秉麾之将,拔距投石之士,含怒作色,如赴私仇。彼连营拥众,依山傍水,举螳蜋之斧,被蛣蜣之甲,当穷辙以待轮,〔〖胡三省注〗古语云:螳蜋怒臂以当车辙。陆佃曰:螳蜋,有斧虫也。兗人谓之拒斧,奋之当辙不避。释虫:不鲽,蟷蠰;其子螵蛸。舍人云:不鲽名蟷蠰,今之螳蜋也。方言云:谭、鲁以南谓之蟷蠰,三河之域谓之螳蜋,燕、赵之际谓之食庬,齐、杞以东谓之马谷,然名其子同云螵蛸也。〕坐积薪而候燎。及锋刃暂交,埃尘且接,已亡戟弃戈,土崩瓦解,掬指舟中,衿甲鼓下,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: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,楚乘晋师。林父不知所为,鼓于军中曰:“先济者有赏。”中军与下军争舟,舟中之指可掬也。又:晋伐齐,齐师夜遁,晋师从之。夙沙卫连大车塞隧以殿,殖绰、郭最曰:“子殿齐师,国之辱也,”乃代之殿,卫杀马于隘以塞道。晋州绰及之,射殖绰中肩,弛弓而自后缚之;其右具丙亦舍兵而缚郭最,皆衿甲面缚,坐于中军之鼓下。衿,其鸩翻。〕同宗异姓,缧绁相望。曲直既殊,强弱不等,获一人而失一国,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:宋猛获与南宫万弒其君,宋讨之,猛获奔卫。宋人请之,卫人欲弗许。石祁子曰:“天下之恶一也,恶于宋而保于我,保之何补!得一夫而失一国,与恶而弃好,非谋也。”卫人归之。〕见黄雀而忘深穽,智者所不为,仁者所不向。诚既往之难逮,犹将来之可追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逮,及也。此二语以诱梁,欲再与讲和以携侯景。〕侯景以鄙俚之夫,遭风云之会,位班三事,邑启万家,揣身量分,久当止足。而周章向背,离披不已,夫岂徒然,意亦可见。彼乃授之以利器,诲之以慢藏,〔〖胡三省注〗老子曰:国之利器,不可以授人。易曰:慢藏诲盗。藏,徂浪翻。〕使其势得容奸,时堪乘便。今见南风不竞,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:晋围齐,楚乘其间伐郑。晋人闻之,师旷曰:“不害。吾骤歌南风,又歌北风,南风不竞,多死声,楚必无功。”果如其言。〕天亡有征,老贼奸谋,将复作矣。然推坚强者难为功,摧枯朽者易为力。计其虽非孙吴猛将,燕赵精兵,犹是久涉行陈,曾习军旅,岂同剽轻之师,不比危脆之众。拒此则作气不足,攻彼则为势有馀,终恐尾大于身,踵粗于股,倔强不掉,狼戾难驯。呼之则反速而衅小,不征则叛迟而祸大。会应遥望廷尉,不肯为臣,〔〖胡三省注〗用苏峻事,见九十三卷晋成帝咸和二年。〕自据淮南,亦欲称帝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用黥布事,见十二卷汉高帝十一年。〕但恐楚国亡猨,祸延林木,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横使江、淮士子,荆、扬人物,死亡矢石之下,夭折雾露之中。彼梁主者,操行无闻,轻险有素,射雀论功,荡舟称力,〔〖胡三省注〗国语:晋平公射鷃不死,使竖襄搏之,失,公怒,将杀之,以告叔向。叔向曰:“君必杀之。昔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以为大甲,以封于晋。今君嗣先君唐叔,射鷃不死,搏之不得,是扬吾君之耻者也,必杀之。”君忸怩颜,乃赦之。鷃扈,小鸟,即鷃雀也。左传:齐桓公与蔡姬乘舟于囿,荡公。杜预注曰:荡,摇也。操,七到翻。行,下孟翻。射,而亦翻。〕年既老矣,耄又及之,政散民流,礼崩乐坏。加以用舍乖方,废立失所,〔〖胡三省注〗用舍乖方,谓免周捨、责顾琛而用朱异。废立失所,谓衔昭明而不立世适孙,乃立太子纲也。舍,读曰捨。〕矫情动俗,饰智惊愚,毒螫满怀,妄敦戒业,躁竞盈胸,谬治清净。灾异降于上,怨讟兴于下,人人厌苦,家家思乱,履霜有渐,坚冰且至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易坤卦初六爻辞曰:履霜坚冰至。象曰:屡霜坚冰,阴始凝也,驯致其道,至坚冰也。文言曰:臣弒其君,子弒其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来者渐矣,由辩之不早辩也。〕传险躁之风俗,任轻薄之子孙。朋党路开,兵权在外。必将祸生骨肉,衅起腹心,强弩冲城,长戈指阙;徒探雀鷇,无救府藏之虚,〔〖胡三省注〗探雀鷇,赵武灵王事,见四卷周赧王二十年。探,吐南翻。藏,徂浪翻。〕空请熊蹯,讵延晷刻之命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:楚世子商臣围其父成王,王请食熊蹯而死,不许,乃缢。杜预注曰:熊蹯难熟,冀久将有外救。蹯,音烦。〕外崩中溃,今实其时。鹬蚌相持,我乘其弊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战国策:赵且伐燕,苏代为燕谓惠王曰:“今者臣来,过易水,蚌方出暴,而鹬啄其肉,蚌合而拑其喙。鹬曰:‘今日不雨,明日不雨,即有死蚌。’蚌亦谓鹬曰:‘今日不出,明日不出,即有死鹬。’两者不肯相舍,渔父得而并禽之。今赵且伐燕,燕、赵久相支以弊大众,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。”〕方使骏骑追风,精甲辉日,四七并列,〔〖胡三省注〗汉光武用二十八将以定天下,后人赞之曰:“授钺四七。”〕百万为群,以转石之形,〔〖胡三省注〗孙子曰:任势者,其战人也,如转木石。木石之性,安则静,危则动;方则止,圆则行。故善战人之势,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,势也。〕为破竹之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破竹,杜预之言,见八十一卷晋武帝太康元年。〕当使钟山渡江,青盖入洛,荆棘生于建业之宫,糜鹿游于姑苏之馆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青盖入洛事见七十九卷晋武帝泰始八年。汉淮南王安阴有邪谋,伍被谏曰:“昔子胥谏吴王,吴王不用,乃曰:‘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’。今臣亦见宫中将生荆棘,露霑衣也。”〕但恐革车之所轥轹,〔〖胡三省注〗轥,力刃翻,践也。轹,来各翻,碾也。〕剑骑之所蹂践,杞梓于焉倾折,竹箭以此摧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杞梓、竹箭,东南之嘉产也。蹂,人九翻。践,息浅翻。折,而设翻。〕若吴之王孙,蜀之公子,〔〖胡三省注〗晋左思设为东吴王孙、西蜀公子以赋三都,弼引用之。〕归款军门,委命下吏,当即授客卿之秩,特加骠骑之号。凡百君子,勉求多福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李斯自楚入秦为客卿,孙秀自吴奔晋为骠骑将军。弼以此诱南人,要亦书檄之常谈耳。〕其后梁室祸败,皆如弼言。
侯景围谯城,不下。退攻城父,拔之。壬申,遣其行台左丞王伟等诣建康说上曰:“邺中文武合谋,召臣共讨高澄。事泄,澄幽元善见于金墉,杀诸元六十馀人。河北物情,俱念其主,请立元氏一人以从人望,如此,则陛下有继绝之名,臣景有立功之效。河之南北,为圣朝之邾、莒;国之男女,为大梁之臣妾。”上以为然,乙亥,下诏以太子舍人元贞为咸阳王,资以兵力,使还北主魏,须渡江,许即位,仪卫以乘舆之副给之。贞,树之子也。
萧渊明至邺,东魏主升阊阖门受俘,让而释之,送于晋阳,大将军澄待之甚厚。
慕容绍宗引军击侯景,景辎重数千两,马数千匹,士卒四万人,退保涡阳。绍宗士卒十万,旗甲耀日,鸣鼓长驱而进。景使谓之曰:“公等为欲送客,为欲定雌雄邪?”绍宗曰:“欲与公决胜负。”遂顺风布陈。景闭垒,俟风止乃出。绍宗曰:“侯景多诡计,好乘人背。”使备之,果如其言。景命战士皆被短甲,执短刀,入东魏陈,但低视,斫人胫马足。东魏兵遂败,绍宗坠马,仪同三司刘丰生被伤,显州刺史张遵业为景所擒。
绍宗、丰生俱奔谯城,裨将斛律光、张恃显尤之,绍宗曰:“吾战多矣,未见如景之难克者也。君辈试犯之!”光等被甲将出,绍宗戒之曰:“勿渡涡水。”二人军于水北,光轻骑射之。景临涡水谓光曰:“尔求勋而来,我惧死而去。我,汝之父友,何为射我?汝岂自解不渡水南?慕容绍宗教汝也!”光无以应。景使其徒田迁射光马,洞胸;光易马隐树,又中之,退入于军。景擒恃显,既而舍之。光走入谯城,绍宗曰:“今定何如,而尤我也!”光,金之子也。
开府仪同三司段韶夹涡而军,潜于上风纵火,景帅骑入水,出而却走,草湿,火不复然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斛律光之勇虽不利,段韶之智虽不获逞,然东魏之士气未衰也,故慕容绍宗乘机而运其巧,得以成功。观史者若祗以一时胜负论人,非有识略者也。帅,读曰率。复,扶又翻。〕
魏岐州久经丧乱,刺史郑穆初到,有户三千,穆抚循安集,数年之间,至四万馀户,考绩为诸州之最;丞相泰擢穆为京兆尹。
侯景与东魏慕容绍宗相持数月,景食尽,司马世云降于绍宗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至是,则侯景溃败之形成矣。〕
司马光(1019年11月17日-1086年),字君实,号迂叟,陕州夏县(今山西夏县)涑水乡人,《宋史》,《辞海》等明确记载,世称涑水先生。生于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。北宋史学家、文学家。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,卒赠太师、温国公,谥文正,主持编纂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编年体通史《资治通鉴》,为人温良谦恭、刚正不阿,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,历来受人景仰。生平著作甚多,主要有史学巨著《资治通鉴》、《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》、《稽古录》、《涑水记闻》、《潜虚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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