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显宗成皇帝　咸和八年

（癸已　公元333年）
司马光 《资治通鉴》

春，正月，成大将军李寿拔朱提，董炳、霍彪皆降，寿威震南中。

丙子，赵主勒遣使来修好；诏焚其币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晋虽未能复君父之雠，而焚币一事，犹足舒忠臣义士之气。〕

三月，宁州刺史尹奉降于成，成尽有南中之地，大赦，以大将军寿领宁州。

夏，五月，甲寅，辽东武宣公慕容廆卒。六月，世子皝以平北将军行平州刺史，督摄部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皝，字元真廆第三子。廆，户罪翻。皝，呼广翻。〕赦系囚。以长史裴开为军咨祭酒，郎中令高诩为玄菟太守。皝以带方太守王诞为左长史，诞以辽东太守阳骛为才而让之；皝从之，以诞为右长史〔〖胡三省注〗国之兴也，其臣推贤让能；国之衰也其臣矜己忌前。骛，音务。〕

赵主勒寝疾，中山王虎入侍禁中，矫诏，群臣亲戚皆不得入；疾之增损，外无知者。又矫诏召秦王宏、彭城王堪还襄国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勒以宏都督中外诸军事，盖使之镇邺。堪盖在河南。〕勒疾小廖，见宏，惊曰：“吾使王处藩镇，正备今日，有召王者邪，将自来邪？有召者，当按诛之！”虎惧曰：“秦王思慕，暂还耳，今遣之。”仍留不遣。数日，复问之，虎曰：“受诏即遣，今已半道矣。”广阿有蝗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广阿县，前汉属钜鹿郡，后汉、晋省；后魏复置广阿县，属南赵郡；隋改为大陆县；唐武德间，改为象城县，天宝初改为昭庆县，属赵州。〕虎密使其子冀州刺史邃帅骑三千游于蝗所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若捕蝗者，以为外应。帅，读曰率。骑，奇寄翻。〕

秋，七月，勒疾笃，遗命曰：“大雅兄弟，宜善相保，司马氏，汝曹之前车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前车之覆，后车之戒；戒其兄弟自相残也。〕中山王宜深思周、霍，勿为将来口实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当如周公、霍光之辅幼孤也。勒谓此言可以絷虎之手足邪！此数语亦徐光、程遐为之耳。〕戊辰，勒卒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年六十。〕中山王虎劫太子弘使临轩，收右光禄大夫程遐、中书令徐光，下廷尉，召邃使将兵入宿卫，文武皆奔散。弘大惧，自陈劣弱，让位于虎。虎曰：“君终，太子立，礼之常也。”弘涕泣固让，虎怒曰：“若不堪重任，天下自有大义，何足豫论！”弘乃即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弘，字大雅，勒第二子。〕大赦。杀程遐、徐光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光、遐固知祸之及己，然亦不料如是之速。〕夜，以勒丧潜瘗山谷，莫知其处。己卯，备仪卫，虚葬于高平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勒卒十二日而葬，未有如是之速者也。虎既潜葬勒，其所以为身后之计者，亦不过如此，卒为女子所告，果何益哉！瘞，于计翻。〕谥曰明帝，庙号高祖。

赵将石聪及谯郡太守彭彪，各遣使来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聪时镇谯城。守，式又翻。降，户江翻。〕聪本晋人，冒姓石氏。朝廷遣督护乔球将兵救之，未至，聪等为虎所诛。

慕容皝遣长史勃海王济等来告丧。

八月，赵主弘以中山王虎为丞相、魏王、大单于，加九锡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单，音蝉。〕以魏郡等十三郡为国，总摄百揆。虎赦其境内，立妻郑氏为魏王后；子邃为魏太子，加使持节、侍中、都督中外诸军事、大将军、录尚书事；次子宣为使持节、车骑大将军、冀州刺史，封河间王；韬为前锋将军、司隶校尉，封乐安王；遵封齐王，鉴封代王，苞封乐平王；徙平原王斌为章武王。勒文武旧臣，皆补散任；虎之府寮亲党，悉署台省要职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虎居邺，子邃都督中外诸军，宜据信都，府寮亲属分领台省；弘处尊位，特奇坐耳。散，悉亶翻。〕以镇军将军夔安领左仆射，尚书郭殷为右仆射。更命太子宫曰崇训宫，太后刘氏以下皆徙居之。选勒宫人及车马、服玩之美者，皆入丞相府。

宇文乞得归为其东部大人逸豆归所逐，走死于外。慕容皝引兵讨之，军于广安；〔〖胡三省注〗广安，在棘城之北。〕逸豆归惧而请和，遂筑榆阴、安晋二城而还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榆阴城，盖在大榆河之阴；安晋城，在威德城东南。〕

成建宁、牂柯二郡来降，李寿复击取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牂柯，音臧哥。〕

赵刘太后谓彭城王堪曰：“先帝甫晏驾，丞相遽相陵籍如此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陵，驾也，轹也。藉，蹈也。藉，慈夜翻。〕帝祚之亡，殆不复久。王将若之何？”堪曰：“先帝旧臣，皆被疏斥，军旅不复由人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谓虎诸子皆握兵权也。被，皮义翻。〕宫省之内，无可为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宿卫及台省要职，皆虎之府寮、亲属，无与共谋匡者。〕臣请奔兖州，挟南阳王恢为盟主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恢，勒少子也，时镇廪丘。〕据廪丘，宣太后诏于牧、守、征、镇，使各举兵以诛暴逆，庶几犹有济也。”刘氏曰：“事急矣！当速为之。”

九月，堪微服、轻骑袭兖州，不克，南奔谯城。丞相虎遣其将郭太追之，获堪于城父，〔〖胡三省注〗父，音甫。〕送襄国，炙而杀之。征南阳王恢还襄国。刘氏谋泄，虎废而杀之，尊弘母程氏为皇太后。堪本田氏子，数有功，赵主勒养以为子。刘氏有胆略，勒每与之参决军事，佐勒建功业，有吕后之风，而不妬忌更过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吕后能诛韩信、彭越，刘氏不能制虎，殆不及也。〕

赵河东王生镇关中，石朗镇洛阳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刘胤之西奔也，石生自洛阳镇长安，朗代生镇洛阳。〕冬，十月，生、朗皆举兵以讨丞相虎；生自称秦州刺史，遣使来降。氐帅蒲洪自称雍州刺史，西附张骏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咸和四年，洪降于虎，今以赵乱而叛。帅，所类翻。〕

虎留太子邃守襄国，将步骑七万攻朗于金墉。金墉溃，获朗，刖而斩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将，即亮翻。骑，奇寄翻。刖，音月。〕进向长安，以梁王挺为前锋大都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挺，虎之子也。〕生遣将军郭权帅鲜卑涉璝众二万为前锋以拒之，生将大军继发，军于蒲阪。权与挺战于潼关，大破之，挺及丞相左长史刘隗皆死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此刘隗，意即自晋奔赵者。〕虎还奔渑池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渑，弥兗翻。〕枕尸三百余里。鲜卑潜与虎通谋，反击生。生不知挺已死，惧，单骑奔长安。权收余众，退屯渭汭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孔安国曰，水北曰汭。杜预曰，水之隈曲曰汭，音如锐翻。〕生遂弃长安，匿于鸡头山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张守节曰：《括地志》云：鸡头山在成州上禄县东北二十里，在长安西南九百六十里。郦道元云：盖大陇山异名也。后《汉书》，隗嚣使王孟塞鸡头道，即此也。按原州平高县西百里亦有笄头山，在长安八百里。〕将军蒋英据长安拒守，虎进兵击英，斩之。生麾下斩生以降；权奔陇右。

虎分命诸将屯汧、陇，遣将军麻秋讨蒲洪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风俗通》，麻，齐大夫麻婴之后。〕洪帅户二万降于虎，虎迎拜洪光烈将军、〔〖胡三省注〗前此未有光烈将军号，石虎创置也。〕护氐校尉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汉有护羌校尉，虎以此官授洪，使之监护群氐。〕洪至长安，说虎徙关中豪杰及氐、羌以实东方，曰：“诸氐皆洪家部曲，洪帅以从，谁敢违者！”虎从之，徙秦、雍民及氐、羌十余万户于关东。以洪为龙骧将军、流民都督，使居枋头；以羌帅姚弋仲为奋武将军、西羌大都督，使帅其众数万徙居清河之滠头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羌帅，所类翻。滠，日涉翻。《水经注》：清河过广川县东，水侧有羌垒，姚氏之故居也。为姚弋仲父子自滠头起兵张本。〕

虎还襄国，大赦。赵主弘命虎建魏台，一如魏武王辅汉故事。

慕容皝初嗣位，用法严峻，国人多不自安，主簿皇甫真切谏，不听。

皝庶兄建威将军翰、母弟征虏将军仁，有勇略，屡立战功，得士心，季弟昭，有才艺；皆有宠于廆。皝忌之，翰叹曰：“吾受事于先公，不敢不尽力，幸赖先公之灵，所向有功，此乃天赞吾国，非人力也。而人谓吾之所办，以为雄才难制，吾岂可坐而待祸邪！”乃与其子出奔段氏。段辽素闻其才，冀收其用，甚爱重之。

仁自平郭来奔丧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汉志，平郭县属辽东郡；晋省。晋东夷校尉治襄平，崔毖之败，慕容廆以仁镇辽东，治平部。〕谓昭曰：“吾等素骄，多无礼于嗣君，嗣君刚严，无罪犹可畏，况有罪乎！”昭曰：“吾辈皆体正嫡，于国有分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昭自谓与仁皆正室之子，分可以得国也。分，扶问翻。〕兄素得士心，我在内未为所疑，伺其间隙，除之不难。兄趣举兵以来，我为内应，事成之日，与我辽东。男子举事，不克则死，不能效建威偷生异域地。”仁曰：“善！”遂还平郭。闰月，仁举兵而西。

或以仁、昭之谋告皝，皝未之信，遣使按验。仁兵已至黄水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黄水，即潢水，在棘城东北，距唐营州四百里。据载记，黄水当在汉辽东郡险渎县。〕知事露，杀使者，还据平郭。皝赐昭死，遣军祭酒封弈慰抚辽东，以高诩为广武将军，将兵五千与庶弟建武将军幼、稚、广威将军军、宁远将军汗、司马辽东佟寿共讨仁。与仁战于汶城北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佟，徒冬翻，姓也。汶，汉古县，属辽东郡；前书作“文”。〕皝兵大败，幼、稚、军皆为仁所获。寿尝为仁司马，遂降于仁。前大农孙机等举辽东城以应仁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孙机，盖王官之避地辽东者。辽东城，即襄平城。〕封弈不得入，与汗俱还。东夷校尉封抽、护军平原乙逸、〔〖胡三省注〗乙，姓也；逸，名也。《姓谱》：商汤字天乙，支孙以为氏。〕辽东相太原韩矫皆弃城走，于是仁尽有辽东之地；段辽及鲜卑诸部皆与仁遥相应援。皝追思皇甫真之言，以真为平州别驾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皝领平州史，以真为别驾。〕

十二月，郭权据上邽，遣使来降；京兆、新平、扶风、冯翊、北地皆应之。

初，张骏欲假道于成以通表建康，成主雄不许。骏乃遣治中从事张淳称藩于成以假道；雄伪许之，将使盗覆诸东峡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三峡在成都之东，故云东峡。〕蜀人桥赞密以告淳，淳谓雄曰：“寡君使小臣行无迹之地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蜀不许凉人假道，则蜀地前此无凉人之迹。〕万里通诚于建康者，以陛下嘉尚忠义，能成人之美故也。若欲杀臣者，当斩之都市，宣示众目曰：‘凉州不忘旧德，通使琅邪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江左自琅邪中兴，故以称之。使，疏吏翻。〕主圣臣明，发觉杀之。’如此，则义声远播，天下畏威。今使盗杀之江中，威刑不显，何足以示天下乎！”雄大惊曰：“安有此邪！”

司隶校尉景骞〔〖胡三省注〗蜀置司隶校尉于成都。〕言于雄曰：“张淳壮士，请留之。”雄曰：“壮士安肯留！且试以卿意观之。”骞谓淳曰：“卿体丰大，天热，可且遣下吏，小住须凉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須，待也。〕淳曰：“寡君以皇舆播越，梓宫未返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谓怀、愍蒙尘，卒之见害，梓宫未返也。〕生民涂炭，莫之振救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振，举也。〕故遣淳通诚上都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上都，谓建康也。〕所论事重，非下吏所能传；使下吏可了，则淳亦不来矣。虽火山汤海，犹将赴之，岂寒暑之足惮哉！”雄谓淳曰：“贵主英名盖世，土险兵强，何不亦称帝自娱一方？”淳曰：“寡君祖考以来，世笃忠贞，以仇耻未雪，枕戈待旦，何自娱之有！”雄甚惭，曰：“我之祖考本亦晋臣，遭天下大乱，与六郡之民避难此州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八十二卷惠帝元康八年。难，乃旦翻。〕为众所推，遂有今日。琅邪若能中兴大晋于中国者，亦当帅众辅之。”厚为淳礼而遣之。淳卒致命于建康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卒，子恤翻。致命，致其君命也。〕

长安之失守也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八十九卷愍帝建兴四年。〕敦煌计吏耿访自汉中入江东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耿訪，敦煌所遣上計吏，留長安未還，而長安陷，且河、隴路絕，因南入漢中，自漢東下至建康。敦，徒門翻。〕屡上书请遣大使慰抚凉州。朝廷以访守侍书御史，拜张骏镇西大将军，选陇西贾陵等十二人配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配，侑也。〕访至梁州，道不通，以诏书付贾陵，诈为贾客以达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贾，音古。〕是岁，陵始至凉州，骏遣部曲督王丰等报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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