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三三 唐纪四十九

起强圉单阏(丁卯)八月,尽重光协(辛未),凡四年有奇。

◎唐德宗神武圣文皇帝·八

唐德宗神武圣文皇帝 贞元三年

(丁卯 公元787年)

八月,辛巳朔,日有食之。

吐蕃尚结赞遣五骑送崔汉衡归,〔〖胡三省注〗汉衡为吐蕃所擒见上卷是年五月。〕且上表求和。至潘原,李观语之以“有诏不纳吐蕃使者”,受其表而却其人。

初,兵部侍郎、同平章事柳浑与张延赏俱为相,浑议事数异同,延赏使所亲谓曰:“相公旧德,但节言于庙堂,则重位可久。”浑曰:“为吾谢张公,柳浑头可断,舌不可禁!”由是交恶。上好文雅醖藉,〔〖胡三省注〗史炤曰:醞藉,有雅度之称。余谓炤说非也。《记礼器》云:礼有摈诏,乐有相步,温之至也。郑氏注云:皆为温藉重礼也。皇氏云:温,谓丞藉。凡玉以物缊里丞藉,君子亦以威仪摈相以自丞藉。温,与缊同。〕而浑质直轻侻,无威仪,于上前时发俚语。上不悦,欲黜为王府长史,李泌言:“浑褊直无他。故事,罢相无为长史者。”又欲以为王傅,泌请以为常侍,上曰:“苟得罢之,无不可者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于此可以见帝之亲任泌。〕己丑,浑罢为左散骑常侍。

初,郜国大长公主适驸马都尉萧升。升,复之从兄弟也。公主不谨,詹事李升、蜀州别驾萧鼎、〔〖胡三省注〗武后垂拱二年,分益州置蜀州、汉州。〕彭州司马李万、丰阳令韦恪,〔〖胡三省注〗丰阳县,属商州,汉商县地,晋分商县置丰阳县,以川为名。旧治吉川城,麟德元年移治丰阳川。〕皆出入主第。主女为太子妃,始者上恩礼甚厚,主常直乘肩舆抵东宫。宗戚皆疾之。或告主淫乱,且为厌祷。上大怒,幽主于禁中,切责太子。太子不知所对,请与萧妃离婚。

上召李泌告之,且曰:“舒王近已长立,孝友温仁。”泌曰:“何至于是!陛下惟有一子,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:按德宗十一子,谊、謜其所生外,犹有九子。而泌云惟有一子者,盖当是时小王或未生,谊、謜之外尚有昭靖子也。〕奈何一旦疑之,欲废之而立侄,得无失计乎!”上勃然怒曰:“卿何得间人父子!谁语卿舒王为侄者?”对曰:“陛下自言之。大历初,陛下语臣,‘今日得数子’。臣请其故,陛下言‘昭靖诸子,主上令吾子之。’〔〖胡三省注〗昭靖太子,上弟邈也。〕今陛下所生之子犹疑之,何有于侄?〔〖胡三省注〗当此之时,微李泌,孰能言及此者。〕舒王虽孝,自今陛下宜努力,勿复望其孝矣!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因父子天性,推而言及人情利害极处以感动之。〕上曰:“卿不爱家族乎?”对曰:“臣惟爱家族,故不敢不尽言。若畏陛下盛怒而为曲从,陛下明日悔之,必尤臣云:‘吾独任汝为相,不力谏,使至此,必复杀而子。’〔〖胡三省注〗而,汝也。〕臣老矣,馀年不足惜,若冤杀臣子,使臣以侄为嗣,臣未知得歆其祀乎!”因呜咽流涕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又以自家真情感动之。〕上亦泣曰:“事已如此,使朕如何而可?”对曰:“此大事,愿陛下审图之。臣始谓陛下圣德,当使海外蛮夷皆戴之如父母,岂谓自有子而疑之至此乎!臣今尽言,不敢避忌讳。自古父子相疑,未有不亡国覆家者。陛下记昔在彭原,建宁何故而诛?”上曰:“建宁叔实冤,肃宗性急,谮之者深耳!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建宁王倓,德宗之叔也。倓冤死事见二百一十九卷肃宗至德元载。〕泌曰:“臣昔以建宁之故,固辞官爵,誓不近天子左右。不幸今日复为陛下相,又睹兹事。臣在彭原,承恩无比,竟不敢言建宁之冤,及临辞乃言之,肃宗亦悔而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二百二十卷至德二载。〕先帝自建宁之死,常怀危懼,臣亦为先帝诵《黄台瓜辞》以防谗构之端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同上。〕”上曰:“朕固知之。”意色稍解,乃曰:“贞观、开元皆易太子,何故不亡?”对曰:“臣方欲言之。昔承乾屡尝监国,托附者众,东宫甲士甚多,与宰相侯君集谋反,事觉,太宗使其舅长孙无忌与朝臣数十人鞫之,事状显白,然后集百官而议之。当时言者犹云:‘愿陛下不失为慈父,使太子得终天年。’太宗从之,并废魏王泰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一百九十有七卷贞观十七年。〕陛下既知肃宗性急,以建宁为冤,臣不胜庆幸。愿陛下戒覆车之失,从容三日,究其端绪而思之,陛下必释然知太子之无它矣。若果有其迹,当召大臣知义理者二十人与臣鞫其左右,必有实状,愿陛下如贞观之法行之,并废舒王而立皇孙,则百代之后,有天下者犹陛下子孙也。至于开元之时,武惠妃谮太子瑛兄弟杀之,海内冤愤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二百一十四卷玄宗开元二十五年。〕此乃百代所当戒,又可法乎!且陛下昔尝令太子见臣于蓬莱池,〔〖胡三省注〗大明宫中蓬莱殿北有太液池,池中有蓬莱山,所谓蓬莱池,盖即此也。〕观其容表,非有蠭目豺声商臣之相也,〔〖胡三省注〗《左传》:楚成王将立太子商臣,令尹子上曰:“不可,是人也,蠭目而豺声,忍人也。”不听,卒立之。商臣后果以官甲围成王而杀之。〕正恐失于柔仁耳。又,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,〔〖胡三省注〗大明宫中有少阳院,在浴堂殿之东,温室殿西南。〕在寝殿之侧,〔〖胡三省注〗德宗常居浴堂殿。〕未尝接外人,预外事,安有异谋乎!彼谮人者巧诈百端,虽有手书如晋愍怀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八十三卷西晋惠帝元康九年。〕衷甲如太子瑛,〔〖胡三省注〗开元二 十五年,杨泂复构太子瑛、鄂王瑶、光王琚与妃兄薛锈有异谋。武惠妃使人诡召太子。二王曰:“中有贼,请甲以入。”太子从之。妃白帝曰:“太子、二王谋反,甲而来!”帝使中人视之,如言。遂并废为庶人。〕犹未可信,况但以妻母有罪为累乎!幸陛下语臣,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必不知谋。曏使杨素、许敬宗、李林甫之徒承此旨,已就舒王图定策之功矣!”上曰:“此朕家事,何豫于卿,而力争如此?”对曰:“天子以四海为家。臣今独任宰相之重,四海之内,一物失所,责归于臣。况坐视太子冤横而不言,臣罪大矣!”上曰:“为卿迁延至明日思之。”泌抽笏叩头而泣曰:“如此,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!然陛下还宫,当自审思,勿露此意于左右;露之,则彼皆欲树功于舒王,太子危矣!”上曰:“具晓卿意。”泌归,谓子弟曰:“吾本不乐富贵,而命与愿违,今累汝曹矣。”

太子遣人谢泌曰:“若必不可救,欲先自仰药,何如?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言欲饮药而死也。〕泌曰:“必无此虑。愿太子起敬起孝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起敬起孝,《礼记》之言。〕苟泌身不存,则事不可知耳。”

间一日,〔〖胡三省注〗按经典释文:间,音间厕之间。〕上开延英殿独召泌,〔〖胡三省注〗宋白曰:唐制:内中有公事商量,即降宣头付閤门开延英,閤门翻宣申中书,井牓正衙门。如中书有公事敷奏,即宰臣入牓子,奏请开延英,只是宰臣赴对。〕流涕阑干,〔〖胡三省注〗泣涕纵横为阑干。一曰:阑干,泪不断貌。〕抚其背曰:“非卿切言,朕今日悔无及矣!皆如卿言,太子仁孝,实无他也。自今军国及朕家事,皆当谋于卿矣。”泌拜贺,因曰:“陛下圣明,察太子无罪,臣报国毕矣。臣前日惊悸亡魂,〔〖胡三省注〗悸,其季翻,心动也。〕不可复用,愿乞骸骨。”上曰:“朕父子赖卿得全,方属子孙,使卿代代富贵以报德,何为出此言乎!”甲午,诏李万不知避宗,宜杖死,〔〖胡三省注〗《左传》:齐卢蒲癸臣于庆舍,有宠,妻之以女。庆舍之士谓卢蒲癸曰:“男女辨姓,子不避宗,何也﹖”癸曰:“宗不余避,余独安避之!”〕李升等及公主五子,皆流岭南及远州。

戊申,吐蕃帅羌、浑之众寇陇州,连营数十里,京城震恐。九月,丁卯,遣神策将石季章戍武功,决胜军使唐良臣戍百里城。丁巳,吐蕃大掠汧阳、吴山、华亭,〔〖胡三省注〗吴山县,属陇州,隋之长蛇县地,唐贞观元年更名,以县有吴山也。史炤曰:华亭,本属安定郡,后属陇州,垂拱二年更名曰亭川,元和三年省入洴源。〕老弱者杀之,或断手凿目,弃之而去,驱丁壮万馀悉送安化峡西,〔〖胡三省注〗安化峡,当在秦州清水县界。九域志:平凉西南七一里有安化县。又陇州洴阳县有安化镇。〕将分隶羌、浑,乃告之曰:“听尔东向哭辞乡国。”众大哭,赴崖谷死伤者千馀人。未几,吐蕃之众复至,围陇州,刺史韩清沔与神策副将苏太平夜出兵击却之。

上谓李泌曰:“每岁诸道贡献,共直钱五十万缗,今岁仅得三十万缗。言此诚知失体,然宫中用度殊不足。”泌曰:“古者天子不私求财,〔〖胡三省注〗春秋左传之言。〕今请岁供宫中钱百万缗,愿陛下不受诸道贡献及罢宣索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遣中使以圣旨就有司宣取财物,谓之宣索。〕必有所须,请降敕折税,不使奸吏因缘诛剥。”上从之。

回纥合骨咄禄可汗屡求和亲,且请昏。上未之许。会边将告乏马,无以给之,李泌言于上曰:“陛下诚用臣策,数年之后,马贱于今十倍矣。”上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愿陛下推至公之心,屈己徇人,为社稷大计,臣乃敢言。”上曰:“卿何自疑若是!”对曰:“臣愿陛下北和回纥,南通云南,西结大食、天竺,如此,则吐蕃自困,马亦易致矣!”上曰:“三国当如卿言,至于回纥则不可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以陕州之辱,恨回纥也。〕泌曰:“臣固知陛下如此,所以不敢早言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見上卷是年七月。〕为今之计,当以回纥为先,三国差缓耳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三国,谓云南、大食、天竺。〕上曰:“唯回纥卿勿言。”泌曰:“臣备位宰相,事有可否在陛下,何至不许臣言!”上曰:“朕于卿言皆听之矣,至于和回纥,宜待子孙;于朕之时,则固不可!”泌曰:“岂非以陕州之耻邪!”上曰:“然。韦少华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二百二十二卷宝应元年。陕,失冉翻。邪,音耶。少,始照翻。〕朕岂能忘之!属国家多难,未暇报之,和则决不可。卿勿更言!”泌曰:“害少华者乃牟羽可汗,陛下即位,举兵入寇,未出其境,今合骨咄禄可汗杀之。然则今可汗乃有功于陛下,宜受封赏,又何怨邪!其后张光晟杀突董等九百馀人,〔〖胡三省注〗杀牟羽、杀突董事并见二百二十六卷建中元年。〕合骨咄禄竟不敢杀朝廷使者,〔〖胡三省注〗见二百二十七卷建中三年。〕然则合骨咄禄固无罪矣。”上曰:“卿以和回纥为是,则朕固非邪?”对曰:“臣为社稷而言,若苛合取容,何以见肃宗、代宗于天上!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凡人言死,则曰见某人于地下。人主之前,尊君之祖、父,则曰见于天上,言其神灵在天,死则将得见之。〕上曰:“容朕徐思之。”自是泌凡十五馀对,未尝不论回纥事,上终不许。泌曰:“陛下既不许回纥和亲,愿赐臣骸骨。”上曰:“朕非拒谏,但欲与卿较理耳,何至遽欲去朕邪?”对曰:“陛下许臣言理,此固天下之福也。”上曰:“朕不惜屈己与之和,但不能负少华辈。”对曰:“以臣观之,少华辈负陛下,非陛下负之也。”上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昔回纥叶护将兵助讨安庆绪,肃宗但令臣宴劳之于元帅府,先帝未尝见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讨安庆绪之时,代宗以广平王为元帅。〕叶护固邀臣至其营,肃宗犹不许。及大军将发,先帝始与相见。所以然者,彼戒狄豺狼也,举兵入中国之腹,不得不过为之防也。陛下在陕,富于春秋,少华辈不能深虑,以万乘元子径造其营,又不先与之议相见之仪,使彼得肆其桀骜,岂非少华辈负陛下邪?死不足偿责矣。且香积之捷,叶护欲引兵入长安,先帝亲拜之于马前以止之,叶护遂不敢入城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二百二十卷肃宗至德二载。〕当时观者十万馀人,皆叹息曰:‘广平王真华、夷主也!’然则先帝所屈者少,所伸者多矣。叶护乃牟羽之叔父也。牟羽身为可汗,举全国之兵赴中原之难,故其志气骄矜,敢责礼于陛下。陛下天资神武,不为之屈。当是之时,臣不敢言其它,若可汗留陛下于营中,欢饮十日,天下岂得不寒心哉!〔〖胡三省注〗不敢察察言,故云尔。〕而天威所临,豺狼驯扰,〔〖胡三省注〗驯,从也,善也。扰者,顺也。〕可汗母捧陛下于貂裘,叱退左右,亲送陛下乘马而归。陛下以香积之事观之,则屈己为是乎?不屈为是乎?陛下屈于牟羽乎?牟羽屈于陛下乎?”上谓李晟、马燧曰:“故旧不宜相逢。朕素怨回纥,今闻泌言香积之事,朕自觉少理。卿二人以为何如?”对曰:“果如泌所言,则回纥似可恕。”上曰:“卿二人复不与朕,朕当奈何!”泌曰:“臣以为回纥不足怨,曏来宰相乃可怨耳。今回纥可汗杀牟羽,其国人有再复京城之勋,〔〖胡三省注〗回纥,至德二载与代宗复两京,宝应元年又与帝复东京,是有再复京城之勋。〕夫何罪乎!吐蕃幸国之灾,陷河、陇数千里之地又引兵入京城,使先帝蒙尘于陕,〔〖胡三省注〗见二百二十三卷代宗广德元年。〕此乃百代必报之仇,况其赞普至今尚存,〔〖胡三省注〗言牟羽巳死,则回纥为可恕;赞普尚存,则国雠当必复。〕宰相不为陛下别白言此,乃欲和吐蕃以攻回纥,此为可怨耳。”上曰:“朕与之为怨已久,又闻吐蕃劫盟,今往与之和,得无复拒我,为夷狄之笑乎?”对曰:“不然。臣曩在彭原,今可汗为胡禄都督,与今国相白婆帝皆从听护而来,臣待之颇亲厚,故闻臣为相而求和,安有复相拒乎!臣今请以书与之约:称臣,为陛下子,每使来不过二百人,印马不过千匹,〔〖胡三省注〗《唐六典》:有诸监马印。凡诸监马驹,以小官字印印左膊,以年示印印右髀,以监名依左、右厢印印尾侧。若形容端正,拟送尚乘者,则不须印监名。至三岁起,脊量强弱渐以飞字印印右膊。细马、次马俱以龙形印印项左。送尚乘者,于尾侧依左、右闲印以三花。其余杂马上乘者,以风字印印左膊,以飞字印印右髀。经印之后,简入别所者,各以新入处监名印印左颊。官马赐人者,以赐字印配诸运,及充传送驿者,以出字印并印右颊。诸蕃马印随部落各为印识。回纥马印侽俈俌俰。此所谓印马者,回纥以马来与中国为互市,中国以印印之也。〕无得携中国人及商胡出塞。五者皆能如约,则主上必许和亲。如此,威加北荒,旁詟吐蕃,〔〖胡三省注〗詟,之涉翻。〕足以快陛下平昔之心矣。”上曰:“自至德以来,与为兄弟之国,今一旦欲臣之,彼安肯和乎?”对曰:“彼思与中国和亲久矣,其可汗、国相素信臣言,若其未谐,但应再发一书耳。”上从之。

既而回纥可汗遣使上表称儿及臣,凡泌所与约五事,一皆听命。上大喜,谓泌曰:“回纥何畏服卿如此!”对曰:“此乃陛下威灵,臣何力焉!”上曰:“回纥则既和矣,所以招云南、大食、天竺奈何!”对曰:“回纥和,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。次招云南,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。云南自汉以臣属中国,〔〖胡三省注〗云南,本汉之哀牢夷,后汉永平之间,始臣属中国,其地在汉永昌郡界。〕杨国忠无故扰之使叛,臣于吐蕃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二百一十六卷玄宗天宝九载。〕苦于吐蕃赋役重,未尝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。大食在西域为最强,自葱岭尽西海,地几半天下,〔〖胡三省注〗大食既并波斯,突骑施又亡,其地东尽葱岭,西南际海,方万余里。〕与天竺皆慕中国,代与吐蕃为仇,臣故知其可招也。”

癸亥,遣回纥使者合阙将军归,许以咸安公主妻可汗,〔〖胡三省注〗蓬州咸安郡。公主,上女也。妻,七细翻。《考异》曰:《邺侯家传》:九月,泌请与回纥和亲。十月,与回纥书。十二月,回纥遣聿支达干上表谢恩,皆请如宰相约和亲。按《实录》:“八月丁酉,回纥遣默啜达干来贡方物,且请和亲。九月癸亥,遣回纥使合阙将军归其国。初,合阙将其君命请昏,上许以咸安公主嫁之,命见于麟德殿,且令赍公主画图就示可汗,以马价绢五万还之,许互市而去。”十二月,无聿支入聘之事。回纥自大历十一年以,未尝入寇,信使往来,亦无不和及求和之迹。盖德宗心恨回纥,而外迹犹羁縻不绝。今回纥请昏,则拒绝不许,而李泌劝与为昏耳。其月数之差,则恐李繁记之不详。或者聿支即默啜与合阙,皆不可知也,若以默啜即为请昏之使,合阙即为谢恩之人。水泌论回纥凡十五余对,须半月以上。泌又云:“臣木夹中与书,令朝臣递,云一月可到,岁内报至。”自丁酉至癸亥,才二十六日耳。今依《实录《月日。因许嫁咸安,本其事而言之。〕归其马价绢五万匹。

吐蕃寇华亭及连云堡,皆陷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连云堡,在泾州西界。宋鄢曰:连云堡,泾要地也,三垂峭绝,北据高所,虏进退,烽火易通。《考异》曰:《邺侯家传》曰:“时京西诸镇报种麦已毕,绝万顷而皆亘 野;上大喜。既而尚结赞来入寇,诸军闭壁;候夜,斫营,悉捷,结赞乃退归。上以十余年来,边军尝被戎挫,皆入践京畿,此来始败,又不能更深入,且报种麦已 毕而喜甚。”按《实录》:“吐蕃陷华亭及连云堡,驱掠邠、泾编户牛畜万计,悉送至弹筝峡。是秋,数州人无种麦者。”与家传相反。今从《实录》。〕甲戌,吐蕃驱二城之民数千人及邠、泾人畜万计而去,置之弹筝峡西。泾州恃连云为斥候,连云既陷,西门不开,门外皆为虏境,樵采路绝。每收获,必陈兵以扞之,多失时,得空穗而已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禾麦熟而不收获,其实陨落,故得空穗。〕由是泾州常苦乏食。

冬,十月,甲申,吐蕃寇丰义城,〔〖胡三省注〗武德二年,分彭原置丰义县,属宁州。宋白曰:彭阳县,后魏于县置云州,周武保定二年,废州为防,隋文帝废防为丰义城,唐武德初分彭原县为丰义县,属彭州,贞观废彭州,以县属宁州,其城即 后魏云州城。〕前锋至大回原,邠宁节度使韩游瓌击却之。乙酉,复寇长武城,又城故原州而屯之。

妖僧李软奴自言:“本皇族,见岳、渎神〔〖胡三省注〗渎,谓四渎。妖,于遥翻。〕命己为天子。”结殿前射生将韩钦绪等谋作乱。丙戌,其党告之,上命捕送内侍省推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推鞫也。〕李晟闻之,遽仆于地曰:“晟族灭矣!”李泌问其故,晟曰:“晟新罹谤毁,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上卷本年三月。〕中外有家人千馀,若有一人在其党中,则兄亦不能救矣。”泌乃奏:“大狱一起,所连引必多,外间人情忷惧,请出付台推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付御史台推鞫之也。〕上从之。钦绪,游瓌之子也,亡抵邠州。游瓌出屯长武城,留后械送京师。壬辰,腰斩钦奴等八人,北军之士坐死者八百馀人,而朝廷之臣无连及者。韩游瓌委军诣阙谢,上遣使止之,委任如初。游瓌又械送钦绪二子,上亦宥之。

吐蕃以苦寒不入寇,而粮运不继。十一月,诏浑瑊归河中,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:《邺侯家传》:“十一月,以张献甫为邠,宁等州节度使,代韩游瓌,而以浑侍中为朔方、河中、绛、邠、宁、庆副元帅。先公乃令献甫修西界堡障、濠堑,南接泾州,于是塞内始有藩篱之固,尚结赞不能轻入窥边矣。”按献甫明年七月乃为邠宁节度。家传误也。〕李元谅归华州,刘昌分其众五千归汴州,〔〖胡三省注〗刘昌,本汴州将也,贞元三年入朝,诏以汴兵八千戍泾原,寻授泾原帅。华,户化翻。〕自馀防秋兵退屯凤翔、京兆诸县以就食。

十二月,韩游瓌入朝。

自兴元以来,至是岁最为丰稔,米斗直钱百五十、粟八十,诏所在和籴。

庚辰,上畋于新店,入民赵光奇家,问:“百姓乐乎?”对曰:“不乐。”上曰:“今岁颇稔,何为不乐?”对曰:“诏令不信。前云两税之外悉无它徭,今非税而诛求者殆过于税。后又云和籴,而实强取之,曾不识一钱。始云所籴粟麦纳于道次,今则遣致京西行营,动数百里,车摧牛毙,破产不能支。愁苦如此,何乐之有!每有诏书优恤,徒空文耳!恐圣主深居九重,皆未知之也!”上命复其家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复,方目翻。复,除也,除其家赋役也。〕

臣光曰:甚矣唐德宗之难寤也!自古所患者,人君之泽壅而不下达,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;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怀,〔〖胡三省注〗勤恤者,切于忧民也。〕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,以至于离叛危亡,凡以此也。德宗幸以游猎得至民家,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,此乃千载之遇也。固当按有司之废格诏书,残虐下民,横增赋敛,盗匿公财,及左右谄谀日称民间丰乐者而诛之。然后洗心易虑,一新其政,屏浮饰,废虚文,谨号令,敦诚信,察真伪,辨忠邪,矜困穷,伸冤滞,则太平之业可致矣。释此不为,乃复光奇之家。夫以四海之广,兆民之众,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户户复其徭赋乎!

李泌以李软奴之党犹有在北军未发者,请大郝以安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恐其自疑而动于恶。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