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八八　后汉纪三

〔起著雍涒滩（戊申）三月，尽屠维作噩（己酉），凡一年有奇。〕

◎后汉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·下

后汉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　乾祐元年

（戊申　公元948）
司马光 《资治通鉴》

三月，丙辰，史弘肇起复，加兼侍中。

侯益家富于财，厚赂执政及史弘肇等，由是大臣争誉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执政，谓苏逢吉、杨邠等，皆当时大臣也。〕丙寅，以益兼中书令，行开封尹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行者，行尹事，未正除也。〕

改广晋为大名府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左传：晋卜偃曰：“魏，大名也。”取以名府。〕晋昌军为永兴军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以革晋命，故改广晋与晋昌。〕

侯益盛毁王景崇于朝，言其恣横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侯益以王景崇欲杀己，幸免而归朝，故毁之。〕景崇闻益尹开封，知事已变，内不自安，且怨朝廷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怨朝廷不能体先帝遗旨，反听侯益之谗也。〕会诏遣供奉官王益如凤翔，征赵匡赞牙兵诣阙，赵思绾等甚懼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赵思绾，赵匡赞牙校也，见上卷。〕景崇因以言激之。思绾途中谓其党常彦卿曰：“小太尉已落其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赵思绾等本赵延寿部曲，故呼匡赞为小太尉，言匡赞入朝为已落汉人之手也。〕吾属至京师，并死矣，奈何？”彦卿曰：“临机制变，子勿复言。”

癸酉，至长安，永兴节度副使安友规、巡检乔守温出迎王益，置酒于客亭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诸州镇皆有客亭，以为迎送宴饯之所。〕思绾前白曰：“壕寨使已定舍馆于城东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壕寨使，掌营造浚筑及次舍下寨。〕今将士家属皆在城中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赵思绾部兵先从赵匡赞镇长安，故家属在城中。〕欲各入城挈家诣城东宿。”友规等然之。时思绾等皆无铠仗，既入西门，有州校坐门侧，思绾遽夺其剑斩之。其徒因大譟，持白梃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梃，徒鼎翻。〕杀守门者十馀人，分遣其党守诸门。思绾入府，开库取铠仗给之，友规等皆逃去。思绾遂据城，集城中少年，得四千馀人，缮城隍，葺楼堞，旬日间，战守之具皆备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堞，达协翻。〕

王景崇讽凤翔吏民表景崇知军府事，朝廷患之。甲戌，徙静难节度使王守恩为永兴节度使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欲以制赵思绾。〕徙保义节度使赵晖为凤翔节度使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欲以制王景崇。〕并同平章事。以景崇为邠州留后，令便道之官。

虢州伶人靖边庭杀团练使田令方，驱掠州民，奔赵思绾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靖，姓也。优伶之名与姓通取一义，所以为谑也。何氏姓苑曰：靖姓，齐靖郭君之后。《风俗通》曰：靖姓，单靖公之后也。〕至潼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虢州西北至潼关百有余里。〕潼关守将出击之，其众皆溃。

初，契丹主北归，至定州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契丹主德光北归，死于杀胡林。此谓兀欲北归至定州也。〕以义武节度副使邪律忠为节度使，徙故节度使孙方简为大同节度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晋齐王开运三年，契丹主德光以孙方简为义武节度使。《考异》曰：《实录》，“方简”作“方谏”。按方简避周讳，改名方谏；《实录》误也。〕方简怨恚，且懼入朝为契丹所留，迁延不受命，帅其党三千人保狼山故寨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孙方简兄弟保狼山，见二百八十五卷晋开运三年。〕控守要害。契丹攻之，不克。未几，遣使请降，帝复其旧官，以扞契丹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复以为义武节度使。〕

邪律忠闻邺都既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去年十一月，杜重威降，邺都平。事见上卷。〕常懼华人为变。诏以成德留后刘在明为幽州道马步都部署，使出兵经略定州。未行，忠与麻荅等焚掠定州，悉驱其人弃城北去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定州东至镇州，止隔祁州耳。契丹闻镇州将出兵，故弃城而去。〕孙方简自狼山帅其众数百，还据定州，又奏以弟行友为易州刺史，方遇为泰州刺史。每契丹入寇，兄弟奔命，〔〖胡三省注奔命者，奔走以救急也。〕契丹颇畏之。于是晋末州县陷契丹者，皆复为汉有矣。

丙子，以刘在明为成德节度使。

麻荅至其国，契丹主责以失守。麻荅不服，曰：“因朝廷征汉官致乱耳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征冯道等也。事见上卷上年。〕契丹主鸩杀之。

苏逢吉等为相，多迁补官吏。杨邠以为虚费国用，所奏多抑之，逢吉等不悦。

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、同平章事李涛上疏言：“今关西纷扰，外御为急。二枢密皆佐命功臣，官虽贵而家未富，宜授以要害大镇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李涛之疏，承苏逢吉之意也。二枢密，谓杨邠、郭威。〕枢机之务在陛下目前，易以裁决，逢吉、禹珪自先帝时任事，皆可委也。”杨邠、郭威闻之，见太后泣诉。称：“臣等从先帝起艰难中，今天子取人言，欲弃之于外。况关西方有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岐、雍举兵反。〕臣等何忍自取安逸，不顾社稷。若臣等必不任职，乞留过山陵。”太后怒，以让帝，曰：“国家勋旧之臣，奈何听人言而逐之！”帝曰：“此宰相所言也。”因诘责宰相。涛曰：“此疏臣独为之，他人无预。”丁丑，罢涛政事，勒归私第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为将相交恶张本。〕

是日，邠、泾、同、华四镇〔〖胡三省注〗邠帅王守恩，泾帅史匡威，同帅张彦威，华帅扈从珂。〕俱上言护国节度使兼中书令李守贞与永兴、凤翔同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邠帅王守恩，泾帅史匡威，同帅张彦威，华帅扈从珂。〕

始，守贞闻杜重威死而懼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杜重威死见上卷是年正月。〕阴有异志，自以晋世尝为上将，有战功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李守贞破栔丹于马家口而克青州，又破契丹于阳城，其功不细。〕素好施，得士卒心。汉室新造，天子年少初立，执政皆后进，有轻朝廷之志。乃招纳亡命，养死士，治城堑，缮甲兵，昼夜不息。遣人间道赍蜡丸结契丹，屡为边吏所获。

浚仪人赵修己，素善术数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旧唐书地理志：浚仪故县，隋置，在今县北三十里；唐武德四年，移县于州北罗城内；贞观元年，移于州西一里；后治郭下。〕自守贞镇滑州，署司户参军，累从移镇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晋开运初，李守贞镇义成，后徙镇泰宁、天平、归德，至是镇护国为乱。〕为守贞言：“时命不可，勿妄动！”前后切谏非一，守贞不听，乃称疾归乡里。僧总伦，以术媚守贞，言其必为天子，守贞信之。又尝会将佐置酒，引弓指《舐掌虎图》曰：“吾有非常之福，当中其舌。”一发中之，左右皆贺。守贞益自负。

会赵思绾据长安，奉表献御衣于守贞，守贞自谓天人协契，乃自称秦王。遣其骁将平陆王继勋将兵据潼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旧唐书地理志：陕州平陆县，隋之河北县也。唐天宝三载，陕郡太守李齐物开三门，石下得戟，大刃有“平陆”篆字，因改为平陆县。《九域志》：平陆县在陕州北五里。〕以思绾为晋昌节度使。

同州距河中最近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河中府西至同州六十里耳。〕匡国节度使张彦威，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《周太祖实录》作“彦成”，盖避周祖讳；薛史因之。今从广本。〕常诇守贞所为，奏请先为之备。诏滑州马军都指挥使罗金山将部兵戍同州。故守贞起兵，同州不为所并。金山，云州人也。

定难节度使李彝殷发兵屯境上，奏称：“去三载前〔〖胡三省注〗去，已往也。〕羌族㖡毋〔〖胡三省注〗㖡，音夜。〕杀绥州刺史李仁裕叛去，请讨之。”庆州上言：“请益兵为备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以备羌也。〕诏以司天言，今岁不利先举兵，谕止之。

夏，四月，辛巳，陕州都监王玉奏克复潼关。

帝与左右谋，以太后怒李涛离间，欲更进用二枢密，以明非帝意。左右亦疾二苏之专，欲夺其权，共劝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二枢密，杨邠、郭威。二苏，逢吉、禹珪。〕壬午，制以枢密使杨邠为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、同平章事，枢密使如故，以副枢密使郭威为枢密使，又加三司使王章同平章事。

凡中书除官，诸司奏事，帝皆委邠斟酌。自是三相拱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三相，窦贞固、苏逢吉、苏禹珪。〕政事尽决于邠。事有未更邠所可否者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更，经也。〕莫敢施行，遂成凝滞。三相每进拟用人，苟不出邠意，虽簿、尉亦不之与。邠素不喜书生，常言：“国家府廪实，甲兵强，乃为急务。至于文章礼乐，何足介意！”既恨二苏排己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以其使李涛上疏，请出二枢密为外镇也。〕又以其除官太滥，为众所非，欲矫其弊，由是艰于除拜，士大夫往往有自汉兴至亡不沾一命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此所谓士大夫，指言内外在官之人。命，言汉朝之命。〕凡门荫及百司入仕者悉罢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门荫，谓任子也。百司入仕，所谓流外也。〕虽由邠之愚蔽，时人亦咎二苏之不公所致云。

以镇宁节度使郭从义充永兴行营都部署，将侍卫兵讨赵思绾。戊子，以保义节度使白文珂为河中行营都部署，内客省使王峻为都监。辛卯，削夺李守贞官爵，命文珂等会兵讨之。乙未，以宁江节度使、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尚洪迁为西面行营都虞候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宁江军夔州，时属蜀境，尚洪迁遥领也。〕

王景崇迁延不之邠州，阅集凤翔丁壮，诈言讨赵思绾，仍牒邠州会兵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王景崇欲并岐、邠之兵以举事。〕

契丹主如辽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汉辽东郡有辽阳县，大梁水与辽水会处也，契丹于此置辽阳府。欧史：自黄龙府西北行一千三百里至辽阳府。按，辽阳府，契丹之东京，旧勃海地，距燕京二千五百一十里。〕故晋主与太后、皇后皆谒见。有禅奴利者，契丹主之妻兄也，闻晋主有女未嫁，诣晋主求之，晋主辞以幼。后数日，契丹主使人驰取其女而去，以赐禅奴。

王景崇遗蜀凤州刺史徐彦书，求通互市。壬戌，蜀主使彦复书招之。

契丹主留晋翰林学士徐台符于幽州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徐台符从契丹主北去见上卷上年。〕台符逃归。

五月，乙亥，滑州言河决鱼池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鱼池，地名，河决之后，谓之鱼池口。〕

六月，戊寅朔，日有食之。

辛巳，以奉国左厢都虞候刘词充河中行营马步都虞候。

乙酉，王景崇遣使请降于蜀，亦受李守贞官爵。

高从诲既与汉绝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见上卷天福十二年。〕北方商旅不至，境内贫乏，乃遣使上表谢罪，乞修职贡。诏遣使尉抚之。

西面行营都虞候尚洪迁攻长安，伤重而卒。

秋，七月，以工部侍郎李穀充西南面行营都转运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为李穀见亲任于周朝张本。〕

庚申，加枢密使郭威同平章事。

蜀司空兼中书侍郎、同平章事张业，性豪侈，强市人田宅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以威力临人，人畏其威力，不得已而就与为市，是为强市。〕藏匿亡命于私第，置狱，系负债者，或历年至有瘐死者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苏林曰：瘐，病也。囚徒病，律名为瘐。如淳曰：律：囚以饥寒死曰瘐。〕其子检校左仆射继昭，好击剑，尝与僧归信访善剑者，右匡圣都指挥使孙汉韶与业有隙，密告业、继昭谋反。翰林承旨李昊、奉圣控鹤马步都指挥使安思谦复从而谮之。甲子，业入朝，蜀主命壮士就都堂击杀之，下诏暴其罪恶，籍没其家。

枢密使、保宁节度使兼侍中王处回，亦专权贪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王处回以节兼侍中，不在阆州。〕卖官鬻狱，四方馈献，皆先输处回，次及内府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此所谓四方，止以蜀之境上言之。〕家赀巨万。子德钧，亦骄横。张业既死，蜀主不忍杀处回，听归私第。处回惶恐辞位，以为武德节度使兼中书令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王处回亦不得至梓州。〕

蜀主欲以普丰库使高延昭、茶酒库使王昭远为枢密使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普丰、茶酒二库使，皆蜀所置。〕以其名位素轻，乃授通奏使，知枢密院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通奏使，亦蜀所置。〕昭远，成都人，幼以僧童从其师入府，蜀高祖爱其敏慧，令给事蜀主左右。至是，委以机务，府库金帛，恣其取与，不复会计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至于宋兴，蜀主遂以用王昭远亡国。〕

戊辰，以郭从义为永兴节度使，白文珂兼知河中行府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时郭从义讨长安，就以永兴节授之；白文珂讨河中，因使之知行府事。〕

蜀主以翰林承旨、尚书左丞李昊为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，翰林学士、兵部侍郎徐光溥为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，并同平章事。

蜀安思谦谋尽去旧将，又谮卫圣都指挥使兼中书令赵廷隐谋反，欲代其位，夜，发兵围其第。会山南西道节度使李廷珪入朝，极言廷隐无罪，乃得免。廷隐因称疾，固请解军职。甲戌，蜀主许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史言蜀主以新间旧。〕

风翔节度使赵晖至长安。乙亥，表王景崇反状益明，请进兵击之。

初，高祖镇河东，皇弟崇为马步都指挥使，与蕃汉都孔目官郭威争权，有隙。及威执政，崇忧之。节度判官郑珙，劝崇为自全计，崇然之。珙，青州人也。八月，庚辰，崇表募兵四指挥，自是选募勇士，招纳亡命，缮甲兵，实府库，罢上供财赋，皆以备契丹为名。朝廷诏令，多不禀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于是之时，刘崇则为跋扈；然郭威既立，天下为周，河东非素有备，殆不能守也。〕

自河中、永兴、凤翔三镇拒命以来，朝廷继遣诸将讨之。昭义节度使常思屯潼关，白文珂屯同州，赵晖屯咸阳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常思、白文珂不敢逼河中，赵晖不敢逼凤翔。〕惟郭从义、王峻置栅近长安，而二人相恶如水火，自春徂秋，皆相持莫肯攻战。帝患之，欲遣重臣临督。壬午，以郭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，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薛史《周太祖纪》：“七月十三日，授同平章事，即遣西征，以安慰招抚为名。八月六日发，离京师。”按汉隐帝、周太祖实录，“七月，加平章事，”制词无西征之言；至八月壬午，方受命出征。盖薛史之误。〕诸军皆受威节度。

威将行，问策于太师冯道。道曰：“守贞自谓旧将，为士卒所附，愿公勿爱官物，以赐士卒，则夺其所恃矣。”威从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郭威以卒伍之雄，而问策于冯道之老腐者，观其所以答与威所以从，则人之材识，不合乎道者则有之，若其量势应物，未可妄议。〕由是众心始附于威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为郭威得天下张本。〕

诏白文珂趣河中，赵晖趣风翔。

甲申，蜀主以赵廷隐为太傅，赐爵宋王，国有大事，就第问之。

戊子，蜀改凤翔曰岐阳军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以凤翔之地在岐山之阳也。〕己丑，以王景崇为岐阳节度使、同平章事。

乙未，以钱弘俶为东南兵马都元帅、镇海、镇东节度使兼中书令、吴越国王。

郭威与诸将议攻讨，诸将欲先取长安、凤翔。镇国节度使扈彦珂曰：“今三叛连衡，推守贞为主，守贞亡，则两镇自破矣。若舍近而攻远，万一王、赵拒吾前，守贞掎吾后，此危道也。”威善之。于是威自陕州，白文珂及宁江节度使、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刘词自同州，常思自潼关，三道攻河中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九域志》：陕州北至河中二百三十七里。同州东至河中六十里。潼关渡河至河中一百余里。〕威抚养士卒，与同苦乐，小有功辄厚赏之，微有伤常亲视之。士无贤不肖，有所陈启，皆温辞色而受之。违忤不怒，小过不责。由是将卒咸归心于威。

始，李守贞以禁军皆尝在麾下，受其恩施，又士卒素骄，苦汉法之严，谓其至则叩城奉迎，可以坐而待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李守贞习见凤翔、太原之事，以杨思权期汉兵耳。〕既而士卒新受赐于郭威，皆忘守贞旧恩。己亥，至城下，扬旗伐鼓，踊跃诟譟，守贞视之失色。

白文珂克西关城，栅于河西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河中西关城在河西，所以护蒲津浮梁者也。〕常思栅于城南，威栅于城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常思、郭威，盖近城立栅。〕未几，威以常思无将领才，先遣归镇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遣常思归潞州，史言郭威能审人之能否。〕

诸将欲急攻城，威曰：“守贞前朝宿将，健斗好施，屡立战功。况城临大河，楼堞完固，未易轻也。且彼冯城而斗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冯，读曰凭。〕吾仰而攻之，何异帅士卒投汤火乎！夫勇有盛衰，攻有缓急，时有可否，事有后先。不若且设长围而守之，使飞走路绝。吾洗兵牧马，坐食转输，温饱有馀。俟城中无食，公帑家财皆竭，然后进梯冲以逼之，飞书檄以招之。彼之将士，脱身逃死，父子且不相保，况乌合之众乎！思绾、景崇，但分兵縻之，不足虑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縻，系也。史言郭威方略，亦因周之史官润色已成之文。〕乃发诸州民夫二万馀人，使白文珂等帅之，刳长壕，筑连城，列队伍而围之。威又谓诸将曰：“守贞曏畏高祖，不敢鸱张；〔〖胡三省注〗曏，谓昔时也。鸱张，言如鸱之张翼，欲高举远飞也。〕以我辈崛起太原，事功未著，有轻我心，故敢反耳。正宜静以制之。”乃偃旗卧鼓，但循河设火铺，连延数十里，番步卒以守之。遣水军檥舟于岸，寇有潜往来者，无不擒之。于是守贞如坐网中矣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番步卒者，使步卒分番迭守。张敬达之围晋阳，郭威之围河中，皆欲以持久制之。然敬达以败，郭威以胜者，晋阳有援而河中无援也。司马仲达急攻孟达而缓攻公孙渊，亦以有援无援而为缓急耳。中国既国号曰汉，故岭南之汉，书南汉以别之。〕

蜀武德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处回请老，辛丑，以太子太傅致仕。

南汉主〔〖胡三省注〗中国既国号曰汉，故岭南之汉，书南汉以别之。〕遣知制诰宣化钟允章〔〖胡三省注〗宣化，汉领方县地，晋置晋兴郡，隋废郡，置宣化县及晋兴县。唐以宣化为邕州治所，晋兴亦属邕州。〕求婚于楚，楚王希广不许。南汉主怒。问允章：“马公复能经略南土乎？”对曰：“马氏兄弟，方争亡于不暇，安能害我！”南汉主曰：“然。希广懦而吝啬，其士卒忘战日久，此乃吾进取之秋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为南汉举兵攻楚张本。〕

武平节度使马希萼请与楚王希广各修职贡，求朝廷别加官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欲使潭、朗如二国然。〕希广用天策府内都押牙欧弘练、进奏官张仲荀谋，厚赂执政，使拒其请。九月，壬子，赐希萼及楚王希广诏书，谕以“兄弟宜相辑睦，凡希萼所贡，当附希广以闻。”希萼不从。

蜀兵援王景崇，军于散关，赵晖遣都监李彦从袭击，破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《实录》，“戊辰，枢密使郭讳上言：‘都监李彦从将兵掩袭川贼，至大散关，杀贼三千余，其余弃甲而遁。’”《汉隐帝实录》，“九月，李彦从败蜀兵于散关。”而《蜀后主实录》无之。《蜀实录》，“十月，安思谦败汉兵于时家竹林，遂焚荡宝鸡。十二月，又败汉兵于玉女潭。”而《汉实录》无之。盖两国各举其胜而讳其败耳。然《汉实录》言官军不满万人，而蜀兵数倍，是二三万人，非小役也，岂得全不书！杀三千人，非小败也，岂十月遽能再举！盖九月止是蜀边将小出兵，为汉所败，汉将因张大而奏之耳。又《蜀实录》，十月但云“思谦退次凤州”，不云“归兴元”，十二月云“思谦自兴元进次凤州”，盖十月脱略耳。〕蜀兵遁去。

蜀主以张业、王处回执政，事多壅蔽，己未，始置匦函，后改为献纳函。

王景崇尽杀侯益家属七十馀人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怨侯益之毁己于朝也。〕益子前天平行军司马仁矩先在外，得免。庚申，以仁矩为隰州刺史。仁矩子延广，尚在襁褓，乳母刘氏以己子易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凡择乳母，必取新生子者，许之携子，故得以易。〕抱延广而逃，乞食至于大梁，归于益家。

李守贞屡出兵欲突长围，皆败而返。遣人赍蜡丸求救于唐、蜀、契丹，皆为逻者所获。城中食且尽，殍死者日众。守贞忧形于色，召总伦诘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总伦媚守贞见上三月。〕总伦曰：“大王当为天子，人不能夺。但此分野有灾，待磨灭将尽，只馀一人一骑，乃大王鹊起之时也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庄子曰：鹊上高城，乘危而巢于高枝之巅，城坏巢折，凌风而起。故君子之居世也，得时则义行，失时则鹊起。〕守贞犹以为然。

冬，十月，王景崇遣其子德让，赵思绾遣其子怀乂，见蜀主于成都。

戊寅，景崇遣兵出西门，赵晖击破之，遂取西关城。景崇退守大城，堑而围之，数挑战，不出。晖潜遣千馀人擐甲执兵，效蜀旗帜，循南山而下，令诸军声言：“蜀兵至矣。”景崇果遣兵数千出迎之，晖设伏掩击，尽殪之。自是景崇不复敢出。

蜀主遣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将兵救凤翔，左仆射兼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毋昭裔上疏谏曰：“臣窃见庄宗皇帝志贪西顾，前蜀主意欲北行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志贪西顾，言后唐庄宗利蜀之富而伐之也。前蜀主，谓王衍；意欲北行，言其锐意幸秦州也；事并见庄宗纪。〕凡在庭臣，皆贡谏疏，殊无听纳，有何所成！只此两朝，可为鉴诫。”不听，又遣雄武节度使韩保贞引兵出汧阳以分汉兵之势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汧阳县属陇州。《九域志》：在州东六十七里。〕

王景崇遣前义成节度使酸枣李彦舜等逆蜀兵。〔〖胡三省注〗酸枣，古县，唐属汴州。《九域志》：在州东北九十里。〕丙申，安思谦屯右界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右界，盖宝鸡西界，汉、蜀分疆处也。〕汉兵屯宝鸡。思谦遣眉州刺史申贵将兵二千趣模壁，设伏于竹林。丁酉旦，贵以兵数百压宝鸡而陈，汉兵逐之，遇伏而败，蜀兵逐北，破宝鸡寨。蜀兵去，汉兵复入宝鸡。己亥，思谦进屯谓水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渭水过宝鸡县北。〕汉益兵五千戍宝鸡。思谦畏之，谓众曰：“粮少敌强，宜更为后图。”辛丑，退屯凤州，寻归兴元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兴元，安思谦本镇也。〕贵，潞州人也。

荆南节度使兼中书令、南平文献王高从诲寝疾，以其子节度副使保融判内外兵马事。癸卯，从诲卒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年五十八。〕保融知留后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保融，从诲第三子；史不言其得立之因。〕

彰武节度使高允权与定难节度使李彝殷有隙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延州北至夏州三百八十里。二镇接境，违言易生。〕李守贞密求援于彝殷，发兵屯延、丹境上，闻官军围河中，乃退。甲辰，允权以其状闻，彝殷亦自诉，朝廷和解之。

初，高祖入大梁，太师冯道、太子太傅李崧皆在真定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上卷天福十三年。〕高祖以道第赐苏禹珪，崧第赐苏逢吉。崧第中瘗藏之物及洛阳别业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别置田园于他所，谓之别业，亦谓之庄。〕逢吉尽有之。及崧归朝，自以形迹孤危，〔〖胡三省注〗石晋之时，汉高祖夙有憾于李崧；即位后，崧始归朝，故内惧。〕事汉权臣，常惕惕谦谨，多称疾杜门。而二弟屿、嶬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屿，以与翻。嶬，宜崎翻。〕与逢吉子弟俱为朝士，时乘酒出怨言，云：“夺我居第、家赀！”逢吉由是恶之。未几，崧以两京宅券献于逢吉，逢吉愈不悦。翰林学士陶毂，先为崧所引用，复从而谮之。

汉法既严，而侍卫都指挥使史弘肇尤残忍，宠任孔目官解晖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解，姓也。郑樵《姓氏略》曰：自唐叔虞食邑于解，今解县也。至春秋之时，晋有解狐、解扬。〕凡入军狱者，使之随意锻炼，无不自诬。及三叛连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三叛，谓李守贞、王景崇、赵思绾。〕群情震动，民间或讹言相惊骇。弘肇掌部禁兵，巡逻京城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部者，部分之也。〕得罪人，不问轻重，于法何如，皆专杀不请。或决口断舌，斫筋，折胫，无虚日。虽奸盗屏迹，而冤死者甚众，莫敢辨诉。

李屿仆夫葛延遇，为屿贩鬻，多所欺匿，屿抶之，督其负甚急，延遇与苏逢吉之仆李澄谋上变告屿谋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孔子有言：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，而况居昏暴之朝乎！〕逢吉闻而诱致之，因召崧至第，收送侍卫狱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侍卫狱，即侍卫司狱，所谓军狱也。〕屿自诬云：“与兄崧、弟嶬、甥王凝及家僮合二十人，谋因山陵发引，纵火焚京城作乱。又遣人以蜡书入河中城，结李守贞。又遣人召契丹兵。”及具狱上，逢吉取笔改“二十”为“五十”字。十一月，甲寅，下诏诛崧兄弟、家属及辞所连及者，皆陈尸于市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孔子有言：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，而况居昏暴之朝乎！〕仍厚赏葛延遇等，时人无不冤之。自是士民家皆畏惮仆隶，往往为所胁制。

它日，秘书郎真定李昉诣陶毂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昉，甫两翻。〕毂曰：“君于李侍中近远？”昉曰：“族叔父。”毂曰：“李氏之祸，毂有力焉。”昉闻之，汗出。毂，邠州人也，本姓唐，避晋高祖讳改焉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姓谱、姓苑皆谓陶姓、唐姓并出陶唐氏之后；唐毂之改姓陶，据此也。〕

史弘肇尤恶文士，常曰：“此属轻人难耐，每谓吾辈为卒。”〔〖胡三省注〗此事亦诚有之；但以此而例恶文士，则过矣。〕弘肇领归德节度使，委亲吏杨乙收属府公利。乙依势骄横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史弘肇领宋州节，而掌侍卫，留京师，使节度副使治府事，副使其属也，故谓之属府。公利，言公取所当得者。〕合境畏之如弘肇，副使以下，望风展敬，乙皆下视之。月率钱万缗以输弘肇，部民不胜其苦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史言史弘肇所谓公利，其实皆虐民而取之。胜，音升。〕

初，沈丘人舒元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沈丘，古寝丘也，唐神龙二年，改曰沈丘，属颍州。《九域志》：在州西一百一十里。〕嵩山道士杨讷，俱以游客干李守贞。守贞为汉所攻，遣元更姓朱，讷更姓李，名平，间道奉表求救于唐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朱元遂留为南唐用。〕唐谏议大夫查文徽、兵部侍郎魏岑请出兵应之。

唐主命北面行营招讨使李金全将兵救河中，以清淮节度使刘彦贞副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唐置清淮军于寿州。〕文徽为监军使，岑为沿淮巡检使，军于沂州之境。金全与诸将方会食，候骑白有汉兵数百在涧北，皆羸弱，请掩之。金全令曰：“敢言过涧者斩！”及暮，伏兵四起，金鼓闻十馀里，金全曰：“曏可与之战乎？”时唐士卒厌兵，莫有斗志，又河中道远，势不相及。丙寅，唐兵退保海州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是时沂州属汉，海州属唐。《九域志》：沂州之界，东南至海州一百里。〕

唐主遗帝书谢，请复通商旅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与中国绝和，故商旅不通。今遗书谢前过，请复通商旅。〕且请赦守贞，朝廷不报。

壬申，葬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于睿陵，庙号高祖。

十二月，丁丑，以高保融为荆南节度使、同平章事。

辛巳，南汉主以内常侍吴怀恩为开府仪同三司、西北面招讨使，将兵击楚，攻贺州。楚王希广遣决胜指挥使徐知新等将兵五千救之。未至，南汉人已拔贺州，凿大阱于城外，覆以竹箔，加土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以竹箔覆穽，而加土于竹箔之上。〕下施机轴，自堑中穿穴通阱中。知新等至，引兵攻城，南汉遣人自穴中发机，楚兵悉陷，南汉出兵从而击之。楚兵死者以千数，知新等遁归，希广斩之。南汉兵复陷昭州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九域志》：贺州西至昭州三百余里。〕

王景崇累表告急于蜀，蜀主命安思谦再出兵救之。壬午，思谦自兴元引兵屯凤州，请先运粮四十万斛，乃可出境。蜀主曰：“观思谦之意，安肯为朕进取！”然亦发兴州、兴元米数万斛以馈之。

戊子，思谦进屯散关，遣马步使高彦俦、眉州刺史申贵击汉箭筈安都寨，破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筈，音括。箭筈，岭名，有箭筈关。〕庚寅，思谦败汉兵于玉女潭，汉兵退屯宝鸡，思谦进屯模壁。韩保贞出新关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新关在陇州汧源县西，唐大中六年，陇州防御使薛逵徙筑，谓之安戎关。汧、陇之人谓大震为故关，安戎为新关。《九域志》：陇州沂源县有新关镇。〕壬辰，军于陇州神前，汉兵不出，保贞亦不敢进。

赵晖告急于郭威，威自往赴之。时李守贞遣副使周光逊、裨将王继勋、聂知遇守城西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聂，尼辄翻，姓也。姓苑：楚大夫食采于聂，因以为氏。〕威戒白文珂、刘词曰：“贼苟不能突围，终为我禽；万一得出，则吾不得复留于此。成败之机，于是乎在。贼之骁锐，尽在城西，我去必来突围，尔曹谨备之！”威至华州，闻蜀兵食尽引去，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《十国纪年》：“蜀广政十二年正月甲寅，思谦以军食匮竭，自模壁退次凤州，上表待罪。”盖去年冬末已退军，明年正月表始到成都耳。今从《周太祖实录》。〕威乃还。韩保贞闻安思谦去，亦退保弓川寨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九域志》：秦州东一百六十五里有弓门寨。〕

蜀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、同平章事徐光溥坐以艳辞挑前蜀安康长公主，丁酉，罢守本官。

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