酷吏传第六十

孔子曰:“导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;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。”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载孔子之言也。格,至也。谓御以政刑,则人思苟免,不耻于恶;化以德礼,则下知愧辱,而至于治也。”〕老氏称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法令滋章,盗贼多有。”〔师古曰:“老子德经之言也。上德体合自然,是以为德;下德务于修建,更以丧之。法令繁则巧诈益起,故多盗贼也。”〕信哉是言也!法令者,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浊之原也。〔师古曰:“言为治之体,亦须法令,而法令非治之本。”〕昔天下之罔尝密矣,〔师古曰:“谓秦时。”〕然奸轨愈起,其极也,上下相遁,至于不振。〔师古曰:“遁,避也。言吏避于君,民避于吏,至乎丧败,不可振救也。”〕当是之时,吏治若救火扬沸,〔师古曰:“言迫急也。本敝不除,则其末难正。”〕非武健严酷,恶能胜其任而媮快乎?〔师古曰:“恶,读曰乌。乌,于何也。媮,苟且也。”〕言道德者,溺于职矣。〔师古曰:“溺谓沉滞而不举也。”〕故曰:“听讼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!”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载孔子之辞也。言使我听狱讼,犹凡人耳,然而立政施德,则能使其绝于争讼。”〕“下士闻道大笑之。”〔师古曰:“老子道经之言也。大道玄深,非其所及,故致笑也。”〕非虚言也。

汉兴,破觚而为圜,斫琱而为朴,〔孟康曰:“觚,方也。”师古曰:“去严刑而从简易,抑巧伪而务敦厚也。琱谓刻镂也,字与彫同。”〕号为罔漏吞舟之鱼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疏也。”〕而吏治蒸蒸,〔师古曰:“蒸蒸,纯一之貌也。”〕不至于奸,黎民艾安。〔师古曰:“黎,庶也。艾,读曰乂。乂,治也。”〕由是观之,在彼不在此。〔师古曰:“言不在于严酷也。”〕高后时,酷吏独有侯封,刻轹宗室,〔师古曰:“轹谓陵践也,音来的反。”〕侵辱功臣。吕氏已败,遂夷侯封之家。〔师古曰:“诛除也。”〕孝景时,鼂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,〔师古曰:“资,材也。”〕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,错卒被戮。〔师古曰:“卒,终也。”〕其后有郅都、宁成之伦。〔师古曰:“郅,音之日反。”〕

郅都,河东大阳人也。以郎事文帝。景帝时为中郎将,敢直谏,面折大臣于朝。尝从入上林,贾姬在厠,〔师古曰:“贾姬即贾夫人,生赵敬肃王彭祖、中山靖王胜者。”〕野彘入厕,上目都,〔师古曰:“动目以使也。”〕都不行。上欲自持兵救贾姬,都伏上前曰:“亡一姬复一姬进,天下所少宁姬等邪?陛下纵自轻,柰宗庙太后何?”上还,彘亦不伤贾姬。太后闻之,赐都金百斤,上亦赐金百斤,由此重都。

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,〔应劭曰:“瞷,音马瞷眼之瞷。”师古曰:“音闲。”〕豪猾,二千石莫能制,于是景帝拜都为济南守。至则诛瞷氏首恶,余皆股栗。〔师古曰:“言惧之甚,至于股脚战栗也。”〕居岁余,郡中不拾遗,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。〔师古曰:“言犹如统属之也。”〕

都为人,勇有气,公廉,不发私书,问遗无所受,请寄无所听。常称曰:“己背亲而出,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,终不顾妻子矣。”

都迁为中尉,丞相条侯至贵居也,〔师古曰:“居,怠傲,读与倨同。”〕而都揖丞相。是时民朴,畏罪自重,而都独先严酷,致行法不避贵戚,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,号曰“苍鹰”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鸷击之甚。”〕

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,〔师古曰:“簿者,狱辞之文书也,音步户反。”〕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,〔师古曰:“刀,所以削治书也。古者书于简牍,故必用刀焉。”〕而都禁吏弗与。魏其侯使人间予临江王。〔师古曰:“伺间隙而私与也。”〕临江王既得,为书谢上,因自杀。窦太后闻之,怒,以危法中都,〔师古曰:“谓构成其罪也。中,音竹仲反。次下亦同。”〕都免归家。景帝乃使使即拜都为雁门太守,〔师古曰:“就家拜。”〕便道之官,〔师古曰:“不令至阙陈谢也。”〕得以便宜从事。匈奴素闻郅都节,举边为引兵去,竟都死不近雁门。匈奴至为偶人象都,〔师古曰:“以木为人,象都之形也。偶,对也。”〕令骑驰射,莫能中,其见惮如此。匈奴患之。乃中都以汉法。景帝曰:“都忠臣。”欲释之。〔师古曰:“释,置也,解也。谓放免也。”〕窦太后曰:“临江王独非忠臣乎?”于是斩都也。

宁成,南阳穰人也。以郎谒者事景帝。好气,为小吏,必陵其长吏;为人上,操下急如束湿。〔师古曰:“操,执持也。束湿,言其急之甚也。湿物则易束。操音千高反。”〕猾贼任威。稍迁至济南都尉,而郅都为守。始前数都尉步入府,因吏谒守如县令,其畏都如此。及成往,直凌都出其上。都素闻其声,善遇,与结驩。久之,都死,后长安左右宗室多犯法,〔师古曰:“长安左右,京邑之中也。”〕上召成为中尉。其治效郅都,其廉弗如,然宗室豪杰人皆惴恐。〔师古曰:“惴,战栗也。人人皆战恐也。惴,音之瑞反。”〕

武帝即位,徙为内史,外戚多毁成之短,抵罪髡钳。是时九卿死即死,少被刑,而成刑极,自以为不复收,〔如淳曰:“以被重刑,将不复见收用也。”师古曰:“刑极者,言残毁之重也。”〕乃解脱,诈刻传出关归家。〔师古曰:“辄解脱钳釱而亡去也。传,所以出关之符也,音张恋反。”〕称曰:“仕不至二千石,贾不至千万,安可比人乎!”〔师古曰:“贾谓贩卖之。”〕乃貰貣陂田千余顷,〔师古曰:“貰貣,假取之也。貣,音吐得反。”〕假贫民,〔师古曰:“假谓雇赁也。”〕役使数千家。数年,会赦,致产数千万,为任侠,持吏长短,出从数十骑。其使民,威重于郡守。

周阳由,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侯周阳,〔师古曰:“封为周阳侯。”〕故因氏焉。〔师古曰:“遂改赵姓而为周阳也。”〕由以宗家任为郎,事文帝。景帝时,由为郡守。武帝即位,吏治尚修谨,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。所爱者,桡法活之;〔师古曰:“桡亦屈曲也,音女敎反。”〕所憎者,曲法灭之。所居郡,必夷其豪。〔师古曰:“平除之。”〕为守,视都尉如令;为都尉,陵太守,夺之治。汲黯为忮,〔师古曰:“忮,意坚也,音章豉反。”〕司马安之文恶,〔孟康曰:“以文法伤害人也。”〕俱在二千石列,同车未尝敢均茵冯。〔师古曰:“茵,车中蓐也。冯,车中所冯者也。言此二人皆下让由,故同车之时自处其偏侧,不均敌也。冯,读曰凭。”〕后由为河东都尉,与其守胜屠公争权,〔师古曰:“胜屠,姓也。”〕相告言,胜屠公当抵罪,议不受刑,自杀,而由弃市。

自宁成、周阳由之后,事益多,民巧法,大抵吏治类多成、由等矣。〔师古曰:“大抵,大归也,音丁礼反。”〕

赵禹,斄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斄,读曰邰,扶风县也,音胎。”〕以佐史补中都官,〔师古曰:“京师诸官为吏也。”〕用廉为令史,事太尉周亚夫。亚夫为丞相,禹为丞相史,府中皆称其廉平。然亚夫弗任,曰:“极知禹无害,〔师古曰:“无害,言无人能胜之者。”〕然文深,〔应劭曰:“禹持文法深刻。”〕不可以居大府。”武帝时,禹以刀笔吏积劳,迁为御史。上以为能,至中大夫。与张汤论定律令,作见知,吏传相监司以法,尽自此始。

禹为人廉裾,〔师古曰:“裾亦傲也,读与倨同。”〕为吏以来舍无食客。公卿相造请,〔师古曰:“造,音千到反。”〕禹终不行报谢,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,〔师古曰:“以此意告报公卿。”〕孤立行一意而已。见法辄取,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。〔师古曰:“不见知者无所搜求也。”〕尝中废,已为廷尉。始条侯以禹贼深,及禹为少府九卿,酷急。至晚节,事益多。吏务为严峻,而禹治加缓,名为平。王温舒等后起,治峻禹。禹以老,徙为燕相。数岁,誖乱有罪,〔师古曰:“誖,惑也,言其心意昏惑也。誖音布内反。”〕免归。后十余年,以寿卒于家。

义纵,河东人也。少年时常与张次公俱攻剽,〔师古曰:“剽,劫也,音频妙反。”〕为群盗。纵有姉,以医幸王太后。〔师古曰:“武帝母。”〕太后问:“有子兄弟为官者乎?”姉曰:“有弟无行,不可。”太后乃告上,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,〔孟康曰:“姁,纵姊名也。”师古曰:“姁,音许于反。”〕补上党郡中令。治敢往,少温籍,〔服虔曰:“敢行暴害之政。”师古曰:“少温籍,言无所含容也。温,音于问反。籍,音才夜反。”〕县无逋事,〔师古曰:“逋,亡也,负也,音必胡反。”〕举第一。迁为长陵及长安令,直法行治,不避贵戚。以捕按太后外孙修成子中,〔师古曰:“修成君,王太后所生金氏女也。中者,其子名也,读曰仲。”〕上以为能,迁为河内都尉。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,河内道不拾遗。而张次公亦为郎,以勇悍从军,〔师古曰:“悍,音胡旦反。”〕敢深入,有功,封为岸头侯。

宁成家居,上欲以为郡守,御史大夫弘曰:〔师古曰:“公孙弘。”〕“臣居山东为小吏时,宁成为济南都尉,其治如狼牧羊。成不可令治民。”上乃拜成为关都尉。岁余,关吏税肄郡国出入关者,〔李奇曰:“肄,阅也。”师古曰:“肄,音弋二反。”〕号曰:“宁见乳虎,无直宁成之怒。”〔师古曰:“猛兽产乳,养护其子,则搏噬过常,故以喻也。直,读曰值,一曰直当。”〕其暴如此。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,闻宁成家居南阳,及至关,宁成侧行送迎,然纵气盛,弗为礼。至郡,逐按宁氏,破碎其家。成坐有罪,及孔、暴之属皆奔亡,〔师古曰:“孔氏、暴氏二家素豪猾者。”〕南阳吏民重足一迹。而平氏朱彊、杜衍杜周为纵爪牙之吏,〔师古曰:“平氏、杜衍,二县名也。”〕任用,迁为廷尉史。

军数出定襄,定襄吏民乱败,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。纵至,掩定襄狱中重罪二百余人,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者亦二百余人。纵壹切捕鞠,曰“为死罪解脱”。〔孟康曰:“壹切皆捕之也。律,诸囚徒私解脱桎梏钳赭,加罪一等;为人解脱,与同罪。纵鞠相赂饷者二百人以为解脱死罪,尽杀之。”师古曰:“鞠,穷也,谓穷治也。”〕是日皆报杀四百余人。〔师古曰:“奏请得报而论杀。”〕郡中不寒而栗,猾民佐吏为治。〔师古曰:“百姓有素豪猾为罪恶者,今畏纵之严,反为吏耳目,助治公务以自効。”〕

是时赵禹、张汤为九卿矣,然其治尚宽,辅法而行,纵以鹰击毛挚为治。〔师古曰:“言如鹰隼之击,奋毛羽执取飞鸟也。”〕后会更五铢钱白金起,〔师古曰:“更,改也。”〕民为奸,京师尤甚,乃以纵为右内史,王温舒为中尉。温舒至恶,所为弗先言纵,纵必以气陵之,〔师古曰:“言温舒虽酷恶,而纵又甚也。”〕败坏其功。其治,所诛杀甚多,然取为小治,〔晋灼曰:“取,音趣。”〕奸益不胜,直指始出矣。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,阎奉以恶用矣。〔师古曰:“阎奉以严恶之故而见任用,言时政尚急刻也。”〕纵廉,其治效郅都。上幸鼎湖,病久,已而卒起幸甘泉,〔师古曰:“已谓病愈也。言帝久病,既得愈,而忽然即幸甘泉。卒,读曰猝。”〕道不治。上怒曰:“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?”衔之。〔师古曰:“衔,含也。苞含在心,以为过也。”〕至冬,杨可方受告缗,纵以为此乱民,部吏捕其为可使者。天子闻,使杜式治,以为废格沮事,〔孟康曰:“武帝使杨可主告缗,没入其财物,纵捕为可使者。此为废格诏书,沮已成之事也。”师古曰:“沮,坏也,音材汝反。格,读曰阁。”〕弃纵市。后一岁,张汤亦死。

王温舒,阳陵人也。少时椎埋为奸。〔师古曰:“椎杀人而埋之。椎,音直追反,其字从木。”〕已而试县亭长,〔师古曰:“试,补也。”〕数废。数为吏,以治狱至廷尉史。事张汤,迁为御史,督盗贼,杀伤甚多。稍迁至广平都尉,择郡中豪敢往吏十余人为爪牙,〔师古曰:“豪桀而性果敢,一往无所顾者,以为吏也。”〕皆把其阴重罪,〔师古曰:“把音布马反。”〕而纵使督盗贼,〔师古曰:“纵,放也。督,察视也。”〕快其意所欲得。此人虽有百罪,弗法;〔师古曰:“言所捕盗贼得其人而快温舒意者,则不问其先所犯罪也。法谓行法也。”〕即有避回,〔师古曰:“避回,谓不尽意捕击也。回,音胡内反。”〕夷之,亦灭宗。以故齐赵之郊盗不敢近广平,广平声为道不拾遗。上闻,迁为河内太守。

素居广平时,皆知河内豪奸之家。及往,以九月至,令郡具私马五十匹,为驿自河内至长安,〔师古曰:“以私马于道上往往置驿也。”〕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,捕郡中豪猾,相连坐千余家。上书请,大者至族,小者乃死,家尽没入偿臧。〔师古曰:“以臧致罪者,既没入之,又令出倍臧,或收入官,或还其主也。”〕奏行不过二日,得可,事论报,至流血十余里。〔师古曰:“天子可其奏而论决之。杀人既多,故血流十余里。”〕河内皆怪其奏,以为神速。尽十二月,郡中无犬吠之盗。其颇不得,失之旁郡,追求,会春,温舒顿足叹曰:“嗟乎,令冬月益展一月,卒吾事矣!”〔师古曰:“立春之后,不复行刑,故云然。展,伸也。”〕其好杀行威不爱人如此。

上闻之,以为能,迁为中尉。其治复放河内,〔师古曰:“放,依也,音甫往反。”〕徒请召猜祸吏与从事,〔应劭曰:“徒,但也。猜,疑也。取吏好猜疑作祸害者,任用之。”〕河内则杨皆、麻戊,关中扬赣、成信等。〔师古曰:“此皆猜祸者。”〕义纵为内史,惮之,未敢恣治。〔师古曰:“言温舒惮纵,不得恣其酷暴。”〕及纵死,张汤败后,徙为延尉。而尹齐为中尉坐法抵罪,温舒复为中尉。为人少文,居它惛惛不辩,〔师古曰:“言为余官则心意蒙蔽,职事不举。惛,音昏。”〕至于中尉则心开。素习关中俗,知豪恶吏,豪恶吏尽复为用。吏苛察淫恶少年,投缿购告言奸,〔师古曰:“缿,所以受投书也,音项。解在《赵广汉传》也。”〕置伯落长以收司奸。〔师古曰:“伯亦长帅之称也。置伯及邑落之长,以收捕司察奸人也。”〕温舒多谄,善事有埶者;即无埶,视之如奴。有埶家,虽有奸如山,弗犯;无埶,〔师古曰:“谓不居权要之职者。”〕虽贵戚,必侵辱。舞文巧,请下户之猾,以动大豪。〔师古曰:“弄法为巧,而治下户之狡猾者,用讽动大豪之家。所以然者,为大豪中有权要,不可治故也。请谓奏请。”〕其治中尉如此。奸猾穷治,大氐尽靡烂狱中,〔师古曰:“大氐,大归也。靡,碎也。氐,音丁礼反。靡,音武皮反。”〕行论无出者。其爪牙吏虎而冠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残暴之甚也,非有人情。”〕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,有埶者为游声誉,称治。数岁,其吏多以权贵富。〔师古曰:“为权贵之家所拥佑,故积受取致富者也。”〕

温舒击东越还,议有不中意,〔师古曰:“不当天子意也。中,音竹仲反。”〕坐以法免。是时上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,温舒请覆中尉脱卒,〔师古曰:“覆校脱漏未为卒者也。脱,音它活反。”〕得数万人作。上说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拜为少府。徙右内史,治如其故,奸邪少禁。坐法失官,复为右辅,行中尉,如故操。

岁余,会宛军发,〔孟康曰:“发兵伐大宛。”〕诏征豪吏。温舒匿其吏华成,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,〔师古曰:“员骑,骑之有正员也。”〕它奸利事,罪至族,自杀。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它罪而族。光禄勋徐自为曰:“悲夫!夫古有三族,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!”〔师古曰:“温舒与弟同三族,而两妻家各一,故为五也。”〕温舒死,家累千金。〔师古曰:“累,古累字。”〕

尹齐,东郡茌平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茌,音仕疑反。”〕以刀笔吏稍迁至御史。事张汤,汤数称以为廉。武帝使督盗贼,斩伐不避贵埶。迁关都尉,声甚于宁成。上以为能,拜为中尉。吏民益彫敝,轻齐木彊少文,〔师古曰:“木,质也,言如木石之为也。”〕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,〔师古曰:“恶吏不肯为用,独善吏在,故不能治事也。”〕以故事多废,抵罪。〔师古曰:“以职事多废,故至于坐罪也。”〕后复为淮阳都尉。王温舒败后数年,病死,家直不满五十金。所诛灭淮阳甚多,及死,仇家欲烧其尸,妻亡去,归葬。

杨仆,宜阳人也。以千夫为吏。〔孟康曰:“千夫若五大夫。武帝以军用不足,令民出钱谷为之。”师古曰:“所谓武功赏官,以宠战士。”〕河南守举为御吏,使督盗贼关东,治放尹齐,〔师古曰:“放,依也,音甫往反。”〕以敢击行。〔师古曰:“果敢搏击而行其治也。”〕稍迁至主爵都尉,上以为能。南越反,拜为楼舩将军,有功,封将梁侯。东越反,上欲复使将,为其伐前劳,〔师古曰:“伐谓矜恃也。”〕以书敕责之曰:“将军之功,独有先破石门、寻陿,〔刘德曰:“南越中险地名也。”〕非有斩将骞旗之实也,〔师古曰:“骞与搴同。搴,拔取之。”〕乌足以骄人哉!〔师古曰:“乌,于何也。”〕前破番禺,捕降者以为虏,掘死人以为获,是一过也。建德、吕嘉逆罪不容于天下,〔师古曰:“建德,南越王名也,尉佗玄孙也。吕嘉,其相也。”〕将军拥精兵不穷追,超然以东越为援,是二过也。〔师古曰:“以仆不穷追之故,令建德得以东越为援也。”〕士卒暴露连岁,为朝会不置酒,将军不念其勤劳,而造佞巧,请乘传行塞,〔师古曰:“传,音张恋反。行,音下更反。”〕因用归家,怀银黄,垂三组,夸乡里,是三过也。〔师古曰:“银,银印也。黄,金印也。仆为主爵都尉,又为楼船将军,并将梁侯三印,故三组也。组,印绶也。”〕失期内顾,以道恶为解,〔师古曰:“内顾,言思妻妾也。解谓自解说也,若今言分疏。”〕失尊尊之序,是四过也。欲请蜀刀,问君贾几何,对曰率数百,〔孟康曰:“仆尝为将,请官蜀刀,诏问贾,答言比数率数百也。”师古曰:“贾,读曰价。”〕武库日出兵而阳不知,挟伪干君,是五过也。〔师古曰:“干,犯也。”〕受诏不至兰池宫,〔如淳曰:“本出军时,欲使之兰池宫,顿而不去。兰池宫在渭城。”〕明日又不对。假令将军之吏问之不对,令之不从,其罪何如?推此心以在外,江海之间可得信乎!今东越深入,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?”仆惶恐,对曰:“愿尽死赎罪!”与王温舒俱破东越。后复与左将军荀彘俱击朝鲜,为彘所缚,语在《朝鲜传》。还,免为庶人,病死。

咸宣,杨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咸,音减省之减。杨,河东之邑。”〕以佐史给事河东守。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,〔师古曰:“将军卫青充使而于河东买马也。”〕见宣无害,言上,征为厩丞。官事办,稍迁至御史及丞,使治主父偃及淮南反狱,所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,〔师古曰:“诋,诬也。”〕称为敢决疑。数废数起,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。〔师古曰:“几,音钜依反。”〕王温舒为中尉,而宣为左内史。其治米盐,〔师古曰:“米盐,细杂也。”〕事小大皆关其手,自部署县名曹宝物,官吏令丞弗得擅摇,痛以重法绳之。居官数年,壹切为小治辩,然独宣以小至大,能自行之,难以为经。〔师古曰:“经,常也,不可为常法也。”〕中废为右扶风,坐怒其吏成信,信亡藏上林中,宣使郿令将吏卒,〔师古曰:“郿,扶风县也,音媚。”〕阑入上林中蚕室门攻亭格杀信,射中苑门,〔师古曰:“中,音竹仲反。”〕宣下吏,为大逆当族,自杀。而杜周任用。

是时郡守尉诸侯相二千石欲为治者,大抵尽效王温舒等,而吏民益轻犯法,盗贼滋起。〔师古曰:“滋亦益也。”〕南阳有梅免、百政,〔师古曰:“梅、百,皆姓也。”〕楚有段中、杜少,〔师古曰:“中,读曰仲。”〕齐有徐勃,燕赵之间有坚卢、范主之属。大群至数千人,擅自号,攻城邑,取库兵,释死罪,〔师古曰:“释,解也。”〕缚辱郡守都尉,杀二千石,为檄告县趋具食;〔师古曰:“趋,读曰促。”〕小群以百数,掠卤乡里者不可称数。于是上始使御史中丞、丞相长史使督之,〔师古曰:“出为使者督察也。”〕犹弗能禁,〔师古曰:“禁,音居禽反。”〕乃使光禄大夫范昆、诸部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,虎符发兵以兴击,〔师古曰:“以军兴之法而讨击也。”〕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。及以法诛通行饮食,坐相连郡,甚者数千人。数岁,乃颇得其渠率。〔师古曰:“渠,大也。”〕散卒失亡,复聚党阻山川。往往而群,无可奈何。于是作沈命法,〔应劭曰:“沈,没也。敢蔽匿盗贼者,没其命也。”孟康曰:“沈,藏匿也。命,亡逃也。”师古曰:“应说是。”〕曰:“群盗起不发觉,发觉而弗捕满品者,〔师古曰:“品,率也,以人数为率也。”〕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。”其后小吏畏诛,虽有盗弗敢发,恐不能得,坐课累府,府亦使不言。〔孟康曰:“县有盗贼,府亦并坐,使县不言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府,郡府也。累,音力瑞反。”〕故盗贼寖多,〔师古曰:“寖,渐也。”〕上下相为匿,以避文法焉。

田广明字子公,郑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京兆郑县,即今之华州。”〕以郎为天水司马。功次迁河南都尉,以杀伐为治。郡国盗贼并起,迁广明为淮阳太守。岁余,故城父令公孙勇与客胡倩等谋反,〔师古曰:“倩,音千见反。”〕倩诈称光禄大夫,从车骑数十,言使督盗贼,止《陈留传》舍,太守谒见,欲收取之。广明觉知,发兵皆捕斩焉。而公孙勇衣绣衣,乘驷马车至圉,〔师古曰:“陈留圉县。”〕圉使小史侍之,亦知其非是,守尉魏不害与厩嗇夫江德、尉史苏昌共收捕之。上封不害为当涂侯,德轑阳侯,〔师古曰:“轑,音辽。”〕昌蒲侯。初,四人俱拜于前,小史窃言。武帝问:“言何?”对曰:“为侯者得东归不?”上曰:“女欲不?贵矣。〔师古曰:“言汝意欲归不?吾今贵汝,谓赐之爵也。”〕女乡名为何?”对曰:“名遗乡。”上曰:“用遗汝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遗,音弋季反。”〕于是赐小史爵关内侯,食遗乡六百户。

上以广明连禽大奸,征入为大鸿胪,擢广明兄云中代为淮阳太守。昭帝时,广明将兵击益州,还,赐爵关内侯,徙卫尉。后出为左冯翊,治有能名。宣帝初立,代蔡义为御史大夫,以前为冯翊与议定策,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豫。”〕封昌水侯。岁余,以祁连将军将兵击匈奴,出塞至受降城。受降都尉前死,丧柩在堂,广明召其寡妻与奸。既出不至质,〔服虔曰:“质,所期处也。”〕引军空还。下太仆杜延年簿责,〔师古曰:“簿,音步户反。”〕广明自杀阙下,国除。兄云中为淮阳守,亦敢诛杀,吏民守阙告之,竟坐弃市。

田延年字子宾,先齐诸田也,徙阳陵。〔师古曰:“高祖时徙之,其地后为阳陵县。”〕延年以材略给事大将军莫府,霍光重之,迁为长史。出为河东太守,选拔尹翁归等以为爪牙,诛锄豪彊,奸邪不敢发。以选入为大司农。会昭帝崩,昌邑王嗣立,淫乱,霍将军忧惧,与公卿议废之,莫敢发言。延年按剑,廷叱群臣,〔师古曰:“止于朝廷之中而叱之也,若言廷争矣。”〕即日议决,语在《光传》。宣帝即位,延年以决疑定策封阳成侯。

先是,茂陵富人焦氏、贾氏以数千万阴积贮炭苇诸下里物。〔孟康曰:“死者归蒿里,葬地下,故曰下里。”师古曰:“以数千万钱为本,而贮此物也。”〕昭帝大行时,方上事暴起,〔师古曰:“方上谓圹中也。昭帝暴崩,故其事仓猝。”〕用度未办,延年奏言“商贾或豫收方上不祥器物,兾其疾用,〔师古曰:“疾,速也。”〕欲以求利,非民臣所当为。请没入县官。”奏可。富人亡财者皆怨,出钱求延年罪。初,大司农取民牛车三万两为僦,〔师古曰:“一乘为一两。僦谓赁之与雇直也,音子就反。”〕载沙便桥下,送致方上,车直千钱,延年上簿诈增僦直车二千,凡六千万,盗取其半。焦、贾两家告其事,下丞相府。丞相议奏延年“主守盗三千万,不道”。霍将军召问延年,欲为道地,〔师古曰:“为之开通道路,使有安全之地也。”〕延年抵曰:〔师古曰:“抵,拒讳也,音丁礼反。”〕“本出将军之门,蒙此爵位,〔师古曰:“延年尝给事莫府,又为大将军长史,故云然也。”〕无有是事。”光曰:“即无事,当穷竟。”〔师古曰:“即无实事,当令有司穷治,尽其理。”〕御史大夫田广明谓太仆杜延年:“春秋之义,以功覆过。当废昌邑王时,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。今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?〔师古曰:“自谓乞与之也。乞,音气。”〕愿以愚言白大将军。”延年言之大将军,大将军曰:“诚然,实勇士也!当发大议时,震动朝廷。”光因举手自抚心曰:“使我至今病悸!〔师古曰:“悸,心动也,音揆。”〕谢田大夫晓大司农,通往就狱,得公议之。”〔师古曰:“晓者,告白意指也。通者,从公家通理也。光忿其拒讳,故不佑之。”〕田大夫使人语延年,延年曰:“幸县官宽我耳,何面目入牢狱,使众人指笑我,卒徒唾吾背乎!”即闭閤独居齐舍,〔师古曰:“齐,读曰斋。”按:齊,即繁体齋之简略。今简化作斋。〕偏袒持刀东西步。数日,使者召延年诣廷尉。闻鼓声,自刎死,〔晋灼曰:“使者至司农,司农发诏书,故鸣鼓也。”师古曰:“刎谓断颈也。”〕国除。

严延年字次卿,东海下邳人也。其父为丞相掾,延年少学法律丞相府,归为郡吏。以选除补御史掾,举侍御史。是时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,尊立宣帝。宣帝初即位,延年劾奏光“擅废立主,亡人臣礼,不道”。奏虽寝,然朝庭肃焉敬惮。延年后复劾大司农田延年持兵干属车,〔师古曰:“干,犯也。属车,天子后车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大司农自讼不干属车。事下御史中丞,谴责延年何以不移书宫殿门禁止大司农,而令得出入宫。于是覆劾延年阑内罪人,法至死。〔张晏曰:“故事有所劾奏,并移宫门,禁止不得入。”师古曰:“覆,反也,反以此事劾之。覆,音芳目反。”〕延年亡命。会赦出,丞相御史府征书同日到,延年以御史书先至,诣御史府,复为掾。宣帝识之,〔张晏曰:“识其前劾霍光擅废立。”〕拜为平陵令,坐杀不辜,去官。后为丞相掾,复擢好畤令。神爵中,西羌反,彊弩将军许延寿请延年为长史,从军败西羌,还为涿郡太守。

时郡比得不能太守,〔师古曰:“比,频也。”〕涿人毕野白等由是废乱。〔师古曰:“废公法而狡乱也。”〕大姓西高氏、东高氏,〔师古曰:“两高氏各以所居东西为号者。”〕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,莫敢与啎,〔师古曰:“啎,逆也,音悟。”〕咸曰:“宁负二千石,无负豪大家。”宾客放为盗贼,〔师古曰:“放,纵也。”〕发,辄入高氏,吏不敢追。浸浸日多〔师古曰:“浸,渐也。”〕道路张弓拔刃,然后敢行,其乱如此。延年至,遣掾蠡吾赵绣桉高氏得其死罪。绣见延年新将,〔师古曰:“新为郡将也,谓郡守为郡将者,以其兼领武事也。”〕心内惧,即为两劾,欲先白其轻者,观延年意怒,乃出其重劾。延年已知其如此矣。赵掾至,果白其轻者,延年索怀中,得重劾,〔师古曰:“索,搜也,音山客反。”〕即收送狱。夜入,晨将至市论杀之,先所桉者死,〔师古曰:“在高氏前死。”〕吏皆股弁。〔师古曰:“股战若弁。弁谓抚手也。”〕更遣吏分考两高,穷竟其奸,诛杀各数十人。郡中震恐,道不拾遗。

三岁,迁河南太守,赐黄金二十斤。豪彊胁息,〔师古曰:“胁,敛也。屏气而息。”〕野无行盗,威震旁郡。其治务在摧折豪彊,扶助贫弱。贫弱虽陷法,曲文以出之;其豪桀侵小民者,以文内之。〔师古曰:“饰文而入之为罪。”〕众人所谓当死者,一朝出之;所谓当生者,诡杀之。〔师古曰:“诡,违正理而杀也。”〕吏民莫能测其意深浅,战栗不敢犯禁。按其狱,皆文致不可得反。〔师古曰:“致,至密也。言其文案整密也。反,音幡。”〕

延年为人短小精悍,〔师古曰:“悍,劲也。”〕敏捷于事,虽子贡、冉有通艺于政事,不能绝也。吏忠尽节者,厚遇之如骨肉,皆亲向之,出身不顾,以是治下无隐情。然疾恶泰甚,中伤者多,尤巧为狱文,善史书,所欲诛杀,奏成于手中,主簿亲近史不得闻知。奏可论死,奄忽如神。冬月,传属县囚,会论府上,〔师古曰:“总集郡府而论杀。”〕流血数里,河南号曰“屠伯”。〔邓展曰:“言延年杀人,如屠儿之杀六畜。伯,长也。”〕令行禁止,郡中正清。

是时张敞为京兆尹,素与延年善。敞治虽严,然尚颇有纵舍,闻延年用刑刻急,乃以书谕之曰:“昔韩卢之取菟也,上观下获,〔应劭曰:“韩卢,六国时韩氏之黑犬也。”孟康曰:“言良犬之取菟,仰观人主之意而获之,喻不妄杀。”〕不甚多杀。愿次卿少缓诛罚,思行此术。”延年报曰:“河南天下喉咽,二周余毙,〔师古曰:“喉咽,言其所在襟要,如人体之有喉咽也。二周,东西周君国也。咽,音一千反。”〕莠盛苗秽,〔师古曰:“莠,秕谷所生也。苗,粟苗也。莠,音诱。”〕何可不锄也?”自矜伐其能,终不衰止。时黄霸在颍川以宽恕为治,郡中亦平,娄蒙丰年,〔师古曰:“娄,古屡字。”〕凤皇下,上贤焉,下诏称扬其行,加金爵之赏。延年素轻霸为人,及比郡为守,〔师古曰:“比,接近也,音频二反。”〕襃赏反在己前,心内不服。河南界中又有蝗虫,府丞义出行蝗,还见延年,延年曰:“此蝗岂凤皇食邪?”义又道司农中丞耿寿昌为常平仓,利百姓,延年曰:“丞相御史不知为也,当避位去。寿昌安得权此?”〔师古曰:“作此仓非奇异之功也,公卿不知为之,是旷官也。寿昌安得擅此以为权乎?”〕后左冯翊缺,上欲征延年,符已发,〔应劭曰:“符,竹使符也,臧在符节台,欲有所拜,召治书御史符节令发符下太尉也。”〕为其名酷复止。延年疑少府梁丘贺毁之,心恨。会琅邪太守以视事久病,满三月免,延年自知见废,谓丞曰:“此人尚能去官,我反不能去邪?”〔师古曰:“与丞言云尔。”〕又延年察狱史廉臧不入身,〔师古曰:“延年察举其狱史为廉,而此人乃有臧罪,然臧不入身也。”〕延年坐选举不实贬秩,笑曰:“后敢复有举人者矣!”〔师古曰:“言己滥被贬秩,后人宁敢复举人乎?”〕丞义年老颇悖,〔师古曰:“心思惑乱。悖,音布内反。”〕素畏延年,恐见中伤。延年本尝与义俱为丞相史,实亲厚之,无意毁伤也,馈遗之甚厚。义愈益恐,自筮得死卦,忽忽不乐,取告至长安,〔师古曰:“取休假。”〕上书言延年罪名十事。已拜奏,因饮药自杀,以明不欺。事下御史丞按验,有此数事,以结延年,〔师古曰:“结,正其罪也。”〕坐怨望非谤政治不道弃市。

初,延年母从东海来,欲从延年腊,〔师古曰:“建丑之月为腊祭,因会饮,若今之蜡节也。”〕到雒阳,适见报囚。〔师古曰:“奏报行决也。”〕母大惊,便止都亭,不肯入府。延年出至都亭谒母,母闭閤不见。延年免冠顿首閤下,良久,母乃见之,因数责延年:〔师古曰:“数,音所具反。”〕“幸得备郡守,专治千里,不闻仁爱敎化,有以全安愚民,顾乘刑罚多刑杀人,〔师古曰:“顾,反也。乘,因也。”〕欲以立威,岂为民父母意哉!”延年服罪,重顿首谢,〔师古曰:“重,音直用反。”〕因自为母御,归府舍。母毕正腊,〔师古曰:“腊及正岁礼毕也。正,音之盈反。”〕谓延年:“天道神明,人不可独杀。〔师古曰:“言多杀人者,己亦当死。”〕我不意当老见壮子被刑戮也!〔师古曰:“言素意不自谓如此也。”〕行矣!去女东归,埽除墓地耳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待其丧至也。”〕遂去。归郡,见昆弟宗人,复为言之。后岁余,果败。东海莫不贤知其母。〔师古曰:“称其贤知也。”〕延年兄弟五人皆有吏材,至大官,东海号曰“万石严妪”。〔师古曰:“一门之中五二千石,故总云万石。”〕次弟彭祖,至太子太傅,在《儒林传》。

尹赏字子心,钜鹿杨氏人也。以郡吏察廉为楼烦长。举茂材,粟邑令。左冯翊薛宣奏赏能治剧,徙为频阳令,坐残贼免。后以御史举为郑令。

永治、元延闲,上怠于政,贵戚骄恣,红阳长仲兄弟交通轻侠,臧匿亡命。〔邓展曰:“红阳姓,长仲字也。”如淳曰:“红阳,南阳县也。长姓,仲字也。”师古曰:“姓红阳而兄字长,弟字仲。今书长字或作张者非也,后人所改耳。一曰红阳侯王立之子,兄弟长少者也。”〕而北地大豪浩商等报怨,杀义渠长妻子六人,往来长安中。丞相御史遣掾求逐党与,诏书召捕,久之乃得。长安中奸滑浸多,闾里少年群辈杀吏,受赇报仇,〔师古曰:“或有自怨于吏,或受人赇赂报仇雠也。”〕相与探丸为弹,〔师古曰:“为弹丸作赤、黑、白三色,而共探取之也。弹,音徒旦反。”〕得赤丸者斫武吏,得黑者斫文吏,白者主治丧;〔师古曰:“其党与有为吏及它人所杀者,则主其丧事也。”〕城中薄暮尘起,剽劫行者,死伤横道,枹鼓不绝。〔师古曰:“枹,击鼓椎也,音孚。其字从木。”〕赏以三辅高弟选守长安令,得壹切便宜从事。赏至,修治长安狱,穿地方深各数丈,致令辟为郭,〔师古曰:“致谓积累之也。令辟,瓦砖也。郭谓四周之内也。致读如本字,又音缀。令,音零。辟,音避历反。”〕以大石覆其口,名为“虎穴”。乃部户曹掾史,与乡吏、亭长、里正、父老、伍人,〔师古曰:“五家为伍。伍人者,各其同伍之人也。”〕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,〔师古曰:“恶子,不承父母敎命者。”〕无市籍商贩作务,而鲜衣凶服被铠扞持刀兵者,悉籍记之,〔师古曰:“凶服,危险之服。铠,甲也,扞,臂衣也。籍记,为名籍以记之。”〕得数百人。赏一朝会长安吏,车数百两,分行收捕,皆劾以为通行饮食群盗。〔师古曰:“饮,音于禁反。食,读曰飤。”〕赏亲阅,见十置一,〔师古曰:“置,放也。”〕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,百人为辈,覆以大石。数日壹发视,皆相枕藉死,便舆出,瘞寺门桓东,〔如淳曰:“瘞,埋也。旧亭传于四角面百步筑土四方,上有屋,屋上有柱出,高丈余,有大板贯柱四出,名曰桓表。县所治夹两边各一桓。陈宋之俗言桓声如和,今犹谓之和表。”师古曰:“即华表也。”〕楬著其姓名,〔师古曰:“楬,杙也。椓杙于瘞处而书死者名也。楬,音竭,杙,音弋,字并从木。”〕百日后,乃令死者家各自发取其尸。亲属号哭,道路皆歔欷。长安中歌之曰:“安所求子死?〔师古曰:“安犹焉也。死谓尸也。”〕桓东少年场。生时谅不谨,枯骨后何葬?”〔师古曰:“谅,信也。葬字合韵音子郎反。”〕赏所置皆其魁宿,〔师古曰:“魁,根本也。宿,久旧也。”〕或故吏善家子失计随轻黠愿自改者,财数十百人,〔师古曰:“财与才同。”〕皆貰其罪,〔师古曰:“貰,缓也。”〕诡令立功以自赎。〔师古曰:“诡,责也。”〕尽力有效者,因亲用之为爪牙,追捕甚精,甘耆奸恶,甚于凡吏。〔师古曰:“耆,读曰嗜。”〕赏视事数月,盗贼止,郡国亡命散走,各归其处,不敢窥长安。

江湖中多盗贼,以赏为江夏太守,捕格江贼及所诛吏民甚多,坐残贼免。南山群盗起,以赏为右辅都尉,迁执金吾,督大奸猾。三辅吏民甚畏之。

数年卒官。疾病且死,戒其诸子曰:“丈夫为吏,正坐残贼免,追思其功效,则复进用矣。一坐软弱不胜任免,终身废弃无有赦时,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。慎毋然!”赏四子皆至郡守,长子立为京兆尹,皆尚威严,有治辩名。

赞曰:自郅都以下皆以酷烈为声,然都抗直,引是非,争大体。张汤以知阿邑人主,与俱上下,〔苏林曰:“邑,音人相悒纳之悒。”师古曰:“如苏氏之说,邑字,音乌合反。然今之书本或作色字,以言阿谀,观人主颜色而上下也。其义两通。”〕时辩当否,国家赖其便。赵禹据法守正。〔师古曰:“据,音据。”〕杜周从谀,以少言为重。张汤死后,罔密事丛,〔师古曰:“丛谓众也。”〕寖以耗废,〔师古曰:“寖,渐也。耗,乱也,音莫报反。”〕九卿奉职,救过不给,〔师古曰:“给,供也。”〕何暇论绳墨之外乎!自是以至哀、平,酷吏众多,然莫足数。此知名见纪者,其廉者足以为仪表,〔师古曰:“谓有仪形可表明者。”〕其污者方略敎道,〔师古曰:“污,浊也。道,读曰导。”按:道,導之简略,今简化作导。〕一切禁奸,亦质有文武焉。虽酷,称其位矣。〔师古曰:“称,音尺孕反。”〕汤、周子孙贵盛,故别传。〔师古曰:“言所以不列于酷吏之篇也。”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