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望之传第四十八

萧望之字长倩,东海兰陵人也,〔师古曰:“近代谱谍妄相讬附,乃云望之萧何之后,追次昭穆,流俗学者共祖述焉。但酂侯汉室宗臣,功高位重,子孙胤绪具详表、传。长倩钜儒达学,名节并隆,博览古今,能言其祖。市朝未变,年载非遥,长老所传,耳目相接,若其实承何后,史传宁得弗详?汉书既不叙论,后人焉所取信?不然之事,断可识矣。”〕徙杜陵。家世以田为业,至望之,好学,治齐诗,事同县后仓且十年。以令诣太常受业,〔如淳曰:“令郡国官有好文学敬长肃政敎者,二千石奏上,与计偕,诣太常受业如弟子也。”〕复事同学博士白奇,〔师古曰:“常同于后仓受业,而奇后为博士。”〕又从夏侯胜问《论语》《礼服》。〔师古曰:“礼之丧服也。”〕京师诸儒称述焉。

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,长史丙吉荐儒生王仲翁与望之等数人,皆召见。先是左将军上官桀与盖主谋杀光,光既诛桀等,后出入自备。吏民当见者,露索去刀兵,〔师古曰:“索,搜也,露形体而搜也。索,音山客反。”〕两吏挟持。望之独不肯听,自引出閤曰:“不愿见。”吏牵持匈匈。光闻之,告吏勿持。望之既至前,说光曰:“将军以功德辅幼主,将以流大化,致于洽平,〔师古曰:“令太平之化通洽四方也。”〕是以天下之士延颈企踵,争愿自効,以辅高明。今士见者皆先露索挟持,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礼,致白屋之意。”〔师古曰:“周公摄政,一沐三握发,一饭三吐餔,以接天下之士。白屋,谓白盖之屋以茅覆之,贱人所居。盖,音合。”〕于是光独不除用望之,而仲翁等皆补大将军史。三岁闲,仲翁至光禄大夫给事中,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,〔师古曰:“射策者,谓为难问疑义书之于策,量其大小署为甲乙之科,列而置之,不使彰显。有欲射者,随其所取得而释之,以知优劣。射之,言投射也。对策者,显问以政事经义,令各对之,而观其文辞定高下也。”〕署小苑东门候。〔师古曰:“署,补署也。门候,主候时而开闭也。”〕仲翁出入从仓头庐儿,〔师古曰:“皆官府之给贱役者也,解在《贡禹传》。”〕下车趋门,传呼甚宠,〔师古曰:“趋,读曰趣。趣,向也。下车而向门,传声而呼侍从者,甚有尊宠也。”〕顾谓望之曰:“不肯录录,反抱关为。”〔师古曰:“录录谓循常也。言望之不能随例搜索,以违啎执政,不得大官而守门也。”〕望之曰:“各从其志。”

后数年,坐弟犯法,不得宿卫,免归为郡吏。及御史大夫魏相除望之为属,察廉为大行治礼丞。

时大将军光薨,子禹复为大司马,兄子山领尚书,〔师古曰:“霍山,去病之孙。今云兄子者,转写误尔。”〕亲属皆宿卫内侍。地节三年夏,京师雨雹,望之因是上疏,愿赐清闲之宴,口陈灾异之意。宣帝自在民闲闻望之名,曰:“此东海萧生邪?下少府宋畸问状,〔师古曰:“畸,音居宜反。”〕无有所讳。”望之对,以为“春秋昭公三年大雨雹,是时季氏专权,卒逐昭公。向使鲁君察于天变,宜亡此害。〔师古曰:“亡,读曰无。”〕今陛下以圣德居位,思政求贤,尧舜之用心也。然而善祥未臻,阴阳不和,是大臣任政,一姓擅埶之所致也。附枝大者贼本心,〔师古曰:“本心,树之本株也。”〕私家盛者公室危。唯明主躬万机,选同姓,举贤材,以为腹心,与参政谋,令公卿大臣朝见奏事,明陈其职,以考功能。如是,则庶事理,公道立,奸邪塞,私权废矣。”对奏,天子拜望之为谒者。时上初即位,思进贤良,多上书言便宜,辄下望之问状,高者请丞相御史,〔师古曰:“望之以其人所言之状请于丞相御史,或以奏闻,即见超擢。”〕次者中二千石试事,〔师古曰:“试令行其所言之事,或以诸它职事试之。”〕满岁以状闻,下者报闻,或罢归田里,所白处奏皆可。〔师古曰:“当主上之意也。”〕累迁谏大夫,丞相司直,岁中三迁,官至二千石。其后霍氏竟谋反诛,望之寖益任用。〔师古曰:“寖,渐也。”〕

是时选博士谏大夫通政事者补郡国守相,以望之为平原太守。望之雅意在本朝,远为郡守,内不自得,乃上疏曰:“陛下哀愍百姓,恐德化之不究,〔师古曰:“究,竟也,谓周遍于天下。”〕悉出谏官以补郡吏,所谓忧其末而忘其本者也。朝无争臣则不知过,国无达士则不闻善。〔师古曰:“达士谓达于政事也。”〕愿陛下选明经术,温故知新,通于几微谋虑之士以为内臣,与参政事。诸侯闻之,则知国家纳谏忧政,亡有阙遗。若此不怠,成康之道其庶几乎!〔师古曰:“周成康二王致太平也。”〕外郡不治,岂足忧哉?”书闻,征入守少府。宣帝察望之经明持重,论议有余,材任宰相,〔师古曰:“任,堪也。”〕欲详试其政事,复以为左冯翊。望之从少府出为左迁,恐有不合意,即移病。〔师古曰:“移病谓移书言病。一曰以病而移居。”〕上闻之,使侍中成都侯金安上谕意曰:“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。〔师古曰:“更犹经历也,音工衡反。”〕君前为平原太守日浅,故复试之三辅,非有所闻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所闻谓闻其短失。”〕望之即视事。

是岁西羌反,汉遣后将军征之。京兆尹张敞上书言:“国兵在外,军以夏发,陇西以北,安定以西,吏民并给转输,田事颇废,素无余积,虽羌虏以破,来春民食必乏。穷辟之处,〔师古曰:“辟,读曰僻也。”〕买亡所得,县官谷度不足以振之。〔师古曰:“度,音徒各反。”〕愿令诸有辠,非盗受财杀人及犯法不得赦者,皆得以差入谷此八郡赎罪。〔师古曰:“差,次也。八郡,即陇西以北,安定以西。”〕务益致谷以豫备百姓之急。”事下有司,望之与少府李彊议,以为“民函阴阳之气,〔师古曰:“函与含同也。”〕有好义欲利之心,在敎化之所助。尧在上,不能去民欲利之心,而能令其欲利不胜其好义也;虽桀在上,不能去民好义之心,而能令其好义不胜其欲利也。故尧、桀之分,在于义利而已,道民不可不慎也。〔师古曰:“道,读曰导。”按:道,導之简略,今简化作导。〕今欲令民量粟以赎罪,如此则富者得生,贫者独死,是贫富异刑而法不壹也。人情,贫穷,父兄囚执,闻出财得以生活,为人子弟者将不顾死亡之患,败乱之行,以赴财利,求救亲戚。一人得生,十人以丧,如此,伯夷之行坏,公绰之名灭。〔师古曰:“公绰,鲁大夫孟公绰也。《论语》称孔子曰:‘若臧武仲之智,公绰之不欲,卞庄子之勇,冉求之艺,文之以礼乐,可以为成人矣。’”〕政敎壹倾,虽有周召之佐,恐不能复。〔师古曰:“召,读曰邵。复,音扶目反。”〕古者臧于民,不足则取,有余则与。诗曰‘爰及矜人,哀此鳏寡’,〔师古曰:“小雅鸿雁之诗也。矜人,可哀矜之人,谓贫弱者也。言王者惠泽下及哀矜之人以至鳏寡。”〕上惠下也。又曰‘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’,〔师古曰:“小雅大田之诗也。言众庶喜于时雨,先润公田,又及私田,是则其心先公后私。雨,音于具反。”〕下急上也。今有西边之役,民失作业,虽户赋口敛以赡其困乏,〔师古曰:“率户而赋,计口而敛也。”〕古之通义,百姓莫以为非。以死救生,〔师古曰:“子弟竭死以救父兄,令其生也。”〕恐未可也。陛下布德施敎,敎化既成,尧舜亡以加也。今议开利路以伤既成之化,臣窃痛之。”

于是天子复下其议两府,丞相、御史以难问张敞。敞曰:“少府左冯翊所言,常人之所守耳。昔先帝征四夷,兵行三十余年,百姓犹不加赋,而军用给。今羌虏一隅小夷,跳梁于山谷闲,汉但令辠人出财减辠以诛之,其名贤于烦扰良民横兴赋敛也。〔师古曰:“横,音胡孟反。”〕又诸盗及杀人犯不道者,百姓所疾苦也,皆不得赎;首匿、见知纵、所不当得为之属,议者或颇言其法可蠲除,〔师古曰:“以其罪轻而法重,故常欲除此科条。”〕今因此令赎,其便明甚,何化之所乱?甫刑之罚,小过赦,薄罪赎,〔师古曰:“吕侯为周穆王司寇,作赎刑之法,谓之吕刑。后改为甫侯,故又称甫刑也。”〕有金选之品,〔应劭曰:“选音刷,金铢两名也。”师古曰:“音刷是也。字本作鋝,鋝即鍰也,其重十一铢二十五分铢之十三,一曰重六两。吕刑曰:‘墨辟疑赦,其罚百鍰;劓辟疑赦,其罚惟倍;剕辟疑赦,其罚倍差;宫辟疑赦,其罚六百鍰;大辟疑赦,其罚千鍰。’是其品也。”〕所从来久矣,何贼之所生?敞备皂衣二十余年,〔如淳曰:“虽有五时服,至朝皆著皂衣。”〕尝闻罪人赎矣,未闻盗贼起也。窃怜凉州被寇,方秋饶时,民尚有饥乏,病死于道路,况至来春将大困乎!不早虑所以振救之策,而引常经以难,恐后为重责。常人可与守经,未可与权也。敞幸得备列卿,以辅两府为职,不敢不尽愚。”

望之、彊复对曰:“先帝圣德,贤良在位,作宪垂法,为无穷之规,永惟边竟之不赡,〔师古曰:“惟,思也。竟,读曰境。其下亦同。”〕故金布令甲曰〔师古曰:“金布者,令篇名也。其上有府库金钱布帛之事,因以名篇。令甲者,其篇甲乙之次。”〕‘边郡数被兵,离饥寒,〔师古曰:“离,遭也。”〕夭绝天年,父子相失,令天下共给其费’,〔师古曰:“同共给之也。自此以上,令甲之文。”〕固为军旅卒暴之事也。〔师古曰:“卒,读曰猝。言此令文专为军旅猝暴而施设。”〕闻天汉四年,常使死罪人入五十万钱减死罪一等,豪彊吏民请夺假貣,〔师古曰:“貣,音土得反。”〕至为盗贼以赎罪。其后奸邪横暴,〔师古曰:“横,音胡孟反。”〕群盗并起,至攻城邑,杀郡守,充满山谷,吏不能禁,明诏遣绣衣使者以兴兵击之,〔师古曰:“军兴之法也。”〕诛者过半,然后衰止。愚以为此使死罪赎之败也,故曰不便。”时丞相魏相、御史大夫丙吉亦以为羌虏且破,转输略足相给,遂不施敞议。望之为左冯翊三年,京师称之,迁大鸿胪。

先是乌孙昆弥翁归靡因长罗侯常惠上书,〔师古曰:“昆弥,乌孙之王号也。翁归靡,其人名也。”〕愿以汉外孙元贵靡为嗣,得复尚少主,〔苏林曰:“宗室女也。”〕结婚内附,畔去匈奴。诏下公卿议,望之以为乌孙绝域,信其美言,万里结婚,非长策也。天子不听。神爵二年,遣长罗侯惠使送公主配元贵靡。未出塞,翁归靡死,其兄子狂王背约自立。惠从塞下上书,愿留少主敦煌郡。惠至乌孙,责以负约,因立元贵靡,还迎少主。诏下公卿议,望之复以为“不可。乌孙持两端,亡坚约,其效可见。前少主在乌孙四十余年,恩爱不亲密,边境未以安,此已事之验也。今少主以元贵靡不得立而还,信无负于四夷,此中国之大福也。少主不止,繇役将兴,其原起此。”天子从其议,征少主还。后乌孙虽分国两立,以元贵靡为大昆弥,汉遂不复与结婚。

三年,代丙吉为御史大夫。五凤中匈奴大乱,议者多曰匈奴为害日久,可因其坏乱举兵灭之。诏遣中朝大司马车骑将军韩增、诸吏富平侯张延寿、光禄勋杨恽、太仆戴长乐问望之计策,望之对曰:“春秋晋士匄帅师侵齐,闻齐侯卒,引师而还,君子大其不伐丧,〔师古曰:“士匄,晋大夫范宣子也。《春秋·公羊传》:襄十九年,齐侯环卒,‘晋士匄帅师侵齐,至谷,闻齐侯卒,乃还。还者何?善辞也,大其不伐丧也。’”〕以为恩足以服孝子,谊足以动诸侯。前单于慕化向善称弟,〔苏林曰:“弟,顺也。”师古曰:“弟,音悌。”〕遣使请求和亲,海内欣然,夷狄莫不闻。未终奉约,不幸为贼臣所杀,今而伐之,是乘乱而幸灾也,彼必奔走远遁。不以义动兵,恐劳而无功。宜遣使者吊问,辅其微弱,救其灾患,四夷闻之,咸贵中国之仁义。如遂蒙恩得复其位,必称臣服从,此德之盛也。”上从其议,后竟遣兵护辅呼韩邪单于定其国。

是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设常平仓,上善之,望之非寿昌。〔师古曰:“此望之不知权道。”〕丞相丙吉年老,上重焉,望之又奏言:“百姓或乏困,盗贼未止,二千石多材下不任职。三公非其人,则三光为之不明,今首岁日月少光,〔师古曰:“首岁,岁之初。首谓正月也。”〕咎在臣等。”上以望之意轻丞相,〔师古曰:“言三公非其人,又云咎在臣等,是其意毁丞相。”〕乃下侍中建章卫尉金安上、光禄勋杨恽、御史中丞王忠,并诘问。〔师古曰:“三人同共问之。”〕望之免冠置对,天子繇是不说。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说,读曰悦。”〕

后丞相司直緐延寿奏:〔师古曰:“緐,音婆。”〕“侍中谒者良使承制诏望之,望之再拜已。良与望之言,望之不起,因故下手,〔苏林曰:“伏地而言也。”〕而谓御史曰‘良礼不备’。故事丞相病,明日御史大夫辄问病;朝奏事会庭中,差居丞相后,丞相谢,大夫少进,揖。今丞相数病,望之不问病;会庭中,与丞相钧礼。〔师古曰:“不为前后之差也。”〕时议事不合意,望之曰:‘侯年宁能父我邪!’〔服虔曰:“宁能与吾父同年邪?”〕知御史有令不得擅使,望之多使守史自给车马,之杜陵护视家事。〔如淳曰:“汉仪注御史大夫史员四十五人,皆六百石,其十五人给事殿中,其余三十人留守治百事,皆冠法冠。”师古曰:“自给车马者,令其自乘私车马也。”〕少史冠法冠,为妻先引,〔苏林曰:“少史,曹史之下者也。”文颖曰:“先引谓导车前。”〕又使卖买,私所附益凡十万三千。〔师古曰:“使其史为望之家有所卖买,而史以其私钱增益之,用润望之也。”〕案望之大臣,通经术,居九卿之右,〔师古曰:“右,上也。”〕本朝所仰,至不奉法自修,踞慢不逊攘,〔师古曰:“攘,古让字。”〕受所监臧二百五十以上,〔师古曰:“二百五十以上者,当时律令坐罪之次,若今律条言一尺以上、一匹以上矣。”〕请逮捕系治。”上于是策望之曰:“有司奏君责使者礼,遇丞相亡礼,廉声不闻,敖慢不逊,〔师古曰:“敖,读曰傲。”〕亡以扶政,帅先百僚。君不深思,陷于兹秽,朕不忍致君于理,使光禄勋恽策诏,左迁君为太子太傅,授印。其上故印使者,〔师古曰:“使者即谓杨恽也。命恽授太傅印,而望之以大夫印上于恽。”〕便道之官。君其秉道明孝,正直是与,帅意亡諐,靡有后言。”〔师古曰:“諐,古愆字。后言谓自申理。”〕

望之既左迁,而黄霸代为御史大夫。数月闲,丙吉薨,霸为丞相。霸薨,于定国复代焉。望之遂见废,不得相。为太傅,以《论语》《礼服》授皇太子。

初,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,诏公卿议其仪,丞相霸、御史大夫定国议曰:“圣王之制,施德行礼,先京师而后诸夏,先诸夏而后夷狄。诗云:‘率礼不越,遂视既发;相土烈烈,海外有截。’〔师古曰:“商颂长发之诗也。率,循也。遂,遍也。既,尽也。发,行也。相土,契之孙也。烈烈,威也。截,齐也。言殷宗受命为诸侯,能修礼度,无有所踰越也。遍省视之,敎令尽行,而相土之威烈烈然盛,四海之外皆整齐。”〕陛下圣德充塞天地,〔师古曰:“充,实也。塞,满也。”〕光被四表,〔师古曰:“四表,四海之外。”〕匈奴单于向风慕化,奉珍朝贺,自古未之有也。其礼仪宜如诸侯王,位次在下。”望之以为“单于非正朔所加,故称敌国,宜待以不臣之礼,位在诸侯王上。外夷稽首称藩,中国让而不臣,此则羁縻之谊,谦亨之福也。〔师古曰:“易谦卦之辞曰‘谦,亨,天道下济而光明,地道卑而上行’,言谦之为德,无所不通也。亨,音火庚反。”〕书曰‘戎狄荒服’,〔师古曰:“逸书也。”〕言其来服,荒忽亡常。如使匈奴后嗣卒有鸟窜鼠伏,阙于朝亨,不为畔臣。〔师古曰:“卒,终也。本以客礼待之,若后不来,非叛臣。”〕信让行乎蛮貉,福祚流于亡穷,万世之长策也。”天子采之,下诏曰:“盖闻五帝三王敎化所不施,不及以政。今匈奴单于称北蕃,朝正朔,朕之不逮,德不能弘覆。其以客礼待之,令单于位在诸侯王上,赞谒称臣而不名。”

及宣帝寑疾,选大臣可属者,〔师古曰:“属,音之欲反。”〕引外属侍中乐陵侯史高、太子太傅望之、少傅周堪至禁中,拜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,望之为前将军光禄勋,堪为光禄大夫,皆受遗诏辅政,领尚书事。宣帝崩,太子袭尊号,是为孝元帝。望之、堪本以师傅见尊重,上即位,数宴见,言治乱,陈王事。望之选白宗室明经达学散骑谏大夫刘更生给事中,与侍中金敞并拾遗左右。四人同心谋议,劝道上以古制,〔师古曰:“道,读曰导。”按:道,導之简略,今简化作导。〕多所欲匡正,上甚向纳之。〔师古曰:“向,意信向之而纳用其言。”〕

初,宣帝不甚从儒术,任用法律,而中书宦官用事。中书令弘恭、石显久典枢机,明习文法,亦与车骑将军高为表里,论议常独持故事,不从望之等。恭、显又时倾庂见诎。〔文颖曰:“恭、显心不自安也。”师古曰:“文说非也。言其不能持正,故议论大事见诎于天子也。庂,古侧字。”〕望之以为中书政本,宜以贤明之选,自武帝游宴后庭,故用宦者,非国旧制,又违古不近刑人之义,〔师古曰:“礼曰‘刑人不在君侧’也。”〕白欲更置士人,繇是大与高、恭、显忤。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忤谓相违逆也。”〕上初即位,谦让重改作,〔师古曰:“重,难也。未欲更置士人于中书也。”〕议久不定,出刘更生为宗正。

望之、堪数荐名儒茂材以备谏官。会稽郑朋阴欲附望之,上疏言车骑将军高遣客为奸利郡国,及言许、史子弟罪过。章视周堪,〔师古曰:“视,读曰示。以朋所奏之章示堪也。”〕堪白令朋待诏金马门。朋奏记望之曰:“将军体周召之德,秉公绰之质,有卞庄之威。〔师古曰:“周谓周公旦。召谓召公奭。公绰,孟公绰也,廉正寡欲。卞庄子,鲁卞邑大夫,盖勇士也。召,读曰邵。”〕至乎耳顺之年,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孔子曰‘六十而耳顺’。”〕履折冲之位,号至将军,诚士之高致也。窟穴黎庶莫不欢喜,咸曰将军其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国家委任,诚得其人也。”〕今将军规橅云若管晏而休,遂行日庂至周召乃留乎?〔师古曰:“问望之立意当趣如管晏而止,为欲恢廓其道,日昃不食,追周召之迹然后已乎?橅,读曰模。其字从木。”〕若管晏而休,则下走将归延陵之皋,〔应劭曰:“下走,仆也。”张晏曰:“吴公子札食邑延陵,薄吴王之行,弃国而耕于皋泽。朋云望之所为若但如管晏,则不处汉朝,将归会稽,寻延陵之轨,隐耕皋泽之中也。”师古曰:“下走者,自谦言趋走之役也。”〕修农圃之畴,〔师古曰:“美田曰畴。”〕畜鸡种黍,竢见二子,没齿而已矣。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云:‘子路从而后,遇丈人以杖荷蓧,止子路宿,杀鸡为黍而食之,见其二子焉。明日子路行,以告。子曰:“隐者也。”使子路反见之,至则行矣。’朋之所云盖谓此也。竢,古俟字也。俟,待也。没齿,终身也。蓧,草器也,音徒钓反。”〕如将军昭然度行,积思塞邪枉之险蹊,〔师古曰:“度行,度越常检而为高行也。蹊,径,谓道也,音奚。”〕宣中庸之常政,兴周召之遗业,亲日庂之兼听,则下走其庶几愿竭区区,底厉锋锷,〔师古曰:“锋,刃端也。锷,刃旁也,音五各反。”〕奉万分之一。”望之见纳朋,接待以意。〔师古曰:“与之相见,纳用其说也。”〕朋数称述望之,短车骑将军。〔师古曰:“短谓毁其短恶也。”〕言许、史过失。

后朋行倾邪,望之绝不与通。朋与大司农史李宫俱待诏,堪独白宫为黄门郎。朋,楚士,怨恨,〔张晏曰:“朋,会稽人,会稽并属楚。”苏林曰:“楚人脃急也。”〕更求入许、史,推所言许、史事曰:“皆周堪、刘更生敎我,我关东人,何以知此?”于是侍中许章白见朋。朋出扬言曰:“我见,言前将军小过五,大罪一。中书令在旁,知我言状。”望之闻之,以问弘恭、石显。显、恭恐望之自讼,下于它吏,即挟朋及待诏华龙。〔师古曰:“华,音胡化反。”〕龙者,宣帝时与张子蟜等待诏,〔师古曰:“蟜,音巨遥反,字或作侨。”〕以行污濊不进,〔师古曰:“濊与秽同。”〕欲入堪等,堪等不纳,故与朋相结。恭、显令二人告望之等谋欲罢车骑将军疏退许、史状,候望之出休日,令朋、龙上之。事下弘恭问状,望之对曰:“外戚在位多奢淫,欲以匡正国家,非为邪也。”恭、显奏“望之、堪、更生朋党相称举,数谮诉大臣,毁离亲戚,欲以专擅权埶,为臣不忠,诬上不道,请谒者召致廷尉。”时上初即位,不省“谒者召致廷尉”为下狱也,可其奏。后上召堪、更生,曰系狱。上大惊曰:“非但廷尉问邪?”以责恭、显,皆叩头谢。上曰:“令出视事。”恭、显因使高言:“上新即位,未以德化闻于天下,而先验师傅,既下九卿大夫狱,宜因决免。”于是制诏丞相御史:“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,亡它罪过,今事久远,识忘难明。〔师古曰:“言不能尽记,有遗忘者,故难明。”〕其赦望之罪,收前将军光禄勋印绶,及堪、更生皆免为庶人。”而朋为黄门郎。

后数月,制诏御史:“国之将兴,尊师而重傅。故前将军望之傅朕八年,道以经术,厥功茂焉。〔师古曰:“道,读曰导。茂,美也。”按:道,導之简略,今简化作导。〕其赐望之爵关内侯,食邑六百户,给事中,朝朔望,坐次将军。”天子方倚欲以为丞相,〔师古曰:“倚,音于绮反。”〕会望之子散骑中郎伋上书讼望之前事,〔师古曰:“伋,音级。”〕事下有司,复奏“望之前所坐明白,无谮诉者,〔师古曰:“言望之自有罪,非人谗谮而诉之也。”〕而敎子上书,称引亡辜之诗,失大臣体,不敬,请逮捕。”弘恭、石显等知望之素高节,不诎辱,建白:〔师古曰:“建立此议而白之于天子。”〕“望之前为将军辅政,欲排退许、史,专权擅朝。幸得不坐,复赐爵邑,与闻政事,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豫。”〕不悔过服罪,深怀怨望,敎子上书,归非于上,〔师古曰:“言归恶于天子也。”〕自以讬师傅,怀终不坐。〔师古曰:“言恃旧恩,自谓终无罪,坐怀此心。”〕非颇诎望之于牢狱,塞其怏怏心,则圣朝亡以施恩厚。”〔服虔曰:“非,不也。”〕上曰:“萧太傅素刚,安肯就吏?”显等曰:“人命至重,望之所坐,语言薄罪,必亡所忧。”上乃可其奏。

显等封以付谒者,敕令召望之手付,因令太常急发执金吾车骑驰围其弟。使者至,召望之。望之欲自杀,其夫人止之,以为非天子意。望之以问门下生朱云。云者好节士,劝望之自裁。于是望之卬天叹曰:〔师古曰:“卬,读曰仰。”〕“吾尝备位将相,年踰六十矣,老入牢狱,苟求生活,不亦鄙乎!”字谓云曰:“游,〔师古曰:“朱云字游,呼其字。”〕趣和药来,〔师古曰:“趣,读曰促。”〕无久留我死!”竟饮鸩自杀。天子闻之惊,拊手曰:“曩固疑其不就牢狱,果然杀吾贤傅!”是时太官方上昼食,上乃郤食,为之涕泣,哀恸左右。〔师古曰:“恸,动也。”〕于是召显等责问以议不详。〔师古曰:“详,审也。”〕皆免冠谢,良久然后已。

望之有罪死,有司请绝其爵邑。有诏加恩,长子伋嗣为关内侯。天子追念望之不忘,每岁时遣使者祠祭望之冢,终元帝世。望之八子,至大官者育、咸、由。

育字次君,少以父任为太子庶子。元帝即位,为郎,病免,后为御史。大将军王凤以育名父子,著材能,除为功曹,迁谒者,使匈奴副校尉。〔师古曰:“时令校尉为使于匈奴而育为之副使,故授副校尉也。”〕后为茂陵令,会课,育第六。〔师古曰:“如今之考第高下。”〕而漆令郭舜殿,〔师古曰:“殿,后也。言有所负,最居下也。殿,音丁见反。”〕见责问,育为之请,扶风怒曰:“君课弟六,裁自脱,〔师古曰:“脱,免也,音吐活反。”〕何暇欲为左右言?”〔师古曰:“左右者,言与同列在其左右,若今言旁人也。”〕及罢出,传召茂陵令诣后曹,〔如淳曰:“贼曹、决曹皆后曹。”〕当以职事对。〔师古曰:“忿其为漆令言,故欲以职事责之。”〕育径出曹,书佐随牵育,育案佩刀曰:“萧育杜陵男子,何诣曹也!”〔师古曰:“自言欲免官而去,但是杜陵一白衣男子耳,何须召我诣曹乎?”〕遂趋出,欲去官。明旦,诏召入,拜为司隷校尉。育过扶风府门,官属掾史数百人拜谒车下。后坐失大将军指免官。复为中郎将使匈奴。历兾州、青州两郡刺史,长水校尉,泰山太守,入守大鸿胪。以鄠名贼梁子政阻山为害,〔师古曰:“名贼者,自显其名,无所避匿言其彊也。”〕久不伏辜,育为右扶风数月,尽诛子政等。坐与定陵侯淳于长厚善免官。

哀帝时,南郡江中多盗贼,拜育为南郡太守。上以育耆旧名臣,乃以三公使车载育入殿中受策,〔孟康曰:“使车,三公奉使之车,若安车也。”〕曰:“南郡盗贼群辈为害,朕甚忧之。以太守威信素著,故委南郡太守,之官,其于为民除害,安元元而已,亡拘于小文。”加赐黄金二十斤。育至南郡,盗贼静。病去官,起家复为光禄大夫执金吾,以寿终于官。

育为人严猛尚威,居官数免,稀迁。少与陈咸、朱博为友,著闻当世。往者有王阳、贡公,故长安语曰“萧、朱结绶,王、贡弹冠”,言其相荐达也。始育与陈咸俱以公卿子显名,咸最先进,年十八为左曹,二十余御史中丞。时朱博尚为杜陵亭长,为咸、育所攀援,〔师古曰:“援,引也,音爰。”〕入王氏。后遂并历刺史郡守相,及为九卿,而博先至将军上卿,历位多于咸、育,遂至丞相。育与博后有隙,不能终,故世以交为难。

咸字仲,为丞相史,举茂材,好畤令,迁淮阳、泗水内史,张掖、弘农、河东太守。所居有迹,数增秩赐金。后免官,复为越骑校尉、护军都尉、中郎将,使匈奴,至大司农,终官。

由字子骄,为丞相西曹卫将军掾,迁谒者,使匈奴副校尉。后举贤良,为定陶令,迁太原都尉,安定太守。治郡有声,多称荐者。初,哀帝为定陶王时,由为定陶令,失王指,顷之,制书免由为庶人。哀帝崩,为复土校尉、京辅左辅都尉,迁江夏太守。平江贼成重等有功,增秩为陈留太守。元始中,作明堂辟雍,大朝诸侯,征由为大鸿胪,会病,不及宾赞,〔师古曰:“赞导九宾之事。”〕还归故官,病免。复为中散大夫,终官。家至吏二千石者六七人。

赞曰:萧望之历位将相,籍师傅之恩,可谓亲昵亡闲。〔师古曰:“闲,隙也。”〕及至谋泄隙开,谗邪构之,卒为便嬖宦竖所图,〔师古曰:“图,谋也。”〕哀哉!不然,望之堂堂,折而不桡,〔师古曰:“桡,曲也,音女敎反。”〕身为儒宗,有辅佐之能,近古社稷臣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