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胜项籍列传第一
〔服虔曰:“传次其时之先后耳,不以贤智功之大小也。”师古曰:“虽次时之先后,亦以事类相从。如江充、息夫躬与蒯通同传,贾山与路温舒同传,严助与贾捐之同传之类是也。”
陈胜字涉,阳城人。〔师古曰:“《地理志》属汝南郡。”〕吴广,字叔,阳夏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《地理志》属淮阳。夏,音工雅反。”〕胜少时,尝与人佣耕。〔师古曰:“与人,与人俱也。佣耕,谓受其雇直而为之耕,言卖功佣也。”〕辍耕之垄上,〔师古曰:“辍,止也。之,往也。垄上,谓田中之高处。”〕怅然甚久,曰:“苟富贵,无相忘!”〔师古曰:“但一人富贵,不问彼此,皆不相忘也。”〕佣者笑而应曰:“若为佣耕,何富贵也?”胜太息曰:“嗟乎,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!”〔师古曰:“鸿,大鸟也,水居。鹄,黄鹄也,一举千里。鹄,音胡督反。”〕
秦二世元年秋七月,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,〔师古曰:“闾,里门也。发闾左之人皆遣戍也。解具在《食货志》。”〕胜、广皆为屯长。〔师古曰:“人所聚曰屯,为其长帅也。”〕行至鄿大泽乡,会天大雨,道不通,度已失期。失期法斩,〔师古曰:“度谓量计之,音大各反。”〕胜、广乃谋曰:“今亡亦死,举大计亦死,等死,死国可乎?”胜曰:“天下苦秦久矣。吾闻二世,少子,不当立,当立者乃公子扶苏。扶苏以数谏故不得立,上使外将兵。〔师古曰:“数,音所角反。下皆类此。”〕今或闻无罪,二世杀之。百姓多闻其贤,未知其死。〔如淳曰:“扶苏自杀,故人不知其死。或以为不知何坐而死,故天下冤二世杀之。”师古曰:“如、或说皆非也。此言我闻二世已杀扶苏矣,而百姓皆未知之,故胜、广举事诈自称扶苏耳。”〕项燕为楚将,数有功,〔师古曰:“燕,音一千反。”〕爱士卒,楚人怜之。或以为在。今诚以吾众为天下倡,宜多应者。”〔师古曰:“倡,读曰唱,谓首号令也。”〕广以为然。乃行卜。卜者知其指意,曰:“足下事皆成,有功。然足下卜之鬼乎!”〔李奇曰:“卜者诫曰,所卜事虽成,当死为鬼。恶指斥言,而胜失其指,反依鬼神起怪也。”苏林曰:“狐鸣祠中即是也。”如淳曰:“以鬼道威众乎,或但用人事也。”师古曰:“李、如之说皆非也。卜者云事成有功,然须假讬鬼神乃可暴起耳。故胜、广晓此意,则为鱼书狐鸣以威众耳。”〕胜、广喜,念鬼,曰:“此敎我先威众耳。”乃丹书帛曰“陈胜王”,置人所罾鱼腹中。〔师古曰:“罾,鱼网也,形如仰伞盖,四维而举之,音曾。”〕卒买鱼亨食,得书,已怪之矣。〔师古曰:“亨,音普庚反。”〕又间令广之次所旁丛祠中,夜构火,狐鸣呼曰:“大楚兴,陈胜王。”〔郑氏曰:“间谓窃令人行也。”张晏曰:“戍人所止处也。丛,鬼所凭也。”师古曰:“张说非也。此言密于广所次舍处旁侧丛祠中为之,非戍人所止处也。丛谓草木岑蔚者也。祠,神祠也。构谓结起也。呼,音火故反。”〕卒皆夜惊恐。旦日,卒中往往指目胜、广。〔师古曰:“指而私目视之。”〕
胜、广素爱人,士卒多为用。将尉醉,〔师古曰:“将尉者,其官本尉耳。时领戍人,故为将尉。”〕广故数言欲亡,忿尉,令辱之,以激怒其众。尉果笞广。尉剑挺,广起夺而杀尉。〔师古曰:“挺,拔也。尉剑自拔出,广因夺取之。”〕胜佐之,并杀两尉。召令徒属曰:“公等遇雨,皆已失期,当斩。藉弟令毋斩,〔服虔曰:“藉犹借也。弟,使也。”应劭曰:“藉,吏士名藉也。弟,次也。言今失期当斩,就使藉弟幸得不斩,戍死者固十六七也。”苏林曰:“藉,假;弟,且也。”晋灼曰:“郦食其传‘弟言之’,外戚传‘弟一见我’,苏说是也。”师古曰:“服、应说弟义皆非也。晋氏意颇近之,而犹未得。汉书诸言弟者甚众。弟,但也,语有缓急耳。言但令无斩也。今俗人语称但者,急言之则音如弟矣。郦食其,《外戚传》所云弟者,皆谓但耳,义非且也。”〕而戍死者固什六七。且壮士不死则已,死则举大名耳。侯王将相,宁有种乎!”〔师古曰:“言求之而得,不必胤冑。”〕徒属皆曰:“敬受令。”乃诈称公子扶苏、项燕,从民望也。袒右,称大楚。〔师古曰:“袒右者,脱右肩之衣。当时取异于凡众也。”〕为坛而盟,祭以尉首。〔师古曰:“以所杀尉之首祭神也。”〕胜自立为将军,广为都尉。攻大泽乡,拔之。收兵而攻鄿,蕲下。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,〔李奇曰:“徇,略也。”师古曰:“音似峻反。”〕攻銍、酂、苦、柘、谯,皆下之。〔师古曰:“五县名也。銍,音竹乙反。酂,音才多反。”〕行收兵,比至陈,〔师古曰:“比,音必寐反。”〕兵车六七百乘,骑千余,卒数万人。攻陈,陈守令皆不在,〔师古曰:“守,郡守也。令,县令也。”〕独守丞与战谯门中。〔晋灼曰:“谯门,义阙。”师古曰:“守丞,谓郡丞之居守者。一曰郡守之丞,故曰守丞。谯门,谓门上为高楼以望者耳。楼一名谯,故谓美丽之楼为丽谯。谯亦呼为巢。所谓巢车者,亦于兵车之上为楼以望敌也。谯巢声相近,本一物也。今流俗书本谯下有城字,非也。此自陈耳,非谯之城。谯城前已下矣。”〕不胜,守丞死。乃入据陈。数日,号召三老豪桀会计事。〔师古曰:“号令召呼之。”〕皆曰:“将军身被坚执锐,〔师古曰:“坚,坚甲也。锐,利兵也。”〕伐无道,诛暴秦,复立楚之社稷,功宜为王。”胜乃立为王,号张楚。〔刘德曰:“若云张大楚国也。”张晏曰:“先是楚为秦灭,已弛,今立楚,为张也。”师古曰:“张说是也。”〕
于是诸郡县苦秦吏暴,皆杀其长吏,将以应胜。乃以广为假王,监诸将以西击荥阳。令陈人武臣、张耳、陈余徇赵,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。当此时,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。〔师古曰:“聚,音材喻反。”〕
葛婴至东城,立襄彊为楚王。〔师古曰:“东城,县名,《地理志》属九江郡。”〕后闻胜已立,因杀襄彊,还报。至陈,胜杀婴,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。〔师古曰:“即梁地,非河东之魏也。”〕广围荥阳。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,广不能下。胜征国之豪桀与计,〔师古曰:“征,召也。”〕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。〔郑氏曰:“房君,官号也。姓蔡名赐。”晋灼曰:“张耳传言相国房君是也。”师古曰:“房君者,封邑之名,非官号也。”〕
周文,陈贤人也,尝为项燕军视日,〔文颖曰:“周文即周章也。”服虔曰:“视日旁气也。”如淳曰:“视日时吉凶举动之占。”师古曰:“视日,如说是也。”〕事春申君,〔应劭曰:“楚相黄歇。”〕自言习兵。胜与之将军印,西击秦。行收兵至关,车千乘,卒十万,至戏,军焉。〔师古曰:“戏,水名,在新丰东,音许宜反。解具在《高纪》。”〕秦令少府章邯免骊山徒、人奴产子,〔服虔曰:“家人之产奴也。”师古曰:“奴产子,犹今人云家生奴也。”〕悉发以击楚军,大败之。周文走出关,止屯曹阳。〔晋灼曰:“亭名也,在弘农东十三里,魏武帝改为好阳。”师古曰:“曹水之阳也。其水出陕县西南岘头山而北流入河,今谓之好阳涧,在陕县西四十五里。”〕二月余,章邯追败之,复走黾池。〔师古曰:“黾,音湎。”〕十余日,章邯击,大破之。周文自刭,军遂不战。
武臣至邯郸,自立为赵王,陈余为大将军,张耳、召骚为左右丞相。〔师古曰:“召,读曰邵。”〕胜怒,捕系武臣等家室,欲诛之。柱国曰:“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,此生一秦,〔师古曰:“言为雠敌,与秦无异。”〕不如因立之。”胜乃遣使者贺赵,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。〔师古曰:“徙居宫中,示优礼也。拘而不遣,故谓之系。”〕而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,趣赵兵亟入关。〔师古曰:“趣,读曰促。亟,急也,音居力反。”〕赵王将相相与谋曰:“王王赵,非楚意也。楚已诛秦,必加兵于赵。计莫如毋西兵,〔师古曰:“勿令兵西出也。”〕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。赵南据大河,北有燕代,楚虽胜秦,不敢制赵,若不胜秦,必重赵。〔师古曰:“重谓尊重也。”〕赵承秦楚之敝,可以得志于天下。”赵王以为然,因不西兵,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。〔张晏曰:“卒史,曹史也。”〕
燕地贵人豪桀谓韩广曰:“楚赵皆已立王。燕虽小,亦万乘之国也,愿将军立为王。”韩广曰:“广母在赵,不可。”燕人曰:“赵方西忧秦,南忧楚,其力不能禁我。且以楚之强,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,今赵独安敢害将军家乎?”韩广以为然,乃自立为燕王。居数月,赵奉燕王母家属归之。
是时,诸将徇地者不可胜数。周市北至狄,〔师古曰:“县名也,后汉安帝时改名临济。”〕狄人田儋杀狄令,自立为齐王,反击周市。市军散,还至魏地,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。〔应劭曰:“魏诸公子,名咎。欲立六国后以树党也。”〕咎在胜所,不得之魏。魏地已定,欲立周市为王,市不肯。使者五反,〔师古曰:“反谓回还也。”〕胜乃立宁陵君为魏王,遣之国。周市为相。
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:“周章军已破,〔服虔曰:“周章即周文。”〕秦兵且至,我守荥阳城不能下,秦军至,必大败。不如少遗兵,足以守荥阳,〔师古曰:“遗,留也。”〕悉精兵迎秦军。〔师古曰:“悉,尽也。”〕今假王骄,不知兵权,不可与计,非诛之,事恐败。”因相与矫陈王令以诛吴广,〔师古曰:“矫,诈也。讬言受令也。”〕献其首于胜。胜使赐田臧楚令尹印,使为上将。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,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。与战,田臧死,军破。章邯进击李归等荥阳下,破之,李归死。
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郯,东海县也,音谈。”〕章邯别将击破之,邓说走陈。銍人五逢将兵居许,章邯击破之。五逢亦走陈。胜诛邓说。
胜初立时,凌人秦嘉、銍人董緤、符离人朱鸡石、取虑人郑布、徐人丁疾等皆特起,〔张晏曰:“凌,泗水县也。銍、符离,沛县也。取虑、徐,临淮县也。”师古曰:“緤,音先列反。取,音趋,又音秋。虑,音庐。”〕将兵围东海守于郯。胜闻,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,〔张晏曰:“畔,名也。”〕监郯下军。秦嘉自立为大司马,恶属人,〔师古曰:“不欲统属于人。”〕告军吏曰:“武平君年少,不知兵事,勿听。”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。
章邯已破五逢,击陈,柱国房君死。章邯又进击陈西张贺军。胜出临战,军破,张贺死。
腊月,〔张晏曰:“秦之腊月,夏之九月。”臣瓒曰:“建丑之月也。”师古曰:“《史记》云胡亥二年十月诛葛婴,十一月周文死,十二月陈涉死。瓒说是也。”〕胜之汝阴,还至下城父,〔师古曰:“下城父,地名,在城父县东。父,音甫。”〕其御庄贾杀胜以降秦。葬碭,谥曰隐王。
胜故涓人将军吕臣为苍头军,〔应劭曰:“涓人,如谒者。将军姓吕名臣也。时军皆著青巾,故曰苍头。”服虔曰:“苍头谓士卒青帛巾,若赤眉之号,以相别也。”师古曰:“涓,洁也。涓人,主洁除之人。涓,音蠲。”〕起新阳,〔师古曰:“县名也,属汝南郡。”〕攻陈下之,杀庄贾,复以陈为楚。
初,胜令銍人宋留将兵定南阳,入武关。留已徇南阳,闻胜死,南阳复为秦。〔师古曰:“为音于伪反。”〕宋留不能入武关,乃东至新蔡,遇秦军,宋留以军降秦。秦传留至咸阳,车裂留以徇。〔师古曰:“徇,行示也,以示众为戒。徇,音辞峻反。”〕
秦嘉等闻胜军败,乃立景驹为楚王,引兵之方与,〔师古曰:“之,往也。方与,县名也。方,音房。与,音豫。”〕欲击秦军济阴下。使公孙庆使齐王,欲与併力俱进。齐王曰:“陈王战败,未知其死生,楚安得不请而立王?”公孙庆曰:“齐不请楚而立王,楚何故请齐而立王?且楚首事,当令于天下。”〔师古曰:“首事,谓最先起兵。”〕田儋杀公孙庆。
秦左右校复攻陈,下之。吕将军走,徼兵复聚,〔如淳曰:“徼,要也。徼散卒复相聚敛也。”师古曰:“徼,音工尧反。”〕与番盗英布相遇,〔师古曰:“番即番阳县也。于番为盗,故曰番盗。番,音蒲何反。其后番字改作鄱。”〕攻击秦左右校,破之青波,〔文颖曰:“地名也。”〕复以陈为楚。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。
陈胜王凡六月。初为王,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,乃之陈,叩宫门曰:“吾欲见涉。”宫门令欲缚之。自辩数,乃置,〔师古曰:“辩数,谓自分别其姓名也,并历道与涉故旧之事,故舍而不缚也。数,音山羽反。”〕不肯为通。胜出,遮道而呼涉。〔师古曰:“呼谓大唤也,音火故反。”〕乃召见,载与归。入宫,见殿屋帷帐,客曰:“伙,涉之为王沈沈者!”〔应劭曰:“伙,音祸。沈沈,宫室深邃之貌也。沈,音长含反。”〕楚人谓多为伙,故天下传之,“伙涉为王”,由陈涉始。客出入愈益发舒,言胜故情。或言“客愚无知,专妄言,轻威。”胜斩之。诸故人皆自引去,由是无亲胜者。以朱防为中正,胡武为司过,主司群臣。诸将徇地,至,令之不是者,系而罪之。以苛察为忠。其所不善者,不下吏,辄自治。〔师古曰:“不以付吏,而防、武自治之。”〕胜信用之,诸将以故不亲附。此其所以败也。
胜虽已死,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。高祖时为胜置守冢于碭,至今血食。王莽败,乃绝。〔师古曰:“至今血食者,司马迁作《史记》本语也。莽败乃绝者,班固之词也。于文为衍,盖失不删耳。”〕
项籍字羽,下相人也。〔韦昭曰:“临淮县。”〕初起,年二十四。其季父梁,梁父即楚名将项燕者也。家世楚将,封于项,〔师古:“即今项城县。”〕故姓项氏。
籍少时,学书不成,去;学剑又不成,去。梁怒之。籍曰:“书足记姓名而已。剑一人敌,不足学,学万人敌耳。”于是梁奇其意,乃敎以兵法。籍大喜,略知其意,又不肯竟。梁尝有栎阳逮,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史司马欣,以故事皆已。〔应劭曰:“项梁曾坐事传系栎阳狱,从蕲狱掾曹咎取书与司马欣。抵,相归抵也。已,止也。”〕梁尝杀人,与籍避仇吴中。吴中贤士大夫皆出梁下。〔师古曰:“言皆不及也。”〕每有大繇役及丧,梁常主办,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子弟,以知其能。秦始皇帝东游会稽,度浙江,〔应劭曰:“浙,音折。”晋灼曰:“江水至会稽山阴为浙江。”〕梁与籍观。籍曰:“彼可取而代也。”梁掩其口,曰:“无妄言,族矣!”〔师古曰:“凡言族者,谓族诛之。”〕梁以此奇籍。籍长八尺二寸,力扛鼎,〔师古曰:“扛,举也,音江。”〕才气过人。吴中子弟皆惮籍。
秦二世元年,陈胜起。九月,会稽假守通〔张晏曰:“假守,兼守也。”晋灼曰:“楚汉春秋云姓殷。”〕素贤梁,乃召与计事。梁曰:“方今江西皆反秦,此亦天亡秦时也。先发制人,后发制于人。”守叹曰:“闻夫子楚将世家,唯足下耳!”梁曰:“吴有奇士桓楚,亡在泽中,人莫知其处,独籍知之。”梁乃戒籍持剑居外待。梁复入,与守语曰:“请召籍,使受令召桓楚。”籍入,梁眴籍曰:“可矣!”〔师古曰:“眴,动目也,音舜,动目而使之也。今书本有作眄字者,流俗所改耳。”〕籍遂拔剑击斩守。梁持守头,佩其印绶。门下惊扰,籍所击杀数十百人。〔师古曰:“数十百人者,八九十乃至百也。他皆类此。”〕府中皆詟伏,莫敢复起。〔师古曰:“詟,失气也,音章涉反。”〕梁乃召故人所知豪吏,谕以所为,〔师古曰:“谕,晓告之。”〕遂举吴中兵。使人收下县,〔师古曰:“四面诸县也。非郡所都,故谓之下也。”〕得精兵八千人,部署豪桀为校尉、候、司马。〔师古曰:“分部而署置之。”〕有一人不得官,自言。梁曰:“某时丧,使公主某事,不能办,以故不任公。”众乃皆服。梁为会稽将,籍为裨将,〔师古曰:“裨,助也,相副助也。裨音频移反。他皆类此。”〕徇下县。
秦二年,广陵人召平为陈胜徇广陵,〔师古曰:“召,读曰邵。”〕未下。闻陈胜败走,秦将章邯且至,乃度江矫陈王令,拜梁为楚上柱国,曰:“江东已定,急引兵西击秦。”梁乃以八千人度江而西。闻陈婴已下东阳,使使欲与连和俱西。陈婴者,故东阳令史,〔苏林曰:“曹史也。”晋灼曰:“汉仪注令史曰令史丞,史曰丞史。”师古曰:“晋说是也。”〕居县,素信,为长者。〔师古曰:“素立恩信,号为长者。”〕东阳少年杀其令,相聚数千人,欲立长,无适用,〔师古曰:“适,主也,音与的同。”〕乃请陈婴。婴谢不能,遂彊立之,县中从之者得二万人。欲立婴为王,异军苍头特起。〔应劭曰:“言与众异也。”〕婴母谓婴曰:“吾为乃家妇,闻先故未曾贵。〔师古曰:“乃,汝也。”〕今暴得大名,不祥。不如有所属,事成犹得封侯,事败易以亡,非世所指名也。”婴乃不敢为王,谓其军吏曰:“项氏世世将家,有名于楚,今欲举大事,将非其人,不可。〔师古曰:“言以不材之人为将,不可求胜也。”〕我倚名族,亡秦必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倚,依也,音于绮反。”〕其众从之,乃以其兵属梁。梁渡淮,英布、蒲将军亦以其兵属焉。〔服虔曰:“英布起于蒲地,因以为号也。”如淳曰:“《史记》项羽纪言当阳君、蒲将军皆属项羽,自此更有蒲将军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二人也,服说失之。若是一人,不当先言姓名,后乃称将军也。”〕凡六七万人,军下邳。
是时,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,军彭城东,欲以距梁。梁谓军吏曰:“陈王首事,战不利,未闻所在。今秦嘉背陈王立景驹,大逆亡道。”乃引兵击秦嘉。军败走,追至胡陵。嘉还战〔师古曰:“复来战。”〕一日,嘉死,军降。景驹走死梁地。梁已并秦嘉军,军胡陵,将引而西。章邯至栗,〔师古曰:“栗,县名。《地理志》属沛郡。”〕梁使别将朱鸡石、余樊君与战。余樊君死。朱鸡石败,亡走胡陵。梁乃引兵入薛,诛朱鸡石。梁前使羽别攻襄城,襄城坚守不下。已拔,皆阬之,〔师古曰:“陷之于阬,尽杀之。”〕还报梁。闻陈王定死,召诸别将会薛计事。时沛公亦从沛往。
居鄛人范增〔晋灼曰:“鄛,音鄛绝之鄛。”师古曰:“居鄛,县名也,《地理志》属庐江郡。鄛,音巢,字亦作巢。本春秋时巢国。”〕年七十,素好奇计,往说梁曰:“陈胜败固当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计画非是,宜应败也。”〕夫秦灭六国,楚最亡罪,自怀王入秦不反,楚人怜之至今,故南公称曰‘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’。〔服虔曰:“南公,南方之老人也。”苏林曰:“但令有三户在,其怨深,足以亡秦。”〕今陈胜首事,不立楚后,其势不长。今君起江东,楚蠭起之将皆争附君者,〔师古曰:“蠭,古蜂字也。蠭起,如蠭而起,言其众也。一说蠭与锋同,言锋锐而起者。”〕以君世世楚将,为能复立楚之后也。”于是梁乃求楚怀王孙心,在民间为人牧羊,立以为楚怀王,从民望也。陈婴为上柱国,封五县。与怀王都盱台。〔师古曰:“盱,音许于反。台,音怡。”〕梁自号武信君,引兵攻亢父。〔师古曰:“亢,音抗。父,音甫。”〕
初,章邯既杀齐王田儋于临菑,〔师古曰:“高纪及儋传并言于临济,此独言临菑,疑此误也。”〕田假复自立为齐王。儋弟荣走保东阿,章邯追围之。梁引兵救东阿,大破秦军东阿,田荣即引兵归,逐王假。假亡走楚,相田角亡走赵。角弟闲,故将,居赵不敢归。田荣立儋子市为齐王。梁已破东阿下军,遂追秦军。数使使趣齐兵俱西。〔师古曰:“趣,读曰促。”〕荣曰:“楚杀田假,赵杀田角、田闲,乃发兵。”梁曰:“田假与国之王,〔张晏曰:“与,党与也。”〕穷来归我,不忍杀。”赵亦不杀角、闲以市于齐。〔张晏曰:“若市买相贸易以利也。”梁救荣难,荣犹不用命。梁念杀假等,荣未必多出兵,不如待以礼,又可以贸易他利,以除己害,遂背德,可辅假以伐齐,故曰市。市,贸易也。”晋灼曰:“欲令楚杀田假,以为己利,而楚保全不杀,以买其计,故曰市也。”师古曰:“二说皆非也。市者,以角、闲市取齐兵也,直言赵不杀角、闲以求齐兵耳。”〕齐遂不肯发兵助楚。梁使羽与沛公别攻城阳,屠之。西破秦军濮阳东,秦兵收入濮阳。沛公、羽攻定陶。定陶未下,去,西略地至雍丘,大破秦军,斩李由。还攻外黄,外黄未下。
梁起东阿,比至定陶,再破秦军,〔师古曰:“比,音必寐反。”〕羽等又杀李由,益轻秦,有骄色。宋义谏曰:“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。今少惰矣,秦兵日益,臣为君畏之。”梁不听。乃使宋义于齐。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,〔张晏曰:“名显,封于高陵。”晋灼曰:“高陵,瑯邪县也。”〕曰:“公将见武信君乎?”曰:“然。”义曰:“臣论武信君军必败。公徐行则免,疾行则及祸。”秦果悉起兵益章邯,夜衔枚击楚,大破之定陶,〔师古曰:“衔枚,解在《高纪》。”〕梁死。沛公与羽去外黄,攻陈留,陈留坚守不下。沛公、羽相与谋曰:“今梁军败,士卒恐。”乃与吕臣俱引兵而东。吕臣军彭城东,羽军彭城西,沛公军碭。
章邯已破梁军,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,乃度河北击赵,大破之。当此之时,赵歇为王,陈余为将,张耳为相,走入钜鹿城。〔师古曰:“赵歇、张耳共入钜鹿也。”〕秦将王离、涉闲围钜鹿,〔张晏曰:“秦二将也。王离,王翦孙。涉,姓;闲,名也。”〕章邯军其南,筑甬道而输之粟。〔师古曰:“章邯为甬道而运粟,以饟王离、涉闲之军。”〕陈余将卒数万人军钜鹿北,所谓河北军也。
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见楚怀王曰:“宋义论武信君必败,数日果败。军未战先见败征,〔师古曰:“征,证也。”〕可谓知兵矣。”王召宋义与计事而说之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因以为上将军;羽为鲁公,为次将,范增为末将。诸别将皆属,号卿子冠军。〔师古曰:“冠军,言其在诸军之上。”〕北救赵,至安阳,留不进。〔师古曰:“今相州安阳县。”〕秦三年,羽谓宋义曰:“今秦军围钜鹿,疾引兵渡河,楚击其外,赵应其内,破秦军必矣。”宋义曰:“不然。夫搏牛之蝱不可以破虱。〔张晏曰:“搏,音博。”苏林曰:“蝱喻秦,虱喻章邯等,言小大不同势,欲灭秦当宽邯等也。”如淳曰:“犹言本欲以大力伐秦,而不可以救赵也。”师古曰:“搏,击也,言以手击牛之背,可以杀其上蝱,而不能破虱,喻今将兵方欲灭秦,不可尽力与章邯即战。或未能禽,徒费力也。如说近也。”〕今秦攻赵,战胜则兵罢,我承其敝;〔师古曰:“罢,读曰疲。”〕不胜,则我引兵鼓行而西,必举秦矣。〔师古曰:“鼓行,谓击鼓而行,无畏惧也。”〕故不如先斗秦、赵。夫击轻锐,我不如公;坐运筹策,公不如我。”因下令军中曰:“猛如虎,佷如羊,贪如狼,强不可令者,皆斩。”遣其子襄相齐,身送之无盐,〔师古曰:“县名。”〕饮酒高会。〔师古曰:“高会,大会也。”〕天寒大雨,士卒冻饥。羽曰:“将戮力而攻秦,久留不行。今岁饥民贫,卒食半菽,〔孟康曰:“半,五升器名也。”臣瓒曰:“土卒食蔬菜以菽杂半之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是也。菽谓豆也。”〕军无见粮,〔师古曰:“无见在之粮。”〕乃饮酒高会,不引兵渡河因赵食,与併力击秦,乃曰‘承其敝’。夫以秦之强,攻新造之赵,其势必举赵。赵举秦强,何敝之承!且国兵新破,王坐不安席,扫境内而属将军,〔师古曰:“属,委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国家安危,在此一举。今不恤士卒而徇私,非社稷之臣也。”羽晨朝上将军宋义,即其帐中斩义头。〔师古曰:“即,就也。”〕出令军中曰:“宋义与齐谋反楚,楚王阴令籍诛之。”诸将詟服,〔师古曰:“詟,失气也,音之涉反。”〕莫敢枝梧。〔如淳曰:“梧,音悟。枝梧犹枝扞也。”臣瓒曰:“小柱为枝,邪柱为梧,今屋梧邪柱是也。”〕皆曰:“首立楚者,将军家也。今将军诛乱。”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。〔师古曰:“未得怀王之命,故且为假也。”〕使人追宋义子,及之齐,杀之。使桓楚报命于王。王因使使立羽为上将军。
羽已杀卿子冠军,威震楚国,名闻诸侯。乃遣当阳君、蒲将军将卒二万人度河救钜鹿。战少利,陈余复请兵。羽乃悉引兵渡河。已渡,皆湛舡,〔师古曰:“湛,读曰沈,谓沈没其舡于水中。”〕破釜甑,烧庐舍,持三日粮,视士必死,无还心。〔师古曰:“视,读曰示。”〕于是至则围王离,与秦军遇,九战,绝甬道,大破之,杀苏角,〔文颖曰:“秦将。”〕虏王离。涉闲不降,自烧杀。当是时,楚兵冠诸侯。〔师古曰:“言最为上也。”〕诸侯军救钜鹿者十余壁,莫敢纵兵。及楚击秦,诸侯皆从壁上观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,呼声动天地。〔师古曰:“呼,音火故反。”〕诸侯军人人惴恐。〔服虔曰:“惴,音章瑞反。”〕于是楚已破秦军,羽见诸侯将,入辕门,〔张晏曰:“军行以车为陈,辕相向为门,故曰辕门。”师古曰:“周礼掌舍,王行则‘设车宫辕门’也。”〕膝行而前,莫敢仰视。羽繇是始为诸侯上将军,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兵皆属焉。
章邯军棘原,〔晋灼曰:“地名,在钜鹿南。”〕羽军漳南,相持未战。秦军数却,〔师古曰:“却,退也,音丘略反。”〕二世使人让章邯。〔师古曰:“让谓责也。”〕章邯恐,使长史欣请事。至咸阳,留司马门三日,〔师古曰:“凡言司马门者,宫垣之内兵卫所在,四面皆有司马。司马主武事,故总谓宫之外门为司马门。”〕赵高不见,有不信之心。长史欣恐,还走,不敢出故道。赵高果使人追之,不及。欣至军,报曰:“事亡可为者。〔师古曰:“言不可复为军旅之事。”〕相国赵高顓国主断。〔师古曰:“顓与专同也。”〕今战而胜,高嫉吾功;不胜,不免于死。愿将军熟计之。”陈余亦遗章邯书曰:“白起为秦将,南并鄢郢,北阬马服,〔服虔曰:“马服,赵括也。父奢为赵将,有功,赐号马服。马服犹服马也,故世称之。”师古曰:“鄢郢,皆楚邑也。鄢,音偃。郢,音弋井反。”〕攻城略地,不可胜计,而卒赐死。〔师古曰:“卒,终也。”〕蒙恬为秦将,北逐戎人,开榆中地数千里,〔服虔曰:“金城县治也。”苏林曰:“在上郡。”师古曰:“即今之榆林,古者上郡界。苏说是也。”〕竟斩阳周。〔孟康曰:“县名也,属上郡。”晋灼曰:“恬赐死,死于此县。”〕何者?功多,秦不能封,因以法诛之。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,所亡失已十万数,而诸侯并起兹益多。彼赵高素谀日久,〔师古曰:“谀,谄也。”〕今事急,亦恐二世诛之,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,〔师古曰:“塞,当也。”〕使人更代以脱其祸。〔师古曰:“脱,免也。”〕将军居外久,多内隙,有功亦诛,亡功亦诛。且天之亡秦,无愚智皆知之。今将军内不能直谏,外为亡国将,孤立而欲长存,岂不哀哉!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,〔文颖曰:“关东为从,关西为横。”孟康曰:“南北为从,东西为横。”师古曰:“言欲如六国时共敌秦。二说皆是也。还兵谓迴兵内向以攻秦也。从,音子容反。”〕南面称孤,孰与身伏斧质,妻子为戮乎?”〔师古曰:“质谓鍖也。古者斩人,加于鍖上而斫之也。鍖,音竹林反。”〕章邯狐疑,阴使候始成使羽,欲约。〔郑氏曰:“候,军候也。始,姓;成,名也。”〕约未成,羽使蒲将军引兵度三户,〔服虔曰:“漳水津也。”孟康曰:“在邺西三十里。”〕军漳南,与秦战,再破之。羽悉引兵击秦军污水上,〔师古曰:“污水在邺西南,音于。”〕大破之。
邯使使见羽,欲约。羽召军吏谋曰:“粮少,欲听其约。”军吏皆曰:“善。”羽乃与盟洹水南殷虚上。〔应劭曰:“洹水在汤阴界。殷虚,故殷都也。”师古曰:“洹水出林虑县东北,至于长乐入清水。洹,音桓,俗,音袁,非也。虚,读曰墟。”〕已盟,章邯见羽流涕,为言赵高。羽乃立章邯为雍王,置军中。使长史欣为上将,将秦军行前。〔师古曰:“行前,谓居前而行。”〕
汉元年,羽将诸侯兵三十余万,行略地至河南,遂西到新安。〔师古曰:“今谷州新安城是。”〕异时诸侯吏卒徭役屯戍过秦中,〔师古曰:“异时犹言先时也。秦中,关中秦地也。”〕秦中遇之多亡状,〔师古曰:“无善形状也。”〕及秦军降诸侯,诸侯吏卒乘胜奴虏使之,轻重折辱秦吏卒。吏卒多窃言曰:“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,今能入关破秦,大善;即不能,诸侯虏吾属而东,秦又尽诛吾父母妻子。”诸将微闻其计,以告羽。羽乃召英布、蒲将军计曰:“秦吏卒尚众,其心不服,至关不听,事必危,不如击之,独与章邯、长史欣、都尉翳入秦。”于是夜击阬秦军二十余万人。
至函谷关,有兵守,不得入。闻沛公已屠咸阳,羽大怒,使当阳君击关。羽遂入,至戏西鸿门,闻沛公欲王关中,独有秦府库珍宝。亚父范增亦大怒,劝羽击沛公。飨士,旦日合战。羽季父项伯素善张良。良时从沛公,项伯夜以语良。良与俱见沛公,因伯自解于羽。〔师古曰:“自解,犹今言分疏也。”〕明日,沛公从百余骑至鸿门谢羽,自陈“封秦府库,还军霸上以待大王,闭关以备他盗,不敢背德。”羽意既解,范增欲害沛公,赖张良、樊哙得免。语在高纪。
后数日,羽乃屠咸阳,杀秦降王子婴,烧其宫室,火三月不灭;收其宝货,略妇女而东。秦民失望。〔师古曰:“沛公入关,俭节自处,约法三章,反秦之政。而项羽屠杀焚烧,恣其残酷,故关中之人失所望也。”〕于是韩生说羽曰:“关中阻山带河,四塞之地,肥饶,可都以伯。”〔师古曰:“伯,读曰霸。”〕羽见秦皆已烧残,又怀思东归,曰:“富贵不归故乡,如衣锦夜行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无人见之,不荣显矣。”〕韩生曰:“人谓楚人沐猴而冠,果然。”〔张晏曰:“沐猴,獮猴也。”师古曰:“言虽著人衣冠,其心不类人也。果然,果如人之言也。”〕羽闻之,斩韩生。
初,怀王与诸将约,先入关者王其地。羽既背约。使人致命于怀王。怀王曰:“如约。”羽乃曰:“怀王者,吾家武信君所立耳,非有功伐,〔张晏曰:“积功曰伐。”〕何以得顓主约?〔师古曰:“顓与专同。”〕天下初发难,〔服虔曰:“兵初起时也。”〕假立诸侯后以伐秦。然身被坚执锐首事,暴露于野三年,灭秦定天下者,皆将相诸君与籍力也。怀王亡功,固当分其地王之。”诸将皆曰:“善。”羽乃阳尊怀王为义帝,曰:“古之王者,地方千里,必居上游。”〔文颖曰:“居水之上流也。游或作流。”师古曰:“游即流也。”〕徙之长沙,都郴。〔师古曰:“郴,音丑林反。”〕乃分天下以王诸侯。
羽与范增疑沛公,业已讲解,〔苏林曰:“讲,和也。”〕又恶背约,恐诸侯叛之,阴谋曰:“巴、蜀道险,秦之迁民皆居之。”乃曰:“巴、蜀亦关中地。”故立沛公为汉王,王巴、蜀、汉中。而参分关中,王秦降将以距塞汉道。乃立章邯为雍王,王咸阳以西。长史司马欣,故栎阳狱吏,尝有德于梁;都尉董翳,本劝章邯降。故立欣为塞王,王咸阳以东至河;立翳为翟王,王上郡。徙魏王豹为西魏王,王河东。瑕丘公申阳者,〔孟康曰:“瑕丘县之老人也,姓申名阳。”〕张耳嬖臣也,〔师古曰:“嬖谓爱幸也。”〕先下河南,迎楚河上。立阳为河南王。赵将司马卬定河内,数有功。立卬为殷王,王河内。徙赵王歇王代。赵相张耳素贤,又从入关,立为常山王,王赵地。当阳君英布为楚将,常冠军。立布为九江王。番君吴芮〔师古曰:“番,音蒲河反。”〕帅百粤佐诸侯从入关。立芮为衡山王。义帝柱国共敖〔师古曰:“共,读曰龚。”〕将兵击南郡,功多,因立为临江王。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。燕将臧荼〔师古曰:“荼,音涂。”〕从楚救赵,因从入关。立荼为燕王。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。齐将田都从共救赵,入关。立都为齐王。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,羽方渡河救赵,安下济北数城,引兵降羽。立安为济北王。田荣者,背梁不肯助楚击秦,以故不得封。陈余弃将印去,不从入关,然素闻其贤,有功于赵,闻其在南皮,故因环封之三县。〔孟康曰:“绕南皮三县以封之。”师古曰:“环,音宦。”〕番君将梅鋗〔师古曰:“鋗,音火玄反。”〕功多,故封十万户侯。羽自立为西楚伯王,〔师古曰:“伯,读曰霸。”〕王梁楚地九郡,都彭城。
诸侯各就国。田荣闻羽徙齐王市胶东,而立田都为齐王,大怒,不肯遣市之胶东,因以齐反,迎击都。都走楚。市畏羽,乃亡之胶东就国。荣怒,追杀之即墨,自立为齐王。予彭越将军印,令反梁地。越乃击杀济北王田安。田荣遂并王三齐之地。时汉王还定三秦。羽闻汉并关中,且东,〔师古曰:“言方欲出关而击楚也。”〕齐、梁畔之,大怒,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,令萧公角等击彭越。越败萧公角等。时张良徇韩,遗项王书曰:“汉王失职,欲得关中,如约即止,不敢东。”〔师古曰:“如本要约也。”〕又以齐、梁反书遗羽,羽以此故无西意,而北击齐。征兵九江王布。布称疾不行,使将将数千人往。
二年,羽阴使九江王布杀义帝。陈余使张同、夏说说齐王荣,〔师古曰:“夏说读曰悦,下说齐王,说,音式芮反。”〕曰:“项王为天下宰不平,今尽王故王于丑地,〔师古曰:“丑,恶也。”〕而王群臣诸将善地,逐其故主赵王,乃北居代,余以为不可。〔师古曰:“于义不当然。”〕闻大王起兵,且不听不义,〔师古曰:“凡不义之事,皆不听顺。”〕愿大王资余兵,〔师古曰:“资,给也。”〕使击常山,以复赵王,请以国为扞蔽。”〔师古曰:“犹为齐之藩屏。”〕齐王许之,因遣兵往。陈余悉三县兵,〔师古曰:“悉,尽也。”〕与齐併力击常山,大破之。张耳走归汉。陈余迎故赵王歇反之赵。赵王因立余为代王。羽至城阳,田荣亦将兵会战。荣不胜,走至平原,平原民杀之。羽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,〔师古曰:“夷,平也。”〕皆阬降卒,系虏老弱妇女。徇齐至北海,所过残灭。齐人相聚而畔之。于是田荣弟横收得亡卒数万人,反城阳。羽因留,连战未能下。
汉王劫五诸侯兵,〔服虔曰:“时有十八诸侯,汉得其五。”师古曰:“常山、河南、魏、韩、殷也。解在《高纪》。十八诸侯,汉时又先已得塞、翟矣。服说非也。”〕凡五十六万人,东伐楚。羽闻之,即令诸将击齐,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。汉王皆已破彭城,收其货赂美人,日置酒高会。羽乃从萧晨击汉军而东,至彭城,日中,大破汉军。〔张晏曰:“一日之中。或曰早击之,至日中大破。”师古曰:“或说是也。”〕汉军皆走,迫之谷、泗水。〔臣瓒曰:“二水皆在沛郡彭城。”〕汉军皆南走山,〔师古曰:“走,趣也,音奏。”〕楚又追击至灵辟东睢水上。〔师古曰:“睢,音虽。”〕汉军郤,为楚所挤,〔臣瓒曰:“挤,排也。”师古曰:“音子诣反,又音子奚反。”〕多杀。汉卒十余万皆入睢水,睢水为不流。〔师古曰:“言杀人多,填于水中。”〕汉王乃与数十骑遁去。语在高纪。太公、吕后闲求汉王,〔师古曰:“间行而求之。”〕反遇楚军。楚军与归,羽常置军中。
汉王稍收散卒,萧何发关中卒悉诣荥阳,战京、索闲,〔师古曰:“索,音山各反。”〕败楚。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。汉军荥阳,筑甬道,取敖仓食。三年,羽数击绝汉甬道,汉王食乏,请和,割荥阳以西为汉。羽欲听之。历阳侯范增曰:“汉易与耳,今不取,后必悔之。”羽乃急围荥阳。汉王患之,乃与陈平金四万斤以间楚君臣。〔师古曰:“间,音居苋反。”〕语在陈平传。项羽以故疑范增,稍夺之权。范增怒曰:“天下事大定矣,君王自为之!愿赐骸骨归。”行未至彭城,疽发背死。〔师古曰:“疽,痈创也,音千余反。”〕于是汉将纪信诈为汉王出降,以诳楚军,故汉王得与数十骑从西门出。令周苛、枞公、魏豹守荥阳。〔师古曰:“苛,音何。枞,音千容反。”〕汉王西入关收兵,还出宛、叶闲,〔师古曰:“叶,音式涉反。”〕与九江王黥布行收兵。羽闻之,即引兵南。汉王坚壁不与战。
是时,彭越渡睢,与项声、薛公战下邳,杀薛公。羽乃东击彭越。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。羽已破走彭越,〔师古曰:“击破之令其走。”〕引兵西下荥阳城,亨周苛,杀枞公,虏韩王信,进围成皋。汉王跳,〔师古曰:“轻身而急出也。跳,音徒彫反。”〕独与滕公得出。北渡河,至脩武,从张耳、韩信。楚遂拔成皋。汉王得韩信军,留止,使卢绾、刘贾度白马津入楚地,佐彭越共击破楚军燕郭西,〔师古曰:“燕县,故南燕国也,属东郡。”〕烧其积聚,攻下梁地十余城。羽闻之,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:“谨守成皋。即汉欲挑战,慎毋与战,勿令得东而已。我十五日必定梁地,复从将军。”于是引兵东。
四年,羽击陈留、外黄,外黄不下。数日降,羽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诣城东,欲阬之。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二,〔苏林曰:“令之舍人儿也。”臣瓒曰:“称儿者,以其幼弱,故系其父。”〕往说羽曰:“彭越强劫外黄,〔师古曰:“强音其两反。”〕外黄恐,故且降,待大王。大王至,又皆阬之,百姓岂有所归心哉!从此以东,梁地十余城皆恐,莫肯下矣。”羽然其言,乃赦外黄当阬者。而东至睢阳,闻之皆争下。
汉果数挑楚军战,楚军不出。使人辱之,五六日,大司马怒,度兵汜水。〔师古曰:“氾,音凡。解在《高纪》。”〕卒半度,汉击,大破之,尽得楚国金玉货赂。大司马咎、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。咎故蕲狱掾,欣故塞王,羽信任之。羽至睢阳,闻咎等破,则引兵还,汉军方围钟离眜于荥阳东,〔师古曰:“眜,音莫葛反。”〕羽军至,汉军畏楚,尽走险阻。〔师古曰:“走,音奏。”〕羽亦军广武相守,乃为高俎,置太公其上,〔如淳曰:“高俎,几之上也。”李奇曰:“军中巢橹谓之俎。”师古曰:“俎者,所以荐肉。示欲烹之,故置俎上。如说是也。”〕告汉王曰:“今不急下,吾亨太公。”汉王曰:“吾与若俱北面受命怀王,〔师古曰:“若,汝也。”〕约为兄弟,吾翁即汝翁。〔师古曰:“翁谓父也。”〕必欲亨乃翁,幸分我一杯羹。”〔师古曰:“乃亦汝也。古者以杯盛羹,今之侧杯有两耳者是也。”〕羽怒,欲杀之。项伯曰:“天下事未可知。且为天下者不顾家,虽杀之无益,但益怨耳。”羽从之。乃使人谓汉王曰:“天下匈匈,〔师古曰:“匈匈,讙扰之意也。他皆类此。”〕徒以吾两人,愿与王挑战,决雌雄,毋徒罢天下父子为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罢,读曰疲。”〕汉王笑谢曰:“吾宁斗智,不能斗力。”羽令壮士出挑战。汉有善骑射曰楼烦,〔应劭曰:“楼烦,胡人也。”李奇曰:“后为县,属雁门。此县人善骑射,谓士为楼烦。取其称耳,未必楼烦人也。”师古曰:“李说是也。”〕楚挑战,三合,楼烦辄射杀之。羽大怒,自被甲持戟挑战。楼烦欲射,羽瞋目叱之。〔师古曰:“瞋目,张目也,音充人反。”〕楼烦目不能视,手不能发,走还入壁,不敢复出。汉王使闲问之,乃羽也。〔师古曰:“间,微问之也。”〕汉王大惊。于是羽与汉王相与临广武闲而语。汉王数羽十罪。〔师古曰:“数,责也,音所具反。”〕语在高纪。羽怒,伏弩射伤汉王。汉王入成皋。
时彭越数反梁地,绝楚粮食,又韩信破齐,且欲击楚。羽使从兄子项它为大将,龙且为裨将,〔师古曰:“它音徒何反。且,音子余反。高纪云项声,此传云项它,纪传不同,未知孰是。”〕救齐。韩信破杀龙且,追至成阳,虏齐王广。信遂自立为齐王。羽闻之,恐,使武涉往说信。语在信传。
时,汉关中兵益出,食多,羽兵食少。汉王使侯公说羽,羽乃与汉王约,中分天下,割鸿沟而西者为汉,东者为楚,归汉王父母妻子。已约,羽解而东。五年,汉王进兵追羽,至故陵,复为羽所败。汉王用张良计,致齐王信、建成侯、彭越兵,及刘贾入楚地,围寿春。大司马周殷叛楚,举九江兵随刘贾,迎黥布,与齐梁诸侯皆大会。
羽壁垓下,军少食尽。汉帅诸侯兵围之数重。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,乃惊曰:“汉皆已得楚乎?是何楚人多也!”起饮帐中。有美人姓虞氏,常幸从;骏马名騅,常骑。〔师古曰:“苍白杂毛曰騅,盖以其色名之。”〕乃悲歌忼慨,自为歌诗曰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騅不逝。騅不逝兮可柰何!虞兮虞兮柰若何!”〔师古曰:“若,汝也。”〕歌数曲,美人和之。羽泣下数行,左右皆泣,莫能仰视。
于是羽遂上马,戏下骑从者八百余人,〔师古曰:“戏,大将之旗也,音许宜反,又音许为反。汉书通以戏为旌麾及指麾字。”〕夜直溃围南出驰。平明,汉军乃觉之,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羽。羽渡淮,骑能属者百余人。〔师古曰:“属,联及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羽至阴陵,迷失道,〔孟康曰:“县名,属九江郡。”〕问一田父,田父绐曰“左”。〔文颖曰:“绐,欺也;欺令左也。”〕左,乃陷大泽中,以故汉追及之。羽复引而东,至东城,乃有二十八骑。追者数千,羽自度不得脱,〔师古曰:“脱,免也,音土活反。”〕谓其骑曰:“吾起兵至今八岁矣,身七十余战,所当者破,所击者服,未尝败北,遂伯有天下。〔师古曰:“伯读曰霸。”〕然今卒困于此,〔师古曰:“卒,终也。”〕此天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今日固决死,愿为诸军快战,必三胜,斩将,艾旗,〔师古曰:“艾,音刈。”〕乃后死,使诸君知吾非用兵罪,天亡我也。”于是引其骑因四隤山〔孟康曰:“四下陂陁也。”师古曰:“隤,音徒回反。”〕而为圜陈外向。〔师古曰:“圜陈,四周为之也。外向,谓兵刃皆在外也。”〕汉骑围之数重。羽谓其骑曰:“吾为公取彼一将。”令四面骑驰下,期山东为三处。于是羽大呼驰下,〔师古曰:“呼,叫也,音火故反。”〕汉军皆披靡。〔师古曰:“披,音普彼反。”〕遂杀汉一将。是时,杨喜为郎骑,追羽,羽还叱之,〔师古曰:“还谓迴面也。”〕喜人马俱惊,辟易数里。〔师古曰:“辟易,谓开张而易其本处。辟,音频亦反。”〕与其骑会三处。汉军不知羽所居,分军为三,复围之。羽乃驰,复斩汉一都尉,杀数十百人。复聚其骑,亡两骑。乃谓骑曰:“何如?”骑皆服曰:“如大王言。”
于是羽遂引东,欲度乌江。〔臣瓒曰:“在牛渚。”〕乌江亭长檥舡待,〔服虔曰:“檥,音蚁。”如淳曰:“南方人谓整船向岸曰檥。”〕谓羽曰:“江东虽小,地方千里,众数十万,亦足王也。愿大王急度。今独臣有舡,汉军至,亡以度。”羽笑曰:“乃天亡我,何渡为!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度而西,今亡一人还,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,我何面目见之哉?纵彼不言,籍独不愧于心乎!”谓亭长曰:“吾知公长者也,吾骑此马五岁,所当亡敌,尝一日千里,吾不忍杀,以赐公。”乃令骑皆去马,步持短兵接战。羽独所杀汉军数百人。羽亦被十余创。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:“若非吾故人乎?”〔师古曰:“若,汝也。”〕马童面之,〔张晏曰:“以故人难亲斫之,故背之也。”如淳曰:“面谓不正视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非也。面谓背之,不面向也。面缚亦谓反偝而缚之。杜元凯以为但见其面,非也。”〕指王翳曰:〔如淳曰:“指示王翳。”〕“此项王也。”羽乃曰:“吾闻汉购我头千金,邑万户,〔师古曰:“购,以财设赏,音工豆反。”〕吾为公得。”〔邓展曰:“令公得我为功也。”晋灼曰:“字或作德。”〕乃自刭。王翳取其头,乱相輮蹈〔师古曰:“輮,践也,音人九反。”〕争羽相杀者数十人。最后杨喜、吕马童、郎中吕胜、杨武各得其一体。故分其地以封五人,皆为列侯。
汉王乃以鲁公号葬羽于谷城。诸项支属皆不诛。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,赐姓刘氏。
赞曰:昔贾生之过秦曰:〔应劭曰:“贾生书有过秦二篇,言秦之过。此第一篇也。司马迁取以为赞,班固因之。”〕
秦孝公据殽函之固,拥雍州之地,〔师古曰:“殽谓殽山,今陕县东二殽是也。函谓函谷,今桃林县南洪溜涧是也。”〕君臣固守而窥周室,有席卷天下,包举宇内,囊括四海,并吞八荒之心。〔张晏曰:“括,结囊也,言其能包含天下。”师古曰:“八荒,八方荒忽极远之地也。”〕当是时也,商君佐之,〔师古曰:“卫鞅也,封于商。”〕内立法度,务耕织,脩守战之备,外连衡而斗诸侯。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不费功力也。”〕
孝公既没,惠文、武、昭襄〔师古曰:“惠文王,孝公之子。武王,惠文王之子。昭襄王,武王之弟。”〕蒙故业,因遗策,南取汉中,西举巴蜀,东割膏腴之地,收要害之郡。诸侯恐惧,会盟而谋弱秦,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。合从缔交,〔师古曰:“缔,结也。从,音子容反。缔,音大系反。”〕相与为一。当此之时,齐有孟尝,〔师古曰:“孟尝君田文。”〕赵有平原,〔师古曰:“平原君赵胜。”〕楚有春申,〔师古曰:“春申君黄歇。”〕魏有信陵。〔师古曰:“公子无忌为信陵君。”〕此四贤者,皆明智而忠信,宽厚而爱人,尊贤重士,约从离横,〔师古曰:“约誓为从,欲以分离为横。横谓秦也。从,音子容反。其下亦同。”〕兼韩、魏、燕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之众。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之属为之谋,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之徒通其意,〔师古曰:“召,读曰邵。”〕吴起、孙膑、带他、儿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之朋制其兵。〔师古曰:“膑,音频忍反。他,音徒何反。儿,音五奚反。廖,音聊。”〕常以十倍之地,百万之军,仰关而攻秦。〔师古曰:“秦之地形高,而诸侯之兵欲攻关中者皆仰向,故云仰关也。今流俗书本仰字作叩,非也。”〕秦人开关延敌,九国之师遁巡而不敢进。〔师古曰:“遁巡,谓疑惧而却退也。遁,音千旬反。流俗书本巡字误作逃,读者因之而为遁逃之义。潘岳《西征赋》云‘逃遁以奔窜’,斯亦误矣。”〕秦无亡矢遗鏃之费,而天下已困矣。〔师古曰:“鏃,矢锋也,音子木反。”〕于是从散约败,争割地而赂秦。秦有余力而制其弊,追亡逐北,伏尸百万,流血漂卤,〔师古曰:“漂,浮也。卤,盾也。其血可以浮盾,言杀人多也。漂,音匹遥反。”〕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;强国请服,弱国入朝。
施及孝文、庄襄王,〔师古曰:“施,延也。孝文王,昭襄王之子也。庄襄王,孝文王之子,即始皇父也。施,音戈豉反。”〕享国之日浅,国家亡事。
及至始皇,奋六世之余烈,〔师古曰:“孝公、惠文王、武王、昭襄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,凡六君也。烈,业也。”〕振长策而驭宇内,〔师古曰:“以乘马为喻也。策,所以挝马也。”〕吞二周而亡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执敲扑以鞭笞天下,〔邓展曰:“敲,短杖也。扑,捶也。”师古曰:“敲,音苦交反。扑,音普木反。”〕威震四海。南取百粤之地,以为桂林、象郡。百粤之君頫首系颈,〔邓展曰:“頫,音俯。”师古曰:“古俯字。”〕委命下吏。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,〔师古曰:“言以长城扞蔽胡寇,如人家之有藩篱。”〕却匈奴七百余里,〔师古曰:“却,音丘略反。”〕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,士不敢弯弓而报怨。于是废先王之道,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。堕名城,杀豪俊,〔师古曰:“堕,毁也,音火规反。”〕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,销锋鍉〔如淳曰:“鍉,音嫡,箭鏃也。”师古曰:“锋,戈戟刃也。鍉与镝同,即箭鏃也。如音是也。”〕铸以为金人十二,〔师古曰:“所谓公仲者也。《三辅黄图》云:坐高三丈。其铭曰:‘皇帝二十六年,初兼天下,改诸侯为郡县,一法律,同度量。大人来见临洮,其长五丈,足迹六尺。’”〕以弱天下之民。然后践华为城,〔服虔曰:“断华山为城。”晋灼曰:“践,登也。”师古曰:“晋说是。”〕因河为池,据亿丈之城,临不测之川,以为固。良将劲弩,守要害之处,信臣精卒,陈利兵而谁何。〔师古曰:“问之为谁,又云何人,其义一也。”〕天下已定,始皇之心,自以为关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。
始皇既没,余威震于殊俗。然而陈涉,瓮牖绳枢之子,〔服虔曰:“以绳系户枢。”孟康曰:“瓦瓮为窗也。”〕甿隷之人,〔如淳曰:“甿,古文萌字。甿,民也。”〕迁徙之徒也,材能不及中庸,非有仲尼、墨翟之知,〔文颖曰:“墨翟,宋人为墨家者也。”〕陶朱、猗顿之富。〔师古曰:“越人范蠡逃越,止于陶,自谓陶朱公。猗顿本鲁人,大畜牛羊于猗氏之南,赀拟王公,驰名天下。”〕蹑足行伍之闲,〔如淳曰:“蹑,音叠。”师古曰:“蹑,音女涉反。”〕而免起阡陌之中,〔如淳曰:“时皆僻屈在阡陌之中也。”师古曰:“免者,言免脱徭役也。免字或作俛,读与俯同。”〕帅罢散之卒,将数百之众,〔师古曰:“罢,读曰疲。”〕转而攻秦。斩木为兵,揭竿为旗,〔师古曰:“揭,音竭,谓竖之也。今读之者为负揭之揭,非也。”〕天下云合郷应,〔师古曰:“郷读曰响,言如响之应声。”按:郷,即繁体響之简略。今简化作响。〕赢粮而景从,〔师古曰:“赢,担也。景从,言如影之随形也。”〕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
且天下非小弱也;雍州之地,殽函之固,自若也。〔师古曰:“自若,犹言如故也。”〕陈涉之位,不齿于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之君;〔师古曰:“齿谓齐列如齿。”〕锄耰棘矜,不敌于钩戟长铩;〔服虔曰:“耰,锄柄也;以锄柄及棘作矛矜也。”晋灼曰:“耰椎,块椎也。”师古曰:“服说非也。耰,摩田器也。棘,戟也。矜,谓矛鋋之杷也。按:矜,矛柄。钩戟,戟刃钩曲者也。铩,铍也。言往者秦销兵刃,陈涉起时但用锄耰及戈戟之矜以相攻战也。耰,音忧。矜,音其巾反。铩,音山列反。”〕适戍之众,不亢于九国之师;〔师古曰:“适,读曰谪,谓罪罚而行也。亢,当也,读与抗同。”〕深谋远虑,行军用兵之道,非及曩时之士也。〔师古曰:“曩,昔也,音乃朗反。”〕然而成败异变,功业相反,何也?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,〔师古曰:“絜谓围束之也。度,音徒各反。絜,音下结反。”〕比权量力,不可同年而语矣。然秦以区区之地,致万乘之权,〔师古曰:“区区,小貌也。”〕招八州而朝同列,〔邓展曰:“招,举也。”苏林曰:“招,音翘。”〕百有余年,然后以六合为家,〔师古曰:“后与后同,古通用字也。”〕殽函为宫。一夫作难而七庙堕,〔师古曰:“堕,毁也,音火规反。”〕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者,何也?仁谊不施,而攻守之势异也。
周生亦有言,〔郑氏曰:“周时贤人也。”师古曰:“《史记》称太史公曰‘余闻之周生’则知非周时人,盖姓周耳。”〕“舜盖重童子”,项羽又重童子,〔师古曰:“童子,目之眸子。”〕岂其苗裔邪?何其兴之暴也!夫秦失其政,陈涉首难,豪杰蜂起,相与并争,不可胜数。然羽非有尺寸,乘势拔起陇亩之中,〔晋灼曰:“拔,音卒拔之拔。”邓展曰:“疾起也。”师古曰:“音步末反。”〕三年,遂将五诸侯兵灭秦,分裂天下而威海内,封立王侯,政繇羽出,〔师古曰:“繇与由同。”〕号为“伯王”,〔师古曰:“伯,读曰霸。”〕位虽不终,近古以来未尝有也。〔师古曰:“近古犹末代。”〕及羽背关怀楚,放逐义帝,〔师古曰:“背关,谓背约不王高祖于关中。怀楚,谓思东归而都彭城。”〕而怨王侯畔己,难矣。自矜功伐,奋其私智而不师古,始霸王之国,欲以力征经营天下,五年卒亡其国,身死东城,尚不觉寤,不自责过失,乃引“天亡我,非用兵之罪”,岂不谬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