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迁传第三十二
昔在顓顼,命南正重司天,火正黎司地。〔张晏曰:“南方,阳也。火,水配也。水为阴,故命南正重主天,火正黎兼地职也。”臣瓒曰:“重、黎,司天地之官也。唐虞谓之羲和,则司地者宜曰北正。古文作北正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非也。据班氏《幽通赋》云‘黎淳燿于高辛’,则此为火正是也。”〕唐虞之际,绍重黎之后,使复典之,至于夏商,故重黎氏世序天地。其在周,程伯休甫其后也。〔应劭曰:“封为程国伯。休甫,字也。”〕当宣王时,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。〔师古曰:“失其所守之职也。”〕司马氏世典周史。惠襄之间,司马氏适晋。〔张晏曰:“周惠王、襄王有子颓、叔带之难,故司马氏奔晋也。”〕晋中军随会犇魏,〔如淳曰:“左氏传晋伪使魏寿余诱士会于秦噪而还时也。”师古曰:“犇,古奔字也。据春秋,随会奔秦,其后自秦入魏而还晋。今此言随会奔魏,司马氏因入少梁,则似谓自晋出奔魏耳。但魏国在献公时已灭为邑,封毕万矣。既非别国,不得言奔。未详迁之所说。”〕而司马氏入少梁。〔师古曰:“少梁,本梁国也,为秦所灭,号为少梁。”〕
自司马氏去周适晋,分散,或在卫,或在赵,或在秦。其在卫者,相中山。〔张宴曰:“司马喜为中山相。”〕在赵者,以传剑论显,〔服虔曰:“世善剑也。”师古曰:“剑论,剑术之论也。论,来顿反。”〕蒯聵其后也。〔如淳曰:“刺客传之蒯聵也。”师古曰:“蒯,苦怪反。聵,五怪反。”〕在秦者错,与张仪争论,〔应劭曰:“秦惠王欲伐蜀,张仪曰不如伐韩,司马错以当先伐蜀。惠王从之,起兵伐蜀取之。”师古曰:“错,音千各反。”〕于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,遂拔,因而守之。〔苏林曰:“为郡守。”〕错孙蕲,〔师古曰:“音祈。”〕事武安君白起。而少梁更名夏阳。蕲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,〔文颖曰:“赵孝成王时,赵括为将。”〕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,〔李奇曰:“地名,在咸阳西十里。”师古曰:“邮,音尤。”〕葬于华池。〔晋灼曰:“池名也,在鄠县。”师古曰:“晋说非也。华池在左冯翊界,近夏阳,非鄠县。”〕蕲孙昌,为秦王铁官。当始皇之时,蒯聵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。〔师古曰:“武信君即武臣也,未为赵王之前号武信君。项籍传曰‘赵将司马卬’,是知为武臣之将也。”〕诸侯之相王,王卬于殷。〔师古曰:“项羽封卬为殷王。”〕汉之伐楚,卬归汉,以其地为河内郡。昌生毋怿,〔师古曰:“怿,弋赤反。”〕毋怿为汉市长。毋怿生喜,喜为五大夫,卒,皆葬高门。〔苏林曰:“长安北门也。”师古曰:“苏说非也。高门,地名,在夏阳西北,而东去华池三里。”〕喜生谈,谈为太史公。〔如淳曰:“汉仪注太史公,武帝置,位在丞相上。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,副上丞相,序事如古春秋。迁死后,宣帝以其官为令,行太史公文书而已。”晋灼曰:“百官表无太史公在丞相上。又卫宏所说多不实,未可以为正。”师古曰:“谈为太史令耳,迁尊其父,故谓之为公。如说非也。”〕
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,〔师古曰:“即《律历志》所云方士唐都者。”〕受易于杨何,〔师古曰:“何字叔元,菑川人,见儒林传。”〕习道论于黄子。〔师古曰:“景帝时人也,儒林传谓之黄生,与辕固争论于上前,谓汤武非受命,乃杀也。”〕太史公仕于建元、元封之闲,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誖,〔师古曰:“誖,惑也。各习师法,惑于所见。誖,音布内反。”〕乃论六家之要指曰:
易大传:“天下一致而百虑,同归而殊涂。”〔张晏曰:“大传谓易系辞。”〕夫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,此务为治者也,直所从言之异路,有省不省耳。〔师古曰:“言发迹虽殊,同归于治,但学者不能省察,昧其端绪耳。直犹但也。”〕尝窃观阴阳之术,大详而众忌讳,使人拘而多畏,〔李奇曰:“阴阳之术,月令星官,是其枝叶也。”师古曰:“拘,曲碍也。”〕然其叙四时之大顺,不可失也。儒者博而寡要,劳而少功,是以其事难尽从,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,列夫妇长幼之别,不可易也。〔师古曰:“易,变也。”〕墨者俭而难遵,是以其事不可遍循,〔师古曰:“言难尽用。”〕然其彊本节用,不可废也。法家严而少恩,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,不可改也。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,〔师古曰:“刘向《别录》云:名家者,流出于礼官。古者名位不同,礼亦异数。孔子曰‘必也正名乎’。”〕然其正名实,不可不察也。道家使人精神专一,动合无形,澹足万物,〔师古曰:“澹,古赡字。”〕其为术也,因阴阳之大顺,采儒墨之善,撮名法之要,〔师古曰:“撮,揔取也,音千活反。”〕与时迁徙,应物变化,立俗施事,无所不宜,指约而易操,事小而功多。〔师古曰:“操,执持也,音千高反。”〕儒者则不然,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,君唱臣和,主先臣随。如此,则主劳而臣佚。〔师古曰:“佚,乐也,字与逸同。”〕至于大道之要,去健羡,〔服虔曰:“门户健壮也。”如淳曰:“知雄守雌,是去健也。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,是去羡也。”晋灼曰:“老子曰‘善闭者无关楗’。严君平曰‘拆关破楗,使奸者自止’。服说是也。”师古曰:“二义并通。楗,其偃反,然今书本字皆作健字也。”〕黜聪明,〔如淳曰:“不尚贤,绝圣弃知也。”晋灼曰:“严君平曰‘黜聪弃明,倚依太素,反本归真,则理得而海内钧也。’”师古曰:“黜,废也。”〕释此而任术。夫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;神形蚤衰,〔师古曰:“蚤,古早字。”〕欲与天地长久,非所闻也。
夫阴阳,四时、八位、十二度、二十四节各有敎令,〔张晏曰:“八位,八卦位也。十二度,十二次也。二十四节,就中气也。各有禁,谓月令也。”〕曰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,未必然也,故曰“使人拘而多畏”。夫春生夏长,秋收冬臧,此天道之大经也,〔师古曰:“经,常法。”〕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纪纲,故曰“四时之大顺,不可失也”。
夫儒者,以六艺为法,六艺经传以千万数,累世不能通其学,当年不能究其礼,〔师古曰:“究,尽也。”〕故曰“博而寡要,劳而少功”。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,序夫妇长幼之别,虽百家弗能易也。
墨者亦上尧舜,言其德行曰:“堂高三尺,土阶三等,茅茨不翦,棌椽不斫;〔师古曰:“屋盖曰茨。茅茨,以茅覆屋也。棌,柞木也。茨,音疾兹反。棌,音采,又音菜。”〕饭土簋,歠土刑,〔师古曰:“簋所以盛饭也,刑以盛羹也。土谓烧土为之,即瓦器也。饭,扶晚反。簋,音轨。歠,尺悦反。”〕糲梁之食,〔服虔曰:“糲,粗米也。”张晏曰:“一斛粟七斗米为糲,音赖。”师古曰:“食,饭也。”〕藜藿之羹;〔师古曰:“藜,草似蓬也。藿,豆叶也。”〕夏日葛衣,冬日鹿裘。”其送死,桐棺三寸,举音不尽其哀。敎丧礼,必以此为万民率。故天下法若此,则尊卑无别也。夫世异时移,事业不必同,故曰“俭而难遵”也。要曰彊本节用,则人给家足之道也。〔师古曰:“给亦足也。人人家家皆得足也。”〕此墨子之所长,虽百家不能废也。
法家不别亲疏,不殊贵贱,壹断于法,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,可以行一时之计,而不可长用也,故曰“严而少恩”。若尊主卑臣,明分职不得相踰越,虽百家不能改也。〔师古曰:“分,扶问反。”〕
名家苛察缴绕,〔如淳曰:“缴绕犹缠绕也。”师古曰:“缴,公鸟反。”〕使人不得反其意,剸决于名,时失人情,〔师古曰:“剸,读与专同,又音章免反。”〕故曰“使人俭而善失真”。若夫控名责实,参伍不失,〔晋灼曰:“引名责实,参错交互,明知事情也。”〕此不可不察也。
道家无为,又曰无不为,〔师古曰:“无为者,守静一也。无不为者,功利大也。”〕其实易行,其辞难知。〔师古曰:“言指趣幽远。”〕其术以虚无为本,以因循为用。〔师古曰:“任自然也。”〕无成势,无常形,故能究万物之情。不为物先后,故能为万物主。有法无法,因时为业;有度无度,因物兴舍。〔师古曰:“兴,起也。舍,废也。”〕故曰“圣人不巧,时变是守”。〔师古曰:“无机巧之心,但顺时也。”〕虚者道之常也,因者君之纲也。〔师古曰:“言因百姓之心以为敎,但执其纲而已。”〕群臣并至,使各自明也。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,实不中其声者谓之款。〔服虔曰:“款,空也。”李奇曰:“声则名也。”师古曰:“中,当也,充也,音竹仲反。”〕款言不听,奸乃不生,贤不肖自分,白黑乃形。〔师古曰:“形,见也。”〕在所欲用耳,何事不成!乃合大道,混混冥冥。〔师古曰:“元气之貌也。混,音胡本反。”〕光燿天下,复反无名。〔师古曰:“反,还也。”〕凡人所生者神也,所讬者形也。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,形神离则死。死者不可复生,离者不可复合,故圣人重之。由此观之,神者生之本,形者生之具。不先定其神形,而曰“我有以治天下”,何由哉?〔师古曰:“凡此皆言道家之敎为长也。”〕
太史公既掌天官,不治民。有子曰迁。
迁生龙门,〔苏林曰:“禹所凿龙门也。”师古曰:“龙门山,其东则在今秦州龙门县北,其西则在今同州韩城县北,而河从其中下流。”〕耕牧河山之阳。〔师古曰:“河之北,山之南也。”〕年十岁则诵古文。二十而南游江淮,上会稽,探禹穴,窥九疑,〔张晏曰:“禹巡狩至会稽而崩,因葬焉。上有孔穴,民间云禹入此穴。九疑,舜墓在焉。”师古曰:“会稽,山名,本茅山也,禹于此会诸侯之计,因名曰会稽。九疑山有九峰,解在《司马相如传》。”〕浮沅湘。〔师古曰:“沅水出牂柯,湘水出零陵,二水皆入江。”〕北涉汶泗,〔师古曰:“汶、泗两水名在地理志。汶,音问。”〕讲业齐鲁之都,观夫子遗风,乡射邹峄;〔师古曰:“邹,县名也。峄,山名也,近曲阜地也。于此行乡射之礼,峄,音怿。”〕阸困蕃、薛、彭城,〔师古曰:“蕃,县名也,音皮。”〕过梁楚以归。于是迁仕为郎中,奉使西征巴蜀以南,略邛、筰、昆明,〔师古曰:“筰,才各反。”〕还报命。
是岁,天子始建汉家之封,而太史公留滞周南,〔如淳曰:“周南,洛阳也。”张晏曰:“洛阳而谓周南者,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。”〕不得与从事,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豫。”〕发愤且卒。而子迁适反,见父于河雒之闲。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:“予先,周室之太史也。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,典天官事。后世中衰,绝于予乎?女复为太史,则续吾祖矣。今天子接千岁之统,封泰山,而予不得从行,是命也夫!命也夫!予死,尔必为太史;为太史,毋忘吾所欲论著矣。且夫孝,始于事亲,中于事君,终于立身;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此孝之大也。〔师古曰:“此孔子说孝经之辞也。”〕夫天下称周公,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,宣周召之风,〔师古曰:“召,读曰邵。”〕达大王王季思虑,爰及公刘,以尊后稷也。〔师古曰:“爰,曰也,发语辞也。一曰,爰,于也。”〕幽厉之后,王道缺,礼乐衰,孔子修旧起废,论诗书,作春秋,则学者至今则之。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,诸侯相兼,史记放绝。今汉兴,海内壹统,明主贤君,忠臣义士,予为太史而不论载,废天下之文,予甚惧焉,尔其念哉!”迁俯首流涕曰:“小子不敏,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,不敢阙。”卒三岁,而迁为太史令,紬史记石室金鐀之书。〔如淳曰:“紬彻旧书故事而次述之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紬谓缀集之,音冑。鐀与匮同。”〕五年而当太初元年,〔李奇曰:“迁为太史后五年适当武帝太初元年,时述史记也。”〕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,天历始改,建于明堂,诸神受记。〔张晏曰:“以元新改,立明堂,朝诸侯及郡守受正朔,各有山川之祀,故曰诸神受记。”孟康曰:“明堂班十二月之政,历纪四时,故改建于明堂。诸神受记,若勾芒祝融之属皆受瑞记。迁因此而作。”师古曰:“张说是矣。”〕
太史公曰:“先人有言:‘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,孔子至于今五百岁,有能绍而明之,正易传,继春秋,本诗书礼乐之际。’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攘焉!”〔师古曰:“攘,古让字。言当述成先人之业,何敢自谦,当五百岁而让之也。”〕
上大夫壶遂曰:“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?”太史公曰:“余闻之董生:〔服虔曰:“仲舒也。”〕‘周道废,孔子为鲁司寇,诸侯害之,大夫壅之。孔子知时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〔师古曰:“是非谓本其得失。”〕以为天下仪表,贬诸侯,讨大夫,以达王事而已矣。’〔师古曰:“时诸侯僭侈,大夫擅权,故贬讨之也。贬,退也。讨,治也。”〕子曰:‘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’春秋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经纪,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与,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豫。”〕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弊起废,王道之大者也。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,故长于变;〔师古曰:“以变化之道为长也。长读如本字。一曰长谓崇长之也,音竹两反。下皆类此。”〕礼纲纪人伦,故长于行;书记先王之事,故长于政;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,故长于风;乐乐所以立,故长于和;春秋辩是非,故长于治人。是故礼以节人,乐以发和,书以道事,诗以达意,易以道化,春秋以道义。〔师古曰:“道,言也。”〕拨乱世反之正,莫近于春秋。春秋文成数万,〔张晏曰:“春秋万八千字,当言减,而云成,字误也。”师古曰:“张说非也。一万之外即以万言之,故云数万,何乃忽言减乎?学者又为曲解,云公羊经传凡四万四千余字,尤疏谬矣。史迁岂谓公羊之传为春秋乎?”〕其指数千。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。春秋之中,弒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,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。〔师古曰:“解并在《刘向传》。”〕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〔师古曰:“已,语终之辞。”〕故易曰‘差以豪氂,谬以千里’。〔师古曰:“今之易经及彖象系辞,并无此语。所称易纬者,则有之焉。斯盖易家之别说者也。”〕故‘臣弒君,子弒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渐久矣’。〔师古曰:“易坤卦文言之辞。”〕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,前有谗而不见,后有贼而不知。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,守经事而不知其宜,遭变事而不知其权。〔师古曰:“经,常也。”〕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,必蒙首恶之名。〔师古曰:“蒙犹被也。”〕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义者,必陷篡弒诛死之罪。其实皆以善为之,而不知其义,〔师古曰:“其心虽善,以不知义理之故,则陷于恶也。”〕被之空言不敢辞。〔苏林曰:“赵盾不知讨贼,而不敢辞弒君之罪。”〕夫不通礼义之指,至于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则犯,〔师古曰:“为臣下所干犯也。一曰违犯礼义也。”〕臣不臣则诛,父不父则无道,子不子则不孝。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过也。以天下大过予之,受而不敢辞。故春秋者,礼义之大宗也。夫礼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后;法之所为用者易见,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。”
壶遂曰:“孔子之时,上无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春秋,垂空文以断礼义,〔师古曰:“断,决也,决之于礼义也。”〕当一王之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职,万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,夫子所论,欲以何明?”太史公曰:“唯唯,否否,〔晋灼曰:“唯唯,谦应也。否否,不通也。”师古曰:“唯,弋癸反。”〕不然。余闻之先人曰:‘虙戏至纯厚,作易八卦。〔师古曰:“虙,读与伏同。”〕尧舜之盛,尚书载之,礼乐作焉。汤武之隆,诗人歌之。春秋采善贬恶,推三代之德,襃周室,非独刺讥而已也。’汉兴已来,至明天子,获符瑞,封禅,改正朔,易服色,受命于穆清,〔师古曰:“穆,美也。言天子有美德而政化清也。”〕泽流罔极,〔师古曰:“罔,无也。极,止也。”〕海外殊俗重译款塞,〔师古曰:“款,叩也。”〕请来献见者,不可胜道。〔师古曰:“道,言也。”〕臣下百官力诵圣德,犹不能宣尽其意。〔师古曰:“力,勤也。”〕且士贤能矣,而不用,有国者耻也;主上明圣,德不布闻,有司之过也。且余掌其官,废明圣盛德不载,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,堕先人所言,〔师古曰:“堕,毁也,谓不修之也。音火规反。”〕罪莫大焉。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传,非所谓作也,而君比之春秋,谬矣。”
于是论次其文。十年而遭李陵之祸,幽于累紲。〔师古曰:“累,系也。紲,长绳也。累,音力追反。紲,音先列反。”〕乃喟然而叹曰:“是余之辠,〔师古曰:“喟然,叹息貌也。音邱位反。”〕夫身亏不用矣。”退而深惟曰:〔师古曰:“惟,思也。”〕“夫诗书隐约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隐,忧也。约,屈也。”〕卒述陶唐以来,至于麟止,〔服虔曰:“武帝得白麟,而铸金作麟足形。作史记止于此也。”张晏曰:“武帝获麟,迁以为述事之端,上记黄帝,下至麟止,犹春秋止于获麟也。”师古曰:“迁序事尽太初,故言至麟而止。张说是也。”〕自黄帝始。〔师古曰:“迁之书序众篇各别有辞,班氏以其文多,故略而不载,但取最后一首,故此单目尽于六十九。至‘惟汉继五帝末流’之后,乃言第七十。读者不详其意,或于目中加云‘叙传第七十’,此大妄矣。”〕五帝本纪第一,夏本纪第二,殷本纪第三,周本纪第四,秦本纪第五,始皇本纪第六,项羽本纪第七,高祖本纪第八,吕后本纪第九,孝文本纪第十,孝景本纪第十一,今上本纪第十二。三代世表第一,十二诸侯年表第二,六国年表第三,秦楚之际月表第四,汉诸侯年表第五,高祖功臣年表第六,惠景间功臣年表第七,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,王子侯者年表第九,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。礼书第一,乐书第二,律书第三,历书第四,天官书第五,封禅书第六,河渠书第七,平准书第八。吴太伯世家第一,齐太公世家第二,鲁周公世家第三,燕召公世家第四,〔师古曰:“召,读曰邵。”〕管蔡世家第五,陈杞世家第六,卫康叔世家第七,宋微子世家第八,晋世家第九,楚世家第十,越世家第十一,郑世家第十二,赵世家第十三,魏世家第十四,韩世家第十五,田完世家第十六,孔子世家第十七,陈涉世家第十八,外戚世家第十九,楚元王世家第二十,荆燕王世家第二十一,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,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,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,留侯世家第二十五,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,绛侯世家第二十七,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,五宗世家第二十九,〔师古曰:“景帝子凡十三人为王,而母五人所生,迁谓同母者为一宗,故云五宗也。”〕三王世家第三十。伯夷列传第一,管晏列传第二,老子韩非列传第三,司马穰苴列传第四,〔师古曰:“苴,音子闾反。”〕孙子吴起列传第五,伍子胥列传第六,仲尼弟子列传第七,商君列传第八,苏秦列传第九,张仪列传第十,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,穰侯列传第十二,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,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,平原虞卿列传第十五,孟尝君列传第十六,魏公子列传第十七,春申君列传第十八,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,乐毅列传第二十,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,田单列传第二十二,鲁仲连列传第二十三,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,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,刺客列传第二十六,李斯列传第二十七,蒙恬列传第二十八,张耳陈余列传第二十九,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,黥布列传第三十一,淮阴侯韩信列传第三十二,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,田儋列传第三十四,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,张丞相仓列传第三十六,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,傅靳䣙成侯列传第三十八,〔师古曰:“䣙成侯,周緤也。䣙,音普肯反,又音陪。”按:《正字通》䣙,作剻非。〕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,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,爰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,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,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,田叔列传第四十四,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,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,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,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,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,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,平津主父列传第五十一,匈奴列传第五十二,南越列传第五十三,闽越列传第五十四,朝鲜列传第五十五,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,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,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,循吏列传第五十九,汲郑列传第六十,儒林列传第六十一,酷吏列传第六十二,大宛列传第六十三,游侠列传第六十四,佞幸列传第六十五,滑稽列传第六十六,日者列传第六十七,龟策列传第六十八,货殖列传第六十九。
惟汉继五帝末流,接三代绝业。周道既废,秦拨去古文,焚灭诗书,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。〔如淳曰:“玉版,刻玉版画为文字也。”〕汉兴,萧何次律令,韩信申军法,张苍为章程,叔孙通定礼仪,则文学彬彬稍进,诗书往往闲出。〔师古曰:“彬彬,文章貌。彬,音邠。闲,音居苋反。”〕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,而贾谊、朝错明申韩,公孙弘以儒显,百年之闲,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。太史公仍父子相继籑其职,〔师古曰:“籑,读与撰同。”〕曰:“於戏!〔师古曰:“於戏,叹声也。於,读曰乌,戏,读曰呼。古字或作乌虖,今字或作乌呼,音义皆同耳。而俗之读者,随字而别,又曲为解释云有吉凶美恶之殊,是不通其大指也。义例具在诗及尚书,不可一二遍举之。”〕余维先人尝掌斯事,显于唐虞。至于周,复典之。故司马氏世主天官,至于余乎,钦念哉!”〔师古曰:“钦,敬也。”〕罔罗天下放失旧闻,王迹所兴,原始察终,见盛观衰,论考之行事,略三代,录秦汉,上记轩辕,下至于兹,著十二本纪,既科条之矣。并时异世,年差不明,作十表。〔师古曰:“并时则年历差殊,异代则难以明辨,故作表也。”〕礼乐损益,律历改易,兵权山川鬼神,天人之际,承敝通变,作八书。二十八宿环北辰,三十辐共一毂,运行无穷,〔孟康曰:“象黄帝以下三十家也。老子言车三十辐运行无穷,以象王者如此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言众星共绕北辰,诸辐咸归车毂,若文武之臣尊辅天子也。”〕辅弼股肱之臣配焉,忠信行道以奉主上,作三十世家。扶义俶傥,不令己失时,〔师古曰:“俶傥,大节也。俶,吐历反。”〕立功名于天下,作七十列传。凡百三十篇,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,为太史公书。序略,以拾遗补阙,艺成一家言,〔孟康曰:“艺,音褋。谓裳下坏褋。”李奇曰:“艺,六艺也。”师古曰:“李说是也。艺,古艺字。”〕协六经异传,齐百家杂语,藏之名山,副在京师,〔师古曰:“臧于山者。备亡失也。其副贰本乃留京师也。”〕以竢后圣君子。〔师古曰:“竢,古俟字。”〕第七十,迁之自叙云尔。〔师古曰:“自此以前,皆其自叙之辞也。自此以后,乃班氏作传语耳。”〕而十篇缺,有录无书。〔张晏曰:“迁没之后,亡景纪、武纪、礼书、乐书、兵书、汉兴以来《将相年表》《日者列传》《三王世家》《龟策列传》《傅靳列传》。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,作《武帝纪》《三王世家》《龟策》《日者传》,言辞鄙陋,非迁本意也。”师古曰:“序目本无兵书,张云亡失,此说非也。”〕
迁既被刑之后,为中书令,尊宠任职。故人益州刺史任安〔师古曰:“故人者,言其旧交也。”〕予迁书,责以古贤臣之义。迁报之曰:
少卿足下:〔如淳曰:“少卿,任安字。”〕曩者辱赐书,敎以慎于接物,推贤进士为务,意气勤勤恳恳,〔师古曰:“恳恳,至诚也。音垦。”〕若望仆不相师用,〔师古曰:“望,怨也。”〕而流俗人之言。〔师古曰:“谓随俗人之言,而流移其志。”〕仆非敢如是也。虽罢驽,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。〔师古曰:“罢,读曰疲。”〕顾自以为身残处秽,动而见尤,〔师古曰:“顾,思念也。尤,过也。”〕欲益反损,是以抑郁而无谁语。〔师古曰:“无谁语者,言无相知心之人,谁可告语?”〕谚曰:“谁为为之?孰令听之?”〔师古曰:“言无知己者,设欲修名节,立言行,谁可为作之,又令谁听之?上为音于伪反。”〕盖钟子期死,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〔师古曰:“伯牙、钟子期皆楚人也。伯牙鼓琴,子期听之。方鼓琴而志在泰山,子期曰:‘巍巍乎若泰山。’既而志在流水,子期又曰:‘汤汤乎若流水。’及子期死,伯牙破琴绝弦,终身不复鼓琴,以时人无足复为鼓琴耳。”〕何则?士为知己用,女为说己容。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若仆大质已亏缺,虽材怀随和,行若由夷,〔应劭曰:“由、夷,许由、伯夷也。”师古曰:“随,随侯珠也。和,和氏璧。”〕终不可以为荣,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。〔师古曰:“点,污也。”〕
书辞宜答,〔师古曰:“宜早答。”〕会东从上来,〔服虔曰:“从武帝还也。”〕又迫贱事,〔孟康曰:“卑贱之事,苦烦务也。”晋灼曰:“贱事,家之私事贱小者也。”师古曰:“谓所供职事也。孟说是也。”〕相见日浅,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指意。〔文颖曰:“卒言仓卒。”师古曰:“卒卒,促遽之意也。闲,隙也。卒,音千忽反。”〕今少卿抱不测之罪,〔如淳曰:“平居时,迁不肯报其书。今有罪在狱,故报往日书,欲使其恕以度己也。”师古曰:“不测谓深也。”〕涉旬月,迫季冬,仆又薄从上上雍,〔李奇曰:“薄,迫也。迫当从行也。”如淳曰:“迁时从上在卤簿中也。”师古曰:“李说是也。”〕恐卒然不可讳。〔师古曰:“卒,读曰猝。不可讳谓安死也。”〕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懣以晓左右,〔师古曰:“懣,烦闷也。晓,告喻也。懣,音满。”〕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。〔师古曰:“谓任安恨不见报。”〕请略陈固陋。阙然不报,幸勿过。〔师古曰:“谓中间久不报也。”〕
仆闻之,修身者智之府也,〔师古曰:“府者,所聚之处也。”〕爱施者仁之端也,取予者义之符也,〔师古曰:“符,信也。”〕耻辱者勇之决也,立名者行之极也。士有此五者,然后可以讬于世,列于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憯于欲利,〔师古曰:“憯亦痛也。音千敢反。”〕悲莫痛于伤心,行莫丑于辱先,而诟莫大于宫刑。〔师古曰:“诟,耻也,音垢。”〕刑余之人,无所比数,非一也,所从来远矣。昔卫灵公与雍渠载,孔子适陈;〔应劭曰:“雍渠,奄人也,灵公近之。”〕商鞅因景监见,赵良寒心;〔应劭曰:“景监,秦嬖人也。”服虔曰:“赵良,贤者。”〕同子参乘,爰丝变色:〔苏林曰:“赵谈也。与迁父同讳,故曰同子。”〕自古而耻之。夫中材之人,事关于宦竖,莫不伤气。况忼慨之士乎!〔师古曰:“忼,音口朗反。”〕如今朝虽乏人,柰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!仆赖先人绪业,得待罪辇毂下,二十余年矣。〔师古曰:“言侍从天子之车舆。”〕所以自惟:〔师古曰:“惟,思也。”〕上之,不能纳忠效信,〔师古曰:“效,致也。”〕有奇策材力之誉,自结明主;次之,又不能拾遗补阙,招贤进能,显岩穴之士;外之,不能备行伍,攻城野战,有斩将搴旗之功;〔师古曰:“搴,拔也,拔取敌人之旗也。搴,音蹇。”〕下之,不能累日积劳,取尊官厚禄,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,苟合取容,无所短长之效,可见于此矣。郷者,仆亦尝厠下大夫之列,〔韦昭曰:“周官太史位下大夫也。”臣瓒曰:“汉太史令千石,故比下大夫。”师古曰:“郷读曰向。郷,曩昔时也。”〕陪外廷末议。不以此时引维纲,尽思虑,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隷,在阘茸之中,〔师古曰:“阘茸,猥贱也。阘,下也。茸,细毛也。言非豪桀也。阘,吐合反。茸,人勇反。”〕乃欲卬首信眉,论列是非,〔师古曰:“卬,读曰仰。信,读曰伸。列,陈也。”〕不亦轻朝廷,羞当世之士邪!〔师古曰:“羞,辱也。”〕嗟乎!嗟乎!如仆,尚何言哉!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负不羁之才,长无乡曲之誉,〔师古曰:“不羁,言其材质高远,不可羁系也。负者,亦言无此事也。”〕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技,出入周卫之中。〔服虔曰:“薄技,薄材也。”师古曰:“周卫,言宿卫周密也。”〕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,〔如淳曰:“头戴盆则不得望天、望天则不得戴盆,事不可兼施。言己方有所造,不暇修人事也。”师古曰:“言营职务耳,未论造书也。如说失之。”〕故绝宾客之知,忘室家之业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务壹心营职,以求亲媚于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。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,素非相善也,趣舍异路,〔师古曰:“趣,所向也。舍,所废也。”〕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。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,事亲孝,与士信,临财廉,取予义,分别有让,恭俭下人,〔师古曰:“下,音胡亚反。”〕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。〔师古曰:“徇,从也,营也。”〕其素所畜积也,〔师古曰:“畜,读曰蓄。”〕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,赴公家之难,斯已奇矣。今举事壹不当,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,〔臣瓒曰:“媒谓遘合会之,孽谓为生其罪舋也。”师古曰:“媒如媒娉之媒,孽如麴孽之孽。一曰齐人谓麴饼为媒也。”〕仆诚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彊胡,〔李奇曰:“挑,音誂。”师古曰:“音徒了反。”〕卬亿万之师,〔师古曰:“卬,读曰仰。汉军北向,匈奴南下,北方地高,故云然。”〕与单于连战十余日,所杀过当。〔师古曰:“率计战士,杀敌数多,故云过当也。”〕虏救死扶伤不给,〔师古曰:“给犹供也。”〕旃裘之君长咸震怖,乃悉征左右贤王,举引弓之民,〔师古曰:“能引弓者皆发之。”〕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。然李陵一呼劳军,〔师古曰:“呼,音火故反。”〕士无不起,躬流涕,沬血饮泣,张空弮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敌。〔孟康曰:“沬,音頮。”李奇曰:“弮,弩弓也。”师古曰:“沬,古頮字。頮,洒面也。言流血在面如盥頮。冒,犯也。首,向也。沬,音呼内反,字从午未之未。弮,音丘权反。又音眷。冒,音莫克反。首,音式救反。读者乃以拳掔之拳,大谬矣。拳则屈指,不当言张。陵时矢尽,故张弩之空弓,非是手拳也。”〕陵未没时,使有来报,汉公卿王侯奉觞上寿。后数日,陵败书闻,主上为之食不甘味,听朝不怡。大臣忧惧,不知所出。仆窃不自料其卑贱,〔师古曰:“料,量也,音聊。”〕见主上惨悽怛悼,诚欲効其款款之愚。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〔师古曰:“自绝旨甘,而与众人分之,共同其少多也。”〕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名将不过也。身虽陷败,彼观其意,且欲得其当而报汉。〔师古曰:“欲于匈奴立功而归,以其当破败之罪。”〕事已无可柰何,其所摧败,功亦足以暴于天下。〔师古曰:“谓摧破匈奴之兵也。”〕仆怀欲陈之,而未有路。适会召问,即以此指推言陵功,〔师古曰:“指,意也。”〕欲以广主上之意,塞睚眦之辞。未能尽明,〔师古曰:“睚眦,举目眦也,犹言顾瞻之顷也。睚,音厓。眦,音才赐反。”〕明主不深晓,以为仆沮贰师,而为李陵游说,〔师古曰:“沮,毁坏也。音才汝反。”〕遂下于理。拳拳之忠,终不能自列,〔师古曰:“拳拳,忠谨之貌。《刘向传》作惓惓字,音义同耳。列,陈也。”〕因为诬上,卒从吏议。〔师古曰:“卒,终也。”〕家贫,财赂不足以自赎,交游莫救,左右亲近不为壹言。身非木石,独与法吏为伍,深幽囹圉之中,谁可告愬者!此正少卿所亲见,仆行事岂不然邪?李陵既生降,隤其家声,〔孟康曰:“家世为将有名声,陵降而隤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隤,坠也,音颓。”〕而仆又茸以蚕室,〔苏林曰:“茸,次也,若人相俾次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茸,音人勇反,推也。蚕室,初腐刑所居温密之室也。谓推致蚕室之中也。”〕重为天下观笑。〔师古曰:“观视之而笑也。”〕悲夫!悲夫!
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,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,固主上所戏弄,倡优畜之,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,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蚁何异?〔师古曰:“蝼,蝼蛄也。蚁,蚍蜉也。皆虫之微小者。蝼音楼。”〕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,〔师古曰:“与,许也。不许其能死节。”〕特以为智穷罪极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树立使然。人固有一死,死有重于太山,或轻于鸿毛,用之所趋异也。〔师古曰:“趋,读曰趣。趣,向也。”〕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辞令,其次诎体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,〔师古曰:“棰,杖也,音止橤反。”〕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,〔师古曰:“婴,绕也。鬄,音吐计反。”〕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,最下腐刑,极矣。〔师古曰:“腐刑,解在《景纪》。”〕传曰“刑不上大夫”,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。猛虎处深山,百兽震恐,及其在穽槛之中,摇尾而求食,〔师古曰:“穽,掘地以陷兽也,音才性反。”〕积威约之渐也。故士有画地为牢埶不入,削木为吏议不对,定计于鲜也。〔文颖曰:“未遇刑自杀,为鲜明也。”〕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棰,〔师古曰:“榜,音彭。”〕幽于圜墙之中,〔师古曰:“圜墙,狱也,周礼谓之圜土。”〕当此之时,见狱吏则头枪地,〔师古曰:“枪,千羊反。”〕视徒隷则心惕息。〔师古曰:“惕,惧也。息,喘息也。”〕何者?积威约之埶也。及已至此,言不辱者,所谓彊颜耳,曷足贵乎!〔师古曰:“强,音其两反。”〕且西伯,伯也,拘牖里;李斯,相也,具五刑;〔师古曰:“说在刑法志。”〕淮阴,王也,受械于陈;〔师古曰:“高祖伪游云梦,而信至陈上谒,即见囚执。械谓桎梏之。”〕彭越、张敖南向称孤,系狱具罪;〔师古曰:“或系于狱,或至大罪也。”〕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于请室;〔师古曰:“伯,读曰霸。”〕魏其,大将也,衣赭关三木;〔师古曰:“三木,在颈及手足。”〕季布为朱家钳奴;灌夫受辱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决自财。〔师古曰:“财与裁同,古通用字。”〕在尘埃之中,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!由此言之,勇怯,埶也;彊弱,形也。审矣,曷足怪乎!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,已稍陵夷至于鞭棰之间,乃欲引节,斯不亦远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,殆为此也。〔师古曰:“重,难也。”〕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,念亲戚,顾妻子,至激于义理者不然,〔师古曰:“言激于义理者,则不顾念亲戚妻子。”〕乃有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,蚤失二亲,无兄弟之亲,独身孤立,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节,怯夫慕义,何处不免焉!〔师古曰:“勇敢之人闇于分理,未必能死名节。怯懦之夫心知慕义,则处处皆能免励也。”〕仆虽怯耎欲苟活,〔师古曰:“耎,柔弱也,音人阮反。”〕亦颇识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!〔师古曰:“湛,读曰沈。累,音力追反。”〕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,〔应劭曰:“扬雄《方言》云:‘海岱之间,骂奴曰臧,骂婢曰获。燕之北郊,民而婿婢谓之臧,女而妇奴谓之获。’晋灼曰:“臧获,败敌所被虏获为奴隷者。”师古曰:“应说是也。”〕况若仆之不得已乎!所以隐忍苟活,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,恨私心有所不尽,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。
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。盖西伯拘而演周易;仲尼戹而作春秋;屈原放逐,乃赋离骚;左丘失明,厥有国语;孙子髕脚,兵法修列;〔文颖曰:“孙子与庞涓学,而为庞涓所断足。”师古曰:“髕,音频忍反。”〕不韦迁蜀,世传吕览;〔苏林曰:“吕氏春秋篇名八览、六论。”〕韩非囚秦,说难、孤愤。〔师古曰:“说难、孤愤,韩子之篇名。”〕诗三百篇,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〔师古曰:“氐,归也,音丁礼反。”〕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〔师古曰:“令将来之人,见己志也。”〕及如左丘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论书策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〔师古曰:“见,胡电反。”〕仆窃不逊,近自讬于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考之行事,稽其成败兴坏之理,〔师古曰:“稽,计也。”〕凡百三十篇,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,适会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慍色。仆诚已著此书,臧之名山,传之其人通邑大都,〔师古曰:“其人谓能行其书者。”〕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!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。
且负下未易居上,流多谤议。仆以口语遇遭此祸,重为乡党戮笑,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?虽累百世,垢弥甚耳!是以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所如往。〔师古曰:“如亦往也。”〕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霑衣也。身直为闺閤之臣,宁得自引深臧于岩穴邪!故且从俗浮湛,与时俯仰,〔师古曰:“湛,读曰沉。”〕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敎以推贤进士,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。〔师古曰:“指,意也。”〕今虽欲自彫瑑,〔师古曰:“瑑,刻也,音篆。”〕曼辞以自解,〔如淳曰:“曼,美也。”师古曰:“曼,音万。”〕无益,于俗不信,只取辱耳。〔师古曰:“只,适也。”〕要之死日,然后是非乃定。书不能尽意,故略陈固陋。
迁既死后,其书稍出。宣帝时,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,遂宣布焉。至王莽时,求封迁后,为史通子。〔应劭曰:“以迁世为史官,通于古今也。”李奇曰:“史通国子爵也。”〕
赞曰: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,其载籍博矣。至孔氏籑之,〔师古曰:“籑与撰同。”〕上继唐尧,下讫秦缪。唐虞以前虽有遗文,其语不经,〔师古曰:“非经典所说。”〕故言黄帝、顓顼之事未可明也。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,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是以为之传,〔师古曰:“辑与集同。”〕又籑异同为国语。又有世本,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。春秋之后,七国并争,〔服虔曰:“关东六国,与秦七国。”〕秦兼诸侯,有战国策。汉兴伐秦定天下,有楚汉春秋。故司马迁据左氏、国语,采世本、战国策,述楚汉春秋,接其后事,讫于大汉。其言秦汉,详矣。至于采经摭传,〔师古曰:“摭,拾也,音之亦反。”〕分散数家之事,甚多疏略,或有抵梧。〔如淳曰:“梧,读曰迕,相触迕也。”师古曰:“抵,触也。梧,相支柱不安也。梧,音悟。”〕亦其涉猎者广博,贯穿经传,驰骋古今,上下数千载间,斯以勤矣。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,〔师古曰:“颇,普我反。”〕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,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,述货殖则崇埶利而羞贱贫,此其所蔽也。然自刘向、杨雄博极群书,皆称迁有良史之材,服其善序事理,辨而不华,质而不俚,〔刘德曰:“俚,鄙也。”如淳曰:“言虽质,犹不如闾里之鄙言也。”师古曰:“刘说是也。俚,音里。”〕其文直,其事核,〔师古曰:“核,坚实也。”〕不虚美,不隐恶,故谓之实录。〔应劭曰:“言其录事实。”〕乌呼!以迁之博物洽闻,而不能以知自全,既陷极刑,幽而发愤,书亦信矣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报任安书,自陈己志,信不谬。”〕迹其所以自伤悼,小雅巷伯之伦。〔师古曰:“巷伯,奄官也,遇谗而作诗,列在《小雅》。其诗曰‘萋兮菲兮,成是贝锦’是也。”〕夫唯大雅“既明且哲,能保其身”,难矣哉!〔师古曰:“尹吉甫作烝民之诗,美宣王而论仲山甫之德,曰‘既明且哲,以保其身’。其诗列于大雅,故赞云然。”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