窦田灌韩传第二十二

窦婴字王孙,孝文皇后从兄子也。父世观津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县名也,《地理志》:属信都。观,音工唤反。”〕喜宾客。〔师古曰:“喜,好也,音许吏反。”〕孝文时为吴相,病免。孝景即位,为詹事。

帝弟梁孝王,母窦太后爱之。孝王朝,因燕昆弟饮。〔师古曰:“序家人昆弟之亲,不为君臣礼也。”〕是时上未立太子,酒酣,上从容曰:〔师古曰:“从音千庸反。”〕“千秋万岁后传王。”太后驩。婴引巵酒进上曰:“天下者,高祖天下,父子相传,汉之约也,上何以得传梁王!”太后由此憎婴。婴亦薄其官,〔师古曰:“自嫌其官,轻薄之也。”〕因病免。太后除婴门籍,不得朝请。〔师古曰:“请,音才性反。其下亦同。”〕

孝景三年,吴楚反,上察宗室诸窦无如婴贤,〔师古曰:“宗室,帝之同姓亲也。诸窦,揔谓帝外家也。以吴楚之难,故欲用内外之亲为将也。”〕召入见,固让谢,称病不足任。太后亦惭。于是上曰:“天下方有急,王孙宁可以让邪?”乃拜婴为大将军,赐金千斤。婴言爰盎、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。所赐金,陈廊庑下,〔师古曰:“廊,堂下周屋也。庑,门屋也,音侮。”〕军吏过,辄令财取为用,〔师古曰:“财与裁同,谓裁量而用之也。”〕金无入家者。婴守荥阳,监齐赵兵。七国破,封为魏其侯。游士宾客争归之。每朝议大事,条侯、魏其,列侯莫敢与亢礼。〔师古曰:“言特敬此二人也。”〕

四年,立栗太子,〔师古曰:“栗姬之子,故曰栗太子。”〕以婴为傅。七年,栗太子废,婴争弗能得,谢病,屏居田南山下〔师古曰:“屏,隐也。”〕数月,诸窦宾客辩士说,莫能来。梁人高遂乃说婴曰:“能富贵将军者,上也;能亲将军者,太后也。今将军傅太子,太子废,争不能拔,又不能死,自引谢病,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,〔师古曰:“拥,抱也。闲处,犹言私处也。”〕袛加怼自明,扬主之过。〔师古曰:“衹,适也。怼,怨怒也。衹,音支,其字从衣。怼,音直类反。”〕有如两宫奭将军,〔师古曰:“两宫,太后及帝也。奭,怒貌也,音赫。”〕则妻子无类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被诛戮无遗类也。”〕婴然之,乃起,朝请如故。

桃侯免相,〔服虔曰:“刘舍也。”〕窦太后数言魏其。景帝曰:“太后岂以臣有爱相魏其者?〔师古曰:“爱犹惜也。”〕魏其沾沾自喜耳,多易,〔张晏曰:“沾沾,言自整顿也。多易,多轻薄之行也。或曰,沾,音瞻。”师古曰:“沾沾,轻薄也,或音他兼反,今俗言薄沾沾。喜,音许吏反。易,音弋豉反。”〕难以为相持重。”遂不用,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。

田蚡,孝景王皇后同母弟也,生长陵。窦婴已为大将军,方盛,蚡为诸曹郎,未贵,往来侍酒婴所,跪起如子姓。〔师古曰:“姓,生也,言同子礼,若己所生。”〕及孝景晚节,〔师古曰:“晚节,犹言末时也。”〕蚡益贵幸,为中大夫。辩有口,学盘盂诸书,〔应劭曰:“黄帝史孔甲所作也,凡二十九篇,书盘盂中,所以为法戒也。诸书,诸子之书也。”孟康曰:“孔甲盘盂二十六篇,杂家书,兼儒墨名法者也。”晋灼曰:“案艺文志,孟说是也。”〕王皇后贤之。

孝景崩,武帝初即位,蚡以舅封为武安侯,弟胜为周阳侯。

蚡新用事,卑下宾客,〔师古曰:“下,音胡稼反。”〕进名士家居者贵之,〔晋灼曰:“滞在里巷未仕者。”〕欲以倾诸将相。〔师古曰:“倾谓踰越而胜之也。”〕上所填抚,多蚡宾客计策。〔如淳曰:“多荐名士,名士得进为帝画计策也。”师古曰:“填,音竹刃反。”〕会丞相绾病免,上议置丞相、太尉。藉福说蚡曰:“魏其侯贵久矣,素天下士归之。今将军初兴,未如,即上以将军为相,必让魏其。魏其为相,将军必为太尉。太尉、相尊等耳,〔师古曰:“言其尊贵同一等也。”〕有让贤名。”蚡乃微言太后风上,〔师古曰:“风,音曰讽。”〕于是乃以婴为丞相,蚡为太尉。藉福贺婴,因吊曰:“君侯资性喜善疾恶,〔师古曰:“喜,好也,音许吏反。”〕方今善人誉君侯,故至丞相;然恶人众,亦且毁君侯。君侯能兼容,则幸久;〔师古曰:“兼容,谓不嫉恶人令其怨也。”〕不能,今以毁去矣。”婴不听。

婴、蚡俱好儒术,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,王臧为郎中令。〔师古曰:“推毂,谓升荐之,若转车毂之为也。”〕迎鲁申公,欲设明堂,令列侯就国,除关,〔服虔曰:“除关禁也。”〕以礼为服制,〔师古曰:“谓丧服之制也。”〕以兴太平。举讁诸窦宗室无行者,除其属藉。诸外家为列侯,列侯多尚公主,皆不欲就国,以故毁日至窦太后。太后好黄老言,而婴、蚡、赵绾等务隆推儒术,贬道家言,是以窦太后滋不说。〔师古曰:“滋,益也。说,音曰悦。”〕二年,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。窦太后大怒,曰:“此欲复为新垣平邪!”乃罢逐赵绾、王臧,而免丞相婴、太尉蚡,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,武彊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。婴、蚡以侯家居。

蚡虽不任职,以王太后故亲幸,数言事,多效,〔师古曰:“效谓见听用。”〕士吏趋埶利者皆去婴而归蚡。蚡日益横。〔师古曰:“横,恣也,音胡孟反。”〕六年,窦太后崩,丞相昌、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,免。上以蚡为丞相,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。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蚡。〔师古曰:“郡及诸侯也,犹言郡国耳。”〕

蚡为人貌侵,生贵甚。〔服虔曰:“侵,短小也。”师古曰:“生贵,谓自尊高示贵宠也。”〕又以为诸侯王多长,〔张晏曰:“多长年。”〕上初即位,富于春秋,〔师古曰:“谓年幼也。齿历方久,故云富于春秋也。”〕蚡以肺附为相,〔师古曰:“旧解云肺附,如肝肺之相附著也。一说,肺,斫木札也,喻其轻薄附著大材也。”〕非痛折节以礼屈之,天下不肃。〔师古曰:“痛犹甚也。言以尊贵临之,皆令其屈节而下己也。”〕当是时,丞相入奏事,语移日,所言皆听。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,权移主上。上乃曰:“君除吏尽未?吾亦欲除吏。”〔师古曰:“凡言除者,除去故官就新官。”〕尝请考工地益宅,上怒曰:“遂取武库!”是后乃退。〔师古曰:“考工,少府之属官也,主作器械。上责其此请,故谓之曰:‘何不遂取武库!’蚡乃退也。”〕召客饮,坐其兄盖侯北乡,自坐东乡,〔师古曰:“自处尊位也。乡读皆曰向。”〕以为汉相尊,不可以兄故私桡。〔师古曰:“桡,曲也,音女敎反。”〕由此滋骄,〔师古曰:“滋,益也。”〕治宅甲诸弟,〔师古曰:“言为诸第之最也。以甲乙之次,言甲则为上矣。”〕田园极膏腴,〔师古曰:“膏腴,谓肥厚之处。”〕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。〔师古曰:“属,逮及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前堂罗钟鼓,立曲旃;〔如淳曰:“旃,旗之名也,通帛曰旃。曲旃,僭也。”苏林曰:“礼,大夫建旃。曲,柄上曲也。”师古曰:“苏说是也。许慎云‘旃,旗曲柄也,所以旃表士众’也。”〕后房妇女以百数。诸奏珍物狗马玩好,不可胜数。〔师古曰:“奏,进也。”〕

而婴失窦太后,益疏不用,无埶,诸公稍自引而怠骜,〔师古曰:“骜与傲同。”〕唯灌夫独否。故婴墨墨不得意,而厚遇夫也。

灌夫字仲孺,颍阴人也。父张孟常为颍阴侯灌婴舍人,得幸,因进之,〔师古曰:“进,荐也。婴荐孟也。”〕至二千石,故蒙灌氏姓为灌孟。〔师古曰:“蒙,冒也。”〕吴楚反时,颍阴侯灌婴为将军,属太尉,〔师古曰:“时颍阴侯是灌婴之子,名何,转写误为婴耳。”〕请孟为校尉。夫以千人与父俱。〔孟康曰:“官主千人,如候司马也。”〕孟年老,颍阴侯彊请之,郁郁不得意,故战常陷坚,遂死吴军中。汉法,父子俱,有死事,得与丧归。夫不肻随丧归,奋曰:“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仇。”〔张晏曰:“自奋厉也。”〕于是夫被甲持戟,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数十人。〔师古曰:“所善,素与己善者。”〕及出壁门,莫敢前。独两人及从奴十余骑驰入吴军,至戏下,〔师古曰:“戏,大将之旗也,读与麾同,又音许宜反。”〕所杀伤数十人。不得前,复还走汉壁,〔师古曰:“走,趣向也,音奏。”〕亡其奴,独与一骑归。夫身中大创十余,适有万金良药,故得无死。〔师古曰:“万金者,言其价贵也。金字或作全,言得之者必生全也。”〕创少瘳,〔师古曰:“瘳,差也,音丑流反。”〕又复请将军曰:“吾益知吴壁曲折,请复往。”〔师古曰:“曲折,犹言委曲也。”〕将军壮而义之,恐亡夫,乃言太尉,太尉召固止之。吴军破,夫以此名闻天下。

颍阴侯言夫,夫为郎中将。数岁,坐法去。家居长安中,诸公莫不称,由是复为代相。

武帝即位,以为淮阳天下郊,劲兵处,〔师古曰:“郊谓四交辐凑,而兵又劲彊。”〕故徙夫为淮阳太守。入为太仆。二年,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,轻重不得,〔晋灼曰:“饮酒轻重不得其平也。”师古曰:“礼数之轻重也。”〕夫醉,搏甫。〔师古曰:“搏,以手击之。”〕甫,窦太后昆弟。上恐太后诛夫,徙夫为燕相。数岁,坐法免,家居长安。

夫为人刚直,使酒,〔师古曰:“使酒,因酒而使气也。”〕不好面谀。贵戚诸埶在己之右,欲必陵之;士在己左,愈贫贱,尤益礼敬,与钧。〔师古曰:“右,尊也。左,卑也。钧,等也。”〕稠人广众,荐宠下辈。〔师古曰:“稠,多也。下辈,下等之人也。每于人众之中故宠荐也。”〕士亦以此多之。〔师古曰:“多犹重之。”〕

夫不好文学,喜任侠,已然诺。〔师古曰:“已,必也。谓一言许人,必信之也。喜,音许吏反。”〕诸所与交通,无非豪桀大猾。家累数千万,食客日数十百人。〔师古曰:“或八九十,或百人也。”〕波池田园,〔师古曰:“波,音曰陂。”〕宗族宾客为权利,横颍川。〔师古曰:“横,音胡孟反。其下亦同。”〕颍川儿歌之曰:“颍水清,灌氏宁;颍水浊,灌氏族。”〔师古曰:“深怨嫉之,故为此言也。”〕

夫家居,卿相侍中宾客益衰。〔师古曰:“以夫居家,而卿相侍中素为夫之宾客者,渐以衰退不复往也。”〕及窦婴失埶,亦欲倚夫引绳排根生平慕之后弃者。〔苏林曰:“二人相倚,引绳直排根宾客去之者,不与交通也。”孟康曰:“根者,根格,引绳以弹排摈根格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孟说近也。根,音下恩反。格,音下各反。言婴与夫共相提挈,有人生平慕婴、夫,后见其失职而颇慢弛,如此者,共排退之,不复与交。譬如相对挽绳而根格之也。今吴楚俗犹谓牵引前却为根格也。”〕夫亦得婴通列侯宗室为名高。两人相为引重,〔张晏曰:“相荐达为声势也。”师古曰:“相牵引而致于尊重也。为,音於伪反。”〕其游如父子然,相得驩甚,无厌,恨相知之晚。

夫尝有服,〔师古曰:“谓丧服也。”〕过丞相蚡。蚡从容曰:〔师古曰:“从,音千容反。”〕“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,会仲孺有服。”夫曰:“将军乃肻幸临况魏其侯,〔师古曰:“况,赐也。”〕夫安敢以服为解!〔师古曰:“解谓辞之也,若今言分疏矣。”〕请语魏其具,〔师古曰:“具,办具酒食。”〕将军旦日蚤临。”〔师古曰:“旦日,明旦也。蚤,古早字。”〕蚡许诺。夫以语婴。婴与夫人益巿牛酒,〔师古曰:“益,多也。”〕夜洒埽张具至旦。〔师古曰:“洒,音洒,又音所寄反。”〕平明,令门下候司。至日中,蚡不来。婴谓夫曰:“丞相岂忘之哉?”夫不怿,〔师古曰:“怿,悦也。”〕曰:“夫以服请,不宜。”〔师古曰:“不当忘也。”〕乃驾,自往迎蚡。蚡特前戏许夫,〔师古曰:“特,但也。”〕殊无意往。夫至门,蚡尚卧也。于是夫见,曰:“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,魏其夫妻治具,至今未敢尝食。”蚡悟,谢曰:“吾醉,忘与仲孺言。”乃驾往。往又徐行,夫愈益怒。及饮酒酣,夫起舞属蚡,〔师古曰:“属,付也,犹今之舞讫相劝也。属,音之欲反。”〕蚡不起。夫徙坐,〔师古曰:“徙坐,谓移就其坐也。”〕语侵之。婴乃扶夫去,谢蚡。蚡卒饮至夜,极驩而去。

后蚡使藉福请婴城南田,婴大望曰:〔师古曰:“望,怨也。”〕“老仆虽弃,将军虽贵,宁可以埶相夺乎!”不许。夫闻,怒骂福。福恶两人有隙,乃谩好谢蚡曰:〔师古曰:“谩犹诡也,诈为好言也。谩,音与慢同,又音莫连反。”〕“魏其老且死,易忍,且待之。”已而蚡闻婴、夫实怒不予,亦怒曰:“魏其子尝杀人,蚡活之。蚡事魏其无所不可,爱数顷田?且灌夫何与也?〔师古曰:“与,音曰预。预,干也。”〕吾不敢复求田。”由此大怒。

元光四年春,蚡言灌夫家在颍川,横甚,民苦之。请案之。上曰:“此丞相事,何请?”夫亦持蚡阴事,为奸利,受淮南王金与语言。宾客居闲,遂已,俱解。〔师古曰:“两家宾客处于中间和解之。”〕

夏,蚡取燕王女为夫人,〔师古曰:“燕王泽之子康王嘉女。”〕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。婴过夫,欲与俱。夫谢曰:“夫数以酒失过丞相,〔师古曰:“言因酒有失,得罪过于丞相。”〕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隙。”婴曰:“事已解。”彊与俱。酒酣,蚡起为寿,坐皆避席伏。已婴为寿,独故人避席,余半膝席。〔苏林曰:“下席而膝半在席上也。”如淳曰:“以膝跪席上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是也。”〕夫行酒,至蚡,蚡膝席曰:“不能满觞。”夫怒,因嘻笑曰:“将军贵人也,毕之!”〔张晏曰:“行酒过之为已毕。”如淳曰:“言虽贵,且当尽酒,以其势劫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近之。言将军虽贵人也,请尽此觞。嘻,强笑也,音许其反。”〕时蚡不肻。〔师古曰:“不为尽也。”〕行酒次至临汝侯灌贤,贤方与程不识耳语,〔师古曰:“附耳小语也。”〕又不避席。夫无所发怒,乃骂贤曰:“平生毁程不识不直一钱,今日长者为寿,乃效女曹儿呫囁耳语!”〔师古曰:“女曹儿犹言儿女辈也。呫,音昌涉反。囁,音人涉反。”〕蚡谓夫曰:“程、李俱东西宫卫尉,〔孟康曰:“李广为东宫,程不识为西宫。”〕今众辱程将军,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?”〔苏林曰:“不为李将军除道地邪?”如淳曰:“二人同号比尊,今辱一人,不当为毁广邪?”师古曰:“如说近之。言既毁程,令广何地自安处。”〕夫曰:“今日斩头穴匈,何知程、李!”〔晋灼曰:“斩头见刺,犹不止也。”〕坐乃起更衣,〔师古曰:“坐谓坐上之人也。更,改也。凡久坐者,皆起更衣,以其寒暖或变也。”〕稍稍去。婴去,戏夫。〔晋灼曰:“戏,古麾字也。”师古曰:“招麾之令出也。汉书多以戏为麾字。”〕夫出,蚡遂怒曰:“此吾骄灌夫罪也。”乃令骑留夫,〔师古曰:“骑谓常从之骑也。”〕夫不得出。藉福起为谢,案夫项令谢。〔师古曰:“使其拜也。”〕夫愈怒,不肯顺。蚡乃戏骑缚夫〔师古曰:“戏,音亦曰麾。谓指麾命之而令收缚夫也。”〕置传舍,〔师古曰:“传舍,解在《郦食其传》。”〕召长史曰:“今日召宗室,〔师古曰:“长史,丞相长史也。召宗室,谓请召之为客也。”〕有诏。”劾灌夫骂坐不敬,〔师古曰:“于大坐中骂詈,为不敬。”〕系居室。〔师古曰:“居室,署名也,属少府。其后改名曰保宫。”〕遂其前事,〔师古曰:“遂,竟也。”〕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,皆得弃巿罪。婴愧,为资使宾客请,莫能解。〔如淳曰:“为出资费,使人为夫请罪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非也。为资,为其资地耳,非财物也。为读如本字。”〕蚡吏皆为耳目,诸灌氏皆亡匿,夫系,遂不得告言蚡阴事。

婴锐为救夫,婴夫人谏曰:“灌将军得罪丞相,与太后家迕,〔师古曰:“相逆迕也。迕,音悟。”〕宁可救邪?”婴曰:“侯自我得之,自我捐之,无所恨。〔师古曰:“言不过失爵耳。”〕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,婴独生。”乃匿其家,窃出上书。〔师古曰:“匿,避也。不令家人知之,恐其又止谏也。”〕立召入,具告言灌夫醉饱事,不足诛。上然之,赐婴食,曰:“东朝廷辨之。”〔如淳曰:“东朝,太后朝也。”张晏曰:“会公卿大夫东朝,共理而分别也。”〕

婴东朝,盛推夫善,言其醉饱得过,乃丞相以它事诬罪之。蚡盛毁夫所为横恣,罪逆不道。婴度无可柰何,〔师古曰:“度,音徒各反。”〕因言蚡短。蚡曰:“天下幸而安乐无事,蚡得为肺附,所好音乐狗马田宅,所爱倡优巧匠之属,〔师古曰:“倡,乐人也。优,谐戏者也。”〕不如魏其、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,腹诽而心谤,卬视天,俛画地,〔张晏曰:“视天,占三光也。画地,知分野所在也。念欲作反事也。”师古曰:“卬,音曰仰。”〕辟睨两宫闲,〔张晏曰:“占太后与帝吉凶之期也。”师古曰:“辟睨,傍视也。辟,音普计反,字本作。睨,音吾计反。”〕幸天下有变,而欲有大功。〔张晏曰:“幸有反者,当为将立大功也。”臣瓒曰:“天下有变,谓因国家变难之际得立大功也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是。”〕臣乃不如魏其等所为。”上问朝臣:“两人孰是?”御史大夫韩安国曰:“魏其言灌夫父死事,身荷戟驰不测之吴军,〔师古曰:“荷,负也。不测,言其彊盛也。荷,音何。”〕身被数十创,名冠三军,此天下壮士,非有大恶,争柸酒,不足引它过以诛也。魏其言是。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,侵细民,家累巨万,横恣颍川,輘轹宗室,〔师古曰:“輘轹,谓蹈践之也。輘,音凌,轹,音郎击反。”〕侵犯骨肉,此所谓‘支大于干,胫大于股,不折必披’。〔师古曰:“披,音丕靡反。”〕丞相言亦是。唯明主裁之。”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。内史郑当时是魏其,后不坚。余皆莫敢对。上怒内史曰:“公平生数言魏其、武安长短,今日廷论,局趣效辕下驹,〔应劭曰:“驹者,驾著辕下。局趣,蹙小之貌也。”张晏曰:“俛头于车辕下,随母而已。”师古曰:“张说非也。驾车不以牝马。小雅皇皇者华之诗曰‘我马维驹’,非随母也。”〕吾并斩若属矣!”〔师古曰:“若,汝也。”〕即罢起入,上食太后。太后亦已使人候司,具以语太后。太后怒,不食,曰:“我在也,而人皆藉吾弟,〔晋灼曰:“藉,蹈也。”〕令我百岁后,皆鱼肉之乎!〔师古曰:“以比鱼肉而食噉也。”〕且帝宁能为石人邪!〔师古曰:“言徒有人形耳,不知好恶也。一曰,石人者,谓常存不死也。”〕此特帝在,即录录,〔师古曰:“录录,言循众也。”〕设百岁后,是属宁有可信者乎?”〔师古曰:“设犹脱也。”〕上谢曰:“俱外家,故廷辨之。〔师古曰:“婴,景帝从舅子。蚡,太后同母弟。故言俱外家。”〕不然,此一狱吏所决耳。”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。

蚡已罢朝,出止车门,召御史大夫安国载,〔师古曰:“韩安国也。载谓共乘车。”〕怒曰:“与长孺共一秃翁,何为首鼠两端?”〔服虔曰:“秃翁,言婴无官位版授也。首鼠,一前一却也。”张晏曰:“婴年老,又嗜酒,头秃,言当共治一秃翁也。”师古曰:“服说是也。”〕安国良久谓蚡曰:“君何不自喜!〔师古曰:“何不自谦逊为可喜之事也。喜,音许吏反。”〕夫魏其毁君,君当免冠解印绶归,〔师古曰:“归印绶于天子也。”〕曰‘臣以肺附幸得待罪,固非其任,魏其言皆是。’如此,上必多君有让,〔师古曰:“多犹重也。”〕不废君。魏其必愧,杜门齰舌自杀。〔师古曰:“杜,塞也。齰,啮也,音仕客反。”〕今人毁君,君亦毁之,譬如贾竖女子争言,何其无大体也!”蚡谢曰:“争时急,不知出此。”

于是上使御史簿责婴〔师古曰:“簿责,以文簿一一责之也。簿,音步户反。”〕所言灌夫颇不雠,〔晋灼曰:“雠,当也。”〕劾系都司空。〔师古曰:“都司空,宗正属官也,见百官公卿表。”〕孝景时,婴尝受遗诏,曰“事有不便,以便宜论上。”〔师古曰:“论说其事而上于天子。”〕及系,灌夫罪至族,事日急,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。婴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,幸得召见。〔师古曰:“幸,兾也。”〕书奏,案尚书,大行无遗诏。〔如淳曰:“大行,主诸侯官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大行,景帝大行也。尚书之中无此大行遗诏也。”〕诏书独臧婴家,婴家丞封。〔孟康曰:“以家丞印封遗诏也。”〕乃劾婴矫先帝诏害,罪当弃市。〔郑氏曰:“矫诏有害不害也。”〕五年十月,悉论灌夫支属。婴良久乃闻有劾,即阳病痱,〔师古曰:“痱,风疾也,音肥。”〕不食欲死。或闻上无意杀婴,复食,治病,议定不死矣。乃有飞语为恶言闻上,〔张晏曰:“蚡为作飞扬诽谤之语也。”臣瓒曰:“无根而至也。”〕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。〔张晏曰:“著日月者,见春垂至,恐遇赦赎之。”〕

春,蚡疾,一身尽痛,若有击者,謼服谢罪。〔晋灼曰:“服,音瓝。关西俗谓得杖呼及小儿啼呼为呼瓝。或言蚡号呼谢服罪也。”师古曰:“两说皆通。謼,古呼字也。若谓啼为謼服,则謼音火交反,服,音平卓反。”〕上使视鬼者瞻之,曰:“魏其侯与灌夫共守,笞欲杀之。”竟死。子恬嗣,元朔中有罪免。

后淮南王安谋反,觉。始安入朝时,蚡为太尉,迎安霸上,谓安曰:“上未有太子,大王最贤,高祖孙,即宫车晏驾,非大王立,尚谁立哉?”〔师古曰:“言大王尚不得立,当谁立也?”〕淮南王大喜,厚遗金钱财物。上自婴、夫事时不直蚡,特为太后故。及闻淮南事,上曰:“使武安侯在者,族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其赖自死。”〕

韩安国字长孺,梁成安人也,后徙睢阳。尝受韩子、杂说邹田生所。〔师古曰:“田生,邹县人。”〕事梁孝王,为中大夫。吴楚反时,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,扞吴兵于东界。张羽力战,安国持重,以故吴不能过梁。吴楚破,安国、张羽名由此显梁。

梁王以至亲故,得自置相、二千石,出入游戏,僭于天子。〔师古曰:“僭,拟也。”〕天子闻之,心不善。太后知帝弗善,乃怒梁使者,弗见,案责王所为。安国为梁使,见大长公主而泣曰:〔如淳曰:“大长公主,景帝姊也。”〕“何梁王为人子之孝,为人臣之忠,而太后曾不省也?〔师古曰:“省,视也。”〕夫前日吴、楚、齐、赵七国反,自关以东皆合从而西向,〔师古曰:“从,音子容反。”〕唯梁最亲,为限难。梁王念太后、帝在中,〔师古曰:“中,关中也。一说谓京师为中,犹言中国也。”〕而诸侯扰乱,壹言泣数行而下,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,吴楚以故兵不敢西,而卒破亡,梁之力也。今太后以小苛礼责望梁王。〔师古曰:“苛,细也。”〕梁王父兄皆帝王,而所见者大,故出称蹕,入言警,〔师古曰:“蹕,止行人也。警,令戒肃也。天子出入皆备此仪。而今云出称警入言蹕者,互举之耳。”〕车旗皆帝所赐,即以嫮鄙小县,〔服虔曰:“嫮,夸奼也。”晋灼曰:“嫮,音坼嫮之嫮。”邓展曰:“嫮,好也。自以车服之好曜边鄙之邑也。”师古曰:“服说、晋,音是也。鄙,小县,言在外鄙之小县也。”〕驱驰国中,欲夸诸侯,令天下知太后、帝爱之也。今梁使来,辄桉责之,梁王恐,日夜涕泣思慕,不知所为。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恤也?”长公主具以告太后,太后喜曰:“为帝言之。”言之,帝心乃解,而免冠谢太后曰:“兄弟不能相敎,乃为太后遗忧。”悉见梁使,厚赐之。其后,梁王益亲驩。太后、长公主更赐安国直千余金。〔师古曰:“更,音工衡反。”〕由此显,结于汉。

其后,安国坐法抵罪,蒙狱吏田甲辱安国。〔师古曰:“蒙,梁国之县也。”〕安国曰:“死灰独不复然乎?”甲曰:“然即溺之。”〔师古曰:“溺,音曰尿。”〕居无几,梁内史缺,〔师古曰:“无几,未多时也。几,音居岂反。”〕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,起徒中为二千石。田甲亡。安国曰:“甲不就官,我灭而宗。”〔师古曰:“而,汝也。”〕甲肉袒谢,安国笑曰:“公等足与治乎?”〔师古曰:“治谓当敌也,今人犹云对治。治,音丈吏反。一曰,不足绳治也。治,音如本字。”〕卒善遇之。

内史之缺也,王新得齐人公孙诡,说之,〔师古曰:“说,音曰悦。”〕欲请为内史窦太后所,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。

公孙诡、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,恐汉大臣不听,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。及杀故吴相爰盎,景帝遂闻诡、胜等计画,乃遣使捕诡、胜,必得。〔师古曰:“必令得之。”〕汉使十辈至梁,相以下举国大索,〔师古曰:“索,搜也,音山客反。”〕月余弗得。安国闻诡、胜匿王所,乃入见王而泣曰:“主辱者臣死。大王无良臣,故纷纷至此。今胜、诡不得,请辞赐死。”王曰:“何至此?”安国泣数行下,曰:“大王自度于皇帝,孰与太上皇之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亲?”〔师古曰:“孰与,犹言何如也。”〕王曰:“弗如也。”安国曰:“夫太上皇、临江亲父子闲,然高帝曰‘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’,〔师古曰:“三尺,谓剑也。”〕故太上终不得制事,居于栎阳。临江,适长太子,〔师古曰:“适,音曰嫡。”〕以一言过,废王临江;〔师古曰:“景帝尝属诸姬子,太子母栗姬言不逊,由是废太子,栗姬忧死也。”〕用宫垣事,卒自杀中尉府。〔张晏曰:“以侵堧垣征,自杀也。”〕何则?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。语曰:‘虽有亲父,安知不为虎?虽有亲兄,安知不为狼?’〔师古曰:“言其恩爱不可必保也。”〕今大王列在诸侯,訹邪臣浮说,〔师古曰:“訹,诱也,音戍。”〕犯上禁,桡明法。〔师古曰:“桡,曲也,音女敎反。”〕天子以太后故,不忍致法于大王。太后日夜涕泣,幸大王自改,大王终不觉寤。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,大王尚谁攀乎?”语未卒,王泣数行而下,谢安国曰:“吾今出之。”即日诡、胜自杀。汉使还报,梁事皆得释,〔师古曰:“释,解也。”〕安国力也。景帝、太后益重安国。

孝王薨,共王即位,〔师古曰:“共,音曰恭。”〕安国坐法失官,家居。武帝即位,武安侯田蚡为太尉,亲贵用事。安国以五百金遗蚡,蚡言安国太后,上素闻安国贤,即召以为北地都尉,迁为太司农。闽、东越相攻,遣安国、大行王恢将兵。未至越,越杀其王降,汉兵亦罢。其年,田蚡为丞相,安国为御史大夫。

匈奴来请和亲,上下其议。〔师古曰:“下,音胡亚反。”〕大行王恢,燕人,数为边吏,习胡事,议曰:“汉与匈奴和亲,率不过数岁即背约。不如勿许,举兵击之。”安国曰:“千里而战,即兵不获利。今匈奴负戎马足,〔师古曰:“负,恃也。”〕怀鸟兽心,迁徙鸟集,难得而制。得其地不足为广,有其众不足为彊,自上古弗属。〔师古曰:“不内属于中国。”〕汉数千里争利,则人马罢,〔师古曰:“罢,音曰疲。”〕虏以全制其敝,埶必危殆。臣故以为不如和亲。”群臣议多附安国,于是上许和亲。

明年,雁门马邑豪聂壹〔张晏曰:“豪犹帅也。”〕因大行王恢言:“匈奴初和亲,亲信边,可诱以利致之,伏兵袭击,必破之道也。”上乃召问公卿曰:“朕饰子女以配单于,币帛文锦,赂之甚厚。单于待命加嫚,侵盗无已,边竟数惊,〔师古曰:“竟,音曰境。其下亦同。”〕朕甚闵之。今欲举兵攻之,何如?”

大行恢对曰:“陛下虽未言,臣固愿效之。〔师古曰:“效,致也,致其计。”〕臣闻全代之时,〔服虔曰:“代未分之时也。”李奇曰:“六国之时全代为一国,尚能以击匈奴,况今加以汉之大乎!”〕北有彊胡之敌,内连中国之兵,然尚得养老长幼,种树以时,〔师古曰:“树,殖也。”〕仓廪常实,匈奴不轻侵也。今以陛下之威,海内为一,天下同任,〔如淳曰:“任,事也。”〕又遣子弟乘边守塞,〔师古曰:“乘,登也。登其城而备守也。”〕转粟輓输,〔师古曰:“輓,引车也,音晚。”〕以为之备,然匈奴侵盗不已者,无它,以不恐之故耳。〔师古曰:“不示威令恐惧也。”〕臣窃以为击之便。”

御史大夫安国曰:“不然。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,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。〔师古曰:“解脱其马,示闲暇也。投积其鞍,若营垒也。”〕平城之饥,七日不食,天下歌之,及解围反位,而无忿怒之心。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,〔师古曰:“言当随天下人心而宽大其度量也。”〕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,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,以结和亲,至今为五世利。孝文皇帝又尝壹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,〔张晏曰:“广武,雁门县。常溪,溪名。”〕然终无尺寸之功,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。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,〔师古曰:“宿,久留也。”〕故复合和亲之约。此二圣之迹,足以为效矣。臣窃以为勿击便。”

恢曰:“不然。臣闻五帝不相袭礼,三王不相复乐,〔师古曰:“袭,因也。复,重也。复,音扶目反。”〕非故相反也,各因世宜也。且高帝身被坚执锐,蒙雾露,沐霜雪,行几十年,〔师古曰:“几,近也,音钜依反。”〕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,非力不能,所以休天下之心也。今边竟数惊,士卒伤死,中国槥车相望,〔师古曰:“槥,小棺也。从军死者以槥送致其丧,载槥之车相望于道,言其多也。槥,音卫。”〕此仁人之所隐也。〔张晏曰:“隐,痛也。”〕臣故曰击之便。”

安国曰:“不然。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,功不百者不变常,是以古之人君谋事必就祖,发政占古语,重作事也。〔师古曰:“祖,祖庙也。占,问也。重犹难之也。”〕且自三代之盛,夷狄不与正朔服色,〔师古曰:“与,音曰豫。”〕非威不能制,彊弗能服也,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,不足烦中国也。〔师古曰:“不牧,谓不可牧养也。”〕且匈奴,轻疾悍亟之兵也,〔师古曰:“悍,勇也。亟,急也,音居力反。”〕至如猋风,〔师古曰:“猋,疾风也,音必遥反。”〕去如收电,畜牧为业,弧弓射猎,〔师古曰:“以木曰弧,以角曰弓。”〕逐兽随草,居处无常,难得而制。今使边郡久废耕织,以支胡之常事,其埶不相权也。〔师古曰:“轻重不等也。”〕臣故曰勿击便。”

恢曰:“不然。臣闻凤鸟乘于风,圣人因于时。昔秦缪公都雍,〔师古曰:“缪,音与穆同。”〕地方三百里,知时宜之变,攻取西戎,辟地千里,并国十四,〔师古曰:“辟,音曰辟。次下亦同。”〕陇西、北地是也。及后蒙恬为秦侵胡,辟数千里,以河为竟,〔师古曰:“竟,音曰境。”〕累石为城,树榆为塞,〔如淳曰:“塞上种榆也。”〕匈奴不敢饮马于河,置熢燧然后敢牧马。夫匈奴独可以威服,不可以仁畜也。今以中国之盛,万倍之资,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,譬犹以彊弩射且溃之痈也,必不留行矣。〔师古曰:“留,止也。言无所碍也。”〕若是,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。〔师古曰:“发犹征召也。言威声之盛,北自月支以来皆可征召而为臣也。氏,音曰支。”〕臣故曰击之便。”

安国曰:“不然。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,正治以待其乱,定舍以待其劳。〔师古曰:“舍,止息也。”〕故接兵覆众,伐国堕城,〔师古曰:“覆,败也。堕,毁也。言兵与敌接则败其众,所伐之国则毁其城也。覆,音芳目反。堕,音火规反。”〕常坐而役敌国,此圣人之兵也。且臣闻之,冲风之衰,不能起毛羽;〔师古曰:“冲风,疾风之冲突者也。”〕彊弩之末,力不能入鲁缟。〔师古曰:“缟,素也,曲阜之地,俗善作之,尤为轻细,故以取喻也。”〕夫盛之有衰,犹朝之必莫也。今将卷甲轻举,深入长敺,〔师古曰:“敺与驱同。”〕难以为功;从行则迫胁,衡行则中绝,〔师古曰:“从,音子容反。衡犹横也。”〕疾则粮乏,徐则后利,〔师古曰:“后利,谓不及于利。”〕不至千里,人马乏食。兵法曰:‘遗人获也。’〔师古曰:“言以军遗敌人,令其虏获也。遗,音弋季反。”〕意者有它缪巧可以禽之,则臣不知也;不然,则未见深入之利也。臣故曰勿击便。”

恢曰:“不然。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,〔师古曰:“言易零落。”〕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,〔师古曰:“言美恶皆见。”〕通方之士,不可以文乱。〔师古曰:“方,道也。”〕今臣言击之者,固非发而深入也,将顺因单于之欲,诱而致之边,吾选枭骑、壮士阴伏而处以为之备,审遮险阻以为其戒。吾埶已定,或营其左,或营其右,或当其前,或绝其后,单于可禽,百全必取。”

上曰:“善。”乃从恢议。阴使聂壹为间,〔师古曰:“间,音居苋反。”〕亡入匈奴,谓单于曰:“吾能斩马邑令丞,以城降,财物可尽得。”单于爱信,以为然而许之。聂壹乃诈斩死罪囚,县其头马邑城下,视单于使者为信,〔师古曰:“视,音曰示。”〕曰:“马邑长吏已死,可急来。”于是单于穿塞,将十万骑入武州塞。〔师古曰:“在雁门。”〕

当是时,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,匿马邑旁谷中。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,大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,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,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。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,诸将皆属。约单于入马邑纵兵。王恢、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。〔师古曰:“辎,衣车也。重谓载重物车也。故行者之资,总曰辎重。重,音直用反。”〕于是单于入塞,未至马邑百余里,觉之,还去。语在《匈奴传》。《塞下传》言,单于已去,汉兵追至塞,度弗及,〔师古曰:“度,音徒各反。”〕王恢等皆罢兵。

上怒恢不出击单于辎重也,恢曰:“始约为入马邑城,兵与单于接,而臣击其辎重,可得利。今单于不至而还,臣以三万人众不敌,祗取辱。〔师古曰:“祗,适也,音支。”〕固知还而斩,然完陛下士三万人。”于是下恢廷尉,廷尉当恢逗桡,当斩。〔服虔曰:“逗,音企。”应劭曰:“逗,曲行避敌也,桡,顾望也,军法语也。”苏林曰:“逗,音豆。”如淳曰:“军法,行而逗留畏懦者要斩。”师古曰:“服、应二说皆非也。逗谓留止也。桡,屈弱也。逗又音住。”〕恢行千金丞相蚡。蚡不敢言上,而言于太后曰:“王恢首为马邑事,今不成而诛恢,是为匈奴报仇也。”上朝太后,太后以蚡言告上。上曰:“首为马邑事者恢,故发天下兵数十万,从其言,为此。且纵单于不可得,恢所部击,犹颇可得,以尉士大夫心。〔师古曰:“或当得其辎重人众也。古尉安之字正如此,其后流俗乃加心耳。”〕今不诛恢,无以谢天下。”于是恢闻,乃自杀。

安国为人多大略,知足以当世取舍,〔师古曰:“舍,止也。取舍,言可取则取,可止则止。”〕而出于忠厚。贪耆财利,〔师古曰:“耆,音曰嗜。”〕然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。于梁举壶遂、臧固,至它,皆天下名士,〔师古曰:“于梁举二人,至于他余所举,亦皆名士也。”〕士亦以此称慕之,唯天子以为国器。〔师古曰:“言臣下皆敬重之,天子一人亦以为国器。国器者,言其器用重大,可施于国政也。”〕安国为御史大夫五年,丞相蚡薨。安国行丞相事,引堕车,蹇。〔如淳曰:“为天子导引,而堕车跛蹇也。”〕上欲用安国为丞相,使使视,蹇甚,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。安国病免,〔师古曰:“以足疾。”〕数月,瘉,复为中尉。

岁余,徙为卫尉。而将军卫青等击匈奴,破龙城。明年,匈奴大入边。语在《青传》。安国为材官将军,屯渔阳,捕生口虏,言匈奴远去。即上言方佃作时,〔师古曰:“安国上奏也。佃,治田也,音与田同。”〕请且罢屯。罢屯月余,匈奴大入上谷、渔阳。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,出与战,安国伤,入壁。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去。上怒,使使责让安国。徙益东,屯右北平。是时虏言当入东方。

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,后稍下迁。新壮将军卫青等有功,益贵。安国既斥疏,将屯又失亡多,甚自愧。幸得罢归,〔师古曰;“兾得罢归,以徼幸也。他皆类此。”〕乃益东徙,意忽忽不乐,数月,病欧血死。

壶遂与大史迁等定汉律历,官至詹事,其人深中笃行君子。上方倚欲以为相,会其病卒。〔师古曰:“倚谓仗任之也,音于绮反。”〕

赞曰:窦婴、田蚡皆以外戚重,灌夫用一时决策,〔师古曰:“谓驰入吴军,欲报父雠也。”〕而各名显,并位卿相,大业定矣。然婴不知时变,夫亡术而不逊,〔师古曰:“逊,顺也。”〕蚡负贵而骄溢。〔师古曰:“负,恃也。”〕凶德参会,待时而发,〔师古曰:“三人相遇,故曰参会。”〕藉福区区其闲,恶能救斯败哉!〔师古曰:“恶,音乌,谓于何也。”〕以韩安国之见器,临其挚而颠坠,〔李奇曰:“挚,极也。”〕陵夷以忧死,〔师古曰:“陵夷,即陵遟也,言渐卑替也。”〕遇合有命,悲夫!若王恢为兵首而受其咎,岂命也虖?〔师古曰:“言自己为之,非由命也。”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