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法志第三

夫人宵天地之〔应劭曰:“宵,类也。头圜象天,足方象地。”孟康曰:“宵,化也,言稟天地气化而生也。”师古曰:“宵义与肖同,应说是也。故庸妄之人谓之不肖,言其状无所象似也。,古貌字。”〕怀五常之性,〔师古曰:“五常,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。”〕聪明精粹,〔师古曰:“精,细也,言其识性细密也。粹,淳也,音先遂反。”〕有生之最灵者也。爪牙不足以供耆欲,趋走不足以避利害,〔师古曰:“耆读曰嗜。”〕无毛羽以御寒暑,必将役物以为养,用仁智而不恃力,此其所以为贵也。故不仁爱则不能群,不能群则不胜物,不胜物则养不足。群而不足,争心将作,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,众心说而从之。〔师古曰:“说读曰悦。”〕从之成群,是为君矣;归而往之,是为王矣。〔师古曰:“言争往而归之也。”〕洪范曰:“天子作民父母,为天下王。”〔师古曰:“洪范,周书也。”〕圣人取类以正名,而谓君为父母,明仁爱德让,王道之本也。爱待敬而不败,德须威而久立,故制礼以崇敬,作刑以明威也。圣人既躬明悊之性,〔师古曰:“躬谓身亲有之。”〕必通天地之心,制礼作敎,立法设刑,动缘民情,而则天象地。〔师古曰:“则,法也。”〕故曰先王立礼,“则天之明,因地之性”也。〔师古曰:“《春秋左氏传》载郑大夫子太叔之辞也。”〕刑罚威狱,以类天之震曜杀戮也;〔师古曰:“震谓雷电也。”〕温慈惠和,以效天之生殖长育也。书云“天秩有礼”,“天讨有罪”。〔师古曰:“此虞书咎繇谟之辞也。秩,叙也。言有礼者天则进叙之,有罪者天则讨治之。”〕故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礼,〔师古曰:“五礼,吉、凶、宾、军、嘉。”〕因天讨而作五刑。〔师古曰:“其说在下也。”〕大刑用甲兵,〔张晏曰:“以六师诛暴乱。”〕其次用斧钺;〔韦昭曰:“斩刑也。”〕中刑用刀锯,〔韦昭曰:“刀,割刑。锯,刖刑也。”〕其次用钻凿;〔韦昭曰:“钻,髕刑也。凿,黥刑也。”师古曰:“钻,钻去其髕骨也。钻音子端反。髕音频忍反。”〕薄刑用鞭扑。〔师古曰:“扑,杖也,音普木反。”〕大者陈诸原野,〔师古曰:“谓征讨所杀也。”〕小者致之市朝,〔应劭曰:“大夫以上尸诸朝,士以下尸诸市。”〕其所繇来者上矣。〔师古曰:“繇读与由同。”〕

自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,〔郑氏曰:“涿鹿在彭城南。与炎帝战,炎帝火行,故云火灾。”李奇曰:“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,今言涿鹿,地有二名也。”文颖曰:“国语云,黄帝,炎帝弟也。炎帝号神农,火行也,后子孙暴虐,黄帝伐之,故言以定火灾。律历志云‘与炎帝后战于阪泉’。涿鹿在上谷,今见有阪泉地黄帝祠。”师古曰:“文说是也。彭城者,上谷北别有彭城,非宋之彭城也。”〕顓顼有共工之陈以定水害。〔文颖曰:“共工,主水官也,少昊氏衰,秉政作害,顓顼伐之。本主水官,因为水行也。”师古曰:“共,读曰龚。次下亦同。”〕唐虞之际,至治之极,犹流共工,放讙兜,窜三苗,殛鯀,然后天下服。〔师古曰:“舜受尧禅而流共工于幽州,放讙兜于崇山,窜三苗于三危,殛鯀于羽山也。殛,诛也,音居力反。”〕夏有甘扈之誓,〔师古曰:“谓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,作甘誓,事见夏书。扈国,今鄠县是也。甘即甘水之上。”〕殷、周以兵定天下矣。〔师古曰:“谓汤及武王。”〕天下既定,戢臧干戈,敎以文德,〔师古曰:“戢,敛也。”〕而犹立司马之官,设六军之众,〔师古曰:“司马,夏官卿,掌邦政,军旅属焉。万二千五百人为军,王则六军也。”〕因井田而制军赋。地方一里为井,井十为通,通十为成,成方十里;成十为终,终十为同,同方百里;同十为封,封十为畿,畿方千里。有税有赋。〔师古曰:“税者,田租也。赋谓发敛财也。”〕税以足食,赋以足兵。故四井为邑,四邑为丘。丘,十六井也,有戎马一匹,牛三头。四丘为甸。甸,六十四井也,有戎马四匹,兵车一乘,牛十二头,甲士三人,卒七十二人,干戈备具,是谓乘马之法。〔郑氏曰:“甲士在车上也。”师古曰:“乘,音食证反。其下并同。”〕一同百里,提封万井,〔苏林曰:“提,音秪,陈留人谓举田为秪。”李奇曰:“提,举也,举四封之内也。”师古曰:“李说是也。提,读如本字,苏音非也。说者或以为积土而封谓之隄封,既改文字,又失义也。”〕除山川沈斥,城池邑居,园囿术路,三千六百井,〔臣瓒曰:“沈斥,水田舄卤也。”如淳曰:“术,大道也。”师古曰“川谓水之通流者也。沈谓居深水之下也。斥,咸卤之地。”〕定出赋六千四百井,戎马四百匹,兵车百乘,此卿大夫采地之大者也,〔师古曰:“采,官也。因官食地,故曰采地。尔雅曰‘采、寮,官也’。说者不晓采地之义,因谓菜地,云以种菜,非也。”〕是谓百乘之家。一封三百一十六里,提封十万井,定出赋六万四千井,戎马四千匹,兵车千乘,此诸侯之大者也,是谓千乘之国。天子畿方千里,提封百万井,定出赋六十四万井,戎马四万匹,兵车万乘,故称万乘之主。戎马车徒干戈素具,春振旅以搜,夏拔舍以苗,秋治兵以獮,冬大阅以狩,〔师古曰:“振旅,整众也。搜,搜择不任孕者。拔舍,草止,不妨农也。苗,为苗除害也。治兵,观威武也。獮,应杀气也。大阅,简车马也。狩,火田。一曰,狩,守也,围守而取之。拔,音步末反。”〕皆于农隙以讲事焉。〔师古曰:“隙,空闲也。讲,和习之也。”〕五国为属,属有长;十国为连,连有帅;〔师古曰:“长,音竹两反。帅,音所类反。”〕三十国为卒,卒有正;二百一十国为州,州有牧。连帅比年简车,〔师古曰:“比年,频年也。”〕卒正三年简徒,〔师古曰:“徒,人众。”〕群牧五载大简车徒,此先王为国立武足兵之大略也。

周道衰,法度〔师古曰:“,即堕字。堕,毁也,音火规反。”按:即今之隳字,音灰。〕至齐桓公任用管仲,而国富民安。公问行伯用师之道,〔师古曰:“伯,读曰霸。”〕管仲曰:“公欲定卒伍,修甲兵,大国亦将修之,而小国设备,则难以速得志矣。”于是乃作内政而寓军令焉,〔师古曰:“寓,寄也,寄于内政而修军令也。”〕故卒伍定虖里,而军政成虖郊。连其什伍,〔师古曰:“五人为伍,二伍为什。”〕居处同乐,死生同忧,祸福共之,故夜战则其声相闻,昼战则其目相见,缓急足以相死。其敎已成,外攘夷狄,内尊天子,以安诸夏。〔师古曰:“攘,却也。诸夏,中国之诸侯也。夏,大也,言大于四夷也。攘,音人羊反。”〕齐桓既没,晋文接之,亦先定其民,作被庐之法,〔应劭曰:“搜于被庐之地,作执秩以为六官之法,因以名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被庐,晋地也。被,音皮义反。”〕总帅诸侯,迭为盟主。〔师古曰:“迭,互也,音大结反。”〕然其礼已颇僭差,又随时苟合以求欲速之功,故不能充王制。二伯之后,寖以陵夷,〔师古曰:“寖,渐也。陵夷,颓替也。二伯,齐桓公、晋文公也。伯,读曰霸。”〕至鲁成公作丘甲,〔师古曰:“丘,十六井也,止出戎马一匹,牛三头。四丘为甸。甸,六十四井也,乃出戎马四匹,兵车一乘,牛十二头,甲士三人,卒七十二人耳。今乃使丘出甸赋,违常制也。一说,别令人为丘作甲也。士农工商四类异业,甲者非凡人所能为,而令作之,讥不正也。”〕哀公用田赋,〔师古曰:“田赋者,别计田亩及家财各为一赋。言不依古制,役烦敛重也。”〕搜狩治兵大阅之事皆失其正。春秋书而讥之,以存王道。于是师旅亟动,百姓罢敝,〔师古曰:“亟,屡也,音丘吏反。罢,读曰疲。”〕无伏节死难之谊。孔子伤焉,曰:“以不教民战,是谓弃之。”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载孔子之言也,非其不素习。”〕故称子路曰:“由也,千乘之国,可使治其赋也。”而子路亦曰:“千乘之国,摄虖大国之闲,加之以师旅,因之以饥馑,由也为之,比及三年,可使有勇,且知方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皆《论语》所载也。方,道也。比,音必寐反。”〕治其赋兵敎以礼谊之谓也。

春秋之后,灭弱吞小,并为战国,稍增讲武之礼,以为戏乐,用相夸视。〔师古曰:“视,读曰示。”〕而秦更名角抵,〔师古曰:“抵,音丁礼反,解在武纪。”〕先王之礼没于淫乐中矣。雄桀之士因埶辅时,作为权诈以相倾覆,吴有孙武,齐有孙膑,〔师古曰:“膑,音频忍反。”〕魏有吴起,秦有商鞅,皆禽敌立胜,垂著篇籍。当此之时,合从连衡,〔师古曰:“衡,横也。战国时,齐、楚、韩、魏、燕、赵为从,秦国为衡。从,音子容反。谓其地形南北从长也。秦地形东西横长,故为衡也。”〕转相攻伐,代为雌雄。〔师古曰:“代亦迭也。”〕齐愍以技击彊,〔孟康曰:“兵家之技巧。技巧者,习手足,便器械,积机关,以立攻守之胜。”〕魏惠以武卒奋,〔师古曰:“奋,盛起。”〕秦昭以锐士胜。〔师古曰:“锐,勇利。”〕世方争于功利,而驰说者以孙、吴为宗。时唯孙卿明于王道,〔师古曰:“孙卿,楚人也,姓荀字况,避汉宣帝之讳,故改曰孙卿。”〕而非之曰:“彼孙、吴者,上埶利而贵变诈;施于暴乱昏嫚之国,君臣有闲,〔师古曰:“言有间隙不谐和。”〕上下离心,政谋不良,故可变而诈也。夫仁人在上,为下所卬,〔师古曰:“卬,读曰仰。”〕犹子弟之卫父兄,若手足之扞头目,何可当也?〔师古曰:“扞,御难也,音下旦反。”〕邻国望我,欢若亲戚,芬若椒兰,顾视其上,犹焚灼仇雠。人情岂肯为其所恶而攻其所好哉?故以桀攻桀,犹有巧拙;以桀诈尧,若卵投石,夫何幸之有!〔师古曰:“言往必破碎。”〕诗曰:‘武王载斾,有虔秉钺,如火烈烈,则莫我敢遏。〔师古曰:“殷颂长发之诗也。武王谓汤也。虔,敬也。遏,止也。言汤建号兴师,本犹仁义,虽执戚钺,以敬为先,故得如火之盛,无能止也。”〕’言以仁谊绥民者,无敌于天下也。若齐之技击,得一首则受赐金。事小敌脃,则媮可用也;〔师古曰:“媮与偷同,谓苟且。”〕事钜敌坚,则涣然离矣。〔师古曰“钜,大也。涣然,散貌。”〕是亡国之兵也。魏氏武卒,衣三属之甲,〔服虔曰:“作大甲三属,竟人身也。”苏林曰:“兜鍪也,盆领也,髀裈也。”如淳曰:“上身一,髀裈一,踁缴一,凡三属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是也。属,联也,音之欲反。髀,音陛。踁即胫字。”〕操十二石之弩,负矢五十个,置戈其上,冠冑带剑,赢三日之粮,〔师古曰:“个读曰个。个,枚也。冑,兜鍪也。冠冑带剑者,著兜鍪而又带剑也。赢谓担负也,音盈。”〕日中而趋百里,〔师古曰:“中,一日之中。”〕中试则复其户,利其田宅。〔师古曰:“中试,试之而中科条也。复谓免其赋税也。利田宅者,给其便利之处也。中,音竹仲反。复,音方目反。”〕如此,则其地虽广,其税必寡,其气力数年而衰。是危国之兵也。秦人,其生民也陿阸,其使民也酷烈。〔师古曰:“陿,地小也。隘,险固也。酷,重厚也。烈,猛威也。”〕劫之以埶,隐之以阸,〔郑氏曰:“秦地多隘,臧隐其民于隘中也。”臣瓒曰:“秦政急峻,隐括其民于隘狭之法。”师古曰:“郑说是也。”〕狃之以赏庆,道之以刑罚,〔师古曰:“狃,串习也,音女九反。道,读曰导。”按:即導。〕使民所以要利于上者,非战无由也。功赏相长,五甲首而隷五家,〔服虔曰:“能得著甲者五人首,使得隷役五家也。”如淳曰:“役隷五家,是为相君长。”〕是最为有数,故能四世有胜于天下。然皆干赏蹈利之兵,庸徒鬻卖之道耳,〔师古曰:“鬻,音育。”〕未有安制矜节之理也。〔师古曰:“矜,持也。”〕故虽地广兵彊,鳃鳃常恐天下之一合而共轧己也。〔苏林曰:“鳃音慎而无礼则葸之葸。鳃,惧貌也。”张晏曰:“轧,践轹也。”师古曰:“鳃,音先祀反。轧,音于黠反。”〕至乎齐桓、晋文之兵,可谓入其域而有节制矣,〔孟康曰:“入王兵之域,而未尽善也。”〕然犹未本仁义之统也。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,魏之武卒不可以直秦之锐士,〔师古曰:“直亦当也。”〕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、文之节制,桓、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、武之仁义。”

故曰:“善师者不陈,〔师古曰:“战陈之义本因陈列为名,而音变耳,字则作陈,更无别体。而末代学者辄改其字旁从车,非经史之本文也。今宜依古,不从流俗也。”〕善陈者不战,善战者不败,善败者不亡。”若夫舜修百僚,咎繇作士,〔师古曰:“士师,理官,谓司寇之职也。”〕命以“蛮夷猾夏,寇贼奸轨”,〔师古曰:“《虞书》舜典舜命咎繇之文也。猾,乱也。夏,诸夏也。寇谓攻剽,贼谓杀人。在外为奸,在内为轨。”〕而刑无所用,所谓善师不陈者也。汤、武征伐,陈师誓众,而放禽桀、纣,〔师古曰:“谓汤誓、泰誓、牧誓是也。”〕所谓善陈不战者也。齐桓南服彊楚,使贡周室,〔师古曰:“谓僖四年伐楚,次于陉,责包茅不入,王祭不供也。”〕北伐山戎,为燕开路,〔师古曰:“谓庄三十年伐山戎,以其病燕故也。”〕存亡继绝,功为伯首,〔师古曰:“谓存三亡国,卫、邢、鲁也。伯,读曰霸。”〕所谓善战不败者也。楚昭王遭阖庐之祸,国灭出亡,〔师古曰:“谓定四年吴入郢,楚子出,涉睢济江,入于云中也。”〕父老送之。王曰:“父老反矣!何患无君?”父老曰:“有君如是其贤也!”〔师古曰:“言无有如此君者。”〕相与从之。或犇走赴秦,号哭请救,〔师古曰:“谓申包胥如秦乞师也。犇,古奔字。”〕秦人为之出兵。〔师古曰:“谓秦子蒲、子武帅车五百乘以救楚也。”〕二国并力,遂走吴师,〔师古曰:“谓子蒲大败夫概王于沂,薳射之子从子西败吴师于军祥。”〕昭王返国,〔师古曰:“吴师已归,楚子入郢。”〕所谓善败不亡者也。若秦因四世之胜,据河山之阻,任用白起、王翦豺狼之徒,奋其爪牙,禽猎六国,以并天下。〔师古曰:“言如猎之取兽。”〕穷武极诈,士民不附,卒隷之徒,还为敌雠,〔师古曰:“谓陈胜、吴广、英布之徒也。”〕猋起云合,果共轧之。〔师古曰:“猋,疾风也。如猋之起,言其速也。如云之合,言其盛也。猋,音必遥反。”〕斯为下矣。凡兵,所以存亡继绝,救乱除害也。故伊、吕之将,子孙有国,与商周并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同盛衰也。”〕至于末世,苟任诈力,以快贪残,争城杀人盈城,争地杀人满野。孙、吴、商、白之徒,皆身诛戮于前,而国灭亡于后。〔师古曰:“孙武、孙膑、吴起、商鞅、白起也。”〕报应之埶,各以类至,其道然矣。

汉兴,高祖躬神武之材,行宽仁之厚,总揽英雄,以诛秦、项。任萧、曹之文,用良、平之谋,骋陆、郦之辩,明叔孙通之仪,文武相配,大略举焉。天下既定,踵秦置材官于郡国,〔师古曰:“踵,因也。”〕京师有南北军之屯。至武帝平百粤,内增七校,〔晋灼曰:“百官表中垒、屯骑、步兵、越骑、长水、胡骑、射声、虎贲,凡八校尉,胡骑不常置,故此言七也。”〕外有楼舩,皆岁时讲肄,修武备云。〔师古曰:“肄,习也,音弋二反。”〕至元帝时,以贡禹议,始罢角抵,而未正治兵振旅之事也。

古人有言:“天生五材,民并用之,〔师古曰:“五材,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也。”〕废一不可,谁能去兵?”鞭扑不可弛于家,〔师古曰:“弛,放也,音式尔反。”〕刑罚不可废于国,征伐不可偃于天下;用之有夲末,行之有逆顺耳。孔子曰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”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载孔子之言。”〕文德者,帝王之利器;威武者,文德之辅助也。夫文之所加者深,则武之所服者大;德之所施者博,则威之所制者广。三代之盛,至于刑错兵寝者,其本末有序,帝王之极功也。〔师古曰:“刑错兵寝,皆谓置而弗用也。”〕

昔周之法,建三典以刑邦国,诘四方:〔师古曰:“诘,责也,音口一反。字或作诰,音工到反。诰,谨也,以刑治之令谨敕也。”〕一曰,刑新邦用轻典;〔师古曰:“新辟地立君之国,其人未习于敎,故用轻法。”〕二曰,刑平邦用中典;〔师古曰:“承平守成之国,则用中典常行之法也。”〕三曰,刑乱邦用重典。〔师古曰:“篡杀畔逆之国,化恶难移,则用重法诛杀之也。自此以上,大司寇所职也。”〕五刑,墨罪五百,劓罪五百,宫罪五百,刖罪五百,杀罪五百,所谓刑平邦用中典者也。〔师古曰:“墨,黥也,凿其面以墨涅之。劓,截鼻也。宫,淫刑也,男子割腐,妇人幽闭。刖,断足也。杀,死刑也。自此以上,司刑所职也。劓,音牛兾反。刖,音五刮反,又音月。”〕凡杀人者踣诸市,〔师古曰:“踣谓毙之也,音妨付反。”〕墨者使守门,〔师古曰:“黥面之人不妨禁卫也。”〕劓者使守关,〔师古曰:“以其貌毁,故远之。”〕宫者使守内,〔师古曰:“人道既绝,于事便也。”〕刖者使守囿,〔师古曰:“驱御禽兽,无足可也。”〕完者使守积。〔师古曰:“完谓不亏其体,但居作也。积,积聚之物也。自此以上,掌戮所职也。”〕其奴,男子入于罪隷,〔李奇曰:“男女徒总名为奴。”〕女子入舂槁。〔孟康曰:“主暴燥舂之也。”韦昭曰:“舂,舂人;槁,槁人也。给此二官之役。”师古曰:“槁,音古老反。”〕凡有爵者,与七十者,与未齓者,皆不为奴。〔师古曰:“有爵,谓命士以上也。齓,毁齿,男子八岁,女子七岁,而毁齿矣。自此以上,司厉所职也。”〕

周道既衰,穆王眊荒,命甫侯度时作刑,以诘四方。〔师古曰:“穆王,昭王之子也,享国既百年,而王眊乱荒忽,乃命甫侯为司寇,商度时宜,而作刑之制,以治四方也。甫,国名也。眊,音莫报反。度,音大各反。”〕墨罚之属千,劓罚之属千,髕罚之属五百,宫罚之属三百,大辟之罚其属二百。〔师古曰:“髕罚,去膝头骨。大辟,死刑也。髕,音频忍反。”〕五刑之属三千,〔师古曰:“五者之刑凡三千。”〕盖多于平邦中典五百章,所谓刑乱邦用重典者也。

春秋之时,王道寖坏,敎化不行,〔师古曰:“寖,渐也。”〕子产相郑而铸刑书。〔师古曰:“子产,郑大夫公孙侨也。铸刑法于鼎,事在昭六年。”〕晋叔向非之曰:〔师古曰:“叔向,晋大夫羊舌肸也。遗其书以非之。向,音许两反。”〕“昔先王议事以制,不为刑辟。〔李奇曰:“先议其犯事,议定然后乃断其罪,不为一成之刑著于鼎也。”师古曰:“虞舜则象以典刑,流宥五刑。周礼则三典五刑,以诘邦国。非不豫设,但弗宣露使人知之。”〕惧民之有争心也,犹不可禁御,是故闲之以谊,纠之以政,〔师古曰:“闲,防也。纠,举也。”〕行之以礼,守之以信,奉之以仁;〔师古曰:“奉,养也。”〕制为禄位以劝其从,〔师古曰:“劝其从敎之心也。”〕严断刑罚以威其淫。〔师古曰:“淫,放也。”〕惧其未也,故诲之以忠,愯之以行,〔晋灼曰:“愯,古竦字(或悚)也。”师古曰:“愯谓奖也,又音所项反。”〕敎之以务,〔师古曰:“时所急。”〕使之以和,〔师古曰:“悦以使人也。”〕临之以敬,涖之以彊,〔师古曰:“莅谓监视也。”〕断之以刚。犹求圣哲之上,明察之官,忠信之长,慈惠之师。〔师古曰:“上谓公侯也。官,卿佐也。长、师,皆列职之首也。”〕民于是乎可任使也,而不生祸乱。民知有辟,则不忌于上,并有争心,以征于书,而徼幸以成之,弗可为矣。〔师古曰:“辟,法也。为,治也。权移于法,故人不畏上,因危文以生诈妄,徼幸而成巧,则弗可治也。”〕夏有乱政而作禹刑,商有乱政而作汤刑,周有乱政而作九刑。〔韦昭曰:“谓正刑五,及流、赎、鞭、扑也。”〕三辟之兴,皆叔世也。〔师古曰:“叔世言晚时也。”〕今吾子相郑国,制参辟,铸刑书,〔孟康曰:“谓夏、殷、周乱政所制三辟也。”〕将以靖民,不亦难乎!〔师古曰:“靖,安也,一曰治也。”〕诗曰:‘仪式刑文王之德,日靖四方。’〔师古曰:“周颂我将之诗也。言法象文王之德,以为仪式,则四方日以安靖也。”〕又曰:‘仪刑文王,万邦作孚。’〔师古曰:“《大雅》文王诗也。孚,信也。又言法象文王,则万国皆信顺也。”〕如是,何辟之有?〔师古曰:“若诗所言,不宜制刑辟。”〕民知争端矣,将弃礼而征于书。〔师古曰:“取证于刑书。”〕锥刀之末,将尽争之,〔师古曰:“喻微细。”〕乱狱滋丰,货赂并行。〔师古曰:“滋,益也。”〕终子之世,郑其败虖!”子产报曰:“若吾子之言,侨不材,不能及子孙,吾以救世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虽非长久之法,且救当时之敝。”〕媮薄之政,自是滋矣。孔子伤之,曰:“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有耻且格;导之以政,齐之以刑,民免而无耻。”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载孔子之言也。格,正也。言用德礼,则人有耻而自正;尚政刑,则下苟免而无耻。”〕“礼乐不兴,则刑罚不中;刑罚不中,则民无所错手足。”〔师古曰:“亦《论语》所载孔子之言也。礼以治人,乐以易俗,二者不兴,则刑罚滥矣。错,置也。”〕孟氏使阳肤为士师,〔师古曰:“亦《论语》所载。阳肤,曾子弟子也。士师,狱官。”〕问于曾子,〔师古曰:“问何以居此职也。”〕亦曰:“上失其道,民散久矣。如得其情,则哀矜而勿喜。”〔师古曰:“此曾子对辞。言萌俗浇离,轻犯于法,乃由上失其道,非下之过。今汝虽得狱情,当哀矜之,勿喜也。”〕

陵夷至于战国,韩任申子,秦用商鞅,连相坐之法,造参夷之诛;〔师古曰:“参夷,夷三族。”〕增加肉刑、大辟,有凿颠、抽胁、镬亨之刑。〔师古曰:“鼎大而无足曰镬,以鬻人也。”〕

至于秦始皇,兼吞战国,遂毁先王之法,灭礼谊之官,专任刑罚,躬操文墨,〔师古曰:“躬,身也。操,执持也,音千高反。”〕昼断狱,夜理书,自程决事,日县石之一。〔服虔曰:“县,称也。石,百二十斤也。始皇省读文书,日以百二十斤为程。”〕而奸邪并生,赭衣塞路,囹圄成市,天下愁怨,溃而叛之。

汉兴,高祖初入关,约法三章曰:“杀人者死,伤人及盗抵罪。”蠲削烦苛,兆民大说。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其后四夷未附,兵革未息,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,〔师古曰:“御,止也。”〕于是相国萧何攈摭秦法,〔师古曰:“攈摭,谓收拾也。攈,音九问反。摭,音之石反。”〕取其宜于时者,作律九章。

当孝惠、高后时,百姓新免毒蠚,人欲长幼养老。〔师古曰:“蠚,音呼各反。”〕萧、曹为相,填以无为,〔师古曰:“言以无为之法填安百姓也。填,音竹刃反。”〕从民之欲,而不扰乱,是以衣食滋殖,刑罚用稀。

及孝文即位,躬脩玄默,劝趣农桑,减省租赋。而将相皆旧功臣,少文多质,惩恶亡秦之政,论议务在宽厚,耻言人之过失。化行天下,告訐之俗易。〔师古曰:“訐,面相斥罪也,音居谒反。”〕吏安其官,民乐其业,畜积岁增,户口寖息。〔师古曰:“畜,读曰蓄。寖,益也。息,生也。”〕风流笃厚,禁罔疏阔。选张释之为廷尉,罪疑者予民,〔师古曰:“从轻断。”〕是以刑罚大省,至于断狱四百,〔师古曰:“谓普天之下重罪者也。”〕有刑错之风。

即位十三年,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,诏狱逮系长安。〔师古曰:“逮,及也。辞之所及,则追捕之,故谓之逮。一曰逮者,在道将送,防御不绝,若今之传送囚也。”〕淳于公无男,有五女,当行会逮,骂其女曰:“生子不生男,缓急非有益!”其少女缇萦,自伤悲泣,〔师古曰:“缇萦,女名也。缇,音他弟反。”〕乃随其父至长安,上书曰:“妾父为吏,齐中皆称其廉平,今坐法当刑。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,刑者不可复属,〔师古曰:“属,联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虽后欲改过自新,其道亡繇也。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由,从也。”〕妾愿没入为官婢,以赎父刑罪,使得自新。”书奏天子,天子怜悲其意,遂下令曰:“制诏御史:盖闻有虞氏之时,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,而民弗犯,何治之至也!今法有肉刑三,〔孟康曰:“黥、劓二,刖左右趾合一,凡三也。”〕而奸不止,其咎安在?非乃朕德之薄,而教不明与!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欤。”〕吾甚自愧。故夫训道不纯而愚民陷焉。〔师古曰:“道,读曰导。”按:导,繁体为導。〕诗曰:‘恺弟君子,民之父母。’〔师古曰:“《《大雅》》泂酌之诗也。言君子有和乐简易之德,则其下尊之如父,亲之如母也。”〕今人有过,教未施而刑已加焉,或欲改行为善,而道亡繇至,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朕甚怜之。夫刑至断支体,刻肌肤,终身不息,〔师古曰:“息,生也。”〕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!岂为民父母之意哉?其除肉刑,有以易之;及令罪人各以轻重,不亡逃,有年而免。〔孟康曰:“其不亡逃者,满其年数,得免为庶人。”〕具为令。”〔师古曰:“使更为条制。”〕

丞相张苍、御史大夫冯敬奏言:“肉刑所以禁奸,所由来者久矣。陛下下明诏,怜万民之一有过被刑,刑者终身不息,及罪人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,于盛德,臣等所不及也。臣谨议请定律曰:诸当完者,完为城旦舂;〔臣瓒曰:“文帝除肉刑,皆有以易之,故以完易髡,以笞代劓,以釱左右止代刖。今既曰完矣,不复云以完代完也。此当言髡者完也。”〕当黥者,髡钳为城旦舂;当劓者,笞三百;当斩左止者,笞五百;当斩右止,及杀人先自告,及吏坐受赇枉法,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,已论命复有籍笞罪者,皆弃市。〔李奇曰:“命,逃亡也。复于论命中有罪也。”晋灼曰:“命者,名也,成其罪也。”师古曰:“止,足也。当斩右足者,以其罪次重,故从弃市也。杀人先自告,谓杀人而自首,得免罪者也。吏受赇枉法,谓曲公法而受赂者也。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,即今律所谓主守自盗者也。杀人害重,受赇盗物,赃污之身,故此三罪已被论名而又犯笞,亦皆弃市也。今流俗书本‘笞三百’‘笞五百’之上及‘劓者’之下有‘籍笞’字,‘复有籍笞罪’亦云‘复有籍罪’,皆后人妄加耳,旧本无也。”〕罪人狱已决,完为城旦舂,满三岁为鬼薪白粲。鬼薪白粲一岁,为隷臣妾。隷臣妾一岁,免为庶人。〔师古曰:“男子为隷臣,女子为隷妾。鬼薪白粲满三岁为隷臣,隷臣一岁免为庶人。隷妾亦然也。”〕隷臣妾满二岁,为司寇。司寇一岁,及作如司寇二岁,皆免为庶人。〔如淳曰:“罪降为司寇,故一岁,正司寇,故二岁也。”〕其亡逃及有罪耐以上,不用此令。〔师古曰:“于本罪中又重犯者也。”〕前令之刑城旦舂岁而非禁锢者,完为城旦舂岁数以免。〔李奇曰:“谓文帝作此令之前有刑者。”〕臣昧死请。”制曰:“可。”是后,外有轻刑之名,内实杀人。斩右止者又当死。斩左止者笞五百,当劓者笞三百,率多死。〔师古曰:“斩右止者弃市,故入于死。以笞五百代斩左止,笞三百代劓,笞数既多,亦不活也。”〕

景帝元年,下诏曰:“加笞重罪无异,〔孟康曰:“重罪谓死刑。”〕幸而不死,不可为人。〔师古曰:“谓不能自起居也。”〕其定律:笞五百曰三百,笞三百曰二百。”犹尚不全。至中六年,又下诏曰:“加笞者,或至死而笞未毕,朕甚怜之。其减笞三百曰二百,笞二百曰一百。又笞者,所以教之也,其定棰令。”〔师古曰:“棰,策也,所以击者也,音止橤反。”〕丞相刘舍、御史大夫卫绾请:“笞者,棰长五尺,其本大一寸,其竹也,末薄半寸,皆平其节。当笞者笞臀。〔如淳曰:“然则先时笞背也。”师古曰:“臀,音徒门反。”〕毋得更人,〔师古曰:“谓行笞者不更易人也。”〕毕一罪乃更人。”自是笞者得全,然酷吏犹以为威。死刑既重,而生刑又轻,民易犯之。

及至孝武即位,外事四夷之功,内盛耳目之好,征发烦数,百姓贫耗,〔师古曰:“耗,损也,音呼到反。”〕穷民犯法,酷吏击断,奸轨不胜。于是招进张汤、赵禹之属,条定法令,作见知故纵、监临部主之法,〔师古曰:“见知人犯法不举告为故纵,而所监临部主有罪并连坐也。”〕缓深故之罪,〔孟康曰:“孝武欲急刑,吏深害及故入人罪者,皆宽缓。”〕急纵出之诛。〔师古曰:“吏释罪人,疑以为纵出,则急诛之。亦言尚酷。”〕其后奸猾巧法,转相比况,禁罔寖密。〔师古曰:“寖,渐也。其下亦同。”〕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,大辟四百九条,千八百八十二事,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。〔师古曰:“比,以例相比况也。”〕文书盈于几阁,典者不能遍睹。是以郡国承用者駮,〔师古曰:“不晓其指,用意不同也。”〕或罪同而论异。奸吏因缘为市,〔师古曰:“弄法而受财,若市买之交易。”〕所欲活则傅生议,所欲陷则予死比,〔师古曰:“傅,读曰附。”〕议者咸冤伤之。

宣帝自在闾阎而知其若此,及即尊位,廷史路温舒上疏,言秦有十失,其一尚存,治狱之吏是也。语在温舒传。上深愍焉,乃下诏曰:“闲者吏用法,巧文寖深,是朕之不德也。夫决狱不当,使有罪兴邪,不辜蒙戮,〔晋灼曰:“当重而轻,使有罪者起邪恶之心也。”师古曰:“有罪者更兴邪恶,无辜者反陷重刑,是决狱不平故。”〕父子悲恨,朕甚伤之。今遣廷史与郡鞠狱,任轻禄薄,〔如淳曰:“廷史,廷尉史也。以囚辞决狱事为鞠,谓疑狱也。”李奇曰:“鞠,穷也,狱事穷竟也。”师古曰:“李说是也。”〕其为置廷平,秩六百石,员四人。其务平之,以称朕意。”于是选于定国为廷尉,求明察宽恕黄霸等以为廷平,季秋后请讞。时上常幸宣室,斋居而决事,〔如淳曰:“宣室,布政敎之室也。重用刑,故斋戒以决事。”晋灼曰:“未央宫中有宣室殿。”师古曰:“晋说是也。贾谊传亦云受釐坐宣室,盖其殿在前殿之侧也,斋则居之。”〕狱刑号为平矣。时涿郡太守郑昌上疏言:“圣王置谏争之臣者,非以崇德,防逸豫之生也;立法明刑者,非以为治,救衰乱之起也。今明主躬垂明听,虽不置廷平,狱将自正;若开后嗣,不若删定律令。〔师古曰:“删,刊也。有不便者,则刊而除之。”〕律令一定,愚民知所避,奸吏无所弄矣。今不正其本,而置廷平以理其末也,政衰听怠,则廷平将招权而为乱首矣。”〔苏林曰:“招,音翘。翘,举也,犹卖弄也。”孟康曰:“招,求也,招致权著己也。”师古曰:“孟说是也。”〕宣帝未及修正。

元帝初立,乃下诏曰:“夫法令者,所以抑暴扶弱,欲其难犯而易避也。今律令烦多而不约,自典文者不能分明,而欲罗元元之不逮,〔师古曰:“罗,网也。不逮,言意识所不及。”〕斯岂刑中之意哉!〔师古曰:“中,当也。”〕其议律令可蠲除轻减者,条奏,唯在便安万姓而已。”

至成帝河平中,复下诏曰:“甫刑云‘五刑之属三千,大辟之罚其属二百’,〔师古曰:“甫刑,即《周书》吕刑。初为吕侯,号曰吕刑,后为甫侯,又称甫刑。”〕今大辟之刑千有余条,律令烦多,百有余万言,奇请它比,日以益滋,〔师古曰:“奇请,谓常文之外,主者别有所请以定罪也。它比,谓引它类以比附之,稍增律条也。奇,音居宜反。”〕自明习者不知所由,〔师古曰:“由,从也。”〕欲以晓喻众庶,不亦难乎!于以罗元元之民,夭绝亡辜,岂不哀哉!其与中二千石、二千石、博士及明习律令者议减死刑及可蠲除约省者,令较然易知,条奏。书不云乎?‘惟刑之恤哉!’〔师古曰:“虞书舜典之辞。恤,忧也,言当忧刑也。”〕其审核之,务准古法,〔师古曰:“核,究其实也。”〕朕将尽心览焉。”有司无仲山父将明之材,〔师古曰:“有司以下,史家之言也。《大雅》蒸人之诗曰:‘肃肃王命,仲山父将之;邦国若否,仲山父明之。’将,行也。否,不善也。言王有诰命,则仲山父行之;邦国有不善之事,则仲山父明之。故引以为美,伤今不能然也。”〕不能因时广宣主恩,建立明制,为一代之法,而徒钩摭微细,毛举数事,以塞诏而已。〔师古曰:“毛举,言举毫毛之事,轻小之甚。塞犹当者也。”〕是以大议不立,遂以至今。议者或曰,法难数变,此庸人不达,疑塞治道,圣智之所常患者也。〔师古曰:“塞谓不通也。”〕故略举汉兴以来,法令稍定而合古便今者。

汉兴之初,虽有约法三章,网漏吞舟之鱼,〔师古曰:“言疏阔。吞舟,谓大鱼也。”〕然其大辟,尚有夷三族之令。令曰:“当三族者,皆先黥,劓,斩左右止,笞杀之,枭其首,菹其骨肉于市。〔师古曰:“菹谓醢也。菹,音侧于反。”〕其诽谤詈诅者,又先断舌。”故谓之具五刑。彭越、韩信之属皆受此诛。至高后元年,乃除三族罪、祅言令。孝文二年,又诏丞相、太尉、御史:“法者,治之正,所以禁暴而卫善人也。今犯法者已论,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,朕甚弗取。其议。”左右丞相周勃、陈平奏言:“父母妻子同产相坐及收,所以累其心,使重犯法也。〔师古曰:“重,难也。累,音力瑞反。”〕收之之道,所由来久矣。臣之愚计,以为如其故便。”文帝复曰:“朕闻之,法正则民悫,罪当则民从。〔师古曰:“悫,谨也,音丘角反。”〕且夫牧民而道之以善者,吏也;〔师古曰:“道,读曰导。以善导之也。”道,即導之略也。〕既不能道,又以不正之法罪之,是法反害于民,为暴者也。〔师古曰:“法害于人,是法为暴。”〕朕未见其便,宜孰计之。”平、勃乃曰:“陛下幸加大惠于天下,使有罪不收,无罪不相坐,甚盛德,臣等所不及也。臣等谨奉诏,尽除收律、相坐法。”其后,新垣平谋为逆,复行三族之诛。由是言之,风俗移易,人性相近而习相远,信矣。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云孔子曰‘性相近,习相远’也,言人同稟五常之性,其所取舍本相近也,但所习各异,渐渍而移,则相远矣。”〕夫以孝文之仁,平、勃之知,犹有过刑谬论如此甚也,而况庸材溺于末流者乎?

周官有五听、八议、三刺、三宥、三赦之法。〔师古曰:“刺,杀也。讯而有罪,则杀之也。宥,宽也。赦,舍也,谓释置也。”〕五听:一曰辞听,〔师古曰:“观其出言,不直则烦。”〕二曰色听,〔师古曰:“观其颜色,不直则变。”〕三曰气听,〔师古曰:“观其气息,不直则喘。”〕四曰耳听,〔师古曰:“观其听聆,不直则惑。”〕五曰目听。〔师古曰:“观其瞻视,不直则乱。”〕八议:一曰议亲,〔师古曰:“王之亲族也。”〕二曰议故,〔师古曰:“王之故旧也。”〕三曰议贤,〔师古曰:“有德行者也。”〕四曰议能,〔师古曰:“有道艺者。”〕五曰议功,〔师古曰:“有大勋力者。”〕六曰议贵,〔师古曰:“爵位高者也。”〕七曰议勤,〔师古曰:“谓尽悴事国者也。”〕八曰议宾。〔师古曰:“谓前代之后,王所不臣者也。自五听以下至此,皆小司寇所职也。”〕三刺:一曰讯群臣,再曰讯群吏,三曰讯万民。〔师古曰:“讯,问也,音信。”〕三宥:一曰弗识,二曰过失,三曰遗忘。〔师古曰:“弗识,不审也。过失,非意也。遗忘,忽忘也。”〕三赦:一曰幼弱,二曰老眊,三曰憃愚。〔师古曰:“幼弱,谓七岁以下。老眊,谓八十以上。憃愚,生而痴騃者。自三刺以下至此,皆司刺所职也。眊,读与耄同。憃音丑江反,又音贞巷反。”〕凡囚,“上罪梏拲而桎,中罪梏桎,下罪梏;王之同族拲,有爵者桎,以待敝。”〔师古曰:“械在手曰梏,两手同械曰拲,在足曰桎。敝,断罪也。自此以上掌囚所职也。梏,音古笃反。拲即拱字也。桎,音之日反。敝,音蔽。”〕高皇帝七年,制诏御史:“狱之疑者,吏或不敢决,有罪者久而不论,无罪者久系不决。自今已来,县道官狱疑者,各讞所属二千石官,二千石官以其罪名当报。〔师古曰:“当谓处断也。”〕所不能决者,皆移廷尉,廷尉亦当报之。廷尉所不能决,谨具为奏,傅所当比律令以闻。”〔师古曰:“傅,读曰附。”〕上恩如此,吏犹不能奉宣。故孝景中五年复下诏曰:“诸狱疑,虽文致于法而于人心不厌者,辄讞之。”其后狱吏复避微文,遂其愚心。至后元年,又下诏曰:“狱,重事也。人有愚智,官有上下。狱疑者讞,有令讞者已报讞而后不当,讞者不为失。”〔师古曰:“解并在景纪。”〕自此之后,狱刑益详,近于五听三宥之意。三年复下诏曰:“高年老长,人所尊敬也;鳏寡不属逮者,人所哀怜也。〔师古曰:“属,音之欲反。”〕其著令:年八十以上,八岁以下,及孕者未乳,〔师古曰:“乳,产也,音人喻反。”〕师、朱儒〔如淳曰:“师,乐师盲瞽者。朱儒,短人不能走者。”〕当鞠系者,颂系之。”〔师古曰:“颂,读曰容。容,宽容之,不桎梏。”〕至孝宣元康四年,又下诏曰:“朕念夫耆老之人,发齿堕落,血气既衰,亦无逆乱之心,今或罗于文法,执于囹圄,不得终其年命,朕甚怜之。自今以来,诸年八十非诬告杀伤人,它皆勿坐。”至成帝鸿嘉元年,定令:“年未满七岁,贼斗杀人及犯殊死者,上请廷尉以闻,得减死。”合于三赦幼弱老眊之人。此皆法令稍定,近古而便民者也。〔师古曰:“近,音其靳反。”〕

孔子曰:“如有王者,必世而后仁;善人为国百年,可以胜残去杀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载孔子之言。此谓若有受命之王,必三十年仁政乃成也。胜残,谓胜残暴之人,使不为恶。去杀,不行杀戮也。”〕言圣王承衰拨乱而起,被民以德敎,〔师古曰:“被,加也,音皮义反。”〕变而化之,必世然后仁道成焉;至于善人,不入于室,然犹百年胜残去杀矣。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称子张问善人之道,子曰:‘不践迹,亦不入于室也。’言善人不但修践旧迹而已,固少自创制,然亦不能入圣人之室。”〕此为国者之程式也。今汉道至盛,历世二百余载,〔师古曰:“今谓撰志时。”〕考自昭、宣、元、成、哀、平六世之闲,断狱殊死,率岁千余口而一人,〔如淳曰:“率天下犯罪者千口而有一人死。”〕耐罪上至右止,三倍有余。〔李奇曰:“耐从司寇以上至右止,为千口三人刑。”〕古人有言曰:“满堂而饮酒,有一人郷隅而悲泣,〔师古曰:“郷,读曰向。”即嚮字之略,今之向也。〕则一堂皆为之不乐。”王者之于天下,譬犹一堂之上也,故一人不得其平,为之悽怆于心。今郡国被刑而死者岁以万数,天下狱二千余所,其冤死者多少相覆,狱不减一人,此和气所以未洽者也。

原狱刑所以蕃若此者,〔师古曰:“蕃,多也,音扶元反。”〕礼教不立,刑法不明,民多贫穷,豪桀务私,奸不辄得,狱豻不平之所致也。〔服虔曰:“乡亭之狱曰豻。”臣瓒曰:“狱岸,狱讼也。”师古曰:“小雅小宛之诗云‘宜岸宜狱’。瓒说是也。”〕书云“伯夷降典,悊民惟刑”,〔师古曰:“《周书》甫刑之辞也。悊,知也。言伯夷下礼法以道人,人习知礼,然后用刑也。”〕言制礼以止刑,犹隄之防溢水也。今隄防陵遟,礼制未立;死刑过制,生刑易犯;饥寒并至,穷斯滥溢;豪桀擅私,为之囊橐,〔师古曰:“有底曰囊,无底曰橐。言容隐奸邪,若囊橐之盛物。”〕奸有所隐,则狃而寖广:〔师古曰:“狃,串习也。寖,渐也。狃,音女救反。”〕此刑之所以蕃也。孔子曰:“古之知法者能省刑,本也;今之知法者不失有罪,末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省谓减除之,绝于未然,故曰本也。不失有罪,事止听讼,所以为末。”〕又曰:“今之听狱者,求所以杀之;古之听狱者,求所以生之。”与其杀不辜,宁失有罪。今之狱吏,上下相驱,以刻为明,深者获功名,平者多后患。谚曰:“鬻棺者欲岁之疫。”〔师古曰:“鬻,卖也。疫,疠病也。鬻,音育。疫,音役。”〕非憎人欲杀之,利在于人死也。今治狱吏欲陷害人,亦犹此矣。凡此五疾,狱刑所以尤多者也。

自建武、永平,民亦新免兵革之祸,人有乐生之虑,与高、惠之闲同,而政在抑彊扶弱,朝无威福之臣,邑无豪桀之侠。以口率计,断狱少于成、哀之闲什八,可谓清矣。〔师古曰:“十少其八也。”〕然而未能称比隆于古者,以其疾未尽除,而刑本不正。

善乎!孙卿之论刑也,曰:“世俗之为说者,以为治古者无肉刑,〔师古曰:“治古,谓上古至治之时也。治,音丈吏反。”〕有象刑墨黥之属,菲履赭衣而不纯,〔师古曰:“菲,草履也。纯,缘也。衣不加缘,示有耻也。菲,音扶味反。纯,音之允反。”〕是不然矣。以为治古,则人莫触罪邪,岂独无肉刑哉,亦不待象刑矣。〔师古曰:“人不犯法,则象刑无所施也。”〕以为人或触罪矣,而直轻其刑,是杀人者不死,而伤人者不刑也。罪至重而刑至轻,民无所畏,乱莫大焉。凡制刑之本,将以禁暴恶,且惩其末也。〔师古曰:“惩,止也。”〕杀人者不死,伤人者不刑,是惠暴而宽恶也。故象刑非生于治古,方起于乱今也。〔如淳曰:“古无象刑也,所有象刑之言者,近起今人恶刑之重,故遂推言古之圣君但以象刑,天下自治。”〕凡爵列官职,赏庆刑罚,皆以类相从者也。一物失称,乱之端也。〔师古曰:“称,宜也,音尺孕反。”〕德不称位,能不称官,赏不当功,刑不当罪,不祥莫大矣焉。夫征暴诛悖,治之威也。杀人者死,伤人者刑,是百王之所同也,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。故治则刑重,乱则刑轻,〔李奇曰:“世所以治者,乃刑重也;所以乱者,乃刑轻也。”〕犯治之罪固重,犯乱之罪固轻也。书云‘刑罚世重世轻’,此之谓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周书甫刑之辞也。言刑罚轻重,各随其时。”〕所谓“象刑惟明”者,言象天道而作刑,〔师古曰:“《虞书》益稷曰‘咎繇方祗厥叙,方施象刑惟明’,言敬其次叙,施其法刑皆明白也。”〕安有菲屦赭衣者哉?

孙卿之言既然,又因俗说而论之曰:禹承尧舜之后,自以德衰而制肉刑,汤武顺而行之者,以俗薄于唐虞故也。今汉承衰周暴秦极敞之流,俗已薄于三代,而行尧舜之刑,是犹以鞿而御駻突,〔孟康曰:“以绳缚马口之谓鞿。”晋灼曰:“鞿,古羁字也。”如淳曰:“駻,音捍。突,恶马也。”师古曰:“马络头曰羁也。”〕违救时之宜矣。且除肉刑者,本欲以全民也,今去髡钳一等,转而入于大辟。以死罔民,失本惠矣。〔师古曰:“罔,谓罗网也。”〕故死者岁以万数,刑重之所致也。至乎穿窬之盗,忿怒伤人,男女淫佚,吏为奸臧,〔师古曰:“佚,读与逸同。”〕若此之恶,髡钳之罚又不足以惩也。故刑者岁十万数,民既不畏,又曾不耻,刑轻之所生也。故俗之能吏,公以杀盗为威,专杀者胜任,奉法者不治,乱名伤制,不可胜条。是以罔密而奸不塞,刑蕃而民愈嫚。〔师古曰:“塞,止也。蕃,多也,音扶元反。嫚与慢同。”〕必世而未仁,百年而不胜残,诚以礼乐阙而刑不正也。岂宜惟思所以清原正本之论,删定律令,篹二百章,以应大辟。〔孟康曰:“篹,音撰。”〕其余罪次,于古当生,今触死者,皆可募行肉刑。〔李奇曰:“欲死邪,欲腐邪?”〕及伤人与盗,吏受赇枉法,男女淫乱,皆复古刑,为三千章。诋欺文致微细之法,悉蠲除。〔师古曰:“诋谓诬也,音丁礼反。”〕如此,则刑可畏而禁易避,吏不专杀,法无二门,轻重当罪,民命得全,合刑罚之中,殷天人之和,〔李奇曰:“殷亦中。”〕顺稽古之制,成时雍之化。成康刑错,虽未可致,孝文断狱,庶几可及。诗云“宜民宜人,受禄于天”。〔师古曰:“《大雅》假乐之诗也。盖嘉成王之德云。”〕书曰“立功立事,可以永年”。〔师古曰:“今文泰誓之辞也。永,长也。”〕言为政而宜于民者,功成事立,则受天禄而永年命,所谓“一人有庆,万民赖之”者也。〔师古曰:“吕刑之辞也。一人,天子也。言天子用刑详审,有福庆之惠,则众庶咸赖之也。”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