爰盎晁错传第十九

〔按:晁,原文作鼂,即今之晁字,或朝字。鼂错,今皆作晁错。师古曰:“鼂,古朝字,其下作朝,盖通用耳。”〕

爰盎字丝。其父楚人也,〔师古曰:“盎,音一浪反。”〕故为群盗,〔师古曰:“群盗者,群众相随而为盗也。”〕徙安陵。高后时,盎为吕禄舍人。孝文即位,盎兄哙任盎为郎中。〔如淳曰:“盎为兄所保任,故得为郎中也。”〕

绛侯为丞相,朝罢趋出,意得甚。〔师古曰:“意甚自得也。”〕上礼之恭,常目送之。盎进曰:“丞相何如人也?”上曰:“社稷臣。”盎曰:“绛侯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。社稷臣主在与在,主亡与亡。〔如淳曰:“人主在时,与共治在时之事;人主虽亡,其法度存,当奉行之。高祖誓非刘氏不王,而勃等听王诸吕,是从生主之欲,不与亡者也。”〕方吕后时,诸吕用事,擅相王,刘氏不绝如带。〔师古曰:“言微细也。”〕是时绛侯为太尉,本兵柄,〔师古曰:“执兵权之本。”〕弗能正。吕后崩,大臣相与共诛诸吕,太尉主兵,适会其成功,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。丞相如有骄主色,〔师古曰:“如,似也。”〕陛下谦让,臣主失礼,窃为陛下弗取也。”后朝,上益庄,〔师古曰:“庄,严也。”〕丞相益畏。已而绛侯望盎曰:〔师古曰:“望,责怨之也。”〕“吾与汝兄善,今儿乃毁我!”盎遂不谢。

及绛侯就国,人上书告以为反,征系请室,〔师古曰:“请室,狱也,解在《贾谊传》。”〕诸公莫敢为言,唯盎明绛侯无罪。绛侯得释,盎颇有力。绛侯乃大与盎结交。

淮南厉王朝,杀辟阳侯,〔师古曰:“自国入朝而杀之。”〕居处骄甚。盎谏曰:“诸侯太骄必生患,可适削地。”〔师古曰:“适,读曰讁。”〕上弗许。淮南王益横。〔师古曰:“横,音胡孟反。”〕谋反发觉,上征淮南王,迁之蜀,槛车传送。盎时为中郎将,谏曰:“陛下素骄之,弗稍禁,以至此,今又暴摧折之。淮南王为人刚,有如遇霜露行道死,陛下竟为以天下大弗能容,有杀弟名,奈何?”上不听,遂行之。

淮南王至雍,病死,闻,〔师古曰:“雍是扶风雍县也。闻,闻于天子也。”〕上辍食,〔师古曰:“辍,止也。”〕哭甚哀。盎入,顿首请辠。〔师古曰:“自责以不强谏也。”〕上曰:“以不用公言至此。”盎曰:“上自宽,此往事,岂可悔哉!且陛下有高世行三,此不足以毁名。”上曰:“吾高世三者何事?”盎曰:“陛下居代时,太后尝病,三年,陛下不交睫解衣,〔师古曰:“睫,目旁毛也。交睫,谓睡寐也。睫,音接。”〕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。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,今陛下亲以王者脩之,过曾参远矣。诸吕用事,大臣顓制,〔师古曰:“顓与专同。”〕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,驰不测渊,〔郑氏曰:“大臣乱,乘传而赴之,故曰不测渊。”〕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。〔孟康曰:“孟贲、夏育,皆古勇士也。”〕陛下至代邸,西乡让天子者三,南向让天子者再。夫许由一让,〔师古曰:“许由,古高士也。尧让天下于由,由不受也。”〕陛下五以天下让,过许由四矣。且陛下迁淮南王,欲以苦其志,使改过,有司宿卫不谨,故病死。”于是上乃解,盎繇此名重朝廷。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

盎常引大体忼慨。宦者赵谈以数幸,常害盎,盎患之。盎兄子种为常侍骑,谏盎曰:“君众辱之,后虽恶君,〔师古曰:“恶谓谮毁之,言其过恶。”〕上不复信。”于是上朝东宫,赵谈骖乘,盎伏车前曰:“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,皆天下豪英。今汉虽乏人,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!”于是上笑,下赵谈。谈泣下车。

上从霸陵上,欲西驰下峻阪,盎揽辔。上曰:“将军怯邪?”盎言曰:“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,〔师古曰:“言富人之子则自爱也。垂堂,谓坐堂外边,恐坠堕也。”〕百金之子不骑衡,〔如淳曰:“骑,倚也。衡,楼殿边栏楯也。”师古曰:“骑谓跨之耳,非倚也。”〕圣主不乘危,不徼幸。今陛下骋六飞,〔如淳曰:“六马之疾若飞也。”〕驰不测山,有如马惊车败,陛下纵自轻,奈高庙、太后何?”上乃止。

上幸上林,皇后、慎夫人从。其在禁中,常同坐。〔师古曰:“同坐,谓所坐之处高下齐同,无差等也。”〕及坐,郎署盎引郤慎夫人坐。〔苏林曰:“郎署,上林中直卫之署也。”如淳曰:“盎时为中郎将,天子幸署,豫设供帐待之,故得却慎夫人坐也。”师古曰:“却谓退而卑之也。坐,音材卧反。”〕慎夫人怒,不肯坐。上亦怒,起。盎因前说曰:“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,今陛下既以立后,慎夫人乃妾,妾主岂可以同坐哉!且陛下幸之,则厚赐之。陛下所以为慎夫人,适所以祸之也。独不见‘人豕’乎?”〔张晏曰:“戚夫人也。”〕于是上乃说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入语慎夫人。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。

然盎亦以数直谏,不得久居中。调为陇西都尉,〔师古曰:“调,选也,音徒钓反。”〕仁爱士卒,士卒皆争为死。迁齐相,徙为吴相。辞行,种谓盎曰:“吴王骄日久,国多奸,今丝欲刻治,〔如淳曰:“种称叔父字曰丝。”〕彼不上书告君,则利剑刺君矣。南方卑湿,丝能日饮,亡何,说王毋反而已。〔师古曰:“无何,言更无余事。”〕如此幸得脱。”盎用种之计,吴王厚遇盎。

盎告归,道逢丞相申屠嘉,下车拜谒,丞相从车上谢。盎还,愧其吏,〔师古曰:“惭不见礼也。”〕乃之丞相舍上谒,〔师古曰:“上谒,若今通名也。”〕求见丞相。丞相良久乃见。因跪曰:“愿请闲。”〔师古曰:“欲因间隙,私有所白也。”〕丞相曰:“使君所言公事,之曹与长史掾议之,吾且奏之;则私,吾不受私语。”盎即起说曰:“君为相,自度孰与陈平、绛侯?”〔师古曰:“度,计量也。与犹如也。”〕丞相曰:“不如。”盎曰:“善,君自谓弗如。夫陈平、绛侯辅翼高帝,定天下,为将相,而诛诸吕,存刘氏;君乃为材官蹶张,迁为队帅,〔如淳曰:“队帅,军中小官。”师古曰:“帅,音所类反。”〕积功至淮阳守,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。且陛下从代来,每朝,郎官者上书疏,未尝不止辇受。其言不可用,置之;言可采,未尝不称善。何也?欲以致天下贤英士大夫,日闻所不闻,〔师古曰:“日日得闻异言也。”〕以益圣。而君自闭箝天下之口,〔师古曰:“箝,籋也,音其炎反。”〕而日益愚。夫以圣主责愚相,君受祸不久矣。”丞相乃再拜曰:“嘉鄙人,乃不知,将军幸敎。”引与入坐,为上客。

盎素不好晁错,错所居坐,盎辄避;盎所居坐,错亦避:两人未尝同堂语。及孝景即位,晁错为御史大夫,使吏案盎受吴王财物,抵辠,诏赦以为庶人。吴楚反闻,〔师古曰:“闻,闻于天子。”〕错谓丞史曰:〔如淳曰:“百官表御史大夫有两丞。丞史,丞及史也。”〕“爰盎多受吴王金钱,专为蔽匿,言不反。今果反,欲请治盎,宜知其计谋。”丞史曰:“事未发,治之有绝。〔如淳曰:“事未发之时,治之乃有所绝也。”〕今兵西向,治之何益!且盎不宜有谋。”〔如淳曰:“盎大臣,不宜有奸谋。”〕错犹与未决。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豫。”〕人有告盎,盎恐,夜见窦婴,为言吴所以反,愿至前,〔师古曰:“至天子之前也。”〕口对状。婴入言,上乃召盎。盎入见,竟言吴所以反,独急斩错以谢吴,吴可罢。上拜盎为泰常,窦婴为大将军。两人素相善。是时,诸陵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,车骑随者日数百乘。

及晁错已诛,盎以泰常使吴。吴王欲使将,不肯。欲杀之,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。初,盎为吴相时,从史盗私盎侍儿。〔文颖曰:“婢也。”〕盎知之,弗泄,遇之如故。人有告从史,“君知女与侍者通”,乃亡去。盎驱自追之,〔师古曰:“驱驰而追,言疾速。”〕遂以侍者赐之,复为从史。及盎使吴见守,从史适在守盎校为司马,〔师古曰:“为校中之司马,所领士卒,正当守盎。”〕乃悉以其装赍买二石醇醪,〔师古曰:“装赍,谓所赍衣物自随者也。醇者不杂,言其醲也。醪,汁滓合之酒也,音牢。”〕会天寒,士卒饥渴,饮醉西南陬卒,卒皆卧。〔师古曰:“陬,隅也。饮,音于禁反。陬,音子侯反,又音邹。”〕司马夜引盎起,曰:“君可以去矣,吴王期旦日斩君。”盎弗信,曰:“何为者?”司马曰:“臣故为君从史盗侍儿者也。”盎乃惊,谢曰:“公幸有亲,〔文颖曰:“言汝有亲老。”〕吾不足累公。”〔师古曰:“累,古累字也,音力瑞反。”〕司马曰:“君弟去,〔师古曰:“弟,但也。”〕臣亦且亡,辟吾亲,〔如淳曰:“藏匿吾亲,不使遇害也。”晋灼曰:“辟,音避。”〕君何患!”乃以刀决帐,道从醉卒直出。〔师古曰:“于醉卒之处决帐而开,令通道得亡也。”〕司马与分背。〔师古曰:“一时各去也。”〕盎解节旄怀之,〔如淳曰:“不欲令人见。”〕屐步行七十里,〔如淳曰:“著屐步行而逃亡。”〕明,见梁骑,驰去,遂归报。〔文颖曰:“梁骑将击吴楚者也。”师古曰:“遇梁军之骑,遂因得脱,归报天子。”〕

吴楚已破,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,以盎为楚相。尝上书,不用。盎病免家居,与闾里浮湛,〔师古曰:“湛,读曰沉。”〕相随行斗鸡走狗。雒阳剧孟尝过盎,盎善待之。安陵富人有谓盎曰:“吾闻剧孟博徒,〔服虔曰:“博戏之徒也。”〕将军何自通之?”盎曰:“剧孟虽博徒,然母死,客送丧车千余乘,此亦有过人者。且缓急人所有。〔师古曰:“凡人在生,不能无缓急之事。”〕夫一旦叩门,不以亲为解,〔张晏曰:“不语云亲不听也。”臣瓒曰:“凡人之于赴难济厄,多以有父母为解,而孟兼行之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是也。解者,若今言分疏矣。”〕不以在亡为辞,〔师古曰:“或实在家,而辞云不在。”〕天下所望者,独季心、剧孟。〔文颖曰:“心,季布弟也。”〕今公阳从数骑,〔邓展曰:“阳,外也。”晋灼曰:“阳犹常也。”师古曰:“邓说是也。”〕一旦有缓急,宁足恃乎!”遂骂富人,弗与通。诸公闻之,皆多盎。〔师古曰:“多犹重。”〕

盎虽居家,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。梁王欲求为嗣,盎进说,其后语塞。〔师古曰:“塞,不行也。”〕梁王以此怨盎,使人刺盎。刺者至关中,问盎,称之皆不容口。〔师古曰:“称美其德,口不能容也。”〕乃见盎曰:“臣受梁王金刺君,君长者,不忍刺君。然后刺者十余曹,〔如淳曰:“曹,辈也。”〕备之!”盎心不乐,家多怪,乃之棓生所问占。〔苏林曰:“音桮。”文颖曰:“音陪,秦时贤士善术者也。”师古曰:“苏音文说是。”〕还,梁刺客后曹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。

晁错,颍川人也。〔晋灼曰:“音厝置之厝。”师古曰:“据《申屠嘉传·序》云‘责通请错,匪躬之故’,以韵而言,晋音是也。潘岳西征赋乃读为错杂之错,不可依也。”〕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,〔师古曰:“轵县之儒生姓张名恢,错从之受申商法也。”〕与雒阳宋孟及刘带同师。以文学为太常掌故。〔应劭曰:“掌故,六百石吏,主故事。”〕

错为人陗直刻深。〔师古曰:“陗字与峭同。峭谓峻陿也,音千笑反。”〕孝文时,天下亡治尚书者,独闻齐有伏生,故秦博士,治尚书,年九十余,老不可征。乃诏太常,使人受之。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,还,因上书称说。〔师古曰:“称师法而说其义。”〕诏以为太子舍人,门大夫,〔师古曰:“初为舍人,又为门大夫。”〕迁博士。又上书言:“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,以知术数也。〔张晏曰:“术数,刑名之书也。”臣瓒曰:“术数谓法制,治国之术也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是也。公孙弘云‘擅生杀之力,通壅塞之途,权轻重之数,论得失之道,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,谓之术。’此与错所言同耳。”〕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,则群臣畏服矣;知所以听言受事,则不欺蔽矣;知所以安利万民,则海内必从矣;知所以忠孝事上,则臣子之行备矣:此四者,臣窃为皇太子急之。人臣之议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,〔师古曰:“言何用知事。”〕臣之愚,诚以为不然。窃观上世之君,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,皆不知术数者也。皇太子所读书多矣,而未深知术数者,不问书说也。〔师古曰:“说谓所说之义也。”〕夫多诵而不知其说,所谓劳苦而不为功。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,驭射伎艺过人绝远,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,以陛下为心也。〔张晏曰:“若伯鱼须仲尼敎,乃读诗书也。”〕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,以赐皇太子,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。唯陛下裁察。”上善之,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。〔臣瓒曰:“茂陵中书太子家令秩八百石。”〕以其辩得幸太子,太子家号曰“智囊”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一身所有皆是智算,若囊橐之盛物也。”〕

是时匈奴彊,数寇边,上发兵以御之。错上言兵事,曰:

臣闻汉兴以来,胡虏数入边地,小入则小利,大入则大利;高后时再入陇西,攻城屠邑,敺略畜产;〔师古曰:“敺,与驱同。”〕其后,复入陇西,杀吏卒,大寇盗。窃闻战胜之威,民气百倍;〔师古曰:“益奋厉也。”〕败兵之卒,没世不复。〔师古曰:“永挫折也。”〕自高后以来,陇西三困于匈奴矣,民气破伤,亡有胜意。今兹陇西之吏,赖社稷之神灵,奉陛下之明诏,和辑士卒,底厉其节,〔师古曰:“辑与集同。底与砥同。”〕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,用少击众,杀一王败其众,而法曰大有利。非陇西之民有勇怯,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。故兵法曰:“有必胜之将,无必胜之民。”繇此观之,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安边境,立功名,在于良将,不可不择也。

臣又闻用兵,临战合刃之急者三:〔师古曰:“合刃,谓交兵。”〕一曰得地形,二曰卒服习,三曰器用利。兵法曰:丈五之沟,渐车之水,〔师古曰:“渐,读曰瀸,谓浸也,音子廉反。”〕山林积石,经川丘阜,〔师古曰:“经川,常流之水也。大陆曰阜。”〕屮木所在,〔师古曰:“屮,古草字。”〕此步兵之地也,车骑二不当一。土山丘陵,曼衍相属,〔师古曰:“曼衍,犹联延也。属,续也。衍,音弋战反。属,音之欲反。”〕平原广野,此车骑之地,步兵十不当一。平陵相远,〔师古曰:“远,离也。”〕川谷居闲,仰高临下,此弓弩之地也,短兵百不当一。两陈相近,平地浅屮,可前可后,此长戟之地也,剑楯三不当一。萑苇竹萧,〔师古曰:“萑,薍也。苇,葭也。萧,蒿也。萑,音完。”〕木蒙茏,支叶茂接,〔师古曰:“蒙茏,覆蔽之貌也。茏,音来东反。”〕此矛鋋之地也,〔师古曰:“鋋,铁把短矛也,音上延反。”〕长戟二不当一。曲道相伏,险阸相薄,此剑楯之地也,弓弩三不当一。士不选练,卒不服习,起居不精,动静不集,〔师古曰:“集,齐也。”〕趋利弗及,避难不毕,前击后解,与金鼓之指相失,〔师古曰:“金,金钲也。鼓所以进众,金所以止众也。”〕此不习勒卒之过也,百不当十。兵不完利,与空手同;甲不坚密,与袒裼同;〔应劭曰:“袒裼,肉袒也。”师古曰:“裼,音锡。”〕弩不可以及远,与短兵同;射不能中,与亡矢同;中不能入,与亡鏃同:〔师古曰:“鏃,矢锋也,音子木反。”〕此将不省兵之祸也,〔师古曰:“省,视也。”〕五不当一。故兵法曰:器械不利,以其卒予敌也;卒不可用,以其将予敌也;将不知兵,以其主予敌也;君不择将,以其国予敌也。四者,兵之至要也。

臣又闻小大异形,彊弱异埶,险易异备。〔师古曰:“易,平也,音弋豉反。”〕夫卑身以事彊,小国之形也;合小以攻大,敌国之形也;〔师古曰:“彼我力均,不能相胜,则须连结外援共制之也。”〕以蛮夷攻蛮夷,中国之形也。〔师古曰:“不烦华夏之兵,使其同类自相攻击也。”〕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。上下山阪,出入溪涧,中国之马弗与也;〔师古曰:“与犹如。”〕险道倾庂,〔师古曰:“庂,古侧字。”〕且驰且射,中国之骑弗与也;风雨罢劳,〔师古曰:“罢,读曰疲。”〕饥渴不困,中国之人弗与也:此匈奴之长技也。若夫平原易地,轻车突骑,〔师古曰:“易亦平也。突骑,言其骁锐可用冲突敌人也。”〕则匈奴之众易桡乱也;〔师古曰:“挠,搅也,音火高反,其字从手。一曰,桡,曲也,弱也,音女敎反,其字从木。”〕劲弩长戟,射疏及远,〔师古曰:“疏亦阔远也。”〕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;坚甲利刃,长短相杂,游弩往来,什伍俱前,〔师古曰:“五人为伍,二伍为什。”〕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;材官驺发,矢道同的,〔苏林曰:“驺,音马骤之骤。”如淳曰:“驺,矢也。处平易之地可以矢相射也。”臣瓒曰:“材官,骑射之官也。射者驺发,其用矢者同中一的,言其工妙也。”师古曰:“驺谓矢之善者也。《春秋左氏传》作菆字,其音同耳。材官,有材力者。驺发,发驺矢以射也。手工矢善,故中则同的。的谓所射之准臬也。苏音失之矣。臬,音牛列反,即谓橛也。”〕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;〔孟康曰:“革笥,以皮作如铠者被之。木荐,以木板作如楯。一曰,革笥若楯,木荐之以当人心也。”师古曰:“一说非也。笥,音息嗣反。”〕下马地斗,剑戟相接,去就相薄,〔师古曰:“薄,迫也。”〕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:〔师古曰:“给谓相连及。”〕此中国之长技也。以此观之,匈奴之长技三,中国之长技五。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,以诛数万之匈奴,众寡之计,以一击十之术也。

虽然,兵,凶器;战,危事也。以大为小,以彊为弱,在俛卬之间耳。〔师古曰:“言不知其术,则虽大必小,虽强必弱也。俛亦俯字。卬,读曰仰。”〕夫以人之死争胜,跌而不振,〔服虔曰:“蹉跌不可复起也。”师古曰:“跌,足失据也。跌,音徒结反。”〕则悔之亡及也。帝王之道,出于万全。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,其众数千,饮食长技与匈奴同,可赐之坚甲絮衣,劲弓利矢,益以边郡之良骑。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,〔师古曰:“辑与集同也。”〕以陛下之明约将之。即有险阻,以此当之;平地通道,则以轻车材官制之。两军相当表里,各用其长技,衡加之以众,〔张晏曰:“衡,音横。”师古曰:“衡即横耳,无劳借音。”〕此万全之术也。

传曰:“狂夫之言,而明主择焉。”臣错愚陋,昧死上狂言,唯陛下财择。〔师古曰:“财与裁同也。”〕

文帝嘉之,乃赐错玺书宠答焉,曰:“皇帝问太子家令:上书言兵体三章,闻之。〔李奇曰:“三者,得地形,卒服习,器用利。”〕书言‘狂夫之言,而明主择焉’。今则不然。言者不狂,而择者不明,国之大患,故在于此。使夫不明择于不狂,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。”

错复言守边备塞,劝农力夲,当世急务二事,曰:

臣闻秦时北攻胡貉,筑塞河上,〔师古曰:“貉,音莫客反。”〕南攻杨粤,〔张晏曰:“杨州之南越也。”〕置戍卒焉。其起兵而攻胡、粤者,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,贪戾而欲广大也,故功未立而天下乱。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埶,战则为人禽,屯则卒积死。夫胡貉之地,积阴之处也,木皮三寸,冰厚六尺,〔文颖曰:“土地寒故也。”〕食肉而饮酪,其人密理,鸟兽毳毛,〔师古曰:“密理,谓其肌肉也。毳,细毛也。”〕其性能寒。〔师古曰:“能,读曰耐。此下能暑亦同。”〕杨粤之地少阴多阳,其人疏理,鸟兽希毛,其性能暑。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,戍者死于边,输者偾于道。〔服虔曰:“偾,仆也。”如淳曰:“偾,音奋。”〕秦民见行,如往弃市,因以讁发之,名曰“讁戍”。先发吏有讁及赘壻、贾人,后以尝有市籍者,又后以大父母、父母尝有市籍者,后入闾,取其左。〔孟康曰:“秦时复除者居闾之左,后发役不供,复役之也。或云直先发取其左也。”师古曰:“闾,里门也。居闾之左者,一切皆发之,非谓复除也。解在《食货志》。”〕发之不顺,行者深怨,有背畔之心。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,以计为之也。〔师古曰:“北谓败退。”〕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,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,故能使其众蒙矢石,赴汤火,〔师古曰:“蒙,冒犯也。”〕视死如生。今秦之发卒也,有万死之害,而亡铢两之报,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,〔师古曰:“复,复除也,音方目反。”〕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。〔师古曰:“猛火曰烈,取以喻耳。”〕陈胜行戍,至于大泽,为天下先倡,〔师古曰:“倡,读曰唱。”〕天下从之如流水者,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。

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,〔师古曰:“著,音直略反。”〕其埶易以扰乱边竟。〔师古曰:“竟,读曰境。”〕何以明之?胡人食肉饮酪,衣皮毛,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,如飞鸟走兽于广壄,〔师古曰:“壄,古野字。”〕美草甘水则止,草尽水竭则移。以是观之,往来转徙,时至时去,此胡人之生业,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。〔师古曰:“亩,古亩字也。南亩,耕种之处也。”〕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,或当燕代,或当上郡、北地、陇西,以候备塞之卒,卒少则入。陛下不救,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;救之,少发则不足,多发,远县才至,〔李奇曰:“才,音裁。”师古曰:“才,浅也,犹言仅至也。他皆类此。”〕则胡又已去。聚而不罢,为费甚大;罢之,则胡复入。如此连年,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。

陛下幸忧边境,遣将吏发卒以治塞,甚大惠也。然令远方之卒守塞,一岁而更,〔师古曰:“更谓易代也,音庚,又读如本字。”〕不知胡人之能,不如选常居者,家室田作,且以备之。以便为之高城深堑,具蔺石,布渠答,〔服虔曰:“蔺石,可投人石也。”苏林曰:“渠答,铁疾藜也。”如淳曰:“蔺石,城上雷石也。墨子曰:‘城上二步一渠,立程长三尺,冠长十尺,臂长六尺;二步一答,广九尺,袤十二尺。’”师古曰:“蔺石,如说是也。渠答,苏说是也。雷,音来内反。”〕复为一城其内,城闲百五十步。要害之处,通川之道,调立城邑,毋下千家,〔师古曰:“调谓算度之也。总计城邑之中令有千家以上也。调,音徒钓反。”〕为中周虎落。〔郑氏曰:“虎落者,外蕃也,若今时竹虎也。”苏林曰:“作虎落于塞要下,以沙布其表,旦视其迹,以知匈奴来入,一名天田。”师古曰:“苏说非也。虎落者,以竹篾相连遮落之也。”〕先为室屋,具田器,乃募辠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;〔张晏曰:“募民有罪自首,除罪定输作者也,复作如徒也。”臣瓒曰:“募有罪者及罪人遇赦复作竟其日月者,今皆除其罚,令居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是也。复,音扶目反。”〕不足,募以丁奴婢赎辠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;不足,乃募民之欲往者。皆赐高爵,复其家。〔师古曰:“复,音方目反。”〕予冬夏衣,廪食,能自给而止。〔师古曰:“初徙之时,县官且廪给其衣食,于后能自供赡乃止也。”〕郡县之民得买其爵,以自增至卿。〔孟康曰:“《食货志》所谓乐卿者也,朝位从卿而无职也。”师古曰:“孟说非也。乐卿武帝所置耳,错之上书未得豫言之也。然二十等爵内无有卿名,盖谓其等级同列卿者也。”〕其亡夫若妻者,县官买予之。人情非有匹敌,不能久安其处。塞下之民,禄利不厚,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。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,以其半予之,〔孟康曰:“谓胡人入为寇,驱收中国,能夺得之者,以半与之。”师古曰:“孟说非也。言胡人入为寇,驱略汉人及畜产,而它人能止得其所驱者,令其本主以半赏之。”〕县官为赎其民。〔张晏曰:“得汉人,官为赎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承上句之言,谓官为备价赎之耳。张说非也。”〕如是,则邑里相救助,赴胡不避死。非以德上也,〔师古曰:“言非以此事欲立德义于主上也。”〕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。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埶而心畏胡者,功相万也。〔如淳曰:“东方诸郡民不习战斗当戍边者也。”〕以陛下之时,徙民实边,使远方亡屯戍之事,塞下之民父子相保,亡系虏之患,利施后世,名称圣明,其与秦之行怨民,相去远矣。〔师古曰:“言发怨恨之人使行戍役也。”〕

上从其言,募民徙塞下。错复言:

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实塞下,使屯戍之事益省,输将之费益寡,〔如淳曰:“将,送也。或曰,将,资也。”〕甚大惠也。下吏诚能称厚惠,奉明法,〔师古曰:“称,副也。”〕存恤所徙之老弱,善遇其壮士,和辑其心而勿侵刻,〔师古曰:“辑与集同。”〕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,则贫民相募而劝往矣。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,〔师古曰:“所以充实宽广空虚之地。”〕相其阴阳之和,尝其水泉之味,审其土地之宜,观其屮木之饶,然后营邑立城,制里割宅,通田作之道,正阡陌之界,先为筑室,家有一堂二内,门户之闭,〔张晏曰:“二内,二房也。”〕置器物焉,民至有所居,作有所用,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。〔师古曰:“之,往也。”〕为置医巫,以救疾病,以脩祭祀,男女有昏,〔师古曰:“昏谓婚姻配合也。”〕生死相恤,坟墓相从,种树畜长,〔张晏曰:“畜长,六畜也。”师古曰:“种树谓桑果之属。长,音竹两反。”〕室屋完安,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。

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,使五家为伍,伍有长;十长一里,里有假士;四里一连,连有假五百;〔服虔曰:“假,音假借之假。五百,帅名也。”师古曰:“假,大也,音工雅反。”〕十连一邑,邑有假候: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,〔师古曰:“有保护之能者也。今流俗书本护字作让,妄改之耳。”〕习地形知民心者,居则习民于射法,出则敎民于应敌。故卒伍成于内,则军正定于外。服习以成,勿令迁徙,〔师古曰:“各守其业也。”〕幼则同游,长则共事。夜战声相知,则足以相救;昼战目相见,则足以相识;驩爱之心,足以相死。如此而劝以厚赏,威以重罚,则前死不还踵矣。〔师古曰:“还,读曰旋。旋踵,回旋其足也。”〕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,但费衣粮,不可用也;虽有材力,不得良吏,犹亡功也。

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,臣窃意其冬来南也,〔师古曰:“意,疑之也。”〕壹大治,则终身创矣。〔师古曰:“创,惩艾也,音初亮反。”〕欲立威者,始于折胶,〔苏林曰:“秋气至,胶可折,弓弩可用,匈奴常以为候而出军。”〕来而不能困,使得气去,〔师古曰:“使之得胜,逞志气而去。”〕后未易服也。愚臣亡识,唯陛下财察。

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,错在选中。上亲策诏之,曰:

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,皇帝曰:昔者大禹勤求贤士,施及方外,〔师古曰:“施,延也,音弋豉反。”〕四极之内,舟车所至,人迹所及,靡不闻命,以辅其不逮;〔师古曰:“意所不及者,取其言以自辅也。”〕近者献其明,远者通厥聪,比善戮力,以翼天子。〔师古曰:“比,和也。翼,助也。比,音频寐反。”〕是以大禹能亡失德,夏以长楙。〔师古曰:“楙,美也。”〕高皇帝亲除大害,去乱从,〔师古曰:“从,音子容反。乱从,谓祸乱之踪迹也。一曰,乱谓作乱者,从谓合从者,若六国时为从者也。今书本从下或有顺字,或有治字,皆非也,后人妄加之也。”〕并建豪英,以为官师,〔师古曰:“师,长也,各为一官之长也。字或作帅,音所类反。”〕为谏争,辅天子之阙,而翼戴汉宗也。赖天之灵,宗庙之福,方内以安,泽及四夷。今朕获执天下之正,以承宗庙之祀,朕既不德,又不敏,明弗能烛,而智不能治,此大夫之所著闻也。故诏有司、诸侯王、三公、九卿及主郡吏,〔师古曰:“主郡吏,谓郡守也。”〕各帅其志,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,通于人事之终始,及能直言极谏者,各有人数,将以匡朕之不逮。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,〔张晏曰:“三道,国体、人事、直言也。”师古曰:“二三大夫,总谓当时受策者,非止错一人焉。”〕朕甚嘉之,故登大夫于朝,亲谕朕志。〔师古曰:“谕,告也。”〕大夫其上三道之要,及永惟朕之不德,吏之不平,政之不宣,民之不宁,〔师古曰:“永犹深也。惟,思也。”〕四者之阙,悉陈其志,毋有所隐。上以荐先帝之宗庙,下以兴愚民之休利,著之于篇,〔师古曰:“休,美也。篇谓简也。”〕朕亲览焉,观大夫所以佐朕,至与不至。书之,周之密之,重之闭之。〔师古曰:“重,音直龙反。”〕兴自朕躬,〔师古曰:“言朕自发视之。”〕大夫其正论,毋枉执事。〔张晏曰:“毋为有司枉桡也。”〕乌虖,戒之!〔师古曰:“虖,读曰呼。”〕二三大夫其帅志毋怠!

错对曰:

平阳侯臣窋、〔孟康曰:“曹窋,参子也。”〕汝阴侯臣灶、〔如淳曰:“夏侯婴子也。”〕颍阴侯臣何、〔文颖曰:“灌婴子。”〕廷尉臣宜昌、陇西太守臣昆邪〔服虔曰:“公孙昆邪也。”师古曰:“昆,读曰混,音下昆反。”〕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〔师古曰:“诏列侯九卿及郡守举贤良,故错为窋等所举。”〕昧死再拜言:臣窃闻古之贤主莫不求贤以为辅翼,故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,〔服虔曰:“力牧,黄帝之佐也。”〕大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,齐桓得筦子而为五伯长。〔师古曰:“筦字与管同。伯,读曰霸。”〕今陛下讲于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,〔臣瓒曰:“讲谓讲议也。”〕退讬于不明,以求贤良,〔师古曰:“自讬不明,是谦退。”〕让之至也。臣窃观上世之传,〔师古曰:“谓史传。”〕若高皇帝之建功业,陛下之德厚而得贤佐,皆有司之所览,刻于玉版,藏于金匮,历之春秋,纪之后世,为帝者祖宗,与天地相终。今臣窋等乃以臣错充赋,〔如淳曰:“犹言备数也。”臣瓒曰:“充赋,此错之谦也,云如赋调也。”〕甚不称明诏求贤之意。臣错屮茅臣,亡识知,昧死上愚对,曰:

诏策曰“明于国家大体”,愚臣窃以古之五帝明之。臣闻五帝神圣,其臣莫能及,故自亲事,〔师古曰:“亲理万机之务。”〕处于法宫之中,明堂之上;〔如淳曰:“法宫,路寝正殿也。”〕动静上配天,下顺地,中得人。故众生之类亡不覆也,根著之徒亡不载也;〔师古曰:“有根著地者皆载之也。著,音直略反。”〕烛以光明,亡偏异也;〔师古曰:“烛,照也。”〕德上及飞鸟,下至水虫草木诸产,皆被其泽。〔师古曰:“被,音皮义反。”〕然后阴阳调,四时节,日月光,风雨时,膏露降,〔师古曰:“甘露凝如膏。”〕五谷孰,祅孽灭,贼气息,民不疾疫,河出图,洛出书,神龙至,凤鸟翔,德泽满天下,灵光施四海。此谓配天地,治国大体之功也。

诏策曰“通于人事终始”,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。臣闻三王臣主俱贤,故合谋相辅,计安天下,莫不本于人情。人情莫不欲寿,三王生而不伤也;人情莫不欲富,三王厚而不困也;人情莫不欲安,三王扶而不危也;人情莫不欲逸,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。其为法令也,合于人情而后行之;其动众使民也,本于人事然后为之。取人以己,内恕及人。〔师古曰:“以己之心揆之于人也。”〕情之所恶,不以彊人;情之所欲,不以禁民。是以天下乐其政,归其德,望之若父母,从之若流水;百姓和亲,国家安宁,名位不失,施及后世。〔师古曰:“施,延也,音弋豉反。”〕此明于人情终始之功也。

诏策曰“直言极谏”,愚臣窃以五伯之臣明之。〔师古曰:“伯,读曰霸。”〕臣闻五伯不及其臣,故属之以国,任之以事。〔师古曰:“属,委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五伯之佐之为人臣也,察身而不敢诬,〔师古曰:“各察己之材用,不敢踰越而诬上。”〕奉法令不容私,尽心力不敢矜,〔师古曰:“矜谓自伐也。”〕遭患难不避死,见贤不居其上,受禄不过其量,不以亡能居尊显之位。自行若此,可谓方正之士矣。其立法也,非以苦民伤众而为之机陷也,〔孟康曰:“机,发也。陷,穽也。”〕以之兴利除害,尊主安民而救暴乱也。其行赏也,非虚取民财妄予人也,以劝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。故功多者赏厚,功少者赏薄。如此,敛民财以顾其功,〔师古曰:“顾,雠也,若今言雇赁也。”〕而民不恨者,知与而安己也。其行罚也,非以忿怒妄诛而从暴心也,〔师古曰:“从,读曰纵。”〕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国者也。故辠大者罚重,辠小者罚轻。如此,民虽伏罪至死而不怨者,知罪罚之至,自取之也。立法若此,可谓平正之吏矣。法之逆者,请而更之,不以伤民;〔师古曰:“更,改也。”〕主行之暴者,逆而复之,不以伤国。〔师古曰:“谓逆主意而反还之,不令施行,致伤国也。复,音扶目反。”〕救主之失,补主之过,扬主之美,明主之功,使主内亡邪辟之行,外亡骞污之名。〔师古曰:“辟,读曰僻。骞,损也。污,辱也。”〕事君若此,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。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,威正诸侯,功业甚美,名声章明。举天下之贤主,五伯与焉,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豫。”〕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极谏补其不逮之功也。今陛下人民之众,威武之重,德惠之厚,令行禁止之埶,万万于五伯,而赐愚臣策曰“匡朕之不逮”,愚臣何足以识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!

诏策曰“吏之不平,政之不宣,民之不宁”,愚臣窃以秦事明之。臣闻秦始并天下之时,其主不及三王,而臣不及其佐,〔师古曰:“臣亦不及三王之佐。”〕然功力不遟者,何也?地形便,山川利,财用足,民利战。其所与并者六国,六国者,臣主皆不肖,谋不辑,〔师古曰:“辑与集同。辑,和也。”〕民不用,故当此之时,秦最富彊。夫国富彊而邻国乱者,帝王之资也,故秦能兼六国,立为天子。当此之时,三王之功不能进焉。〔师古曰:“进,前也,言不在秦之前也。”〕及其末涂之衰也,任不肖而信谗贼;宫室过度,耆欲亡极,〔师古曰:“耆,读曰嗜。”〕民力罢尽,〔师古曰:“罢,读曰疲。”〕赋敛不节;矜奋自贤,群臣恐谀,〔张晏曰:“恐机发陷祸而为谄谀以求自全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直为恐惧而为谄谀也。恐,音丘勇反。”〕骄溢纵恣,不顾患祸;妄赏以随喜意,妄诛以快怒心,法令烦憯,〔师古曰:“憯,痛也。言痛害于下。憯,音千感反。”〕刑罚暴酷,轻绝人命,身自射杀;天下寒心,莫安其处。奸邪之吏,乘其乱法,以成其威,狱官主断,生杀自恣。上下瓦解,各自为制。秦始乱之时,吏之所先侵者,贫人贱民也;至其中节,所侵者富人吏家也;及其末涂,所侵者宗室大臣也。是故亲疏皆危,外内咸怨,离散逋逃,人有走心。陈胜先倡,〔师古曰:“倡,读曰唱。”〕天下大溃,绝祀亡世,为异姓福。此吏不平,政不宣,民不宁之祸也。今陛下配天象地,覆露万民,〔如淳曰:“覆,荫也。露,膏泽也。”〕绝秦之迹,除其乱法;躬亲本事,废去淫末;除苛解娆,〔文颖曰:“娆,烦绕也。”师古曰:“音如绍反。”〕宽大爱人;肉刑不用,辠人亡帑;〔师古曰:“谓除收帑相坐律。亡,读曰无。帑,读曰孥。”〕非谤不治,铸钱者除;〔张晏曰:“除铸钱之律,听民得自铸也。”师古曰:“非,读曰诽。”〕通关去塞,〔张晏曰:“文帝十二年,除关不用传。”〕不孽诸侯;〔应劭曰:“接之以礼,不以庶孽畜之。”如淳曰:“孽,疑也。去关禁,明无疑于诸侯。”师古曰:“应说是。”〕宾礼长老,爱恤少孤;辠人有期,〔张晏曰:“早决之也。”晋灼曰:“《刑法志》云‘罪人各以轻重不亡逃,有年而免’。满其年,免为庶人也。”师古曰:“晋说是也。”〕后宫出嫁;尊赐孝悌,农民不租;〔张晏曰:“足用则除租也。”〕明诏军师,爱士大夫;求进方正,废退奸邪;除去阴刑,〔张晏曰:“宫刑也。”〕害民者诛;忧劳百姓,列侯就都;〔师古曰:“各就其国也。”〕亲耕节用,视民不奢。〔师古曰:“视,读曰示。”〕所为天下兴利除害,变法易故,以安海内者,大功数十,皆上世之所难及,陛下行之,道纯德厚,元元之民幸矣。

诏策曰“永惟朕之不德”,愚臣不足以当之。

诏策曰“悉陈其志,毋有所隐”,愚臣窃以五帝之贤臣明之。臣闻五帝其臣莫能及,则自亲之;三王臣主俱贤,则共忧之;五伯不及其臣,则任使之。此所以神明不遗,而贤圣不废也,〔师古曰:“遗,弃也。不弃神明之德,不废圣贤之名。”〕故各当其世而立功德焉。传曰“往者不可及,来者犹可待,〔师古曰:“言各当其时务立功也。”〕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”,此之谓也。窃闻战不胜者易其地,民贫穷者变其业。今以陛下神明德厚,资财不下五帝,〔师古曰:“资,质也,谓天子之财质。”〕临制天下,至今十有六年,民不益富,盗贼不衰,边竟未安,〔师古曰:“竟,读曰境。”〕其所以然,意者陛下未之躬亲,而待群臣也。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选已,〔师古曰:“已,语终之辞。”〕然莫能望陛下清光,〔晋灼曰:“今之臣不能望见陛下之光景所及。”〕譬之犹五帝之佐也。陛下不自躬亲,而待不望清光之臣,臣窃恐神明之遗也。〔师古曰:“言天子虚弃神明之德。”〕日损一日,岁亡一岁,日月益暮,盛德不及究于天下,〔师古曰:“究,竟也。”〕以传万世,愚臣不自度量,窃为陛下惜之。昧死上狂惑屮茅之愚,臣言唯陛下财择。

时贾谊已死,对策者百余人,唯错为高第,繇是迁中大夫。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

错又言宜削诸侯事,及法令可更定者,书凡三十篇。孝文虽不尽听,然奇其材。当是时,太子善错计策,爰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。

景帝即位,以错为内史。错数请闲言事,辄听,幸倾九卿,法令多所更定。丞相申屠嘉心弗便,力未有以伤。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,〔师古曰:“堧者,内垣之外游地也,音人缘反。”〕门东出,不便,错乃穿门南出,凿庙堧垣。丞相大怒,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。错闻之,即请闲为上言之。丞相奏事,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,请下廷尉诛。上曰:“此非庙垣,乃堧中垣,不致于法。”丞相谢。〔师古曰:“以所奏不当天子意,故谢。”〕罢朝,因怒谓长史曰:“吾当先斩以闻,乃先请,固误。”丞相遂发病死。错以此愈贵。

迁为御史大夫,请诸侯之罪过,削其支郡。〔师古曰:“支郡,在国之四边者也。”〕奏上,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,莫敢难,独窦婴争之,繇此与错有隙。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错所更令三十章,〔师古曰:“更,改也。”〕诸侯讙哗。错父闻之,从颍川来,谓错曰:“上初即位,公为政用事,〔如淳曰:“错为御史大夫,位三公也。”〕侵削诸侯,疏人骨肉,口让多怨,公何为也!”〔师古曰:“让,责也。”〕错曰:“固也。〔师古曰:“言固当如此。”〕不如此,天子不尊,宗庙不安。”父曰:“刘氏安矣,而晁氏危,吾去公归矣!”遂饮药死,曰:“吾不忍见祸逮身。”

后十余日,吴楚七国俱反,以诛错为名。上与错议出军事,错欲令上自将兵,而身居守。会窦婴言爰盎,诏召入见,上方与错调兵食。〔师古曰:“调谓计发之也,音徒钓反。”〕上问盎曰:“君尝为吴相,知吴臣田禄伯为人虖?今吴楚反,于公意何如?”对曰:“不足忧也,今破矣。”上曰:“吴王即山铸钱,〔师古曰:“即,就也。”〕煑海为盐,诱天下豪桀,白头举事,此其计不百全,岂发虖?何以言其无能为也?”盎对曰:“吴铜盐之利则有之,安得豪桀而诱之!诚令吴得豪桀,亦且辅而为谊,不反矣。吴所诱,皆亡赖子弟,亡命铸钱奸人,故相诱以乱。”错曰:“盎策之善。”上问曰:“计安出?”盎对曰:“愿屏左右。”上屏人,独错在。盎曰:“臣所言,人臣不得知。”乃屏错。错趋避东箱,甚恨。上卒问盎,〔师古曰:“卒,竟也。”〕对曰:“吴楚相遗书,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,〔师古曰:“分,音扶问反。”〕今贼臣晁错擅适诸侯,〔师古曰:“适,读曰谪。”〕削夺之地,以故反名为西共诛错,复故地而罢。方今计,独有斩错,发使赦吴楚七国,复其故地,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。”于是上默然,良久曰:“顾诚何如,〔师古曰:“顾,念也。诚,实也。”〕吾不爱一人谢天下。”盎曰:“愚计出此,唯上孰计之。”乃拜盎为泰常,密装治行。

后十余日,丞相青翟、中尉嘉、廷尉敺〔师古曰:“张敺也,音区。”〕劾奏错曰:“吴王反逆亡道,欲危宗庙,天下所当共诛。今御史大夫错议曰:‘兵数百万,独属群臣,不可信,〔师古曰:“属,委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陛下不如自出临兵,使错居守。徐、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。’〔邓展曰:“徐、僮,临淮二县也。”〕错不称陛下德信,欲疏群臣百姓,又欲以城邑予吴,亡臣子礼,大逆无道。错当要斩,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巿。臣请论如法。”制曰:“可。”错殊不知。乃使中尉召错,绐载行巿。〔师古曰:“诳云乘车案行巿中也。行,音下更反。”〕错衣朝衣斩东巿。〔师古曰:“朝衣,朝服也。”〕

错已死,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,击吴楚为将。还,上书言军事,见上。上问曰:“道军所来,〔如淳曰:“道路从吴军所来也。”师古曰:“道军所来,即是从军所来耳,无烦更说道路也。”〕闻晁错死,吴楚罢不?”邓公曰:“吴为反数十岁矣,发怒削地,以诛错为名,其意不在错也。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复言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拑,音其炎反。”〕上曰:“何哉?”邓公曰:“夫晁错患诸侯彊大不可制,故请削之,以尊京师,万世之利也。计画始行,卒受大戮,〔师古曰:“卒,竟也。”〕内杜忠臣之口,〔师古曰:“杜,塞也。”〕外为诸侯报仇,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”于是景帝喟然长息曰:“公言善,吾亦恨之。”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。

邓公,成固人也,〔师古曰:“汉中之县。”〕多奇计。建元年中,上招贤良,公卿言邓先。〔师古曰:“邓先,犹云邓先生也。一曰,先者其名也。”〕邓先时免,起家为九卿。一年,复谢病免归。其子章,以脩黄老言显诸公闲。

赞曰:爰盎虽不好学,亦善傅会,〔张晏曰:“因宜附著合会之。”〕仁心为质,引义忼慨。遭孝文初立,资适逢世。〔张晏曰:“资,财也,适值其世,得骋其才。”〕时已变易,〔张晏曰:“谓景帝。”〕及吴壹说,果于用辩,〔师古曰:“谓杀晁错也。”〕身亦不遂。晁错锐于为国远虑,而不见身害。其父睹之,经于沟渎,〔师古曰:“《论语》称孔子曰:‘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,自经于沟渎,人莫之知。’故赞引之云。”〕亡益救败,不如赵母指括,以全其宗。〔张晏曰:“赵奢卒,赵使赵括为将,其母言之赵王曰:‘愿王易括。’王不许。母要王:‘括有罪,愿不坐。’王许之。后括果败于长平,以母前约故,卒得不坐。”〕悲夫!错虽不终,世哀其忠。故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