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周传第三十

杜周,南阳杜衍人也。义纵为南阳太守,以周为爪牙,荐之张汤,为廷尉史。使案边失亡,〔文颖曰:“边卒多亡也。或曰,郡县主守有所亡失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皆非也。谓因虏入为寇,而失人畜甲兵仓廪者也。”〕所论杀甚多。奏事中意,任用,〔师古曰:“以奏事当天子之意旨,故被任用也。中,音竹仲反。”〕与减宣更为中丞者十余岁。〔师古曰:“更,互也,音工衡反。”〕

周少言重遟,〔师古曰:“遟谓性非敏速也。”〕而内深次骨。〔李奇曰:“其用法深刻至骨。”〕宣为左内史,周为廷尉,其治大抵放张汤,〔师古曰:“大抵,大归也。放,依也,音甫往反。”〕而善候司。〔师古曰:“观望天子意。”〕上所欲挤者,因而陷之;〔孟康曰:“挤,音跻。”师古曰:“挤,坠也。”〕上所欲释,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。〔师古曰:“见,显也。”〕客有谓周曰:“君为天下决平,不循三尺法,〔孟康曰:“以三尺竹简书法律也。”师古曰:“循,因也,顺也。”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,狱者固如是乎?”〔师古曰:“言不当然也。”〕周曰:“三尺安出哉?〔师古曰:“安犹焉也。”〕前主所是著为律,后主所是疏为令;〔师古曰:“著谓明表也。疏谓分条也。”〕当时为是,何古之法乎!”〔师古曰:“各当其时而为是也。”〕

至周为廷尉,诏狱亦益多矣。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,不减百余人。郡吏大府举之廷尉,〔如淳曰:“郡吏,太守也。”文颖曰:“大府,公府也。”孟康曰:“举之廷尉,以章劾付廷尉治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孟说非也。举,皆也。言郡吏大府狱事皆归廷尉也。大府,丞相、御史之府也。”〕一岁至千余章。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,小者数十人;远者数千里,近者数百里。会狱,〔师古曰:“往赴对也。”〕吏因责如章告劾,〔师古曰:“皆令服罪如所告劾之本章。”〕不服,以掠笞定之。〔师古曰:“定其辞,令服也。”〕于是闻有逮证,皆亡匿。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而相告言,〔师古曰:“更,历也。其罪或非赦例,故不得除,而久逃亡不出至于十余岁,犹相告言,由周用法深刻故也。更,音工衡反。”〕大氐尽诋以不道以上,〔师古曰:“氐,读与抵同。抵,归也。诋,诬也。并,音丁礼反。”〕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,〔师古曰:“中都官,凡京师诸官府也。狱辞所及,追考问者六七万人也。”〕吏所增加十有余万。〔师古曰:“吏又于此外以文致之,更增加也。”〕

周中废,后为执金吾,逐捕桑弘羊、卫皇后昆弟子刻深,上以为尽力无私,迁为御史大夫。

始周为廷史,有一马,〔师古曰:“廷史,即廷尉史也。”〕及久任事,列三公,而两子夹河为郡守,家訾累巨万矣。〔师古曰:“訾与赀同。”〕治皆酷暴,唯少子延年行宽厚云。

延年字幼公,亦明法律。昭帝初立,大将军霍光秉政,以延年三公子,吏材有余,补军司空。〔苏林曰:“主狱官也。”如淳曰:“律,营军司空、军中司空各二人。”〕始元四年,益州蛮夷反,延年以校尉将南阳士击益州,还,为谏大夫。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盖主、燕王谋为逆乱,假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,以告大司农杨敞。敞惶惧,移病,〔师古曰:“移病,谓移书言病也。一曰,以病而移居。”〕以语延年。延年以闻,桀等伏辜。延年封为建平侯。

延年本大将军霍光吏,首发大奸,〔师古曰:“首谓初首先发之。”〕有忠节,由是擢为太仆右曹给事中。光持刑罚严,延年辅之以宽。治燕王狱时,御史大夫桑弘羊子迁亡,过父故吏侯史吴。〔师古曰:“姓侯史,名吴。”〕后迁捕得,伏法。会赦,侯史吴自出系狱,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杂治反事,〔师古曰:“交杂同共治之也。”〕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,非匿反者,乃匿为随者也。〔孟康曰:“言桑迁但随坐耳,非自反也。”〕即以赦令除吴罪。后侍御史治实,〔师古曰:“重核其事也。”〕以桑迁通经术,知父谋反而不谏争,与反者身无异;侯史吴故三百石吏,首匿迁,〔师古曰:“首匿者,言身为谋首而藏匿人也。他皆类此。”〕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,吴不得赦。奏请覆治,劾廷尉、少府纵反者。〔师古曰:“纵,放也。”〕少府徐仁即丞相车千秋女壻也,故千秋数为侯史吴言。恐光不听,千秋即召中二千石、博士会公车门,议问吴法。〔师古曰:“于法律之中吴当得何罪。”〕议者知大将军指,皆执吴为不道。明日,千秋封上众议,光于是以千秋擅召中二千石以下,外内异言,〔张晏曰:“外则去疾欲尽,内则为其壻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外内,谓外朝及内朝也。”〕遂下廷尉平、少府仁狱。朝廷皆恐丞相坐之。延年乃奏记光争,以为“吏纵罪人,有常法,今更诋吴为不道,恐于法深。〔师古曰:“诋,诬也。次下亦同。”〕又丞相素无所守持,而为好言于下,尽其素行也。〔师古曰:“言非故有所执持,但其素行好与在下人言议耳。”〕至擅召中二千石,甚无状。〔师古曰:“无善状。”〕延年愚,以为丞相久故,及先帝用事,〔师古曰:“言在位已久,是为故旧,又尝及仕先帝而任事也。”〕非有大故,不可弃也。闲者民颇言狱深,吏为峻诋,〔师古曰:“峻谓峭刻也。”〕今丞相所议,又狱事也,如是以及丞相,恐不合众心。群下讙哗,庶人私议,流言四布,延年窃重将军失此名于天下也!”〔师古曰:“重犹难也。以此为重事也。”〕光以廷尉、少府弄法轻重,皆论弃市,而不以及丞相,终与相竟。〔师古曰:“谓终丞相之身无贬黜也。”〕延年论议持平,合和朝廷,皆此类也。

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,数为大将军光言:“年岁比不登,流民未尽还,〔师古曰:“比,频也。”〕宜修孝文时政,示以俭约宽和,顺天心,说民意,年岁宜应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俭约宽和,则丰年当应也。说读曰悦。”〕光纳其言,举贤良,议罢酒榷盐铁,皆自延年发之。吏民上书言便宜,有异,辄下延年平处复奏言。〔师古曰:“先平处其可否,然后奏言。处,音昌汝反。”〕可官试者,至为县令,或丞相、御史除用,满岁以状闻,或抵其罪法,〔师古曰:“抵,至也。言事之人有奸妄者,则致之于罪法。”〕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。〔如淳曰:“两府,丞相、御史府也。诸章有所疑,使延年决之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上书言事者,其章或下丞相御史,或付延年,故云分章耳,非令决疑也。”〕

昭帝末,寝疾,征天下名医,延年典领方药。帝崩,昌邑王即位,废,大将军光、车骑将军张安世与大臣议所立。时宣帝养于掖廷,号皇曾孙,与延年中子佗相爱善,延年知曾孙德美,劝光、安世立焉。宣帝即位,襃赏大臣,延年以定策安宗庙,益户二千三百,与始封所食邑凡四千三百户。诏有司论定策功,大司马大将军光功德过太尉绛侯周勃,车骑将军安世、丞相杨敞功比丞相陈平,前将军韩增、御史大夫蔡谊功比颍阴侯灌婴,太仆杜延年功比朱虚侯刘章,后将军赵充国、大司农田延年、少府史乐成功比典客刘揭,〔师古曰:“据如此传,乐成姓史,而《霍光传》云:使乐成小家子,则又似姓使,《功臣侯表》乃云:便乐成,三者不同。寻史、使一也,故当姓史,或作使字,而表遂误为便耳。”〕皆封侯益土。

延年为人安和,备于诸事,〔师古曰:“言皆明习也。”〕久典朝政,上任信之,出即奉驾,入给事中,居九卿位十余年,赏赐赂遗,訾数千万。

霍光薨后,子禹与宗族谋反,诛。上以延年霍氏旧人,欲退之,而丞相魏相奏延年素贵用事,官职多奸。遣吏考案,但得苑马多死,官奴婢乏衣食,〔师古曰:“传言延年身不犯法,但丞相致之于罪耳。”〕延年坐免官,削户二千。后数月,复召拜为北地太守。延年以故九卿外为边吏,治郡不进,〔师古曰:“比于诸郡,不为最也。”〕上以玺书让延年。〔师古曰:“让,责也。”〕延年乃选用良吏,捕击豪强,郡中清静。居岁余,上使谒者赐延年玺书,黄金二十斤,徙为西河太守,治甚有名。五凤中,征入为御史大夫。延年居父官府,不敢当旧位,坐卧皆易其处。是时四夷和,海内平,延年视事三岁,以老病乞骸骨,天子优之,使光禄大夫持节赐延年黄金百斤、酒,加致医药。延年遂称病笃。赐安车驷马,罢就第。〔师古曰:“安车,坐乘之车也。《后汉舆服志》云‘公列侯安车,朱斑轮,倚鹿较,伏熊轼,皂盖’。倚鹿较者,画立鹿于车之前两藩外也。伏熊轼者,车前横轼为伏熊之形也。”〕后数月薨,谥曰敬侯,子缓嗣。

缓少为郎,本始中以校尉从蒲类将军击匈奴,〔文颖曰:“赵充国也。”臣瓒曰:“征蒲类海,故以为名。”〕还为谏大夫,迁上谷都尉,雁门太守。父延年薨,征视丧事,拜为太常,治诸陵县,每冬月封具狱日,常去酒省食,〔师古曰:“狱案已具,当论决之,故封上。”〕官属称其有恩。元帝初即位,谷贵民流,永光中西羌反,缓辄上书入钱谷以助用,前后数百万。

缓六弟,五人至大官,少弟熊历五郡二千石,三州牧刺史,有能名,唯中弟钦官不至而最知名。

钦字子夏,少好经书,家富而目偏盲,〔师古曰:“盲,目无见也。偏盲者,患一目也。今俗乃以两目无见者始为盲,语移转也。”〕故不好为吏。茂陵杜邺与钦同姓字,〔师古曰:“并字子夏。”〕俱以材能称京师,故衣冠谓钦为“盲杜子夏”以相别。〔师古曰:“衣冠谓士大夫也。”〕钦恶以疾见诋,〔师古曰:“诋,毁也,音丁礼反。”〕乃为小冠,高广财二寸,〔师古曰:“财与才同,古通用字。”〕由是京师更谓钦为“小冠杜子夏”,而邺为“大冠杜子夏”云。

时帝舅大将军王凤以外戚辅政,求贤知自助。凤父顷侯禁与钦兄缓相善,故凤深知钦能,奏请钦为大将军军武库令。职閒无事,钦所好也。〔师古曰:“閒读曰闲。”〕

钦为人深博有谋。自上为太子时,以好色闻,及即位,皇太后诏采良家女。钦因是说大将军凤曰:“礼壹娶九女,所以极阳数,广嗣重祖也;〔张晏曰:“阳数一三五七九,九,数之极也。”臣瓒曰:“天子一娶九女,夏殷之制也,钦故举前代之约以刺今之奢也。”〕必乡举求窈窕,不问华色,〔 师古曰:“乡举者,博问乡里而举之也。窈窕,幽闲也。窈,音一了反。窕,音徒了反。”〕所以助德理内也;娣姪虽缺不复补,所以养寿塞争也。〔师古曰:“媵女之内,兄弟之女则谓之姪,己之女弟则谓之娣。塞,绝也。”〕故后妃有贞淑之行,则胤嗣有贤圣之君;制度有威仪之节,则人君有寿考之福。废而不由,则女德不厌;〔师古曰:“由,用也,从也。女德不厌,言好色之甚也。”〕女德不厌,则寿命不究于高年。〔师古曰:“究,竟也。”〕书云‘或四三年’,〔师古曰:“周书亡逸篇曰‘惟湛乐之从,罔或克寿,或十年,或七八年,或五六年,或四三年’,谓逸欲过度则损寿也。”〕言失欲之生害也。〔师古曰:“失,读曰佚。佚与逸同。”〕男子五十,好色未衰;妇人四十,容貌改前。以改前之容侍于未衰之年,而不以礼为制,则其原不可救而后倈异态;后倈异态,则正后自疑而支庶有闲适之心。〔师古曰:“闲,代也,音居苋反。适,读曰嫡。次下亦同。”〕是以晋献被纳谗之谤,申生蒙无罪之辜。〔师古曰:“蒙亦被也。”〕今圣主富于春秋,未有适嗣,方向术入学,未亲后妃之议。将军辅政,宜因始初之隆,建九女之制,详择有行义之家,求淑女之质,毋必有声色音技能,为万世大法。〔师古曰:“惟求淑质,无论美色及音声技能,如此,则可为万代法也。”〕夫少,戒之在色,〔师古曰:“论语孔子曰:‘君子有三戒,少之时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。’言好色无节则致损败,故戒之也。”〕小卞之作,可为寒心。〔张晏曰:“刺幽王废申后而立襃姒,黜太子宜咎而立伯服也。”臣瓒曰:“小卞之诗,太子之傅作也,哀太子之放逐,愍周室之大坏也。”师古曰:“诗小雅也。二说皆是。卞,音盘。”〕唯将军常以为忧。”

凤白之太后,太后以为故事无有。钦复重言:〔师古曰:“重,音直用反。”〕“诗云‘殷监不远,在夏后氏之世’。〔师古曰:“大雅荡之诗也。言殷之所监见,其事不远,近在夏后氏之时。”〕刺戒者至迫近,而省听者常怠忽,〔师古曰:“忽,忘也。”〕可不慎哉!前言九女,略陈其祸福,甚可悼惧,窃恐将军不深留意。后妃之制,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。迹三代之季世,览宗、宣之飨国,察近属之符验,〔韦昭曰:“宗,殷高宗也。宣,周宣王也。皆飨国长久。”师古曰:“宗、宣之义,韦说是也。近属者,谓汉家之事耳。属犹言甫尔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祸败曷常不由女德?是以佩玉晏鸣,关雎叹之,〔李奇曰:“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,周康王后不然,故诗人叹而伤之。”臣瓒曰:“此鲁诗也。”〕知好色之伐性短年,离制度之生无厌,天下将蒙化,陵夷而成俗也。〔师古曰:“蒙,被也。”〕故咏淑女,几以配上,〔师古曰:“《关雎》之诗云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仇’,故云然也。淑,善也。几,读曰兾。”〕忠孝之笃,仁厚之作也。〔师古曰:“作谓作诗也。”〕夫君亲寿尊,国家治安,诚臣子之至愿,所当勉之也。易曰:‘正其本,万物理。’〔师古曰:“今易无此文。”〕凡事论有疑未可立行者,求之往古则典刑无,考之来今则吉凶同,卒摇易之则民心惑,〔郑氏曰:“卒,急也。”师古曰:“卒,音千忽反。”〕若是者诚难施也。今九女之制,合于往古,无害于今,不逆于民心,至易行也,行之至有福也,将军辅政而不蚤定,〔师古曰:“蚤,古早字。”〕非天下之所望也。唯将军信臣子之愿,念关雎之思,〔师古曰:“信,读曰申。”〕逮委政之隆,及始初清明,〔师古曰:“委政之隆,言天子委凤政事,权宠隆盛也。始初清明,天子新即位,宜立法制。”〕为汉家建无穷之基,诚难以忽,不可以遴。”〔李奇曰:“遴,难也。”师古曰:“遴与吝同。”〕凤不能自立法度,循故事而已。会皇太后女弟司马君力〔苏林曰:“字君力,为司马氏妇。”〕与钦兄子私通,事上闻,钦惭惧,乞骸骨去。

后有日蚀地震之变,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士,合阳侯梁放举钦。钦上对曰:“陛下畏天命,悼变异,延见公卿,举直言之士,将以求天心,迹得失也。〔师古曰:“观得失之踪迹也。”〕臣钦愚戇,经术浅薄,不足以奉大对。〔师古曰:“大对谓对大问也。”〕臣闻日蚀地震,阳微阴盛也。臣者,君之阴也;子者,父之阴也;妻者,夫之阴也;夷狄者,中国之阴也。春秋日蚀三十六,地震五,〔师古曰:“解在《刘向传》。”〕或夷狄侵中国,或政权在臣下,或妇乘夫,〔师古曰:“乘,陵也。”〕或臣子背君父,事虽不同,其类一也。臣窃观人事以考变异,则本朝大臣无不自安之人,外戚亲属无乖剌之心,〔师古曰:“剌,戾也,音来曷反。”〕关东诸侯无强大之国,三垂蛮夷无逆理之节;〔师古曰:“三垂谓东南西也。”〕殆为后宫。〔师古曰:“殆,近也。”〕何以言之?日以戊申蚀,时加未。戊未,土也。土者,中宫之部也。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,此必适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,〔师古曰:“适,读曰嫡。嫡谓正后也。”〕唯陛下深戒之。变感以类相应,人事失于下,变象见于上。能应之以德,则异咎消亡;不能应之以善,则祸败至。高宗遭雊雉之戒,饬己正事,享百年之寿,殷道复兴,〔师古曰:“解在《五行志》。”〕要在所以应之。应之非诚不立,非信不行。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,有不忍移祸之诚,出人君之言三,荧惑为之退舍。〔张晏曰:“宋景公荧惑守心,太史子韦请移之于大臣及国人与岁,公皆不听。天感其诚,荧惑为之退舍,景公享延期之祚也。”〕以陛下圣明,内推至诚,深思天变,何应而不感?何摇而不动?孔子曰:‘仁远乎哉!’〔师古曰:“论语载孔子之言也。言仁道不远,求之而至也。”〕唯陛下正后妾,抑女宠,防奢泰,去佚游,躬节俭,亲万事,数御安车,由辇道,〔师古曰:“由,从也。”〕亲二宫之饔膳,〔韦昭曰:“二宫即成太后与成帝母也。”师古曰:“熟食曰饔,具食曰膳。膳之言善也。”〕致昬晨之定省。如此,即尧舜不足与比隆,咎异何足消灭!如不留听于庶事,不论材而授位,殚天下之财以奉淫侈,匮万姓之力以从耳目,〔师古曰:“殚、匮皆尽也。从,读曰纵。”〕近谄谀之人而远公方,〔师古曰:“方,正也。”〕信谗贼之臣以诛忠良,贤俊失在岩穴,大臣怨于不以,〔师古曰:“失在岩穴,谓隐处岩穴,朝廷失之也。论语称周公谓鲁公‘不使大臣怨乎不以’。以,用也。不见用而怨也。”〕虽无变异,社稷之忧也。天下至大,万事至众,祖业至重,诚不可以佚豫为,不可以奢泰持也。〔师古曰:“为,治也。”〕唯陛下忍无益之欲,以全众庶之命。臣钦愚戇,言不足采。”

其夏,上尽召直言之士诣白虎殿对策,〔师古曰:“此殿在未央宫也。”〕策曰:“天地之道何贵?王者之法何如?六经之义何上?人之行何先?取人之术何以?〔师古曰:“以,用也。”〕当世之治何务?各以经对。”〔师古曰:“据经义以对。”〕

钦对曰:“臣闻天道贵信,地道贵贞;〔师古曰:“贞,正也。”〕不信不贞,万物不生。生,天地之所贵也。王者承天地之所生,理而成之,昆虫草木靡不得其所。王者法天地,非仁无以广施,非义无以正身;克己就义,恕以及人,〔师古曰:“恕,仁也。言以仁爱为心,内省己志施之于人也。”〕六经之所上也。不孝,则事君不忠,涖官不敬,〔师古曰:“涖,临也。”〕战陈无勇,朋友不信。孔子曰:‘孝无终始,而患不及者,未之有也。’〔师古曰:“孝经载孔子之言也。言人能终始行孝,而患不及于道者,未之有也。一说行孝终始不备,而患祸不及者,无此事也。”〕孝,人行之所先也。观本行于乡党,考功能于官职,达观其所举,富观其所予,穷观其所不为,乏观其所不取,近观其所为,远观其所主。〔师古曰:“所为主,谓讬人以为援而自进也。其所主,为人之援而进也。”〕孔子曰:‘视其所以,观其所由,察其所安,人焉廋哉?’〔师古曰:“论语载孔子之言也。廋,匿也。此言视人之所用,观人之所从,察人之所乐,则可知其善恶,无所匿其情也。”〕取人之术也。殷因于夏尚质,周因于殷尚文,今汉家承周秦之敝,宜抑文尚质,废奢长俭,表实去伪。〔师古曰:“长谓崇贵之也。表,明也。”〕孔子曰‘恶紫之夺朱’,〔师古曰:“论语载孔子之言也。朱,正色也。紫,间色之好者也。恶其邪好而夺正色,以喻利口之人,多言少实,倾惑者也。”〕当世治之所务也。臣窃有所忧,言之则拂心逆指,〔师古曰:“拂谓违戾也,音佛。”〕不言则渐日长,为祸不细,然小臣不敢废道而求从,违忠而耦意。〔师古曰:“从,顺也。耦,合也。”〕臣闻玩色无厌,必生好憎之心;好憎之心生,则爱宠偏于一人;爱宠偏于一人,则继嗣之路不广,而嫉妬之心兴矣。如此,则匹妇之说,不可胜也。〔师古曰:“匹妇,一妇人也。”〕唯陛下纯德普施,无欲是从,〔师古曰:“从,读曰纵。不纵心于所欲也。”〕此则众庶咸说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继嗣日广,而海内长安。万事之是非何足备言!”〔师古曰:“如此,则细故万端不足忧也。”〕

钦以前事病,赐帛罢,后为议郎,复以病免。

征诣大将军莫府,国家政谋,凤常与钦虑之。〔师古曰:“虑,计也。”〕数称达名士王骏、韦安世、王延等,〔师古曰:“王骏,王阳子也。韦安世,韦贤之孙,方山之子也。王延即成帝时塞河隄者也。”〕救解冯野王、王尊、胡常之罪过,及继功臣绝世,填抚四夷,〔师古曰:“填,音竹刃反。”〕当世善政,多出于钦者。见凤专政泰重,戒之曰:“昔周公身有至圣之德,属有叔父之亲,而成王有独见之明,无信谗之听,然管蔡流言而周公惧。穰侯,昭王之舅也,〔文颖曰:“穰侯,魏冉也。”〕权重于秦,威震邻敌,有旦莫偃伏之爱,〔师古曰:“言昭王幼少,旦夕偃伏戏弄于舅之旁侧也。”〕心不介然有闲,然范雎起徒步,由异国,无雅信,〔师古曰:“雅信,谓素相任信。”〕开一朝之说,而穰侯就封。〔文颖曰:“范雎为丞相,穰侯就国。”〕及近者武安侯之见退,〔师古曰:“武安侯谓田蚡也。退谓请考工地益宅,上怒乃退之也。”〕三事之迹,相去各数百岁,若合符节,甚不可不察。愿将军由周公之谦惧,〔师古曰:“由,从也,用也。”〕损穰侯之威,放武安之欲,毋使范雎之徒得闲其说。”〔师古曰:“闲,音居苋反。”〕

顷之,复日蚀,京兆尹王章上封事求见,果言凤专权蔽主之过,宜废勿用,以应天变。于是天子感悟,召见章,与议,欲退凤。凤甚忧惧,钦令凤上疏谢罪,乞骸骨,文指甚哀。太后涕泣为不食。上少而亲倚凤,亦不忍废,〔师古曰:“倚,音于绮反。”〕复起凤就位。凤心惭,称病笃,欲遂退。钦复说之曰:“将军深悼辅政十年,变异不已,故乞骸骨,归咎于身,刻己自责,至诚动众,愚知莫不感伤。虽然,是无属之臣,执进退之分,絜其去就之节者耳,〔师古曰:“无属,无亲属于上也。分,音扶问反,字或作介。介,隔也,其义两通。”〕非主上所以待将军,非将军所以报主上也。昔周公虽老,犹在京师,明不离成周,示不忘王室也。仲山父异姓之臣,无亲于宣,就封于齐,〔邓展曰:“诗言仲山甫徂齐者,言衔命往治齐城郭也,而韩诗以为封于齐,此误耳。”晋灼曰:“韩诗误而钦引之,阿附权贵求容媚也。”师古曰:“韩诗既有明文,而钦引以为喻,则是其义非缪,而与今说诗者不同。邓、晋诸人虽曰涉学,未得专非杜氏,追咎韩诗也。”〕犹叹息永怀,宿夜徘徊,不忍远去,况将军之于主上,主上之与将军哉!夫欲天下治安变异之意,莫有将军,〔师古曰:“言众人之意皆不如也。”〕主上照然知之,故攀援不遣,〔师古曰:“援,引也,音爰。”〕书称‘公毋困我!’〔师古曰:“此周书洛诰成王告周公词也。言公必须留此,毋得遂去,而令我困。盖成帝与凤诏书引此言之。”〕唯将军不为四国流言自疑于成王,以固至忠。”凤复起视事。上令尚书劾奏京兆尹章,章死诏狱。语在《元后传》。

章既死,众庶冤之,以讥朝廷。钦欲救其过,复说凤曰:“京兆尹章所坐事密,吏民见章素好言事,以为不坐官职,疑其以日蚀见对有所言也。假令章内有所犯,虽陷正法,事不暴扬,自京师不晓,况于远方。恐天下不知章实有罪,而以为坐言事也。如是,塞争引之原,损宽明之德。〔师古曰:“争引谓引事类以谏争也。一曰,下有谏争之言,上引而纳之也。”〕钦愚以为宜因章事举直言极谏,并见郎从官展尽其意,加于往前,以明示四方,使天下咸知主上圣明,不以言罪下也。若此,则流言消释,疑惑著明。”凤白行其策。钦之补过将美,皆此类也。〔师古曰:“将,助也。”〕

优游不仕,以寿终。钦子及昆弟支属至二千石者且十人。钦兄缓前免太常,以列侯奉朝请,成帝时乃薨,子业嗣。

业有材能,以列侯选,复为太常。数言得失,不事权贵,与丞相翟方进、卫尉定陵侯淳于长不平。后业坐法免官,复为函谷关都尉。会定陵侯长有罪,当就国,长舅红阳侯立与业书曰:“诚哀老姊垂白,随无状子出关,〔师古曰:“垂白者,言白发下垂也。无状犹言不肖。”〕愿勿复用前事相侵。”定陵侯既出关,伏罪复发,〔苏林曰:“长与许后书也。语在《外戚传》。”〕下雒阳狱。丞相史搜得红阳侯书,奏业听请,不敬,〔服虔曰:“受立属请为不敬。”〕坐免就国。

其春,丞相方进薨,业上书言:“方进本与长深结厚,更相称荐,〔师古曰:“更,音工衡反。”〕长陷大恶,独得不坐,苟欲鄣塞前过,不为陛下广持平例,〔师古曰:“俱与长厚善,而方进独不坐,是不平也。”〕又无恐惧之心,反因时信其邪辟,〔师古曰:“信,读曰伸。辟,读曰僻。”〕报睚眦怨。〔师古曰:“睚,音厓。睚,举眼也。眦即眦字,谓目匡也。言举目相忤者,即报之也。一说睚音五懈反。眦,音仕懈反。睚眦,瞋目貌也。两义并通。他皆类此。”〕故事,大逆朋友坐免官,无归故郡者,今坐长者归故郡,已深一等;红阳侯立坐子受长货赂故就国耳,非大逆也,而方进复奏立党友后将军朱博、钜鹿太守孙宏、故少府陈咸,皆免官,归咸故郡。刑罚无平,在方进之笔端,众庶莫不疑惑,皆言孙宏不与红阳侯相爱。宏前为中丞时,方进为御史大夫,举掾隆可侍御史,〔师古曰:“御史大夫之掾也,名隆。”〕宏奏隆前奉使欺谩,〔师古曰:“谩,诳也,音慢,又音莫连反。”〕不宜执法近侍,方进以此怨宏。又方进为京兆尹时,陈咸为少府,在九卿高弟,陛下所自知也。方进素与司直师丹相善,临御史大夫缺,使丹奏咸为奸利,请案验,卒不能有所得,而方进果自得御史大夫。为丞相,即时诋欺,奏免咸,〔师古曰:“诋,诬也。”〕复因红阳侯事归咸故郡。众人皆言国家假方进权太甚。案师丹行能无异,及光禄勋许商被病残人,〔服虔曰:“残,癃也。”〕皆但以附从方进,尝获尊官。丹前亲荐邑子丞相史能使巫下神,为国求福,几获大利。〔师古曰:“几,读曰兾。”〕幸赖陛下至明,遣使者毛莫如先考验,卒得其奸,皆坐死。假令丹知而白之,此诬罔罪也;不知而白之,是背经术惑左道也:〔师古曰:“左道,不正之道也。”〕二者皆在大辟,重于朱博、孙宏、陈咸所坐。方进终不举白,专作威福,阿党所厚,排挤英俊,〔师古曰:“挤,坠也,音子诣反。”〕讬公报私,横厉无所畏忌,〔师古曰:“纵横陵厉也。”〕欲以熏轑天下。〔师古曰:“熏言熏灼之。轑,读曰燎。假借用字。”〕天下莫不望风而靡,〔师古曰:“靡犹弭。”〕自尚书近臣皆结舌杜口,〔师古曰:“杜,塞也。”〕骨肉亲属莫不股栗。〔师古曰:“言惧之甚,故股战慄也。”〕威权泰盛而不忠信,非所以安国家也。今闻方进卒病死,〔师古曰:“卒,读曰猝。”〕不以尉示天下,反复赏赐厚葬,唯陛下深思往事,以戒来今。”

会成帝崩,哀帝即位,业复上书言:“王氏世权日久,朝无骨骾之臣,〔师古曰:“骾亦鲠字。”〕宗室诸侯微弱,与系囚无异,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权臣之党。曲阳侯根前为三公辅政,知赵昭仪杀皇子,不辄白奏,反与赵氏比周,恣意妄行,〔师古曰:“比,音频寐反。”〕谮愬故许后,被加以非罪,〔师古曰:“被,音皮义反。”〕诛破诸许族,败元帝外家。内嫉妬同产兄姊红阳侯立及淳于氏,〔师古曰:“兄,红阳侯立也。姊,淳于长母也。”〕皆老被放弃。新喋血京师,威权可畏。高阳侯薛宣有不养母之名,安昌侯张禹奸人之雄,惑乱朝廷,使先帝负谤于海内,尤不可不慎。陛下初即位,谦让未皇,〔师古曰:“皇,暇也。”〕孤独特立,莫可据杖,权臣易世,意若探汤。〔师古曰:“言重难之,若以手探热汤也。”〕宜蚤以义割恩,安百姓心。窃见朱博忠信勇猛,材略不世出,〔师古曰:“言其希有也。”〕诚国家雄俊之宝臣也,宜征博置左右,以填天下。〔师古曰:“填,音竹刃反。”〕此人在朝,则陛下可高枕而卧矣。昔诸吕欲危刘氏,赖有高祖遗臣周勃、陈平尚存,不者,几为奸臣笑。”〔师古曰:“几,音钜依反。”〕

业又言宜为恭王立庙京师,以章孝道。时高昌侯董宏亦言宜尊帝母定陶王丁后为帝太后。大司空师丹等劾宏误朝不道,坐免为庶人,业复上书讼宏。前后所言皆合指施行,朱博果见拔用。业由是征,复为太常。岁余,左迁上党都尉。会司隷奏业为太常选举不实,业坐免官,复就国。

哀帝崩,王莽秉政,诸前议立庙尊号者皆免,徙合浦。业以前罢黜,故见阔略,〔师古曰:“阔略,谓宽纵不问也。”〕忧恐,发病死。业成帝初尚帝妹颍邑公主,主无子,薨,业家上书求还京师与主合葬,不许,而赐谥曰荒侯,传子至孙绝。初,杜周武帝时徙茂陵,至延年徙杜陵云。

赞曰:张汤、杜周并起文墨小吏,致位三公,列于酷吏。而俱有良子,德器自过,〔 师古曰:“言其子德器各过二人之身。”〕爵位尊显,继世立朝,相与提衡,〔如淳曰:“提衡犹言相提携也。”臣瓒曰:“衡,平也,言二人齐也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是也。”〕至于建武,杜氏爵乃独绝。〔师古曰:“建武之后,张氏尚有张纯为侯,故言杜氏独绝也。”〕迹其福祚,元功儒林之后莫能及也。〔师古曰:“元功,萧、曹、张、陈之属也。儒林,贡、薛、韦、匡之辈。”〕自谓唐杜苗裔,岂其然乎?〔师古曰:“谓在周为唐杜氏也。”〕及钦浮沈当世,好谋而成,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,终如其言,庶几乎《关雎》之见微,〔师古曰:“关雎,国风之始,言夫妇之际政化所由,故云见微。微谓微妙也。”〕非夫浮华博习之徒所能规也。业因势而抵陒,〔服虔曰:“抵,音纸。陒,音羲。谓罪败而复抨弹之,苏秦书有此法。”师古曰:“抵,击也。陒,毁也。言因事形势而击毁之也。陒,音诡。一说陒读与戏同,音许宜反。戏亦险也,言击其危险之处,鬼谷有抵戏篇也。”〕称朱博,毁师丹,爱憎之议可不畏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