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冯汲郑传第二十
张释之字季,南阳堵阳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堵,音者。”〕与兄仲同居,以赀为骑郎,〔苏林曰:“雇钱若出谷也。”如淳曰:“汉注赀五百万得为常侍郎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是也。”〕事文帝,十年不得调,〔师古曰:“调,选也,音徒钓反。”〕亡所知名。释之曰:“久宦减仲之产,不遂。”〔师古曰:“遂犹达。”〕欲免归。中郎将爰盎知其贤,惜其去,乃请徙释之补谒者。释之既朝毕,因前言便宜事。文帝曰:“卑之,毋甚高论,〔师古曰:“令其议论依附时事也。”〕令今可行也。”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,秦所以失,汉所以兴者。文帝称善,拜释之为谒者仆射。
从行,上登虎圈,〔师古曰:“圈,养兽之所也,音求远反。”〕问上林尉禽兽簿,〔师古曰:“簿谓簿书也,音步户反。”〕十余问,尉左右视,尽不能对。〔师古曰:“视其属官,皆不能对也。”〕虎圈嗇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,〔师古曰:“悉谓详尽也。”〕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亡穷者。〔师古曰:“观犹示也。〕文帝曰:“吏不当如此邪?尉亡赖!”〔张晏曰:“材无可恃也。”〕诏释之拜嗇夫为上林令。释之前曰:“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?”上曰:“长者。”又复问:“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?”上复曰:“长者。”释之曰:“夫绛侯、东阳侯称为长者,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,岂效此嗇夫喋喋利口捷给哉!〔晋灼曰:“喋,音牒。”〕且秦以任刀笔之吏,争以亟疾苛察相高,〔师古曰:“亟,急也,音居力反。”〕其敝徒文具,亡恻隐之实。〔师古曰:“文具,谓具文而已。”〕以故不闻其过,陵夷至于二世,天下土崩。〔师古曰:“陵夷,颓替也,解在《成纪》。”〕今陛下以嗇夫口辩而超迁之,臣恐天下随风靡,争口辩,亡其实。且下之化上,疾于景响,举错不可不察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错,音千故反。”按:景,盖影之略也。景响,即影响。〕文帝曰:“善。”乃止不拜嗇夫。
就车,召释之骖乘,徐行,行问释之秦之敝。〔师古曰:“行问,且行且问也。”〕具以质言。〔如淳曰:“质,诚也。”〕至宫,上拜释之为公车令。
顷之,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,不下司马门,〔如淳曰:“宫卫令‘诸出入殿门公车司马门者皆下,不如令,罚金四两’。”〕于是释之追止太子、梁王毌入殿门。遂劾不下公门不敬,奏之。薄太后闻之,文帝免冠谢曰:“敎儿子不谨。”薄太后使使承诏赦太子、梁王,然后得入。文帝繇是奇释之,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拜为中大夫。
顷之,至中郎将。从行至霸陵,上居外临厠。〔师古曰:“厠,岸之边侧也,解在《刘向传》。”〕时慎夫人从,上指视慎夫人新丰道,曰:“此走邯郸道也。”〔张晏曰:“慎夫人,邯郸人也。”如淳曰:“走,音奏。奏,趣也。”师古曰:“视,读曰示。”〕使慎夫人鼓瑟,上自倚瑟而歌,〔李奇曰:“声气依倚瑟也。”师古曰:“倚瑟即今之以歌合曲也。”倚,音于绮反。〕意悽怆悲怀,顾谓群臣曰:“嗟乎!以北山石为槨,用纻絮斮陈漆其闲,岂可动哉!”〔师古曰:“纻,音竹吕反。斮,音侧略反。”〕左右皆曰:“善。”释之前曰:“使其中有可欲,虽锢南山犹有隙;使其中亡可欲,虽亡石椁,又何戚焉?”〔师古曰:“解并在《刘向传》。”〕文帝称善。其后,拜释之为廷尉。
顷之,上行出中渭桥,〔张晏曰:“在渭桥中路。”〕有一人从桥下走,乘舆马惊。于是使骑捕之,属廷尉。〔师古曰:“属,委也,音之欲反。次下亦同。”〕释之治问。曰:“县人来,〔如淳曰:“长安县人也。”〕闻跸,匿桥下。久,以为行过,〔师古曰:“言天子已过。”〕既出,见车骑,即走耳。”释之奏当:“此人犯跸,〔如淳曰:“乙令‘跸先至而犯者,罚金四两’。”师古曰:“当谓处其罪也。”〕当罚金。”上怒曰:“此人亲惊吾马,马赖和柔,令它马,固不败伤我乎?而廷尉乃当之罚金!”释之曰:“法者,天子所与天子公共也。〔师古曰:“公谓不私也。”〕今法如是,更重之,是法不信于民也。且方其时,上使使诛之则已。〔师古曰:“言初执获此人,天子即令诛之,其事即毕。”〕今已下廷尉,廷尉,天下之平也,壹倾,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,民安所错其手足?〔师古曰:“安,焉也。错,置也,音千故反。”〕唯陛下察之。”上良久曰:“廷尉当是也。”
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,得,〔师古曰:“得者,盗环之人为吏所捕得也。”〕文帝怒,下廷尉治。案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,当弃市。上大怒曰:“人亡道,乃盗先帝器!吾属廷尉者,欲致之族,而君以法奏之,〔师古曰:“法谓常法。”〕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共,读曰恭。”〕释之免冠顿首谢曰:“法如是足也。且罪等,〔如淳曰:“俱死罪也,盗玉环不若盗长陵土之逆。”〕然以逆顺为基。今盗宗庙器而族之,有如万分一,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,〔张晏曰:“不欲指言,故以取土喻也。”师古曰:“抔,音步侯反,谓手掬之也,其字从手。不忍言毁彻,故止云取土耳。今学者读抔为桮勺之桮,非也。桮非应盛土之物也。”〕陛下且何以加其法虖?”文帝与太后言之,乃许廷尉当。是时,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恢咸见释之持议平,乃结为亲友。张廷尉繇此天下称之。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
文帝崩,景帝立,释之恐,〔师古曰:“以尝劾帝不下司马门。”〕称疾。欲免去,惧大诛至;欲见,则未知何如。用王生计,卒见谢,景帝不过也。
王生者,善为黄老言,处士。尝召居廷中,公卿尽会立,王生老人,曰“吾韤解”,〔师古曰:“韤,音武伐反。”〕顾谓释之:“为我结韤!”释之跪而结之。〔师古曰:“结,读曰系。”〕既已,人或让王生:“独奈何廷辱张廷尉如此?”王生曰:“吾老且贱,自度终亡益于张廷尉。廷尉方天下名臣,吾故聊使结韤,欲以重之。”诸公闻之,贤王生而重释之。
释之事景帝岁余,为淮南相,犹尚以前过也。年老病卒。其子挚,字长公,官至大夫,免。以不能取容当世,故终身不仕。
冯唐,祖父赵人也。父徙代。汉兴徙安陵。唐以孝著,为郎中署长,〔郑氏曰:“以至孝闻也。”师古曰:“以孝得为郎中,而为郎署之长也。著,音竹助反。”〕事文帝。帝辇过,问唐曰:“父老何自为郎?家安在?”〔师古曰:“言年已老矣,何乃自为郎也?崔浩以为自,从也。从何为郎?此说非也。”〕具以实言。文帝曰:“吾居代时,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,战于钜鹿下。吾每饮食,意未尝不在钜鹿也。〔张晏曰:“每食念监所说李齐在钜鹿时也。”〕父老知之乎?”唐对曰:“齐尚不如廉颇、李牧之为将也。”上曰:“何已?”〔师古曰:“已犹耳。”〕唐曰:“臣大父在赵时,为官帅将,〔师古曰:“大父,祖父也。帅,音所类反。将,音子亮反。”〕善李牧。臣父故为代相,善李齐,知其为人也。”上既闻廉颇、李牧为人,良说,〔如淳曰:“良,善也。”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闻颇、牧之善,帝意大悦。”〕乃拊髀曰:〔师古曰:“髀,音陛。”〕“嗟乎!吾独不得廉颇、李牧为将,岂忧匈奴哉!”唐曰:“主臣!〔师古曰:“恐惧之言。解在《陈平传》。”〕陛下虽有廉颇、李牧,不能用也。”上怒,起入禁中。良久,召唐让曰:“公众辱我,独亡闲处虖?”〔师古曰:“何不间隙之处而言。”〕唐谢曰:“鄙人不知忌讳。”
当是时,匈奴新大入朝那,杀北地都尉卬。上以胡寇为意,乃卒复问唐曰:“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颇、牧也?”唐对曰:“臣闻上古王者遣将也,跪而推毂,曰:‘闑以内寡人制之,闑以外将军制之;〔韦昭曰:“门中橛为闑。”师古曰:“音牛列反。”〕军功爵赏,皆决于外,归而奏之。’此非空言也。臣大父言李牧之为赵将居边,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,赏赐决于外,不从中覆也。〔师古曰:“覆谓覆白之也,音芳目反。”〕委任而责成功,故李牧乃得尽其知能,选车千三百乘,彀骑万三千匹,〔师古曰:“彀,张弩也,音遘。”〕百金之士十万,〔服虔曰:“良士直百金也。”如淳曰:“黄金一斤直万。言富家子弟可任使也。”师古曰:“百金喻其贵重耳。服说是也。”〕是以北逐单于,破东胡,灭澹林,〔郑氏曰:“澹,音担石之担。”如淳曰:“胡也。《匈奴传》曰‘晋北有澹林之胡,楼烦之戎也’。”师古曰:“澹,音都甘反,又音谈。”〕西抑彊秦,南支韩、魏。当是时,赵几伯。〔师古曰:“几致于霸也。几,音钜依反。伯,读曰霸。”〕后会赵王迁立,〔苏林曰:“赵幽王。”〕其母倡也,〔师古曰:“倡,乐家之女。”〕用郭开谗,而诛李牧,令颜聚代之。是以为秦所灭。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,军市租尽以给士卒,出私养钱,〔服虔曰:“私假钱也。”〕五日壹杀牛,以飨宾客军吏舍人,是以匈奴远避,不近云中之塞。虏尝一入,尚帅车骑击之,所杀甚众。夫士卒尽家人子,起田中从军,安知尺籍伍符?〔李奇曰:“尺籍所以书军令。伍符,军士五五相保之符信也。”如淳曰:“汉军法曰吏卒斩首,以尺籍书下县移郡,令人故行,不行夺劳二岁。伍符亦什伍之符,要节度也。”师古曰:“家人子,谓庶人之家子也。”〕终日力战,斩首捕虏,上功莫府,一言不相应,文吏以法绳之。其赏不行,吏奉法必用。愚以为陛下法太明,赏太轻,罚太重。且云中守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,陛下下之吏,削其爵,罚作之。繇此言之,〔师古曰:“繇,读与由同。”〕陛下虽得李牧,不能用也。臣诚愚,触忌讳,死罪!”文帝说。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是日,令唐持节赦魏尚,复以为云中守,而拜唐为车骑都尉,主中尉及郡国车士。〔服虔曰:“车战之士也。”〕
十年,景帝立,以唐为楚相。武帝即位,求贤良,举唐。唐时年九十余,不能为官,乃以子遂为郎。遂字王孙,亦奇士。魏尚,槐里人也。
汲黯字长孺,濮阳人也。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也。〔文颖曰:“六国时卫弱,但称君也。”〕至黯十世,世为卿大夫。以父任,孝景时为太子洗马,〔孟康曰:“大臣任举其子弟为官。”〕以严见惮。
武帝即位,黯为谒者。东粤相攻,上使黯往视之。至吴而还,报曰:“粤人相攻,固其俗,不足以辱天子使者。”河内失火,烧千余家,上使黯往视之。还报曰:“家人失火,屋比延烧,〔师古曰:“比,近也。言屋相近,故连延而烧也。比,音频寐反。”〕不足忧。臣过河内,河内贫人伤水旱万余家,或父子相食,臣谨以便宜,持节发河内仓粟以振贫民。请归节,伏矫制辠。”〔师古曰:“矫,讬也,讬奉制诏而行之。”〕上贤而释之,迁为荥阳令。黯耻为令,称疾归田里。上闻,乃召为中大夫。以数切谏,不得久留内,迁为东海太守。
黯学黄老言,治官民,好清静,择丞史任之,〔如淳曰:“择郡丞及史任之也。郑当时为大司农,官属丞史,亦是也。”〕责大指而已,不细苛。黯多病,卧閤内不出。岁余,东海大治,称之。上闻,召为主爵都尉,列于九卿。治务在无为而已,引大体,不拘文法。
为人性倨,少礼,〔师古曰:“倨,简傲也,音居庶反。”〕面折,不能容人之过。合己者善待之,不合者弗能忍见,士亦以此不附焉。然好游侠,任气节,行脩絜。其谏,犯主之颜色。常慕傅伯、爰盎之为人。〔应劭曰:“傅伯,梁人,为孝王将,素抗直也。”〕善灌夫、郑当时及宗正刘弃疾。亦以数直谏,不得久居位。
是时,太后弟武安侯田蚡为丞相,中二千石拜谒,蚡弗为礼。黯见蚡,未尝拜,揖之。上方招文学儒者,上曰吾欲云云,〔张晏曰:“所言欲施仁义也。”师古曰:“云云,犹言如此如此也。史略其辞耳。”〕黯对曰:“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,奈何欲效唐虞之治虖!”上怒,变色而罢朝。公卿皆为黯惧。上退,谓人曰:“甚矣,汲黯之戇也!”群臣或数黯,〔师古曰:“数,责之,音所具反。”〕黯曰:“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,宁令从谀承意,陷主于不谊虖?且已在其位,纵爱身,奈辱朝廷何!”
黯多病,病且满三月,上常赐告者数,终不瘉。〔如淳曰:“杜钦所谓病满赐告诏恩也。数者,非一也。”师古曰:“数,音所角反。瘉与愈同。”〕最后,严助为请告。上曰:“汲黯何如人也?”曰:“使黯任职居官,亡以瘉人,〔师古曰:“瘉,胜也,读与愈同。”〕然至其辅少主守成,虽自谓贲育弗能夺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孟贲、夏育,皆古之勇士也。贲,音奔。”〕上曰:“然。古有社稷之臣,至如汲黯,近之矣。”
大将军青侍中,上踞厕视之。〔如淳曰:“厕,溷也。”孟康曰:“厕,床边侧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是也。”〕丞相弘宴见,上或时不冠。至如见黯,不冠不见也。上尝坐武帐,〔应劭曰:“武帐,织成帐为武士象也。”孟康曰:“今御武帐,置兵阑五兵于帐中也。”师古曰:“孟说是也。”〕黯前奏事,上不冠,望见黯,避帷中,使人可其奏。其见敬礼如此。
张汤以更定律令为廷尉,〔师古曰:“更,改也。”〕黯质责汤于上前,〔师古曰:“质,对之也。”〕曰:“公为正卿,上不能襃先帝之功业,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,安国富民,使囹圄空虚,何空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?〔师古曰:“言何为乃纷乱而改更也。”〕而公以此无种矣!”〔师古曰:“言当诛及子孙也。”〕黯时与汤论议,汤辩常在文深小苛,黯愤发,骂曰:“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为公卿,果然。必汤也,令天下重足而立,仄目而视矣!”〔师古曰:“重累其足,言惧甚也。仄,古侧字也。”〕
是时,汉方征匈奴,招怀四夷,黯务少事,间常言与胡和亲,毋起兵。〔师古曰:“每因间隙而言也。”〕上方向儒术,尊公孙弘,及事益多,吏民巧。上分别文法,汤等数奏决讞以幸。而黯常毁儒,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,而刀笔之吏专深文巧诋,〔师古曰:“诋,毁辱也,音丁礼反。”〕陷人于罔,以自为功。上愈益贵弘、汤,弘、汤心疾黯,虽上亦不说也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欲诛之以事。〔师古曰:“以事致其罪而诛也。”〕弘为丞相,乃言上曰:“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,难治,非素重臣弗能任,请徙黯为右内史。”数岁,官事不废。
大将军青既益尊,姉为皇后,然黯与亢礼。或说黯曰:“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将军,〔师古曰:“下音胡稼反。”〕大将军尊贵,诚重,君不可以不拜。”黯曰:“夫以大将军有揖客,反不重耶?”〔师古曰:“言能降贵以礼士,最为重也。”〕大将军闻,愈贤黯,数请问以朝廷所疑,遇黯加于平日。
淮南王谋反,惮黯,曰:“黯好直谏,守节死义;至说公孙弘等,如发蒙耳。”〔师古曰:“说,音式锐反。”〕
上既数征匈奴有功,黯言益不用。
始黯列九卿矣,而公孙弘、张汤为小吏。及弘、汤稍贵,与黯同位,黯又非毁弘、汤。已而弘至丞相封侯,汤御史大夫,黯时丞史皆与同列,或尊用过之。黯褊心,不能无少望,〔师古曰:“褊,陿也。望,怨也。”〕见上,言曰:“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,后来者居上。”黯罢,上曰:“人果不可以无学,观汲黯之言,日益甚矣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其鄙俚也。或曰,积薪之言出曾子,故云不可无学也。”〕
居无何,匈奴浑邪王帅众来降,〔师古曰:“浑,音胡昆反。”〕汉发车二万乘。县官亡钱,从民貰马。〔师古曰:“赊买也。”〕民或匿马,马不具。上怒,欲斩长安令。黯曰:“长安令亡罪,独斩臣黯,民乃肯出马。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,徐以县次传之,何至令天下骚动,罢中国,甘心夷狄之人乎!”〔师古曰:“罢,读曰疲。”〕上默然。后浑邪王至,贾人与市者,坐当死五百余人。黯入,请闲,见高门,〔晋灼曰:“三辅黄图未央宫中有高门殿也。”〕曰:“夫匈奴攻当路塞,绝和亲,中国举兵诛之,死伤不可胜计,而费以钜万百数。〔师古曰:“即数百钜万也。”〕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,皆以为奴婢,赐从军死者家;卤获,因与之,以谢天下,塞百姓之心。〔师古曰:“塞,满也。”〕今纵不能,浑邪帅数万之众来,虚府库赏赐,发良民侍养,若奉骄子。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如边关乎?〔应劭曰:“阑,妄也。律,胡市,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关。虽于京师市买,其法一也。”臣瓒曰:“无符传出入为阑也。”〕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赢以谢天下,〔师古曰:“赢,余也,音弋成反。”〕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,臣窃为陛下弗取也。”上弗许,曰:“吾久不闻汲黯之言,今又复妄发矣。”后数月,黯坐小法,会赦,免官。于是黯隐于田园者数年。
会更立五铢钱,民多盗铸钱者,楚地尤甚。上以为淮阳,楚地之郊也,〔师古曰:“郊谓交道冲要之处也。”〕召黯拜为淮阳太守。黯伏谢不受印绶,诏数强予,然后奉诏。召上殿,黯泣曰:“臣自以为填沟壑,不复见陛下,〔师古曰:“填,音大贤反。”〕不意陛下复收之。臣常有狗马之心,〔师古曰:“思报効。”〕今病,力不能任郡事。〔师古曰:“力谓甚也。”〕臣愿为中郎,出入禁闼,补过拾遗,臣之愿也。”上曰:“君薄淮阳邪?吾今召君矣。〔师古曰:“言后即召也。”〕顾淮阳吏民不相得,〔师古曰:“顾谓思念也。”〕吾徒得君重,〔师古曰:“徒,但也。重,威重也。”〕卧而治之。”黯既辞,过大行李息,曰:“黯弃逐居郡,不得与朝廷议矣。〔师古曰:“与,读曰豫。”〕然御史大夫汤智足以距谏,诈足以饰非,非肯正为天下言,专阿主意。主意所不欲,因而毁之;主意所欲,因而誉之。好兴事,舞文法,〔如淳曰:“舞犹弄也。”〕内怀诈以御主心,外挟贼吏以为重。公列九卿不早言之何?〔师古曰:“言何不早言也。”〕公与之俱受其戮矣!”息畏汤,终不敢言。黯居郡如其故治,淮阳政清。后张汤败,上闻黯与息言,抵息罪。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。〔如淳曰:“诸侯王相在郡守上,秩真二千石。律,真二千石月得百五十斛,岁凡得千八百石耳。二千石月得百二十斛,岁凡得一千四百四十石耳。”〕居淮阳十岁而卒。
卒后,上以黯故,官其弟仁至九卿,子偃至诸侯相。黯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。安文深巧善宦,四至九卿,以河南太守卒。昆弟以安故,同时至二千石十人。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,〔服虔曰:“景帝王皇后兄也。”〕信任宏,〔苏林曰:“任,保举。”〕官亦再至九卿。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,出其下。
郑当时字庄,陈人也。其先郑君尝事项籍,籍死而属汉。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,郑君独不奉诏。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,而逐郑君。郑君死孝文时。
当时以任侠自喜,脱张羽于阸,〔服虔曰:“梁孝王将,楚相之弟也。”师古曰:“喜音许吏反。脱,音佗活反。”〕声闻梁楚闲。孝景时,为太子舍人。每五日洗沐,常置驿马长安诸郊,〔如淳曰:“郊,交道四通处也,以请宾客便。”臣瓒曰:“长安四面郊祀之处,闲静可以请宾客也。”师古曰:“二说皆非也。此谓长安城外四面之郊耳。邑外谓之郊,近郊二十里。”〕请谢宾客,夜以继日,至明旦,常恐不遍。当时好黄老言,其慕长者,如恐不称。〔师古曰:“恐不称其意。”〕自见年少官薄,然其知友皆大父行,天下有名之士也。〔师古曰:“大父谓祖父。行,音胡浪反。”〕
武帝即位,当时稍迁为鲁中尉,济南太守,江都相,至九卿为右内史。以武安魏其时议,〔师古曰:“议田蚡及窦婴事。”〕贬秩为詹事,迁为大司农。
当时为大吏,戒门下:“客至,亡贵贱亡留门者。”执宾主之礼,以其贵下人。性廉,又不治产,卬奉赐给诸公。〔师古曰:“卬,音牛向反。奉,音扶用反。”〕然其馈遗人,不过具器食。〔师古曰:“犹今言一盘食也。”〕每朝,候上闲说,未尝不言天下长者。〔师古曰:“候天子间隙之时,其所称说,皆言长者也。”〕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,诚有味其言也。〔师古曰:“推毂,言荐举人,如推毂之运转也。有味者,其言甚美也。”〕常引以为贤于己。未尝名吏,与官属言,若恐伤之。闻人之善言,进之上,唯恐后。山东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。
使视决河,自请治行五日。〔如淳曰:“治行,谓庄严。”〕上曰:“吾闻郑庄行,千里不赍粮,治行者何也?”然当时在朝,常趋和承意,〔师古曰:“趋,读曰趣。趣,向也。和,音胡卧反。”〕不敢甚斥臧否。汉征匈奴,招四夷,天下费多,财用益屈。〔师古曰:“屈,尽也,音其勿反。”〕当时为大司农,任人宾客僦,〔晋灼曰:“当时为大司农,而任使其宾客辜较作僦也。”师古曰:“僦谓受顾赁而载运也。言当时保任其宾客于司农载运也。僦,音子就反。”〕入多逋负。司马安为淮阳太守,发其事,当时以此陷罪,赎为庶人。顷之,守长史。〔如淳曰:“丞相长史也。”〕迁汝南太守,数岁,以官卒。昆弟以当时故,至二千石者六七人。
当时始与汲黯列为九卿,内行修。两人中废,宾客益落。〔师古曰:“落,散也。”〕当时死,家亡余财。
先是下邽翟公为廷尉,〔苏林曰:“邽,音圭,京兆县名也。”〕宾客亦填门,〔师古曰:“填,满也,音田。”〕及废,门外可设爵罗。〔师古曰:“言其寂静,无人行也。”〕后复为廷尉,客欲往,翟公大署其门〔师古曰:“署谓书之。”〕曰:“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;一贫一富,乃知交态;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。”〔师古曰:“见音胡电反。”〕
赞曰:张释之之守法,冯唐之论将,汲黯之正直,郑当时之推士,不如是,亦何以成名哉!杨子以为孝文亲诎帝尊以信亚夫之军,〔师古曰:“杨子,谓杨雄也。信,读曰伸。”〕曷为不能用颇、牧?彼将有激云尔。〔师古曰:“谓冯唐欲理魏尚,故以此言激文帝也。”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