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朔传第三十五

东方朔字曼倩,〔师古曰:“倩,音千见反。”〕平原厌次人也。〔师古曰:“高祖功臣表有厌次侯爰类,是则厌次之名也其来久矣,而说者乃云后汉始为县,于此致疑,斯未通也。厌,音一涉反,又音一琰反。”〕武帝初即位,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,待以不次之位,〔师古曰:“不拘常次,言超擢也。”〕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,自衒鬻者以千数,〔师古曰:“衒,行卖也。鬻亦卖也。衒,音州县之县,又音工县反。”〕其不足采者辄报闻罢。〔师古曰:“报云天子已闻其所上之书,而罢之令归。”〕朔初来,上书曰:“臣朔少失父母,长养兄嫂。年十三学书,三冬文史足用。〔如淳曰:“贫子冬日乃得学书,言文史之事足可用也。”〕十五学击剑。〔师古曰:“学剑,遥击而中之,非斩刺也。”〕十六学诗书,诵二十二万言。十九学孙吴兵法,战阵之具,钲鼓之敎,〔师古曰:“钲鼓,所以为进退士众之节也。钲,音正。”〕亦诵二十二万言。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。又常服子路之言。〔服虔曰:“无宿诺。”〕臣朔年二十二,长九尺三寸,目若悬珠,齿若编贝,〔师古曰:“编,列次也,音鞭。”〕勇若孟贲,〔师古曰:“孟贲,卫人,古之勇士也。尸子说云:‘人谓孟贲生乎?曰勇。贵乎?曰勇。富乎?曰勇。三者人之所难,而皆不足以易勇,故能慑三军,服猛兽也。’”〕捷若庆忌,〔师古曰:“王子庆忌也。射之,矢满把不能中;驷马追之不能及也。”〕廉若鲍叔,〔师古曰:“齐大夫也,与管仲分财,自取其少。而说者乃妄解云鲍焦,非也。焦自介士耳。”〕信若尾生。〔师古曰:“尾生,古之信士,与女子期于梁下,待之不至,遇水而死。一曰即微生高也。”〕若此,可以为天子大臣矣。臣朔昧死再拜以闻。”

朔文辞不逊,高自称誉,上伟之,〔师古曰:“以为大奇也。”〕令待诏公车,〔师古曰:“公车令属卫尉,上书者所诣也。”〕奉禄薄,未得省见。〔师古曰:“不被省纳,不得见于天子也。奉,音扶用反。其下并同。”〕

久之,朔绐驺朱儒,〔文颖曰:“朱儒之为驺者也。”师古曰:“朱儒,短人也。驺本厩之御驺也,后人以为骑,谓之驺骑。”〕曰:“上以若曹无益于县官,〔师古曰:“若,女也。曹,辈也。”〕耕田力作固不及人,临众处官不能治民,从军击虏不任兵事,无益于国用,徒索衣食,〔如淳曰:“索,尽也。”师古曰:“音先各反。下云索长安米亦同也。”〕今欲尽杀若曹。”朱儒大恐,啼泣。朔敎曰:“上即过,叩头请罪。”居有顷,闻上过,朱儒皆号泣顿首。上问:“何为?”对曰:“东方朔言上欲尽诛臣等。”上知朔多端,召问朔:“何恐朱儒为?”对曰:“臣朔生亦言,死亦言。朱儒长三尺余,奉一囊粟,钱二百四十。臣朔长九尺余,亦奉一囊粟,钱二百四十。朱儒饱欲死,臣朔饥欲死。臣言可用,幸异其礼;不可用,罢之,无令但索长安米。”上大笑,因使待诏金马门,稍得亲近。

上尝使诸数家射覆,〔师古曰:“数家,术数之家也。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,令闇射之,故云射覆。数,音所具反。覆,音芳目反。”〕置守宫盂下,射之,皆不能中。〔师古曰:“守宫,虫名也。术家云以器养之,食以丹砂,满七斤,捣治万杵,以点女人体,终身不灭,若有房室之事,则灭矣。言可以防闲淫逸,故谓之守宫也。今俗呼为辟宫,辟亦御扞之义耳。盂,食器也,若盋而大,今之所谓盋盂也。盋,音拨。”〕朔自赞曰:“臣尝受易,请射之。”〔师古曰:“赞,进也。”〕乃别蓍布卦而对曰:〔师古曰:“别,分也,音彼列反。”〕“臣以为龙又无角,谓之为蛇又有足,跂跂脉脉善缘壁,是非守宫即蜥蜴。”〔师古曰:“跂跂,行貌也。脉脉,视貌也。《尔雅》云‘蠑螈,蜥蜴;蜥蜴,蝘蜓,守宫’。是则一类耳。《扬雄方言》云其在泽中者谓之蜥蜴。故朔曰是非守宫则蜥蜴也。蜥,音先历反。蜴,音余赤反。蠑,音荣。螈,音原。蝘,音乌典反。蜓,音殄。”〕上曰:“善。”赐帛十匹。复使射他物,连中,辄赐帛。〔师古曰:“中,音竹仲反。其下并同。”〕

时有幸倡郭舍人,滑稽不穷,〔师古曰:“幸倡,倡优之见幸遇者也。滑音骨。滑稽,解在《公孙弘传》。”〕常侍左右,曰:“朔狂,幸中耳,非至数也。〔师古曰:“至,实也。”〕臣愿令朔复射,朔中之,臣榜百,不能中,臣赐帛。”〔师古曰:“榜,击也,音步行反。”〕乃覆树上寄生,令朔射之。朔曰:“是寠薮也。”〔苏林曰:“寠,音贫寠之寠,薮,音数钱之数。寠数,钩灌,四股钩也。”师古曰:“寠数,戴器也,以盆盛物戴于头者,则以寠数荐之,今卖白团饼人所用者是也。寄生者,芝菌之类,淋潦之日,著树而生,形有周圜象寠数者,今关中俗亦呼为寄生。非为茑之寄生寓木宛童有枝叶者也。故朔云‘著树为寄生,盆下为寠数’。明其常在盆下。今读书者不晓其意,谓射覆之物覆在盆下,辄改前‘覆守宫盂下’为盆字,失之远矣。《杨恽传》云‘鼠不容穴,衔寠数也。’盆下之物有饮食气,故鼠衔之,四股铁钩,非所衔也。”〕舍人曰:“果知朔不能中也。”朔曰:“生肉为脍,乾肉为脯;著树为寄生,盆下为寠数。”上令倡监榜舍人,舍人不胜痛,呼謈。〔服虔曰:“謈,音暴。”邓展曰:“呼,音髐箭之髐。謈,音瓜瓝之瓝。”师古曰:“邓音是也。谓痛切而叫呼也,与《田蚡传》‘呼服’音义皆同。一曰,邓音近之。謈,自冤痛之声也。舍人榜痛,乃呼云謈。今人痛甚,则称阿謈,音步高反。是故朔逐韵而嘲之云‘口无毛,声謷謷’也。”〕朔笑之曰:“咄!口无毛,声謷謷,凥益高。”〔邓展曰:“咄,音豽裘之豽也。”师古曰:“咄,叱咄之声也,音丁骨反。邓说非也。謷,音敖。”〕舍人恚曰:“朔擅诋欺天子从官,当弃巿。”〔师古曰:“诋,毁辱也,音丁礼反。”〕上问朔:“何故诋之?”对曰:“臣非敢诋之,乃与为隐耳。”〔师古曰:“隐谓隐语也。”〕上曰:“隐云何?”朔曰:“夫口无毛者,狗窦也;声謷謷者,鸟哺鷇也;〔项昭曰:“凡鸟哺子而活者为鷇,生而自啄曰雏。”师古曰:“鷇,音口豆反。”〕凥益高者,鹤俛啄也。”〔师古曰:“俛即俯字也。俯,低也。啄,鸟觜也。俛,又音免。啄,音竹救反。”〕舍人不服,因曰:“臣愿复问朔隐语,不知,亦当榜。”即妄为谐语曰:〔师古曰:“谐者,和韵之言也。”〕“令壶龃,老柏涂,伊优亚,狋吽牙。何谓也?”〔张晏曰:“龃,音樝梨之樝。”应劭曰:“狋,音银。”师古曰:“龃,音侧加反,又,壮加反。涂,音丈加反。优,音一侯反。亚,音乌加反。狋,音五伊反。吽,音五侯反。”〕朔曰:“令者,命也。壶者,所以盛也。〔师古曰:“盛,受物也,音时政反。”〕龃者,齿不正也。老者,人所敬也。柏者,鬼之廷也。〔师古曰:“言鬼神尚幽闇,故以松柏之树为廷府。”〕涂者,渐洳径也。〔师古曰:“渐洳,浸湿也。渐,音子廉反。洳,音人庶反。”〕伊优亚者,辞未定也。狋吽牙者,两犬争也。”舍人所问,朔应声辄对,变诈锋出,莫能穷者,左右大惊。上以朔为常侍郎,遂得爱幸。

久之,伏日,〔师古曰:“三伏之日也,解在《郊祀志》。”〕诏赐从官肉。大官丞日晏不来,〔师古曰:“晏,晚也。”〕朔独拔剑割肉,谓其同官曰:“伏日当蚤归,〔师古曰:“蚤古早字。”〕请受赐。”即怀肉去。大官奏之。朔入,上曰:“昨赐肉,不待诏,以剑割肉而去之,何也?”朔免冠谢。上曰:“先生起自责也。”朔再拜曰:“朔来!朔来!受赐不待诏,何无礼也!拔剑割肉,壹何壮也!割之不多,又何廉也!归遗细君,又何仁也!”〔师古曰:“细君,朔妻之名。一说,细,小也,朔自比于诸侯,谓其妻曰小君。”〕上笑曰:“使先生自责,乃反自誉!”复赐酒一石,肉百斤,归遗细君。

初,建元三年,微行始出,北至池阳,西至黄山,〔晋灼曰:“宫名,在槐里。”〕南猎长杨,东游宜春。〔师古曰:“宜春宫也,在长安城东南。说者乃以为在鄠,非也。在鄠者,自是宜春观耳,在长安城西,岂得言东游也?”〕微行常用饮酎已。〔师古曰:“酎,酒新孰以祭宗庙也。酎,音纣。解在《景纪》。”〕八九月中,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,故有“期门”之号自此始。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,常称平阳侯。〔如淳曰:“平阳侯曹寿尚帝姊,时见尊宠,故称之。”〕旦明,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,手格熊罴,驰骛禾稼稻粳之地。〔师古曰:“稻,有芒之谷揔称也。粳,其不黏者也,音庚。”〕民皆号呼骂詈,〔师古曰:“呼,音火故反。”〕相聚会,自言鄠杜令。令往,欲谒平阳侯,诸骑欲击鞭之。令大怒,使吏呵止,猎者数骑见留,乃示以乘舆物,久之乃得去。时夜出夕还,后赍五日粮,会朝长信宫,〔师古曰:“五日一朝长信宫,故赍五日粮也。长信,太后之宫也。”〕上大驩乐之。是后,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,然尚迫于太后,未敢远出。丞相御史知指,〔师古曰:“指谓天子之意也。”〕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,〔师古曰:“徼,遮绕也。循,行视也。戒备非常也。徼,音工钓反。”〕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。〔师古曰:“共,读曰供。”〕后乃私置更衣,〔师古曰:“为休息易衣之处,亦置宫人。”〕从宣曲以南十二所,〔师古曰:“宣曲,宫名,在昆明池西。”〕中休更衣,投宿诸宫,〔师古曰:“昼休更衣,夜则别宿于诸宫。”〕长扬、五柞、倍阳、宣曲尤幸。〔师古曰:“倍阳、即萯阳也,其音同耳,宫名,在鄠县也。”〕于是上以为道远劳苦,又为百姓所患,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,举籍阿城以南,〔师古曰:“举计其数而为簿籍也。阿城,本秦阿房宫也,以其墙壁崇广,故俗呼为阿城。”〕盩厔以东,宜春以西,提封顷亩,及其贾直,〔师古曰:“提封,亦谓提举四封之内,总计其数也。贾,读曰价。”〕欲除以为上林苑,属之南山。〔师古曰:“属,连也,音之欲反。”〕又诏中尉、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,欲以偿鄠杜之民。〔师古曰:“时未为京兆、冯翊、扶风,故云中尉及左右内史也。草田谓荒田未耕垦也。”〕吾丘寿王奏事,上大说称善。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时朔在傍,进谏曰:

臣闻谦逊静悫,天表之应,应之以福;〔师古曰:“悫,谨也,音口角反。”〕骄溢靡丽,天表之应,应之以异。今陛下累郎台,恐其不高也;〔师古曰:“郎,堂下周屋。”〕弋猎之处,恐其不广也。如天不为变,则三辅之地尽可以为苑,何必盩厔、鄠、杜乎!〔师古曰:“中尉及左右内史则为三辅矣,非必谓京兆、冯翊、扶风也。学者疑此言为后人所增,斯未达也。”〕奢侈越制,天为之变,上林虽小,臣尚以为大也。

夫南山,天下之阻也,南有江淮,北有河渭,其地从汧陇以东,商雒以西,〔服虔曰:“商与上雒二县也。”师古曰:“汧,汧水也。陇,陇坻也。”〕厥壤肥饶。汉兴,去三河之地,止霸产以西,都泾渭之南,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,〔师古曰:“高平曰陆,关中地高故称耳。海者,万物所出,言关中山川物产饶富,是以谓之陆海也。”〕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。其山出玉石,金、银、铜、铁,豫章、檀、柘,异类之物,不可胜原,〔师古曰:“原,本也。言说不能尽其根本。”〕此百工所取给,万民所卬足也。〔师古曰:“卬,音牛向反。”〕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,土宜薑芋,水多鼃鱼,〔师古曰:“芋,草名,其叶似藕荷而长,不圆,其根正白可食,鼃即蛙字也,似虾蟆而小,长脚,盖人亦取食之。”〕贫者得以人给家足,无饥寒之忧。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,其贾亩一金。〔师古曰:“贾,读曰价。”〕今规以为苑,绝陂池水泽之利,而取民膏腴之地,上乏国家之用,下夺农桑之业,弃成功,就败事,损耗五谷,〔师古曰:“耗,减也,音呼到反。”〕是其不可一也。且盛荆棘之林,而长养麋鹿,广狐菟之苑,大虎狼之虚,〔师古曰:“虚,读曰墟。”〕又坏人冢墓,发人室庐,令幼弱怀土而思,耆老泣涕而悲,是其不可二也。斥而营之,垣而囿之,〔师古曰:“斥,却也。”〕骑驰东西,车骛南北,〔师古曰:“乱驰曰骛。”〕又有深沟大渠,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隄之舆,〔苏林曰:“隄,限也。舆,乘舆也。无限,若言不訾也。不敢斥天子,故言舆也。”张晏曰:“一日之乐,谓田猎也。无隄之舆,谓天子富贵无隄限也。”师古曰:“张说是也。音丁奚反。”〕是其不可三也。故务苑囿之大,不恤农时,非所以彊国富人也。

夫殷作九巿之宫而诸侯畔,〔应劭曰:“纣于宫中设九巿。”〕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,〔师古曰:“楚灵王作章华之台纳亡人以实之,卒有乾溪之祸也。章华台在华容城也。”〕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。粪土愚臣,忘生触死,〔师古曰:“勿忘其生而触死罪也。”〕逆盛意,犯隆指,罪当万死,不胜大愿,愿陈泰阶六符,〔孟康曰:“泰阶,三台也。每台二星,凡六星。符,六星之符验也。”应劭曰:“黄帝泰阶六符经曰:‘泰阶者,天之三阶也。上阶为天子,中阶为诸侯公卿大夫,下阶为士庶人。上阶上星为男主,下星为女主。中阶上星为诸侯三公,下星为卿大夫。下阶上星为元士,下星为庶人。三阶平则阴阳和,风雨时,社稷神只咸获其宜,天下大安,是为太平。三阶不平,则五神乏祀,日有食之,水润不浸,稼穑不成,冬雷夏霜,百姓不宁,故治道倾。天子行暴令,好兴甲兵,修宫榭,广苑囿,则上阶为之奄奄疏阔也。’以孝武皆有此事,故朔为陈之。”〕以观天变,不可不省。

是日因奏泰阶之事,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,赐黄金百斤。然遂起上林苑,如寿王所奏云。

久之,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,〔师古曰:“虑,音庐。”〕隆虑主病困,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豫赎死罪,上许之。隆虑主卒,昭平君日骄,醉杀主傅,狱系内官。〔服虔曰:“主傅,主之官也。”如淳曰:“礼有傅姆。说者又曰傅者老大夫也,汉使中行说傅翁主也。”师古曰:“傅姆是也。服说失之。内官,署名,解在《律历志》。”〕以公主子,廷尉上请请论。〔师古曰:“论决其罪也。”〕左右人人为言:“前又入赎,陛下许之。”上曰:“吾弟老有是一子,死以属我。”〔师古曰:“老乃有子,言其晚孕育也。属,音之欲反。”〕于是为之垂涕叹息,良久曰:“法令者,先帝所造也,用弟故而诬先帝之法,吾何面目入高庙乎!又下负万民。”乃可其奏,哀不能自止,左右尽悲。朔前上寿,曰:“臣闻圣王为政,赏不避仇雠,诛不择骨肉。书曰:‘不偏不党,王道荡荡。’〔师古曰:“周书洪范之辞也。荡荡,平坦之貌。”〕此二者,五帝所重,三王所难也。陛下行之,是以四海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,天下幸甚!臣朔奉觞,昧死再拜上万岁寿。”上乃起,入省中,夕时召让朔,〔师古曰:“让,责也。”〕曰:“传曰‘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’。〔师古曰:“论语称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:‘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?’对曰:‘夫子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;乐然后笑,人不厌其笑。义然后取,人不厌其取。’”〕今先生上寿,时乎?”〔师古曰:“言所上寿岂谓时乎?”〕朔免冠顿首曰:“臣闻乐太甚则阳溢,哀太甚则阴损,阴阳变则心气动,心气动则精神散,精神散而邪气及。销忧者莫若酒,臣朔所以上寿者,明陛下正而不阿,因以止哀也。愚不知忌讳,当死。”先是,朔尝醉入殿中,小遗殿上,〔师古曰:“小遗者,小便也。”〕劾不敬。有诏免为庶人,待诏宦者署,因此时复为中郎,赐帛百匹。

初,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,〔如淳曰:“窦太后之女也,故曰窦太主也。”〕堂邑侯陈午尚之。午死,主寡居,年五十余矣,近幸董偃。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,偃年十三,随母出入主家。左右言其姣好,〔师古曰:“姣,美丽也,音狡。”〕主召见,曰:“吾为母养之。”因留第中,敎书计相马御射,〔师古曰:“计谓用算也。”〕颇读传记。至年十八而冠,出则执辔,入则侍内。为人温柔爱人,以主故,诸公接之,名称城中,号曰董君。主因推令散财交士,令中府曰:〔师古曰:“中府,掌金帛之臧者也。”〕“董君所发,一日金满百斤,钱满百万,帛满千匹,乃白之。”〔师古曰:“言不满此数者,皆恣与之。”〕安陵爰叔者,爰盎兄子也,与偃善,谓偃曰:“足下私侍汉主,挟不测之罪,将欲安处乎?”〔师古曰:“不测者,言其深也。安处,何以自安处也。一曰,身挟大罪,乃欲自安而居处者乎?”〕偃惧曰:“忧之久矣,不知所以。”〔师古曰:“以,用也。不知用何计也。”〕爰叔曰:“顾城庙远无宿宫,又有萩竹籍田,〔如淳曰:“其间虽有地,皆有萩竹籍田,无可作宿观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非也。萩即楸字也。言有楸树及竹林可游玩,而籍田所在,上又须躬亲行事,当有宿宫,故宜献此园。”〕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?〔如淳曰:“窦太主园在长门。长门在长安城东南。园可以为宿馆处所,故献之。”〕此上所欲也。如是,上知计出于足下也,则安枕而卧,长无惨怛之忧。久之不然,上且请之,于足下何如?”偃顿首曰:“敬奉敎。”入言之主,主立奏书献之。上大说,〔师古曰:“说读曰悦。”〕更名窦太主园为长门宫。主大喜,使偃以黄金百斤为爰叔寿。

叔因是为董君画求见上之策,令主称疾不朝。上往临疾,问所欲,主辞谢曰:“妾幸蒙陛下厚恩,先帝遗德,奉朝请之礼,备臣妾之仪,〔师古曰:“请音才姓反。”〕列为公主,赏赐邑入,〔师古曰:“既别得赏赐,又所食之邑入其租赋也。”〕隆天重地,死无以塞责。〔师古曰:“塞,补也。”〕一日卒有不胜洒埽之职,〔师古曰:“卒,读曰猝。洒音信,又音山豉反。”〕先狗马填沟壑,窃有所恨,不胜大愿,愿陛下时忘万事,养精游神,从中掖庭回舆,枉路临妾山林,〔应劭曰:“公主园中有山,谦不敢称第,故讬山林也。”服虔曰:“主所豫作庙陵,故曰山林。”师古曰:“山林,应说是也。不当请帝临其冢墓也。”〕得献觞上寿,娱乐左右。如是而死,何恨之有!”上曰:“主何忧?幸得愈。恐群臣从官多,大为主费。”上还。有顷,主疾愈,起谒,上以钱千万从主饮。后数日,上临山林,主自执宰敝膝,〔师古曰:“为贱者之服。”〕道入登阶就坐。坐未定,上曰:“愿谒主人翁。”主乃下殿,去簪珥,〔师古曰:“珥,珠玉饰耳者也,音饵。”〕徒跣顿首谢曰:“妾无状,〔师古曰:“状,形貌也。无状,犹言无颜面以见人也。一曰,自言所行丑恶无善状。”〕负陛下,身当伏诛。陛下不致之法,顿首死罪。”有诏谢。主簪履起,之东箱自引董君。〔师古曰:“之,往也。”〕董君绿帻傅韝,〔应劭曰:“宰人服也。”韦昭曰:“韝形如射韝,以缚左右手,于事便也。”师古曰:“绿帻,贱人之服也。傅,著也。韝即今之臂韝也。傅,读曰附。韝音工侯反。”〕随主前,伏殿下。主乃赞:〔师古曰:“赞,进也。进传谒辞。”〕“馆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谒。”〔师古曰:“胞与庖同。”〕因叩头谢,上为之起。有诏赐衣冠上。〔师古曰:“上,上坐。”〕偃起,走就衣冠。主自奉食进觞。当是时,董君见尊不名,称为“主人翁”,饮大驩乐。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缯各有数。于是董君贵宠,天下莫不闻。郡国狗马蹵鞠剑客辐凑。〔师古曰:“蹵音千六反。鞠音钜六反。解在《艺文志》。”〕董氏常从游戏北宫,驰逐平乐,观鸡鞠之会,角狗马之足,〔师古曰:“角犹校也。”〕上大欢乐之。于是上为窦太主置酒宣室,使谒者引内董君。

是时,朔陛戟殿下,〔师古曰:“持戟列陛侧。”〕辟戟而前曰:〔师古曰:“辟音频亦反。”〕“董偃有斩罪三,安得入乎?”上曰:“何谓也?”朔曰:“偃以人臣私侍公主,其罪一也。败男女之化,而乱婚姻之礼,伤王制,其罪二也。陛下富于春秋,方积思于六经,留神于王事,驰骛于唐虞,折节于三代,偃不遵经劝学,反以靡丽为右,奢侈为务,〔师古曰:“右,尊也。”〕尽狗马之乐,极耳目之欲,行邪枉之道,径淫辟之路,〔师古曰:“径,由也。辟,读曰僻。”〕是乃国家之大贼,人主之大蜮。〔师古曰:“蜮,魅也,音或。说者以为短狐,非也。短狐,射工耳,于此不当其义。今俗犹云魅蜮也。”〕偃为淫首,其罪三也。昔伯姬燔而诸侯惮,〔应劭曰:“惮,敬也。敬其节直也。”师古曰:“伯姬,宋恭姬也。遇火灾,待姆不出而死也。”〕柰何乎陛下?”上默然不应,良久曰:“吾业以设饮,后而自改。”朔曰:“不可。夫宣室者,先帝之正处也,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。故淫乱之渐,其变为篡,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,〔师古曰:“竖貂、易牙皆齐桓公臣也。管仲有病,桓公往问之曰:‘将何以敎寡人?’管仲曰:‘愿君之远易牙、竖貂。’公曰:‘易牙亨其子以快寡人,尚可疑邪?’对曰:‘人之情非不爱其子,其子之忍,又将何有于君?’公曰:‘竖貂自宫以近寡人,犹可疑邪?’对曰:‘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,其身之忍,又将何有于君?’公曰:‘诺。’管仲死,尽逐之,而公食不甘,宫不治。居三年,公曰:‘仲父不亦过乎?’于是皆复召,即反之。明年,公有病,易牙、竖貂相与作乱,塞宫门,筑高墙,不通人。有一妇人踰垣入,至公所。公曰:‘我欲食。’妇人曰:‘吾无所得。’又曰:‘我欲饮。’妇人曰:‘吾无所得。’公曰:‘何故?’对曰:‘易牙、竖貂相与作乱,塞宫门,筑高墙,不通人,故无所得。’公慨然叹涕出,曰:‘嗟乎!圣人所见岂不远哉?若死者有知,我将何面目见仲父乎!’蒙衣袂而绝乎寿宫,虫流出于户,盖以杨门之扉,三月不葬。”〕庆父死而鲁国全,〔师古曰:“庆父,鲁桓公子,庄公弟也。庄公薨,庆父杀庄公之子闵公而欲作乱,不克,奔莒。其后僖公立,以赂求之于莒,莒人归之,及密乃缢而死。僖公乃定其位。”〕管蔡诛而周室安。”上曰:“善。”有诏止,更置酒北宫,引董君从东司马门。东司马门更名东交门。〔苏林曰:“以偃从此门入,交会于内,故以名焉。”〕赐朔黄金三十斤。董君之宠由是日衰,至年三十而终。后数岁,窦太主卒,与董君会葬于霸陵。是后,公主贵人多踰礼制,自董偃始。

时天下侈靡趋末,〔师古曰:“趋,读曰趣。末谓工商之业。”〕百姓多离农亩。上从容问朔:“吾欲化民,岂有道乎?”〔师古曰:“从音千容反。”〕朔对曰:“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古之事,经历数千载,尚难言也,臣不敢陈。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时,当世耆老皆闻见之。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身衣弋绨,〔师古曰:“弋,黑色也。绨,厚缯,音徒奚反。”〕足履革舄,〔师古曰:“革,生皮也。不用柔韦,言俭率也。”〕以韦带剑,〔师古曰:“但空用韦,不加饰。”〕莞蒲为席,〔师古曰:“莞,夫离也,今谓之葱蒲。以莞及蒲为席,亦尚质也。莞音完,又音官。”〕兵木无刃,〔服虔曰:“兵器如木而无刃,言不大治兵器也。”〕衣缊无文,〔师古曰:“缊,乱絮也。言内有乱絮,上无文彩也。缊音于粉反。”〕集上书囊以为殿帷;〔师古曰:“集谓合聚也。”〕以道德为丽,以仁义为准。〔师古曰:“丽,美也。准,平法也。”〕于是天下望风成俗,昭然化之。今陛下以城中为小,图起建章,左凤阙,右神明,〔如淳曰:“阙名也。”师古曰:“凤阙,阙名。神明,台名也。”〕号称千门万户;木土衣绮绣,狗马被缋罽;〔师古曰:“缋,五彩也。罽,织毛也,即氍毹之属。”〕宫人簪瑇瑁,垂珠玑;〔师古曰:“瑇瑁,文甲也。玑,珠之不圜者。瑇音代。瑁音昧。玑音居依反,又音钜依反。”〕设戏车,敎驰逐,饰文采,丛珍怪;〔师古曰:“丛,古藂字。”〕撞万石之钟,击雷霆之鼓,〔师古曰:“言其声震大也。”〕作俳优,舞郑女。上为淫侈如此,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,事之难者也。〔师古曰:“失农谓失农业也。”〕陛下诚能用臣朔之计,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,〔应劭曰:“帐多故以甲乙第之耳。”孟康曰:“《西域传》赞云‘兴造甲乙之帐,络以随珠和璧,天子袭翠被,凭玉几,而处其中’也。”师古曰:“谓推而去之。燔,焚烧也。”〕却走马示不复用,〔师古曰:“却,退也。走马,善走之马也。”〕则尧舜之隆宜可与比治矣。易曰:‘正其本,万事理;失之豪氂,差以千里。’〔师古曰:“今易无此文,已解于上也。”〕愿陛下留意察之。”

朔虽诙笑,〔师古曰:“诙,謿戏也。诙笑,谓謿谑,发言可笑也。诙音恢。其下诙啁、诙谐并同。”〕然时观察颜色,直言切谏,上常用之。自公卿在位,朔皆敖弄,无所为屈。〔师古曰:“敖,读曰傲。为音于伪反。”〕

上以朔口谐辞给,〔师古曰:“给,捷也。”〕好作问之。〔师古曰:“故动作之而问以言辞也。”〕尝问朔曰:“先生视朕何如主也?”朔对曰:“自唐虞之隆,成康之际,未足以谕当世。臣伏观陛下功德,陈五帝之上,在三王之右。〔师古曰:“右亦高上也。”〕非若此而已,诚得天下贤士,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。譬若以周邵为丞相,〔师古曰:“周公旦、邵公奭二人也。”〕孔丘为御史大夫,〔应劭曰:“御史大夫职典制度文章。”〕太公为将军,〔师古曰:“太公,吕望也。知战陈征伐之事,故云为将军。”〕毕公高拾遗于后,〔师古曰:“毕公高,文王之子也,为周太师,故云拾遗也。”〕弁严子为卫尉,〔师古曰:“以其有勇。”〕皋陶为大理,〔师古曰:“以其作士,士亦理官。”〕后稷为司农,〔师古曰:“主播种。”〕伊尹为少府,〔应劭曰:“伊尹善亨割,大官属少府,故令作之也。”〕子赣使外国,〔师古曰:“以其有辩说。”〕颜闵为博士,〔师古曰:“颜回、闵子骞为皆有德行也。”〕子夏为太常,〔师古曰:“以有文学故为太常也。而应劭以子夏两字揔合为夔,解云夔知乐,故可以为太常,此说非也。”〕益为右扶风,〔应劭曰:“益作舜虞,掌山泽之官也。诸苑多在右扶风,故令作之。”〕季路为执金吾,〔师古曰:“亦以有勇力。”〕契为鸿胪,〔应劭曰:“禼作司徒,敬敷五敎。是时诸侯王治民,鸿胪主诸侯王也。”师古曰:“契,读与禼同,字本作偰,盖后从省耳。”〕龙逢为宗正,〔师古曰:“关龙逢,桀之臣也,忠谏而死也。以其直,无所阿私。”〕伯夷为京兆,〔应劭曰:“帝曰‘伯夷,汝作秩宗。’秩宗,主郊庙。京兆与太常同典斋祀,故令为之。”〕管仲为冯翊,〔应劭曰:“管仲定民之居,寄军令于内政,终令匡霸,故令为冯翊也。”〕鲁般为将作,〔师古曰:“以其巧也。般与班同。”〕仲山甫为光禄,〔晋灼曰:“光禄,主三大夫谏正之官,取其柔亦不茹,刚亦不吐。”〕申伯为太仆,〔应劭曰:“申伯,周宣王之舅也。太仆主大驾亲御,职又密近,故用亲亲也。”〕延陵季子为水衡,〔应劭曰:“水衡主池苑。季子,吴人,故使为之。”师古曰:“季子即吴公子札。”〕百里奚为典属国,〔应劭曰:“奚,秦人。秦近西戎,晓其风俗,故令为之。”〕柳下惠为大长秋,〔师古曰:“惠,鲁大夫展禽也。食采柳下,谥曰惠。以其贞絜,故为大长秋。”〕史鱼为司直,〔师古曰:“史鱼,卫大夫史鰌也。论语称孔子曰‘直哉史鱼,邦有道如矢,邦无道如矢’。”〕蘧伯玉为太傅,〔如淳曰:“太傅傅人主使无过。伯玉欲寡其过,故令为之。”师古曰:“蘧伯玉,卫大夫也,名瑗。蘧音渠。”〕孔父为詹事,〔应劭曰:“孔父正色而立于朝,则莫敢过而致难乎其君,故为詹事。”师古曰:“孔父,宋大夫也。父,读曰甫。”〕孙叔敖为诸侯相,子产为郡守,〔师古曰:“善治邦邑也。”〕王庆忌为期门,〔应劭曰:“以其劲捷,可为期门郎也。”师古曰:“王庆忌即王子庆忌也。”〕夏育为鼎官,〔或曰:“夏育,卫人,力举千钧。鼎官,今殿前举鼎者也。”〕羿为旄头,〔应劭曰:“羿善射,故令为旄头。今以羽林为之,发正上向而长衣绣衣,在乘舆车前。”师古曰:“羿音诣。”〕宋万为式道候。”〔师古曰:“万,宋闵公臣,亦有勇力也。式,表也。表道之候,若今之武候引驾。”〕上乃大笑。

是时朝廷多贤材,上复问朔:“方今公孙丞相、儿大夫、〔师古曰:“公孙弘及儿宽也。儿音五奚反。”〕董仲舒、夏侯始昌、司马相如、吾丘寿王、主父偃、朱买臣、严助、汲黯、胶仓、终军、严安、徐乐、司马迁之伦,皆辩知闳达,溢于文辞,〔师古曰:“溢者,言其有余也。”〕先生自视,何与比哉?”〔师古曰:“何与犹言何如也。”〕朔对曰:“臣观其臿齿牙,树颊胲,〔师古曰:“颊肉曰胲,音改。”〕吐唇吻,擢项颐,〔师古曰:“颐,颔下也,音怡。”〕结股脚,连脽凥,〔师古曰:“脽,臂也,音谁。”〕遗蛇其迹,行步偊旅,〔师古曰:“遗蛇犹逶迱也。偊旅,曲躬貌也。蛇音移。偊音禹。”〕臣朔虽不肖,尚兼此数子者。”朔之进对澹辞,皆此类也。〔师古曰:“澹,古赡字也。赡,给也。”〕

武帝既招英俊,程其器能,用之如不及。〔师古曰:“程谓量计之也。如不及者,恐失之也。”〕时方外事胡越,内兴制度,国家多事,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,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,而朔尝至太中大夫,后常为郎,与枚皋、郭舍人俱在左右,诙啁而已。〔师古曰:“啁与謿同,音竹交反。”〕久之,朔上书陈农战彊国之计,因自讼独不得大官,欲求试用。其言专商鞅、韩非之语也,指意放荡,颇复诙谐,辞数万言,终不见用。朔因著论,设客难己,用位卑以自慰谕。其辞曰:

客难东方朔曰:“苏秦、张仪一当万乘之主,而都卿相之位,〔如淳曰:“都,居也。”〕泽及后世。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,慕圣人之义,讽诵诗书百家之言,不可胜数,著于竹帛,唇腐齿落,服膺而不释,〔师古曰:“服膺,俯服其胸臆也。释,废置也。”〕好学乐道之效,明白甚矣;自以智能海内无双,则可谓博闻辩智矣。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,旷日持久,官不过侍郎,位不过执戟,意者尚有遗行邪?〔师古曰:“可遗之行,言不尽善也。”〕同胞之徒无所容居,其故何也?”〔苏林曰:“胞音胞胎之胞也,言亲兄弟。”〕

东方先生喟然长息,仰而应之曰:“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。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,岂可同哉?夫苏秦、张仪之时,周室大坏,诸侯不朝,力政争权,相禽以兵,并为十二国,〔师古曰:“十二国,谓鲁、卫、齐、楚、宋、郑、魏、燕、赵、中山、秦、韩也。”〕未有雌雄,得士者彊,失士者亡,故谈说行焉。身处尊位,珍宝充内,外有廪仓,泽及后世,子孙长享。今则不然。圣帝流德,天下震慑,〔师古曰:“慑,恐也,音之涉反。”〕诸侯宾服,连四海之外以为带,〔师古曰:“言如带之相连也。”〕安于覆盂,〔师古曰:“言不可倾摇。”〕动犹运之掌,〔师古曰:“言至易。”〕贤不肖何以异哉?遵天之道,顺地之理,物无不得其所;故绥之则安,动之则苦;尊之则为将,卑之则为虏;抗之则在青云之上,抑之则在深泉之下;用之则为虎,不用则为鼠;虽欲尽节效情,安知前后?夫天地之大,士民之众,竭精谈说,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,悉力募之,困于衣食,或失门户。〔师古曰:“言不得所由入也。一曰,谓被诛戮,丧其家室也。”〕使苏秦、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,曾不得掌故,安敢望常侍郎乎!故曰时异事异。

虽然,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!诗云:‘鼓钟于宫,声闻于外。’〔师古曰:“小雅白华之诗也。言苟有于中,必形于外也。”〕‘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天。’〔师古曰:“小雅鹤鸣之诗也。言处卑而声彻其高远。”〕苟能修身,何患不荣!太公体行仁义,七十有二,乃设用于文武,得信厥说,〔师古曰:“设,施也。信,读曰伸。”〕封于齐,七百岁而不绝。此士所以日夜孳孳,敏行而不敢怠也。〔师古曰:“孳与孜同。敏,勉也。”〕辟若鶺鸰,飞且鸣矣。〔师古曰:“鶺鸰,雍渠,小青雀也,飞则鸣,行则摇,言其勤苦也。辟,读曰譬。鶺,音脊。鸰,音零。”〕传曰:‘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,〔师古曰:“辍,止也。”〕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,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。’〔师古曰:“匈匈,讙议之声。”〕‘天有常度,地有常形,君子有常行;君子道其常,小人计其功。’〔师古曰:“道,由也。”〕诗云:‘礼义之不愆,何恤人之言?’〔师古曰:“逸诗也。愆,过也。恤,忧也。”〕故曰:‘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,〔师古曰:“徒,众也。”〕冕而前旒,所以蔽明;黈纩充耳,所以塞聪。’〔如淳曰:“黈音工苟反。谓以玉为瑱,用黈纩县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如说非也。黈,黄色也。纩,绵也。以黄绵为丸,用组悬之于冕,垂两耳旁,示不外听,非玉瑱之县也。”〕明有所不见,聪有所不闻,举大德,赦小过,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。〔师古曰:“论语仲弓问政于孔子,孔子曰:‘赦小过,举贤才。’周公谓鲁公曰:‘故旧无大故,则不弃也,毋求备于一人。’故朔引此言也。士有百行,功过相除,不可求备也。”〕枉而直之,使自得之;优而柔之,使自求之;揆而度之,使自索之。〔师古曰:“枉,曲也。索亦求也。度音徒各反。”〕盖圣人敎化如此,欲自得之;自得之,则敏且广矣。〔师古曰:“敏,疾也。”〕

今世之处士,魁然无徒,廓然独居,〔师古曰:“魁,读曰块。”〕上观许由,下察接舆,计同范蠡,忠合子胥,〔师古曰:“许由,尧让以天下而耻闻之。楚狂接舆阳狂匿迹。范蠡佐句践,功成而退。子胥忠谏,至死不易。”〕天下和平,与义相扶,寡耦少徒,固其宜也,〔师古曰:“耦,合也。徒,众也。”〕子何疑于我哉?若夫燕之用乐毅,秦之任李斯,郦食其之下齐,说行如流,曲从如环,所欲必得,功若丘山,海内定,国家安,是遇其时也,子又何怪之邪!语曰‘以筦窥天,以蠡测海,〔服虔曰:“筦音管。”张晏曰:“蠡,瓠瓢也。”师古曰:“筦,古管字。蠡音来奚反。瓢音平摇反。”〕以莛撞钟’,〔文颖曰:“谓槀莛也。”师古曰:“音唐丁反。”〕岂能通其条贯,考其文理,发其音声哉!〔师古曰:“考,究也。”〕繇是观之,譬犹鼱鼩之袭狗,〔服虔曰:“音纵劬。”如淳曰:“鼱鼩,小鼠也,音精劬。”〕孤豚之咋虎,〔师古曰:“孤豚,孤特之豚也。咋,啮也,音仕客反。”〕至则靡耳,何功之有?〔师古曰:“靡,碎灭也。耳,语辞。”〕今以下愚而非处士,虽欲勿困,固不得已,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或于大道也。”

又设非有先生之论,其辞曰:

非有先生仕于吴,进不称往古以厉主意,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,默然无言者三年矣。吴王怪而问之,曰:“寡人获先人之功,寄于众贤之上,夙兴夜寐,未尝敢怠也。今先生率然高举,远集吴地,〔师古曰:“率然犹飒然。”〕将以辅治寡人,诚窃嘉之,体不安席,食不甘味,目不视靡曼之色,耳不听钟鼓之音,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。〔师古曰:“流,末流也,犹言余论也。”〕今先生进无以辅治,退不扬主誉,窃不为先生取之也。盖怀能而不见,是不忠也;见而不行,主不明也。〔师古曰:“见,显也。”〕意者寡人殆不明乎?”非有先生伏而唯唯。〔师古曰:“唯唯,恭应也,音弋癸反。”〕吴王曰:“可以谈矣,寡人将竦意而览焉。”〔师古曰:“竦,企待也。”〕先生曰:“於戏!〔师古曰:“於,读曰乌。戏,读曰呼。”〕可乎哉?可乎哉?〔师古曰:“言不可。”〕谈何容易!〔师古曰:“不见宽容,则事不易,故曰何容易也。易,弋豉反。”〕夫谈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,〔师古曰:“悖,逆也。拂,违戾也。悖音布内反。拂音佛。”〕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非有明王圣主,孰能听之?”吴王曰:“何为其然也?‘中人已上可以语上也。’〔师古曰:“引论语载孔子之言。中品之人则可以与言上道也。”〕先生试言,寡人将听焉。”

先生对曰:“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,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,此二臣者,皆极虑尽忠,闵主泽不下流,而万民骚动,〔师古曰:“闵,病也。”〕故直言其失,切谏其邪者,将以为君之荣,除主之祸也。今则不然,反以为诽谤君之行,无人臣之礼,〔师古曰:“不省其忠而被以此罪也。”〕果纷然伤于身,蒙不辜之名,〔师古曰:“蒙,被也。”〕戮及先人,为天下笑,故曰谈何容易!是以辅弼之臣瓦解,而邪谄之人并进,遂及蜚廉、恶来革等。〔苏林曰:“二人皆纣时邪佞人也。”孟康曰:“蜚廉善走。”师古曰:“蜚,古飞字。”〕二人皆诈伪,巧言利口以进其身,阴奉琱瑑刻镂之好以纳其心。〔师古曰:“琱与彫同,画也。瑑谓刻为文也,音篆。”〕务快耳目之欲,以苟容为度。遂往不戒,身没被戮,宗庙崩阤,国家为虚,〔师古曰:“阤,穨也。音直氏反。虚,读曰墟。”〕放戮圣贤,亲近谗夫。诗不云乎?‘谗人罔极,交乱四国’〔师古曰:“《小雅·青蝇》之诗也。解在《戾太子传》。”〕,此之谓也。故卑身贱体,说色微辞,〔师古曰:“说,读曰悦。”〕愉愉咰咰,终无益于主上之治,〔师古曰:“愉愉,颜色和也。呴呴,言语顺也。呴音许于反。”〕则志士仁人不忍为也。将俨然作矜严之色,深言直谏,上以拂主之邪,下以损百姓之害,〔师古曰:“拂与弼同。损,减也。”〕则忤于邪主之心,历于衰世之法。〔师古曰:“忤,逆也。历犹经也,离也。”〕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,遂居深山之闲,积土为室,编蓬为户,弹琴其中,以咏先王之风,亦可以乐而忘死矣。是以伯夷叔齐避周,饿于首阳之下,后世称其仁。如是,邪主之行固足畏也,故曰谈何容易!”

于是吴王惧然易容,〔师古曰:“惧然,失守之貌也。惧音居具反。”〕捐荐去几,危坐而听。〔师古曰:“捐荐席而去,冯几自贬损也。”〕先生曰:“接舆避世,箕子被发阳狂,〔师古曰:“解并在《邹阳传》。”〕此二人者,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。使遇明王圣主,得清燕之閒,宽和之色,〔师古曰:“閒读曰闲。閒,暇也。”〕发愤毕诚,〔师古曰:“毕,尽也。”〕图画安危,揆度得失,〔师古曰:“图,谋;画,计也。”〕上以安主体,下以便万民,则五帝三王之道可几而见也。〔师古曰:“几,庶几。”〕故伊尹蒙耻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,〔师古曰:“蒙,冒也,犯也。”〕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文王。心合意同,谋无不成,计无不从,诚得其君也。深念远虑,引义以正其身,推恩以广其下,本仁祖义,〔师古曰:“以仁为本,以义为始。”〕襃有德,禄贤能,诛恶乱,总远方,一统类,美风俗,此帝王所由昌也。上不变天性,下不夺人伦,则天地和洽,远方怀之,故号圣王。臣子之职既加矣,于是裂地定封,爵为公侯,传国子孙,名显后世,民到于今称之,以遇汤与文王也。太公、伊尹以如此,龙逢、比干独如彼,岂不哀哉!故曰谈何容易!”

于是吴王穆然,〔张晏曰:“穆音默。”师古曰:“穆然,静思貌。”〕俛而深惟,仰而泣下交颐,曰:“嗟乎!余国之不亡也,緜緜连连,殆哉,世之不绝也!”〔师古曰:“殆,危也。”〕于是正明堂之朝,齐君臣之位,举贤材,布德惠,施仁义,赏有功;躬节俭,减后宫之费,损车马之用;放郑声,远佞人,〔师古曰:“远,离也,音于万反。”〕省庖厨,去侈靡;卑宫馆,坏苑囿,填池堑,以予贫民无产业者;开内臧,振贫穷,存耆老,恤孤独;薄赋敛,省刑辟。行此三年,海内晏然,天下大洽,阴阳和调,万物咸得其宜;国无灾害之变,民无饥寒之色,家给人足,畜积有余,囹圉空虚;〔师古曰:“畜,读曰蓄。”〕凤凰来集,麒麟在郊,甘露既降,朱草萌牙;远方异俗之人向风慕义,各奉其职而来朝贺。故治乱之道,存亡之端,若此易见,而君人者莫肯为也,臣愚窃以为过。故诗云:“王国克生,惟周之桢,济济多士,文王以宁。”〔师古曰:“大雅文王之诗也。言文王之国生此多士为周室桢干之臣,所以安宁也。”〕此之谓也。

朔之文辞,此二篇最善。其余有封泰山,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,屏风,殿上柏柱,平乐观赋猎,八言、七言上下,〔晋灼曰:“八言、七言诗,各有上下篇。”〕从公孙弘借车,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。〔师古曰:“刘向别录所载。”〕世所传他事皆非也。〔师古曰:“谓如《东方朔别传》及俗用五行时日之书,皆非实事也。”〕

赞曰:刘向言少时数问长老贤人通于事及朔时者,〔师古曰:“与朔同时也。”〕皆曰朔口谐倡辩,不能持论,喜为庸人诵说,〔师古曰;“喜音许吏反。为音于伪反。”〕故令后世多传闻者。而杨雄亦以为朔言不纯师,行不纯德,其流风遗书蔑如也。〔师古曰:“言辞义浅薄,不足称也。”〕然朔名过实者,以其诙达多端,不名一行,应谐似优,不穷似智,正谏似直,秽德似隐。非夷齐而是柳下惠,戒其子以上容:〔师古曰:“容身避害也。”〕“首阳为拙,〔应劭曰:“伯夷、叔齐不食周粟,饿死首阳山,为拙。”〕柱下为工;〔应劭曰:“老子为周柱下史,朝隐,故终身无患,是为工也。”〕饱食安步,以仕易农;依隐玩世,诡时不逢”。〔如淳曰:“依违朝隐,乐玩其身于一世也。反时直言正谏,则与富贵不相逢矣。”臣瓒曰:“行与时诡而不逢祸害也。”师古曰:“瓒说是也。诡,违也。”〕其滑稽之雄乎!〔师古曰:“雄谓为之长帅也。”〕朔之诙谐,逢占射覆,〔如淳曰:“逢占,逢人所问而占之也。”师古曰:“此说非也。逢占,逆占事,犹云逆刺也。”〕其事浮浅,行于众庶,童儿牧竖莫不眩燿。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,故详录焉。〔师古曰:“言此传所以详录朔之辞语者,为俗人多以奇异妄附于朔故耳。欲明传所不记,皆非其实也。而今之为汉书学者,犹更取他书杂说,假合东方朔之事以博异闻,良可叹矣。他皆类此。著音直略反。”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