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史公自序第七十

昔在颛顼,命南王重以司天[1],北正黎以司地[2]。唐虞之际,绍重黎之后[3],使复典之,至于夏商,故重黎氏世序天地。其在周,程伯林甫其后也。当周宣王时,失其守而为司马氏。司马氏世典周史[4]。惠襄之间,司马氏去周适晋[5]。晋中军随会奔秦,而司马氏入少梁。

自司马氏去周适晋,分散,或在卫,或在赵,或在秦。其在卫者,相中山。在赵者,以传剑论显[6],蒯聩其后也。在秦者名错,与张仪争论[7],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,遂拔,因而守之。错孙靳,事武安君白起。而少梁更名曰夏阳。靳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[8],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,葬于华池。靳孙昌,昌为秦主铁官,当始皇之时。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。诸侯之相王[9],王卬于殷[10]。汉之伐楚,卬归汉,以其地为河内郡。昌生无泽,无泽为汉市长。无泽生喜,喜为五大夫,卒,皆葬高门。喜生谈,谈为太史公。

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[11],受《易》于杨何,习道论于黄子[12]。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[13],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[14],乃论六家之要指曰[15]

《易·大传》:“天下一致而百虑,同归而殊涂[16]。”夫阴阳、儒、墨、名、法、道德,此务为治者也[17],直所从言之异路[18],有省不省耳[19],尝窃观阴阳之术,大祥而众忌讳[20],使人拘而多所畏;然其序四时之大顺[21],不可失也。儒者博而寡要,劳而少功,是以其事难尽从;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,列夫妇长幼之别,不可易也。墨者俭而难遵,是以其事不可遍循;然其强本节用,不可废也。法家严而少恩;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,不可改矣。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[22];然其正名实,不可不察也。道家使人精神专一,动合无形,赡足万物[23]。其为术也,因阴阳之大顺[24],采儒墨之善,撮名法之要[25],与时迁移,应物变化,立俗施事,无所不宜,指约而易操,事少而功多。儒者则不然。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,主倡而臣和,主先而臣随。如此则主劳而臣逸。至于大道之要,去健羡[26],绌聪明[27],释此而任术。夫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。形神骚动,欲与天地长久,非所闻也。

夫阴阳四时、八位、十二度、二十四节各有教令[28],顺之者昌,逆之者不死则亡,未必然也,故曰“使人拘而多畏。”夫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此天道之大经也[29],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,故曰“四时之大顺,不可失也。”

夫儒者以《六艺》为法[30]。《六艺》经传以千万数[31],累世不能通其学,当年不能究其礼[32],故曰“博而寡要,劳而少功。”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,序夫妇长幼之别,虽百家弗能易也。

墨者亦尚尧舜道,言其德行曰:“堂高三尺,土阶三等[33],茅茨不翦[34],采椽不刮。食土簋[35],啜土刑[36],粝粱之食,藜藿之羹[37]。夏日葛衣,冬日鹿裘。”其送死,桐棺三寸,举音不尽其哀。教丧礼,必以此为万民之率[38]。使天下法若此[39],则尊卑无别也。夫世异时移,事业不必同,故曰“俭而难遵。”要曰强本节用,则人给家足之道也[40]。此墨子之所长,虽百家弗能废也。

法家不别亲疏,不殊贵贱[41],一断于法,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。[42]可以行一时之计,而不可长用也,故曰“严而少恩”。若尊主卑臣,明分职不得相逾越[43],虽百家弗能改也。

名家苛察缴绕[44],使人不得反其意,专决于名而失人情,故曰“使人俭而善失真”。若夫控名责实[45],参伍不失[46],此不可不察也。

道家无为,又曰无不为[47],其实易行,其辞难知。其术以虚无为本,以因循为用[48]。无成势[49]无常形,故能究万物之情。不为物先,不为物后[50],故能为万物主[51]。有法无法,因时为业[52];有度无度,因物与合[53]。故曰“圣人不朽,时变是守。虚者道之常也,因者君之纲”也[54]。群臣并至,使各自明也。其实中其声者,谓之端[55],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[56]。窾言不听,奸乃不生,贤不肖自分,白黑乃形。在所欲用耳,何事不成。乃合大道,混混冥冥。光燿天下[57],复反无名[58]。凡人所生者神也,所托者形也。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,形神离则死。死者不可复生,离者不可复反,故圣人重之。由是观之,神者生之本也,形者生之具也。不先定其神(形),而曰“我有以治天下”何由哉?

太史公既掌天官,不治民。有子曰迁。

迁生龙门,耕牧河山之阳。年十岁则诵古文[59]。二十而南游江、淮,上会稽,探禹穴,窥九疑,浮于沅、湘[60];北涉汶、泗,讲业齐、鲁之都[61],观孔子之遗风,乡射邹、峄[62];厄困鄱、薛、彭城,过梁、楚以归。于是迁仕为郎中,奉使西征巴、蜀以南,南略邛、笮、昆明[63],还报命[64]

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[65],而太史公留滞周南,不得与从事[66],故发愤且卒[67]。而子迁适使反,见父于河洛之间。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:“余先周室之太史也。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,典天官事。后世中衰,绝于予乎?汝复为太史,则续吾祖矣。今天子接千岁之统,封泰山,而余不得从行,是命也夫,命也夫!余死,汝必为太史;为太史,无忘吾所欲论著矣[68]。且夫孝始于事亲,中于事君,终于立身。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此孝之大者。夫天下称诵周公,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,宣周邵之风,达太王王季之思虑,爰及公刘,以尊后稷也。幽厉之后,王道缺,礼乐衰,孔子脩旧起废,论《诗》《书》,作《春秋》,则学者至今则之[69]。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[70],而诸侯相兼,史记放绝[71]。今汉兴,海内一统,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[72],余为太史而弗论载,废天下之史文,余甚惧焉,汝其念哉!”迁俯首流涕曰:“小子不敏,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[73],弗敢阙[74]。”

卒三岁而迁为太史公,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[75]。五年而当太初元年[76],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,天历始改[77],建于明堂[78],诸神受纪[79]

太史公曰:“先人有言[80]:‘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。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,而能绍明世,正《易经》,继《春秋》,本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、之际[81]?’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让焉[82]。”

上大夫壶遂曰:“昔孔子何为而作《春秋》哉?”太史公曰:“余闻董生曰[83]:‘周道衰废,孔子为鲁司寇,诸侯害之,大夫壅之[84]。孔子知言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[85],以为天下仪表,贬天子,退诸侯,讨大夫,以达王事而已矣。’子曰:‘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[86]’。夫《春秋》,上明三王之道[87],下辨人事之纪[88],别嫌疑,明是非,定犹豫,善善恶恶,贤贤贱不肖,存亡国,继绝世,补敝起废,王道之大者也。《易》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,故长于变;《礼》经纪人伦[89],故长于行;《书》记先王之事,故长于政;《诗》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,故长于风[90];《乐》乐所以立,故长于和;《春秋》辩是非,故长于治人。是故《礼》以节人,《乐》以发和,《书》以道事,《诗》以达意,《易》以道化,《春秋》以道义。拨乱世反之正,莫近于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文成数万,其指数千。万物之散聚皆在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之中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[91],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。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故《易》曰‘失之豪厘[92],差以千里’。故曰‘臣弑君,子弑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渐久矣。’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谗而弗见,后有贼而不知[93]。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经事而不知其宜,遭变事而不知其权[94]。为人君父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蒙首恶之名。为人臣子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义者,必陷篡弑之诛,死罪之名。其实皆以为善,为之不知其义,被之空言而不敢辞[95]。夫不通礼义之旨,至于君不君[96]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则犯[97],臣不臣则诛,父不父则无道,子不子则不孝。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过也。以天下之大过予之,则受而弗敢辞。故《春秋》者,礼义之大宗也。夫礼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后;法之所为用者易见,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。”

壶遂曰:“孔子之时,上无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《春秋》,垂空文以断礼义[98],当一王之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职,万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[99],夫子所论,欲以何明?”

太史公曰:“唯唯,否否,不然[100]。余闻之先人曰:‘伏羲至纯厚[101],作《易》八卦。尧舜之盛,《尚书》载之,礼乐作焉。汤武之隆,诗人歌之。《春秋》采善贬恶,推三代之德,褒周室,非独刺讥而已也。’汉兴以来,至明天子,获符瑞[102],封禅,改正朔[103],易服色,受命于穆清[104],泽流罔极[105],海外殊俗,重译款塞[106],请来献见者,不可胜道。臣下百官力诵圣德,犹不能宣尽其意。且士贤能而不用,有国者之恥,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,有司之过也。且余尝掌其官,废明圣盛德不载,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,堕先人所言[107],罪莫大焉。余所谓述故事,整齐其世传,非所谓作也,而君比之于《春秋》,谬矣。”

于是论次其文[108]。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[109],幽于缧绁[110]。乃喟然而叹曰:“是余之罪也夫!是余之罪也夫!身毁不用矣。”退而深惟曰[111]:“夫《诗》《书》隐约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[112]。昔西伯拘羑里[113],演《周易》;孔子厄陈蔡[114],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[115],著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[116];孙子膑脚[117],而论兵法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[118]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[119];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”于是卒述陶唐以来,至于麟止[120],自黄帝始。

维昔黄帝,法天则地,四圣遵序[121],各成法度;唐尧逊位[122],虞舜不台[123];厥美帝功[124],万世载之。作《五帝本纪》第一。

维禹之功,九州攸同[125],光唐虞际,德流苗裔[126];夏桀淫骄,乃放鸣条。作《夏本纪》第二。

维契作商[127],爰乃成汤;太甲居桐,德盛阿衡;武丁得说,乃称高宗;帝辛湛湎[128],诸侯不享[129]。作《殷本纪》第三。

维弃作稷,德盛西伯;武王牧野[130],实抚天下;幽厉昏乱,既丧酆镐;陵迟至赧[131],洛邑不祀[132]。作《周本纪》第四。

维秦之先[133],伯翳佐禹[134];穆公思义,悼豪之旅[135];以人为殉,诗歌《黄鸟》[136];昭襄业帝[137]。作《秦本纪》第五。

始皇即立,并兼六国;销锋铸鐻[138],维偃干革[139],尊号称帝,矜武任力[140];二世受运,子婴降虏。作《始皇本纪》第六。

秦失其道,豪桀并扰;项梁业之,子羽接之[141];杀庆救赵[142],诸侯立之;诛婴背怀,天下非之。作《项羽本纪》第七。

子羽暴虐,汉行功德;愤发蜀汉,还定三秦;诛籍业帝,天下惟宁,改制易俗。作《高祖本纪》第八。

惠之早霣[143],诸吕不台;崇强禄、产[144],诸侯谋之;杀隐幽友[145],大臣洞疑[146],遂及宗祸[147]。作《吕太后本纪》第九。

汉既初兴,继嗣不明[148],迎王践祚[149],天下归心;蠲除肉刑[150],开通关梁[151],广恩博施,厥称太宗。作《孝文本纪》第十。

诸侯骄恣,吴首为乱[152],京师行诛,七国伏辜[153],天下翕然[154],大安殷富。作《孝景本纪》第十一。

汉兴五世[155],隆在建元[156],外攘夷狄,内脩法度,封禅,改正朔,易服色。作《今上本纪》第十二[157]

维三代尚矣[158],年纪不可考,盖取之谱牒旧闻[159],本于兹,于是略推,作《三代世表》第一。

幽厉之后,周室衰微,诸侯专政,《春秋》有所不纪[160];而谱牒经略[161],五霸更盛衰[162],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,作《十二诸侯年表》第二。

春秋之后,陪臣秉改[163],强国相王[164];以至于秦,卒并诸夏,灭封地,擅其号。作《六国年表》第三。

秦既暴虐,楚人发难,项氏遂乱,汉乃扶义征伐;八年之间,天下三嬗[165],事繁变众,故详著《秦楚之际月表》第四。

汉兴已业,至于太初百年,诸侯废立分削,谱纪不明,有司靡踵[166],强弱之原云以世。作《汉兴已来诸侯年表》第五。

维高祖元功,辅臣股肱[167],剖符而爵[168],泽流苗裔,忘其昭穆[169],或杀身陨国。作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》第六。

惠景之间,维申功臣宗属爵邑[170],作《惠景间侯者年表》第七。

北讨强胡,南诛劲越,征伐夷蛮,武功爰列[171]。作《建元以来侯者年表》第八。

诸侯既强,七国为从[172];子弟众多,无爵封邑,推恩行义[173],其势销弱[174],德归京师[175]。作《王子侯者年表》第九[176]

国有贤相良将,民之师表也。维见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,贤者记其治[177],不贤者彰其事[178]。作《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》第十。

维三代之礼,所损益各殊务[179],然要以近性情,通王道[180],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[181],略协古今之变[182]。作《礼书》第一。

乐者,所以移风易俗也。自《雅》《颂》声兴[183],则已好郑卫之音[184],郑卫之音所从来久矣。人情之所感,远俗则怀[185]。比《乐书》以述来古[186],作《乐书》第二。

非兵不强[187],非德不昌,黄帝、汤、武以兴,桀、纣、二世以崩,可不慎欤?《司马法》所从来尚矣[188],太公、孙、吴、王子能绍而明之,切近世[189],极人变[190]。作《律书》第三。

律居阴而治阳,历居阳而治阴,律历更相治,间不容翲忽[191]。五家之文怫异[192],维太初之元论。作《历书》第四。

星气之书,多杂禨祥[193],不经[194];推其文,考其应,不殊。比集论其行事[195],验于轨度以次[196],作《天官书》第五。

受命而王,封禅之符罕用,用则万灵罔不禋祀[197]。追本诸神名山大川礼[198],作《封禅书》第六。

维禹浚川,九州攸宁;爰及宣防[199],决渎通沟。作《河渠书》第七。

维币之行,以通农商;其极则玩巧,并兼兹殖[200],争于机利,去本趋末[201]。作《平准书》以观事变,第八。

太伯避历[202],江蛮是适;文武攸兴,古公王迹。阖庐弑僚,宾服荆梦[203];夫差克齐,子胥鸱夷[204];信嚭亲越,吴国既灭。嘉伯之让,作《吴世家》第一。

申、吕肖矣[205],尚父侧微[206],卒归西伯,文武是师;功冠群公,缪权于幽[207];番番黄发[208],爰飨营丘[209]。不背柯盟[210],桓公以昌,九合诸侯,霸功显彰。田阚争宠,姜姓解亡。嘉父之谋,作《齐太公世家》第二。

依之违之,周公绥之[211];愤发文德,天下和之[212];辅翼成王,诸侯宗周。隐桓之际,是独何哉?三桓争强[213],鲁乃不昌。嘉旦《金縢》[214],作《周公世家》第三[215]

武王克纣,天下未协而崩。成王既幼,管蔡疑之,淮夷叛之,于是召公率德[216],安集王室以宁东土。燕(易)〔哙〕之禅[217],乃成祸乱。嘉《甘棠》之诗[218],作《燕世家》第四。

管蔡相武庚,将宁旧商;及旦摄政,二叔不飨[219];杀鲜放度[220],周公为盟;大任十子,周以宗强。嘉仲悔过,作《管蔡世家》第五。

王后不绝,禹舜是说[221]:维德休明[222],苗裔蒙烈[223]。百世享祀,爰周陈杞,楚实灭之[224]。齐田既起,舜何人哉?作《陈杞世家》第六。

收殷余民,叔封始邑,申以商乱[225],《酒》《材》是告[226],及朔之生,卫顷不宁;南子恶蒯聩,子父易名[227]。周德卑微,战国既强,卫以小弱,角独后亡。嘉彼《康诰》,作《卫世家》第七[228]

嗟箕子乎!嗟箕子乎!正言不用,乃反为奴。武庚既死,周封微子。襄公伤于泓[229],君子孰称。景公谦德,熒惑退行[230]。剔成暴虐,宋乃灭亡。嘉微子问太师[231],作《宋世家》第八。

武王既崩,叔虞邑唐。君子讥名[232],卒灭武公[233]。骊姬之爱,乱者五世[234];重耳不得意,乃能成霸。六卿专权[235],晋国以秏[236]。嘉文公锡珪鬯[237],作《晋世家》第九。

重黎业之,吴回接之;殷之季世,粥子牒之[238]。周用熊绎,熊渠是继。庄王之贤,乃复国陈[239];既赦郑伯,班师华元[240]。怀王客死,兰咎屈原;好谀信谗,楚并于秦。嘉庄王之义,作《楚世家》第十。

少康之子,实宾南海[241],文身断发,鼋与处[242],既守封禺,奉禹之祀。句践困彼[243],乃用种、蠡[244]。嘉句践夷蛮能脩其德,灭强吴以尊周室,作《赵王句践世家》第十一。

桓公之东[245],太史是庸[246]。及侵周禾,王人是议。祭仲要盟[247],郑久不昌。子产之仁,绍世称贤[248]。三晋侵伐,郑纳于韩。嘉厉公纳惠王,作《郑世家》第十二。

维骥騄耳[249],乃章造父[250]。赵夙事献,衰续厥绪。佐文尊王,卒为晋辅。襄子困辱,乃禽智伯[251]。主父生缚[252],饿死探爵[253]。王迁辟淫,良将是斥。嘉鞅讨周乱,作《赵世家》第十三。

毕万爵魏,卜人知之。及绛戮干[254];戎翟和之[255]。文侯慕义,子夏师之。惠王自矜,齐秦功之。既疑信陵,诸侯罢之。卒亡大梁,王假厮之[256]。嘉武佐晋文申霸道,作《魏世家》第十四。

韩厥阴德[257]。赵武攸兴;绍绝立废,晋人宗之。昭侯显列,申子庸之。疑非不信,秦人袭之。嘉厥辅晋匡周天子之赋,作《韩世家》第十五。

完子避难,适齐为援,阴施五世,齐人歌之。成子得政,田和为侯。王建动心,乃迁于共。嘉威、宣能拨浊世而独宗周,作《田敬仲完世家》第十六。

周室既衰,诸侯恣行。仲尼悼礼废乐崩,追脩经术,以达王道,匡乱世反之于正,见其文辞[258],为天下制仪法,垂《六艺》之统纪于后世。作《孔子世家》第十七。

桀、纣失其道而汤武作,周失其道而《春秋》作。秦失其政,而陈涉发迹,诸侯作难,风起云蒸,卒亡秦族。天下之端,自涉发难。作《陈涉世家》第十八。

成皋之台,薄氏始基。诎意适代[259],厥崇诸窦[260]。栗姬贵[261],王氏乃遂。陈后太骄,卒尊子夫。嘉夫德若斯,作《外戚世家》第十九。

汉既谲谋[262],禽信于陈;越荆剽轻[263],乃封弟交为楚王,爰都彭城,以强淮泗,为汉宗藩。戊溺于邪,礼复绍之。嘉游辅祖,作《楚元王世家》第二十。

维祖师旅[264],刘贾是兴;为布所袭,丧其荆、吴。营陵激吕[265],乃王琅邪;怵午信齐[266],往而不归,遂西入关,遭立孝文,获复王燕。天下未集[267],贾、泽以族[268],为汉藩辅。作《荆燕世家》第二十一。

天下已平,亲属既寡;悼惠先壮[269],实镇东土。哀王擅兴[270],发怒诸吕[271],驷钧暴戾,京师弗许。厉之内淫[272],祸成主父[273]。嘉肥股肱,作《齐悼惠王世家》第二十二。

楚人围我荥阳[274],相守三年;萧何填抚山西[275],推计踵兵[276],给粮食不绝[277],使百姓爱汉,不乐为楚。作《萧相国世家》第二十三。

与信定魏,破赵拔齐,遂弱楚人。续何相国,不变不革,黎庶攸宁。嘉参不伐功矜能[278],作《曹相国世家》第二十四。

运筹帷幄之中[279],制胜于无形[280],子房计谋其事,无知名,无勇功[281],图难于易,为大于细[282]。作《留侯世家》第二十五。

六奇既用,诸侯宾从于汉[283];吕氏之事[284],平为本谋[285],终安宗庙,定社稷。作《陈丞相世家》第二十六。

诸吕为从[286],谋弱京师,而勃反经合于权[287];吴楚之兵[288],亚夫驻于昌邑,以厄齐赵[289],而出委以梁[290]。作《绛侯世家》第二十七。

七国叛逆,蕃屏京师[291],唯梁为扜[292];爱矜功,几获于祸。嘉其能距吴楚[293],作《梁孝王世家》第二十八。

五宗既王,亲属洽和,诸侯大小为藩,爰得其宜,僭拟之事稍衰贬矣[294]。作《五宗世家》第二十九。

三子之王,文辞可观[295]。作《三王世家》第三十。

末世争利,维彼奔义[296];让国饿死,天下称之。作《伯夷列传》第一。

晏子俭矣,夷吾则奢;齐桓以霸,景公以治[297]。作《管晏列传》第二。

李耳无为自化,清净自正[298];韩非揣事情[299],循势理。作《老子韩非列传》第三。

自古王者而有《司马法》,穰苴能申明之。作《司马穰苴列传》第四。

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,与道同符,内可以治身,外可以应变,君子比德焉[300]。作《孙子吴起列传》第五。

维建遇谗[301],爰及子奢,尚既匡父,伍员奔吴。作《伍子胥列传》第六。

孔氏述文,弟子兴业,咸为师傅,崇仁厉义。作《仲尼弟子列传》第七。

鞅去卫适秦,能明其术,强霸孝公[302],后世遵其法。作《商君列传》第八。

天下患衡秦毋餍[303],而苏子能存诸侯,约从以抑贪强[304]。作《苏秦列传》第九。

六国既从亲[305],而张仪能明其说,复散解诸侯。作《张仪列传》第十。

秦所以东攘雄诸侯,樗里、甘茂之策。作《樗里甘茂列传》第十一[306]

苞河山[307],围大梁,使诸侯敛手而事秦者[308],魏冉之功。作《穰侯列传》第十二。

南拔鄢郢,北摧长平,遂围邯郸,武安为率[309];破荆灭赵,王翦之计。作《白起王翦列传》第十三。

猎儒墨之遗文,明礼义之统纪,绝惠王利端[310],列往世兴衰。作《孟子荀卿列传》第十四。

好客喜士,士归于薛,为齐扜楚魏。作《孟尝君列传》第十五。

争冯亭以权[311],如楚以救邯郸之围,使其君复称于诸侯。作《平原君虞卿列传》第十六。

能以富贵下贫贱[312],贤能诎于不肖[313],唯信陵君为能行之。作《魏公子列传》第十七。

以身徇君[314],遂脱强秦,使驰说之士南乡走楚者[315],黄歇之义。作《春申君列传》第十八。

能忍訽于魏齐[316],而信威于强秦[317];推贤让位,二子有之。作《范睢蔡泽列传》第十九。

率行其谋,连五国兵,为弱燕报强秦之仇,雪其先君之恥。作《乐毅列传》第二十。

能信意强秦[318],而屈体廉子,用徇其君,俱重于诸侯。作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第二十一。

湣王既失临淄而奔莒齐,唯田单用即墨破走骑劫[319],遂存社稷。作《田单列传》第二十二。

能设诡说解患于围城[320],轻爵禄,乐肆志[321]。作《鲁仲连邹阳列传》第二十三。

作辞以讽谏,连类以争义,《离骚》有之。作《屈原贾生列传》第二十四。

结子楚亲,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[322]。作《吕不韦列传》第二十五。

曹子匕首[323],鲁获其田,齐明其信;豫让义不为二心。作《刺客列传》第二十六。

能明其画[324],因时推秦[325],遂得意于海内,斯为谋首。作《李斯列传》第二十七。

为秦开地益众,北靡匈奴,据河为塞,因山为固,建榆中。作《蒙恬列传》第二十八。

填赵塞常山以广河内[326],弱楚权,明汉王之信于天下。作《张耳陈余列传》第二十九。

收西河、上党之兵,从至彭城;越之侵掠梁地以苦项羽[327]。作《魏豹彭越列传》第三十。

以淮南叛楚归汉,汉用得大司马殷[328],卒破子羽于垓下。作《黥布列传》第三十一。

楚人迫我京索,而信拔魏赵,定燕齐,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灭项籍。作《淮阴侯列传》第三十二。

楚汉相距巩洛,而韩信为填颍川,卢绾绝籍粮饷。作《韩信卢绾列传》第三十三。

诸侯畔项王[329],唯齐连子羽城阳[330],汉得以间遂入彭城[331]。作《田儋列传》第三十四。

攻城野战,获功归报,哙、商有力焉,非独鞭策[332],又与之脱难[333]。作《樊郦列传》第三十五[334]

汉既初定,文理未明[335],苍为主计,整齐度量[336],序律历。作《张丞相列传》第三十六。

结言通使[337],约怀诸侯[338];诸侯咸亲,归汉为藩辅。作《郦生陆贾列传》第三十七。

欲详知秦楚之事,维周牒常从高祖,平定诸侯。作《傅靳蒯成列传》第三十八。

徙强族,都关中,和约匈奴;明朝廷礼,次宗庙仪法。作《刘敬叔孙通列传》第三十九。

能摧刚作柔,卒为列臣[339];栾公不劫于势而倍死[340]。作《季布栾布列传》第四十。

敢犯颜色以达主义[341],不顾其身,为国家树长画[342]。作《袁盎朝错列传》第四十一[343]

守法不失大理,言古贤人,增主之明。作《张释之冯唐列传》第四十二。

敦厚慈孝,讷于言[344],敏于行,务在鞠躬,君子长者。作《万石张叔列传》第四十三。

守节切直,义足以言廉,行足以厉贤[345],任重权不可以非理挠[346]。作《田叔列传》第四十四。

扁鹊言医,为方者宗[347],守数精明[348];后世(修)〔循〕序,弗能易也,而仓公可谓近之矣。作《扁鹊仓公列传》第四十五。

维仲之省[349],厥濞王吴,遭汉初定,以填抚江淮之间[350]。作《吴王濞列传》第四十六。

吴楚为乱,宗属唯婴贤而喜士,士乡之,率师抗山东荥阳。作《魏其武安列传》第四十七。

智足以应近世之变,宽足用以得人。作《韩长孺列传》第四十八。

勇于当敌,仁爱士卒,号令不烦,师徒乡之[351]。作《李将军列传》第四十九。

自三代以来,匈奴常为中国患害[352];欲知强弱之时,设备征讨[353],作《匈奴列传》第五十。

直曲塞[354],广河南,破祁连,通西国[355],靡北胡[356]。作《卫将军骠骑列传》第五十一。

大臣宗室以侈靡相高[357],唯弘用节衣食为百吏先。作《平津侯列传》第五十二。

汉既平中国,而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[358],纳贡职。作《南越列传》第五十三。

吴之叛逆,瓯人斩濞,葆守封禺为臣[359]。作《东越列传》第五十四。

燕丹散乱辽间,满收其亡民,厥聚海东,以集真藩,葆塞为外臣。作《朝鲜列传》第五十五。

唐蒙使略通夜郎[360],而邛笮之君请为内臣受吏[361]。作《西南夷列传》第五十六。

《子虚》之事,《大人》赋说,靡丽多夸,然其指风谏[362],归于无为。作《司马相如列传》第五十七。

黥布叛逆,子长国之[363],以填江淮之南,安剽楚庶民。作《淮南衡山列传》第五十八。

奉法循理之吏,不伐功矜能,百姓无称,亦无过行。作《循吏列传》第五十九。

正衣冠立于朝廷,而群臣莫敢言浮说,长孺矜焉[364];好荐人,称长者,壮有溉[365]。作《汲郑列传》第六十。

自孔子卒,京师莫崇庠序,唯建元元狩之间,文辞粲如也[366]。作《儒林列传》第六十一。

民倍本多巧[367],奸轨弄法[368],善人不能化[369],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。作《酷吏列传》第六十二。

汉既通使大夏,而西极远蛮,引领内乡[370],欲观中国。作《大宛列传》第六十三。

救人于厄,振人不赡[371],仁者有乎;不既信[372],不倍言,义者有取焉。作《游侠列传》第六十四。

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[373],和主颜色,而获亲近,非独色爱,能亦各有所长。作《佞幸列传》第六十五。

不流世俗,不争势利,上下无所凝滞[374],人莫之害[375],以道之用[376]。作《滑稽列传》第六十六。

齐、楚、秦、赵为日者[377],各有俗所用[378]。欲循观其大旨,作《日者列传》第六十七。

三王不同龟[379],四夷各异卜,然各以决吉凶。略窥其要,作《龟策列传》第六十八。

布衣匹夫之人,不害于政,不妨百姓,取与以时而息财富[380],智者有采焉。作《货殖列传》第六十九。

维我汉继五帝末流[381],接三代(统)〔绝〕业。周道废,秦拨去古文[382],焚灭《诗》《书》,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。于是汉兴,萧何次律令,韩信申军法,张苍为章程,叔孙通定礼仪,则文学彬彬稍进[383],《诗》《书》往往间出矣。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,而贾生、晃错明申、商,公孙弘以儒显,百年之间,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[384]。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[385]。曰:“于戏[386]!余维先人尝掌斯事,显于唐虞,至于周,复典之,故司马氏世主天官。至于余乎,钦念哉!钦念哉!”罔罗天下放失旧闻[387],王迹所兴,原始察终[388],见盛观衰,论考之行事,略推三代,录秦汉,上记轩辕,下至于兹,著十二本纪,既科条之矣[389]。并时异世,年差不明,作十表。礼乐损益,律历改易,兵权、山川、鬼神、天人之际,承敝通变[390],作八书。二十八宿环北辰,三十辐共一毂[391],运行无穷,辅拂股肱之臣配焉[392],忠信行道,以奉主上,作三十世家。扶义俶傥[393],不令己失时,立功名于天下,作七十列传。凡百三十篇,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,为《太史公书》。序略,以拾遗补艺[394],成一家之言,厥协《六经》异传[395],整齐百家杂语,藏之名山[396],副在京师,俟后世圣人君子[397]。第七十。

太史公曰: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[398],百三十篇。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郝永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