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

鲁仲连者,齐人也。好奇伟俶傥之画策[1],而不肯仕宦任职,好持高节。游于赵。

赵孝成王时,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,秦兵遂东围邯郸。赵王恐,诸候之救兵莫敢击秦军。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,畏秦,止于荡阴不进。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[2],因平原君谓赵王曰:“秦所为急围赵者,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,已而复归帝[3];今齐(湣王)已益弱,方今唯秦雄天下,此非必贪邯郸,其意欲复求为帝。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,秦必喜,罢兵去。”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[4]

此时鲁仲连适游赵[5],会秦围赵[6],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,乃见平原君曰:“事将奈何?”平原君曰:“胜也何敢言事!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,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。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,今其人在是。胜也何敢言事!”鲁仲连曰:“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,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。梁客新垣衍安在?吾请为君责而归之。”平原君曰:“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[7]。”平安君遂见新垣衍曰:“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,今其人在此,胜请为绍介,交之于将军。”新垣衍曰:“吾闻鲁仲连先生,齐国之高士也。衍,人臣也,使事有职[8],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。”平原君曰:“胜既已泄之矣。”新垣衍许诺。

鲁仲连见新垣衍而无言。新垣衍曰:“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,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;今吾观先生之玉貌,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,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?”鲁仲连曰:“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[9],皆非也。众人不知,则为一身[10]。彼秦者,弃礼仪而上首功之国也[11],权使其士[12],虏使其民。彼即肆然而为帝[13],过而为政于天下,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,吾不忍为之民也。所为见将军者,欲以助赵也。”

新垣衍曰:“先生助之将奈何?”鲁仲连曰:“吾将使梁及燕助之,齐、楚则固助之矣。”新垣衍曰:“燕则吾请以从矣;若乃梁者,则吾乃梁人也,先生恶能使梁助之[14]?”鲁仲连曰:“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。使梁睹秦称帝之害,则必助赵矣。”

新垣衍曰:“秦称帝之害何如?”鲁仲连曰:“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,率天下诸侯而朝周。周贫且微,诸侯莫朝,而齐独朝之。居岁余[15],周烈王崩,齐后往,周怒,赴于齐曰:‘天崩地坼[16],天子下席[17]。东藩之臣因齐后至[18],则斮[19]。’齐威王勃然怒曰:‘叱嗟,而母婢也!’卒为天下笑。故生则朝周,死则叱之,诚不忍其求也。彼天子固然,其无足怪。”

新垣衍曰:“先生独不见夫仆乎?十人而从一人者,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[20]?畏之也。”鲁仲连曰:“呜呼;梁之比于秦若仆邪?”新垣衍曰:“然。”鲁仲连曰:“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[21]。”新垣衍怏然不悦,曰:“噫嘻,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!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?”鲁仲连曰:“固也,吾将言之。昔者九侯、鄂侯、文王,纣之三公也。九侯有子而好[22],献之于纣,纣以为恶[23],醢九侯。鄂侯争之强,辩之疾,故脯鄂侯[24]。文王闻之,喟然而叹,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[25],欲令之死。曷为与人俱称王,卒就脯醢之地?齐湣王之鲁,夷维子为执策而从,谓鲁人曰:‘子将何以待吾君?’鲁人曰:‘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[26]。’夷维子曰:‘子安取礼而来〔待〕吾君?彼吾君者,天子也。天子巡狩,诸侯辟舍[27],纳管龠[28],摄衽抱机[29],视膳于堂下,天子已食,乃退而听朝也。’鲁人投其龠,不果纳[30]。不得入于鲁,将之薛,假途于邹。当是时,邹君死,湣王欲入吊,夷维子谓邹之孤曰:‘天子吊,主人必将倍殡棺[31],设北面于南方,然后天子南面吊也。’邹之群邯曰:‘必若此,吾将伏剑而死。’固不敢入于邹。邹、鲁之臣,生则不得事养,死则不得赙襚[32],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、鲁,邹、鲁之臣不果纳。今秦万乘之国也,梁亦万乘之国也。俱据万乘之国,各有称王之名,睹其一战而胜,欲从而帝之,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[33]、鲁之仆妾也。且秦无已而帝,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。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,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。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,处粱之宫。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?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?”

于是新垣衍起,再拜谢曰:“始以先生为庸人,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。吾请出,不敢复言帝秦。”秦将闻之,为却军五十里[34]。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,击秦军,秦军遂引而去。

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,鲁连辞让(使)者三,终不肯受。平原君乃置酒,酒酣起前,以千金为鲁连寿[35]。鲁连笑曰:“所贵于天下之士者,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。即有取者,是商贾之事也[36],而连不肯为也。”遂辞平原君而去,终身不复见。

其后二十余年,燕将攻下聊城,聊城人或谗之燕,燕将惧诛,因保守聊城,不敢归。齐田单攻聊城岁余,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。鲁仲连乃为书,约之矢以射城中,遗燕将。书曰:

吾闻之,智者不倍时而弃利,勇士不却死而灭名[37],忠臣不先身而后君。今公行一朝之忿,不顾燕王之无臣,非忠也;杀身亡聊城,而威不信于齐[38],非勇也;功败名灭,后世无称焉[39],非智也。三者世主不臣,说士不载,故智者不再计[40],勇士不怯死。今死生荣辱,贵贱尊卑,此时不再至,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。

且楚攻齐之南阳,魏攻平陆,而齐无南面之心,以为亡南阳之害小,不如得济北之利大,故定计审处之。今秦人下兵,魏不敢东面;衡秦之势成[41],楚国之形危;齐弃南阳,断右壤,定济北,计犹且为之也。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,公勿再计。今楚魏交退于齐,而燕救不至。以全齐之兵,无天下之规[42]、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,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。且燕国大乱,君臣失计,上下迷惑,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,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,壤削主困,为天下僇笑[43]。国敝而祸多,民无所归心。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,是墨翟之守也。食人炊骨,士无反外之心,是孙膑之兵也。能见于天下。虽然,为公计者,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。车甲全而归燕,燕往必喜;身全而归于国,士民如见父母,交游攘臂而议于世,功业可明。上辅孤主以制群臣,下养百姓以资说士,矫国更俗[44],功名可立也。亡意亦捐燕弃世[45],东游于齐乎?裂地定封,富比乎陶、卫,世世称孤,与齐久存,又一计也。

此两计者,显名厚实也,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。

且吾闻之,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,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。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[46],篡也;遗公子纠不能死,怯也;束缚桎梏[47],辱也。若此三行者,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。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[48],身死而不反于齐[49],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。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[50],况世俗乎!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[51],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,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,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[52]。曹子为鲁将,三战三北[53],而亡地五百里。乡使曹子计不反顾,议不还踵[54],刎颈而死,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[55]。曹子弃三北之耻,而退与鲁君计。桓公朝天下,会诸侯,曹子以一剑之任,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[56],颜色不变,词气不悖,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,天下震动,诸侯惊骇,威加吴、越。若此二士者,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,以为杀身亡躯,绝世灭后,功名不立,非智也。故去感忿之怨,立终身之名;弃忿愔冢ɡ凼乐ΑJ且砸涤肴跽鳎胩烊老嘁?lt;12>。愿公择一而行之。

燕将见鲁连书,泣三日,犹豫不能自决。欲归燕,已有隙[57],恐诛;欲降齐,所杀虏于齐甚众,恐已降而后见辱。喟然叹曰:“与人刃我,宁自刃。”乃自杀。聊城乱,田单遂屠聊城[58]。归而言鲁连,欲爵之。鲁连逃隐于海上,曰:“吾与富贵而诎于人[59]。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。”

邹阳者,齐人也。游于梁,与故吴人庄忌夫子、淮阴枚生之徒交。上书而介于羊胜、公孙诡之间。胜等嫉邹阳,恶之梁孝王[60]。孝王怒,下之吏,将欲杀之。邹阳客游,以谗见禽,恐死而负累[61],乃从狱中上书曰:

臣闻忠无不报,信不见疑,臣常以为然,徒虚语耳。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,白虹贯日[62],太子畏之[63];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[64],太白蚀昴[65],而昭王疑之。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[66],岂不哀哉!今臣尽忠竭诚,毕议愿知,左右不明,卒从吏讯[67],为世所疑,是使荆轲、卫先生复起,而燕、秦不悟也。愿大王孰察之。

昔卞和献宝,楚王刖之[68];李斯竭忠,胡亥极刑[69]。是以箕子详狂[70],接舆辟世[71],恐遭此患也。愿大王孰察卞和、李斯之意,而后楚王、胡亥之听,无使臣为箕子、接舆所笑。臣闻比干剖心[72],子胥鸱夷[73],臣始不信,乃今知之。愿大王孰察,少加怜焉。

谚曰:“有白头如新[74],倾盖如故[75]。”何则?知与不知也。故昔樊于期逃秦之燕,借荆轲首以奉丹之事[76];王奢去齐之魏,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[77]。夫王奢、樊于期非新于齐、秦而故于燕、魏也,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,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。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,而为燕尾生[78];白圭战亡六城,为魏取中山[79]。何则?诚有以相知也。苏秦相燕,燕人恶之于王,王按剑而怒,食以駃騠[80];白圭显于中山,中山人恶之魏文侯,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[81]。何则?两主二臣,剖心坼肝相信[82],岂移于浮辞哉!

故女无美恶,入宫见妒;士无贤不肖,入朝见嫉。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,卒相中山[83];范睢摺肋折齿于魏。卒为应候[84]。此二人者,皆信必然之画,捐朋党之私[85],挟孤独之位,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。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[86],徐衍负石入海[87]。不容于世,义不苟取,比周于朝[88],以移主上之心。故百里奚乞食于路,缪公委之以政[89];宁戚饭牛车下,而桓公任之以国[90]。此二人者,岂借宦于朝,假誉于左右,然后二主用之哉?感于心,合于行,亲于胶漆[91],昆弟不能离,岂惑于众口哉?故偏听生奸,独任成乱。昔者,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[92],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,夫以孔、墨之辩[93],不能自免于谗谀,而二国以危,何则?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也[94]。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[95],齐用越人蒙而强威、宣[96]。此二国,岂拘于俗[97],牵于世,系阿偏之辞哉[98]?公听并观,垂名当世。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,由余、越人蒙是矣;不合,则骨肉出逐不收,朱、象、管、蔡是矣[99]。今人主诚能用齐、秦之义,后宋、鲁之听,则五伯不足称,三王易为也。

是以圣王寤[100],捐子之之心[101],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[102];封比干之后[103],修孕妇之墓[104],故功业复就于天下,何则?欲善无厌也[105]。夫晋文公亲其仇[106],强霸诸侯;齐桓公用其仇,而一匡天下[107]。何则?慈仁殷勤,诚加于心,不可以虚词借也。

至夫秦用商鞅之法,东弱韩、魏,兵绝天下,而卒车裂之[108];越用大夫种之谋,禽劲吴,霸中国,而卒诛其身[109]。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[110],于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[111]。今人主诚能去骄慠之心[112],怀可报之意,披心腹,见情素,堕肝胆[113],施德厚,终与之穷达[114],无爱于士,则桀之狗可使吠尧,而蹠之客可使刺由[115];况因万乘之权,假圣王之资乎?然则荆轲之湛七族[116],要离之烧妻子[117],岂足道哉!

臣闻明月之珠,夜光之璧[118],以闇投人于道路[119],人无不按剑相眄者[120]。何则?无因而至前也。蟠木根柢[121],轮囷离诡[122],而为万乘器者,何则?以左右先为之容也[123]。故无因至前,虽出随候之珠[124],夜光之璧,犹结怨而不见德。故有人先谈,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。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[125],身在贫贱,虽蒙尧、舜之术,挟伊、管之辩[126],怀龙逢、比干之意[127],欲尽忠当世之君,而素无跟柢之容,虽竭精思,欲开忠信,辅人主之治,则人主必有按剑明眄之迹,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。

是以圣王制世御俗,独化于陶钧之上[128],而不牵于卑乱之语,不夺于众多之口。故秦皇帝任中庶之蒙嘉之言,以信荆轲之说,而匕首窃发[129];周文王猎泾、渭,载吕尚而归,以王天下。故秦信左右而杀,周用乌集而王[130]。何则?以其能越挛拘之语[131],驰域外之议[132],独观于昭旷之道也[133]

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,牵于帷裳之制[134],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[135],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[136]

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,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[137],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,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。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[138],摄于危重之权,主于位势之贵,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[139],则士伏死堀穴岩(岩)〔薮〕之中耳,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[140]

书奏梁孝王,孝王使人出之,卒为上客。

太史公曰:鲁连指意虽不合大义[141],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[142],荡然肆志[143],不诎于诸侯,谈说于当世,折卿相之权[144]。邹阳辞虽不逊,然其比物连类[145],有足悲者,亦可谓抗直不桡矣[146],吾是以附之列传焉。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王学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