儒林列传第六十一

太史公曰:余读功令[1],至于广厉学官之路[2],未尝不废书而叹也。曰:嗟乎!夫周室衰而《关雎》作[3],幽厉微而礼乐坏[4],诸侯恣行,政由强国。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[5],于是论次《诗》《书》[6],修起礼乐。适齐闻《韶》[7],三月不知肉味。自卫返鲁,然后乐正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[8]。世以混浊莫能用,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[9],曰“苟有用我者,期月而已矣”[10]。西狩获麟[11],曰“吾道穷矣”。故因史[12]记作《春秋》,以当王法[13],其辞微而指博[14],后世学者多录焉。

自孔子卒后,七十字之徒散游诸侯[15],大者为师傅卿相[16],小者友教士大夫,或隐而不见。故子路居卫,子张居陈,澹台子羽居楚,子夏居西河,子贡终于齐。如田子方、段干木、吴起、禽滑厘之属,皆受业于子夏之伦[17],为王者师。是时独魏文侯好学[18],后陵迟以至于始皇[19]。天下并争于战国,儒术既绌焉[20],然齐鲁之间,学者独不废也。于威、宣之际[21],孟子、荀卿之列,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[22],以学显于当世。

及至秦之季世,焚《诗》《书》,坑术士[23],六艺从此缺焉[24]。陈涉之王也,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[25]。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,卒与涉俱死。陈涉起匹夫,驱瓦合适戍[26],旬月以王楚,不满半岁竟灭亡,其事至微浅,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[27],何也?以秦焚其业,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。

及高皇帝诛项籍,举兵围鲁[28],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,弦歌之音不绝[29],岂非圣人之遗化,好礼乐之国哉?故孔子在陈,曰:“归与归与!吾党之小子狂简[30],斐然成章[31],不知所以裁之[32]”。夫齐鲁之间于文学[33],自古以来,其天性也。故汉兴,然后诸儒始得脩其经艺[34],讲习大射乡饮之礼[35]。叔孙通作汉礼仪[36],因为太常,诸生弟子共定者,咸为选首[37],于是喟然叹兴于学。然尚有干戈,平定四海,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[38]。孝惠、吕后时,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。孝文时颇征用,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[39]。及至孝景,不任儒者,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[40],故诸博士具官待问[41],未有进者。

及今上即位,赵绾、王臧之属明儒学,而上亦乡之[42],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[43]。自是之后,言《诗》于鲁则申培公,于齐则辕固生,于燕则韩太傅。言《尚书》自济南伏生。言《礼》自鲁高堂生[44]。言《易》自菑川田生[45]。言《春秋》于齐鲁自胡毋生,于赵自董仲舒。及窦太后崩,武安侯田蚡为丞相,绌黄老、刑名百家之言,延文学儒者数百人,而公孙弘以《春秋》白衣为天子三公[46],封以平津侯。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[47]

公孙弘为学官,悼道之郁滞[48],乃请曰:“丞相御史言:制曰‘盖闻导民以礼[49],风之以乐[50]。婚姻者,居室之大伦也[51]。今礼废乐崩,朕甚愍焉[52],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,咸登诸朝。其令礼官劝学,讲议洽闻兴礼[53],以为天下先。太常议,与博士弟子,崇乡里之化[54],以广贤材焉’。谨与太常臧、博士平等议曰:闻三代之道,乡里有教,夏日校,殷曰序,周日庠。其劝善也,显之朝廷;其惩恶也,加之刑罚。故教化之行也,建首善自京师始[55],由内及外。今陛下昭至德,开大明[56],配天地,本人伦,劝学修礼,崇化厉贤,以风四方,太平之原也。古者政教未洽[57],不备其礼,请因旧官而兴焉。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,复其身[58]。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[59],仪状端正者,补博士弟子。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,敬长上,肃政教,顺乡里[60],出入不悖所闻者[61],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[62],二千石谨察可者,当与计偕[63],诣太常,得受业如弟子。一岁皆辄试,能通一艺以上,补文学掌故缺;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[64],太常籍奏[65]。即有秀才异等,辄以名闻。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,辄罢之,而请诸不称者罚。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[66],明天人分际[67],通古今之义,文章尔雅[68],训辞深厚[69],恩施甚美。小吏浅闻,不能究宣[70],无以明布谕下。治礼次治掌故[71],以文学礼义为官,迁留滞[72]。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已上,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,补左右内史、大行卒史;比百石已下,补郡太守卒史:皆各二人,边郡一人。先用诵多者[73],若不足,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[74],文学掌故补郡属[75],备员。请著功令。佗如律令[76]。”制曰:“可。”自此以来,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[77]

申公者,鲁人也。高祖过鲁,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。吕太后时,申公游学长安,与刘郢同师。已而为楚王,令申公傅其太子戊。戊不好学,疾申公[78]。及王郢卒,戊立为楚王,胥靡申公[79]。申公耻之,归鲁,退居家教,终身不出门,复谢绝宾客,独王命召之乃往[80]。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[81]。申公独以《诗》经为训以教[82],无传(疑)[83],疑者则阙不传。

兰陵王臧既受《诗》,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,免去。今上初即位,臧乃上书宿卫上[84],累迁,一岁中为郎中令。及代赵绾亦尝受《诗》申公,绾为御史大夫。绾、臧请天子,欲立明堂以朝诸侯[85],不能就其事,乃言师申公。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[86],弟子二人乘轺传从[87]。至,见天子。天子问治乱之事,申公时已八十余,老,对曰:“为治者不在多言,顾力行何如耳[88]。”是时天子方好文词,见申公对,默然。然己招致,则以为太中大夫,舍鲁邸[89],议明堂事。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,不说儒术[90],得赵绾、王臧之过以让上[91],上因废明堂事,尽下赵绾、王臧吏,后皆自杀。申公亦疾免以归,数年卒。

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:孔安国至临淮太守,周霸至胶西内史,夏宽至城阳内史,砀鲁赐至东海太守,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,徐偃为胶西中尉,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。其治官民皆有廉节,称其好学。学官弟子行虽不备[92]。而至于大夫、郎中、掌故以百数。言《诗》虽殊,多本于申公。

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,齐人也。以治《诗》,孝景时为博士。与黄生争论景帝前。黄生曰:“汤武非受命[93],乃弑也[94]。”辕固生曰:“不然。夫桀纣虐乱,天下之心皆归汤武,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,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,汤武不得已而立,非受命为何?”黄生曰:“冠虽敝,必加于首;履虽新[95],必关于足[96]。何者,上下之分也。今桀纣虽失道,然君上也;汤武虽圣,臣下也。夫主有失行,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[97],反因过而诛之,代立践南面[98],非弑而何也?”辕固生曰:“必若所云,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,非邪?”于是景帝曰“食肉不食马肝,不为不知味;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,不为愚。”遂罢。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[99]

窦太后好《老子》书,召辕固生问《老子》书。固曰:“此是家人言耳[100]。”太后怒曰[101]:“安得司空城旦书乎[102]?”乃使固入圈刺豕[103]。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,乃假固利兵,下圈刺豕,正中其心,一刺,豕应手而倒。太后默然,无以复罪,罢之。居顷之,景帝以固为廉直,拜为清河王太傅。久之,病免。

今上初即位,复以贤良征固,诸谀儒多疾毁固[104],曰“固老”,罢归之。时固已九十余矣。固之征也,薛人公孙弘亦征,侧目而视固[105]。困曰:“公孙子,务正学以言[106],无曲学以阿世[107]!”自是之后,齐言《诗》皆本辕固生也。诸齐人以《诗》显贵,皆固之弟子也。

韩生者,燕人也。孝文帝时为博士,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。韩生推《诗》之意而为《内外传》数万言[108],其语颇与齐鲁间殊[109],然其归一也[110]。淮南贲生受之。自是之后,而燕赵间言《诗》者由韩生。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。

伏生者,济南人也。故为秦博士。孝文帝时,欲求能治《尚书》者,天下无有,乃闻伏生能治,欲召之。是时伏生年九十余,老,不能行,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[111]。秦时焚书,伏生壁藏之。其后兵大起,流亡,汉定,伏生求其书,亡数十篇,独得二十九篇,即以教于齐鲁之间。学者由是颇能言《尚书》[112],诸山东大师无不涉《尚书》以教矣[113]

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,欧阳生教千乘兒宽[114]。兒宽既通《尚书》,以文学应郡举,诣博士受业,受业孔安国。兒宽贫无资用,常为弟子都养[115],及时时间行佣赁[116],以给衣食。行常带经,止息则诵习之。以试第次[117],补廷尉史。是时张汤方乡学,以为奏谳掾[118],以古法议决疑大狱[119],而爱幸宽。宽为人温良,有廉智,自持[120],而善著书、书奏,敏于文,口不能发明也[121]。汤以为长者[122],数称誉之。及汤为御史大夫,以兒宽为掾,荐之天子。天子见问,说之。张汤死后六年,兒宽位至御史大夫。九年而以官卒[123]。宽在三公位,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[124],然无有所匡谏[125];于官,官属易之[126],不为尽力。张生亦为博士。而伏生孙以治《尚书》征,不能明也。

自此之后,鲁周霸、孔安国,洛阳贾嘉,颇能言《尚书》事。孔氏有古文《尚书》[127],而安国以今文读之[128],因以起其家[129]。逸《书》得十余篇[130],盖《尚书》滋多于是矣。

诸学者多言《礼》,而鲁高堂生最本[131]。《礼》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[132],及至秦焚书,书散亡益多,于今独有《士礼》[133],高堂生能言之。

而鲁徐生善为容[134]。孝文帝时,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。传子至孙徐延、徐襄。襄,其天资善为容,不能通《礼经》;延颇能,未善也[135]。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,至广陵内史。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、桓生、单次,皆尝为汉礼官大夫。而瑕丘萧奋以《礼》为淮阳太守。是后能言《礼》为容者,由徐氏焉。

自鲁商瞿受《易》孔子,孔子卒,商瞿传《易》,六世至齐人田何,字子庄,而汉兴。田何传东武人王同、子仲,子仲传菑川人杨何。何以《易》,元光元年征,官至中大夫。齐人即墨成以《易》至城阳相。广川人孟但以《易》为太子门大夫。鲁人周霸,莒人衡胡,临菑人主父偃,皆以《易》至二千石。然要言《易》者本于杨何之家。

董仲舒,广川人也。以治《春秋》,孝景时为博士。下帷讲诵[136],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[137],或莫见其面,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[138],其精如此[139]。进退容止[140],非礼不行,学士皆师尊之。今上即位,为江都相。以《春秋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[141],故求雨闭诸阳,纵诸阴,其止雨反是。行之一国[142],未尝不得所欲。中废为中大夫,居舍,著《灾异之记》[143]。是时辽东高庙灾[144],主父偃疾之[145],取其书奏之天子[146]。天子召诸生示其书,有刺讥[147]。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,以为下愚[148]。于是董仲舒吏,当死[149],诏赦之。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。

董仲舒为人廉直。是时方外攘四夷[150],公孙弘治《春秋》不如董仲舒,而弘希世用事[151],位至公卿。董仲舒以弘为从谀[152]。弘疾之,乃言上曰:“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[153]。”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,亦善待之。董仲舒恐久获罪,疾免居家。至卒,终不治产业,以修学著书为事。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,唯董仲舒名为明于《春秋》,其传公羊氏也[154]

胡毋生,齐人也。孝景时为博士,以老归教授。齐之言《春秋》者多受胡毋生,公孙弘亦颇受焉。

瑕丘江生为谷粱《春秋》[155]。自公孙弘得用,尝集比其义,卒用董仲舒。

仲舒弟子遂者[156]:兰陵褚大,广川殷忠[157],温吕步舒。褚大至粱相。步舒至长史,持节使决淮南狱[158],于诸侯擅专断,不报[159],以《春秋》之义正之,天子皆以为是。弟子通者[160],至于命大夫;为郎、谒者、掌故者以百数。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。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史有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