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

范睢者,魏人也,字叔。游说诸侯[1],欲事魏王,家贫无以自资[2],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。

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,范睢从。留数月,未得报[3]。齐襄王闻睢辩口[4],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,睢辞谢不敢受。须贾知之,大怒,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[5],故得此馈[6],令睢受其牛酒,还其金。既归,心怒睢,以告魏相。魏相,魏之诸

公子,曰魏齐。魏齐大怒,使舍人笞击睢[7],折胁摺齿[8]。睢详死[9],即卷以箦[10],置厕中。宾客饮者醉,更溺睢[11],故僇辱以惩后[12],令无妄言者。睢从箦中谓守者曰:“公能出我,我必厚谢公。”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。魏齐醉,曰:“可矣。”范睢得出。后魏齐悔,复召求之。魏人郑安平闻之,乃遂操范睢亡[13],伏匿[14],更名姓曰张禄。

当此时,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。郑安平诈为卒[15],侍王稽。王稽问:“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?”郑安平曰:“臣里中有张禄先生,欲见君,言天下事。其人有仇,不敢昼见[16]。”王稽曰:“夜与俱来。”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。语未究[17],王稽知范睢贤,谓曰:“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[18]。”与私约而去。

王稽辞魏去,过载范睢入秦。至湖[19],望见车骑从西来。范睢曰:“彼来者为谁?”王稽曰:“秦相穰侯东行县邑[20]。”范睢曰:“吾闻穰侯专秦权,恶内诸侯客[21],此恐辱我,我宁且匿车中。”有顷,穰侯果至,劳王稽[22],因立车而语曰[23]:“关东有何变?”曰:“无有。”又谓王稽曰:“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[24]?无益,徒乱人国耳。”王稽曰:“不敢。”即别去。范睢曰:“吾闻穰侯智士也,其见事迟[25],乡者疑车中有人[26],忘索之。”于是范睢下车走,曰:“此必悔之。”行十余里,果使骑还索车中,无客,乃已。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。

已报使,因言曰:“魏有张禄先生,天下辩士也。曰‘秦王之国危于累卵[27]得臣则安。然不可以书传也’。臣故载来。”秦王弗信,使舍食草具[28]。待命岁余。

当是时,昭王已立三十六年[29]。南拔楚之鄢、郢,楚怀王幽死于秦[30]。秦东破齐。湣王尝称帝[31],后去之。数困三晋[32]。厌天下辩士,无所信。

穰侯、华阳君[33],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;而泾阳君、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[34]。穰侯相,三人者更将[35],有封邑[36],以太后故,私家富重于王室。及穰侯为秦将,且欲越韩、魏而伐齐纲寿,欲以广其陶封。范睢乃上书曰:

臣闻明主立政[37],有功者不得不赏,有能者不得不官,劳大者其禄厚,功多者其爵尊,能治众者其官大[38]。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[39],有能者亦不得蔽隐[40]。使以臣之言为可,愿行而益利其道[41];以臣之言为不可,久留臣无为也[42]。语曰:“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;明主则不然,赏必加于有功,而刑必断于有罪。”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[43],而要不足以待斧钺[44],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[45]!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,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[46]

且臣闻周有砥砨[47],宋有结绿[48],梁有县藜[49],楚有和朴[50],此四宝者,土之所生,良工之所失也[51],而为天下名器。然则圣王之所弃者,独不足以厚国家乎[52]

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,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。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[53],何也?为其割荣也[54]。良医知病人之死生,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,利则行之,害则舍之,疑则少尝之[55],虽舜、禹复生,弗能改已。语之至者[56],臣不敢载之于书,其浅者又不足听也。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[57]?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[58]?自非然者,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,望见颜色[59]。一语无效,请伏斧质[60]

于是秦昭王大说[61],乃谢王稽[62],使以传车召范睢[63]

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[64],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[65]。王来而宦者怒,逐之,曰:“王至!”范睢缪为曰[66]:“秦安得王?秦独有太后、穰侯耳。”欲以感怒昭王[67]。昭王至,闻其与宦者争言,遂延迎[68],谢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[69],会义渠之事急[70],寡人旦暮自请太后;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受命。窃闵然不敏[71],敬执宾主之礼[72]。”范睢辞让。是日观范睢之见者[73],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[74]

秦王屏左右[75],宫中虚无人。秦王跽而请曰[76]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睢曰:“唯唯[77]。”有间[78],秦王复跽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睢曰: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秦王跽曰:“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?”范睢曰:“非敢然也。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[79]。已说而立为太师[80]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[81]。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[82]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无与成其王业也。今臣羁旅之臣也[83]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[84],处人骨肉之间[85],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。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。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。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不敢避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[86]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[87],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[88]。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[89],三王之仁焉而死[90],五伯之贤焉而死[91],乌获、任鄙之力焉而死,成荆、孟贲、王庆忌、夏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愿也,臣又何患哉!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[92],夜行昼伏,至于陵水,无以其口,厀行蒲伏[93],稽首肉袒[94],鼓腹吹篪[95]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闾为伯[96]。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之说行也,臣又何忧?箕子、接舆漆身为厉,被发为狂,无益于主。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[97],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有何耻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,因以是杜口裹足[98],莫肯乡秦耳[99]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于奸臣之态,居深宫之中,不离阿保之手[100],终身迷惑,无与昭奸[101]。大者宗庙灭覆[102],小者身以孤危,此臣之所恐耳。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不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是臣死贤于生[103]。”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国辟远[104],寡人愚不肖[105],先生乃幸辱至于此,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[106]。寡人得受命于先生,是天所以幸先王,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奈何而言若是!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”范睢拜,秦王亦拜。

范睢曰:“大王之国,四塞以为固,北有甘泉、谷口,南带泾、渭[107],右陇、蜀,左关、阪,奋击百万[108],战车千乘[109],利则出攻,不利则入守,此王者之地也。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,此王者之民也。王并此二者而有之[110]。夫以秦卒之勇,车骑之众,以治诸侯[111],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[112],霸王之业可致也,而群臣莫当其位。至今闭关十五年,不敢窥兵于山东者,是穰侯为秦谋不忠,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。”秦王跽曰:“寡人愿闻失计。”

然左右多窃听者,范睢恐,未敢言内[113],先言外事[114],以观秦王之俯仰[115]。因进曰:“夫穰侯越韩、魏而攻齐纲寿,非计也。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,多出师则害于秦。臣意王之计[116],欲少出师而悉韩、魏之兵也[117],则不义矣。今见与国之不亲也[118],越人之国而攻,可乎?其于计疏矣[119]。且昔齐湣王南攻楚,破军杀将,再辟地千里[120],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,岂不欲得地哉,形势不能有也。诸侯见齐之罢[121],君臣之不和也,兴兵而伐齐,大破之。士辱兵顿,皆咎其王[122],曰:‘谁为此计者乎?’王曰:‘文子为之[123]。’大臣作乱,文子出走。故齐所以大破者,以其伐楚而肥韩、魏也[124]。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[125]。王不如远交而近攻[126],得寸则王之寸也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释此而远攻,不亦缪乎!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,赵独吞之,功成名立而利附焉[127],天下莫之能害也。今夫韩、魏,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[128],王其欲霸,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,以威楚、赵。楚强则附赵[129],赵强则附楚,楚、赵皆附,齐必惧矣。齐惧,必卑辞重币以事秦[130]。齐附而韩、魏因可虏也[131]。”昭王曰:“吾欲亲魏久矣,而魏多变之国也,寡人不能亲。请问亲魏奈何?”对曰:“王卑词重币以事之;不可,则割地而赂之;不可,因举兵而伐之。”王曰:“寡人敬闻命矣。”乃拜范睢为客卿,谋兵事。卒听范睢谋,使五大夫绾伐魏,拔怀。后二岁,拔邢丘。

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:“秦、韩之地形,相错如绣[132]。秦之有韩也,譬如木之有蠹也[133],人之有心腹之病也。天下无变则已,天下有变,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?王不如收韩。”昭王曰:“吾固欲收韩,韩不听,为之奈何?”对曰:“韩安得无听乎?王下兵而攻荥阳,则巩、成皋之道不通;北断太行之道,则上党之师不下。王一兴兵而攻荥阳,则其国断而为三[134]。夫韩见必亡,安得不听乎?若韩听,而霸事因可虑矣[135]。”王曰:“善。”且欲发使于韩。

范睢日益亲,复说用数年矣[136],因请间说曰[137]:“臣居山东时,闻齐之有田文,不闻其有王也。闻秦之有太后、穰侯、华阳、高陵、泾阳,不闻其有王也。夫擅国之谓王[138],能利害之谓王[139],制杀生之威之谓王[140]。今太后擅行不顾[141],穰侯出使不报,华阳、泾阳等击断无讳[142],高陵进退不请[143]。四贵备而国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为此四贵者下[144],乃所谓无王也。然则权安得不倾,令安得从王出乎?臣闻善治国者,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[145]。穰侯使者操王之重[146],决制于诸侯[147],剖符于天下[148],政适伐国[149],莫敢不听。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,国御于诸侯[150];战败则结怨于百姓,而祸归于社稷。诗曰[151]:‘木实繁者披其枝[152],披其枝者伤其心;大其都者危其国[153],尊其臣者卑其主’。崔杼、淖齿管齐,射王股[154],擢王筋[155],县之于庙梁[156],宿昔而死[157]。李兑管赵,囚主父于沙丘[158],百日而饿死。今臣闻秦太后、穰侯用事,高陵、华阳、泾阳佐之,卒无秦王,此亦淖齿、李兑之类也。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[159],君专授政[160],纵酒驰骋弋猎[161],不听政事。其所授者,妒贤嫉能,御下蔽上,以成其私,不为主计,而主不觉悟,故失其国。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[162],下及王左右,无非相国之人者。见王独立于朝,臣窃为王恐,万世之后,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。”昭王闻之大惧,曰:“善。”于是废太后,逐穰侯、高陵、华阳、泾阳君于关外[163]。秦王乃拜范睢为相。收穰侯之印,使归陶,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徒[164],千乘有余。到关,关阅其宝器[165],宝器珍怪多于王室。

秦封范睢以应,号为应侯。当是时,秦昭王四十一年也[166]

范睢既相秦,秦号曰张禄,而魏不知,以为范睢已死久矣。魏闻秦且东伐韩、魏[167],魏使须贾于秦。范睢闻之,为微行[168],敝衣间步之邸[169],见须贾。须贾见之而惊曰:“范叔固无恙乎!”范睢曰:“然。”须贾笑曰:范叔有说于秦邪?”曰:“不也。睢前日得过于魏相[170],故亡逃至此,安敢说乎!”须贾曰:“今叔何事?”范睢曰:“臣为人庸赁[171]。”须贾意哀之,留与坐饮食,曰:“范叔一寒如此哉!”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[172]。须贾因问曰:“秦相张君,公知之乎?吾闻幸于王[173],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。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[174]。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[175]?”范睢曰:“主人翁习知之[176]。唯睢亦得谒[177],睢请为见君于张君。”须贾曰:“吾马病,车轴折,非大车驷马,吾固不出。”范睢曰:“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。”

范睢归取大车驷马,为须贾御之,入秦相府。府中望见,有识者皆避匿。须贾怪之。至相舍门[178],谓须贾曰:“待我,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。”须贾待门下,持车良久,问门下曰:“范叔不出,何也?”门下曰:“无范叔。”须贾曰:“乡者与我载而入者。”门下曰:“乃吾相张君也。”须贾大惊,自知见卖[179],乃肉袒厀行,因门下人谢罪。于是范睢盛帷帐[180],侍者甚众,见之。须贾顿首言死罪,曰:“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[181],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,不敢复与天下之事[182]。贾有汤镬之罪[183],请自屏于胡貉之地[184],唯君死生之!”范睢曰:“汝罪有几?”曰:“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[185],尚未足。”范睢曰:“汝罪有三耳。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,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,包胥辞不受,为丘墓之寄于荆也[186]。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,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[187],公之罪一也。当魏齐辱我于厕中,公不止,罪二也。更醉而溺我,公其何忍乎?罪三矣。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,以绨袍恋恋[188],有故人之意,故释公。”乃谢罢[189]。入言之昭王,罢归须贾[190]

须贾辞于范睢,范睢大供具[191],尽请诸侯使,与坐堂上,食饮甚设[192]。而坐须贾于堂下,置莝豆其前[193],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[194]。数曰[195]:“为我告魏王,急持魏齐头来!不然者,我且屠大梁。”须贾归,以告魏齐。魏齐恐,亡走赵,匿平原君所[196]

范睢既相,王稽谓范睢曰:“事有不可知者三,有不可奈何者亦三。宫车一日晏驾[197],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。君卒然捐馆舍[198],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。使臣卒然填沟壑[199],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。宫车一日晏驾,君虽恨于臣[200],无可奈何。君卒然捐馆舍,君虽恨于臣,亦无可奈何。使臣卒然填沟壑,君虽恨于臣,亦无可奈何。”范睢不怿[201],乃入言于王曰:“非王稽之忠,莫能内臣于函谷关;非大王之贤圣,莫能贵臣。今臣官至于相,爵在列侯,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,非其内臣之意也。”昭王召王稽,拜为河东守,三岁不上计[202]。又任郑安平[203],昭王以为将军。范睢于是散家财物,尽以报所尝困厄者。一饭之德必偿,睚眦之怨必报[204]

范睢相秦二年,秦昭王之四十二年[205],东伐韩少曲、高平,拔之。

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,欲为范睢必报其仇,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[206]:“寡人闻君之高义,愿与君为布衣之友[207],君幸过寡人[208],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。”平原君畏秦,且以为然,而入秦见昭王。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,昭王谓平原君曰:“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,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[209],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。范君之仇在君之家,愿使人归取其头来;不然,吾不出君于关[210]。”平原君曰:“贵而为交者,为贱也;富而为交者,为贫也。夫魏齐者,胜之友也,在,固不出也,今又不在臣所。”昭王乃遗赵王书曰:“王之弟在秦[211],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。王使人疾持其头来[212];不然,吾举兵而伐赵,又不出王之弟于关。”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,急,魏齐夜亡出,见赵相虞卿。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[213],乃解其相印,与魏齐亡,间行[214],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,乃复走大梁,欲因信陵君以走楚[215]。信陵君闻之,畏秦,犹豫未肯见,曰:“虞卿何如人也?”时侯嬴在旁,曰:“人固未易知,知人亦未易也。夫虞卿蹑屩担簦[216],一见赵王,赐白璧一双,黄金百镒[217];再见,拜为上卿;三见,卒受相印,封万户侯。当此之时,天下争知之。夫魏齐穷困过虞卿,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,解相印,捐万户侯而间行。急士之穷而归公子,公子曰‘何如人’。人固不易知,知人亦未易也!”信陵君大惭,驾如野迎之[218]。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,怒而自刭。赵王闻之,卒取其头予秦。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。

昭王四十三年[219],秦攻韩汾陉,拔之,因城河上广武[220]

后五年,昭王用应侯谋,纵反间卖赵[221],赵以其故,令马服子代廉颇将[222]。秦大破赵于长平,遂围邯郸。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[223],言而杀之[224]。任郑安平,使击赵。郑安平为赵所围,急,以兵二万人降赵。应侯席稿请罪[225]。秦之法,任人而所任不善者,各以其罪罪之。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[226]。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,乃下令国中:“有敢言郑安平事者,以其罪罪之。”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,以顺适其意。后二岁,王稽为河东守,与诸侯通,坐法诛[227]。而应侯日益以不怿。

昭王临朝叹息,应侯进曰:“臣闻‘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’。今大王中朝而忧[228],臣敢请其罪。”昭王曰:“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。夫铁剑利则士勇,倡优拙则思虑远[229]。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,吾恐楚之图秦也。夫物不素具[230],不可以应卒[231],今武安君既死,而郑安平等畔[232],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,吾是以忧。”欲以激励应侯。应侯惧[233],不知所出[234]。蔡泽闻之,往入秦也。

蔡泽者,燕人也。游学干诸侯大小甚众[235],不遇[236]。而从唐举相[237],曰:“吾闻先生相李兑,曰‘百日之内持国秉’,有之乎[238]?”曰:“有之。”曰:“若臣者何如?”唐举孰视而笑曰[239]:“先生曷鼻[240],巨肩[241],魋颜[242],蹙齃[243],膝挛[244]。吾闻圣人不相[245],殆先生乎[246]?”蔡泽知唐举戏之,乃曰:“富贵吾所自有,吾所不知者寿也,愿闻之。”唐举曰:“先生之寿,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。”蔡泽笑谢而去,谓其御者曰[247]:“吾持粱刺齿肥[248],跃马疾驱,怀黄金之印,结紫绶于要[249],揖让人主之前[250],食肉富贵,四十三年足矣。”去之赵、见逐。之韩、魏,遇夺釜鬲于涂[251]。闻应侯任郑安平、王稽皆负重罪于秦,应侯内惭,蔡泽乃西入秦。

将见昭王,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[252]:“燕客蔡泽,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[253]。彼一见秦王,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。”应侯闻,曰:“五帝三代之事[254],百家之说,吾既知之,众口之辩,吾皆摧之[255],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[256]?”使人召蔡泽。蔡泽入,则揖应侯[257]。应侯固不快,及见之,又倨[258],应侯因让之曰[259]:“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,宁有之乎?”对曰:“然。”应侯曰:请闻其说。”蔡泽曰:“吁,君何见之晚也[260]!夫四时之序,成功者去[261]。夫人生百体坚强[262],手足便利,耳目聪明而心圣智[263],岂非士之愿与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蔡泽曰:“质仁秉义[264],行道施德,得志于天下,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,皆愿以为君王,岂不辩智之期与[265]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蔡泽复曰:“富贵显荣,成理万物[266],使各得其所;性命寿长,终其天年而不夭伤[267];天下继其统[268],守其业,传之无穷;名实纯粹[269],泽流千里[270],世世称之而无绝,与天地终始: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[271]?”应侯曰:“然。”

蔡泽曰:“若夫秦之商君[272],楚之吴起,越之大夫种[273],其卒然亦可愿与[274]?”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[275],复谬曰[276]:“何为不可?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,极身无贰虑[277],尽公而不顾私;设刀锯以禁奸邪,信赏罚以致治[278];披腹心[279],示情素[280],蒙怨咎,欺旧友[281],夺魏公子卬,安秦社稷,利百姓,卒为秦禽将破敌[282],攘地千里[283]。吴起之事悼王也,使私不得害公,谗不得蔽忠,言不取苟合[284],行不取苟容[285],不为危易行[286],行义不辟难[287],然为霸主强国,不辞祸凶。大夫种之事越王也,主虽困辱,悉忠而不解[288],主虽绝亡,尽能而弗离,成功而弗矜[289],贵富而不骄怠。若此三子者,固义之至也,忠之节也[290]。是故君子以义死难,视死如归;生而辱不如死而荣。士固有杀身以成名,唯义之所在,虽死无所恨。何为不可哉?”

蔡泽曰:“主圣臣贤,天下之盛福也;君明臣直,国之福也;父慈子孝,夫信妻贞[291],家之福也。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[292],子胥智而不能完吴[293],申生孝而晋国乱[294]。是皆有忠臣孝子,而国家灭乱者,何也,无明君贤父以听之,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。今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之为人臣,是也;其君,非也。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[295],岂慕不遇世死乎?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,是微子不足仁[296],孔子不足圣,管仲不足大也[297]。夫人之立功,岂不期于成全邪?身与名俱全者,上也。名可法而身死者[298],其次也。名在僇辱而身全者,下也。”于是应侯称善。

蔡泽少得间[299],因曰:“夫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[300],闳夭事文王,周公辅成王也,岂不亦忠圣乎[301]?以君臣论之,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、周公哉[302]?”应侯曰:“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弗若也。”蔡泽曰:“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,惇厚旧故[303],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[304],义不倍功臣[305],孰与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乎?”应侯曰:“未知何如也。”蔡泽曰:“今主亲忠臣,不过秦孝公、楚悼王、越王,君之设智[306],能为主安危修政,治乱强兵,批患折难[307],广地殖谷,富国足家,强主,尊社稷,显宗庙,天下莫敢欺犯其主,主之威盖震海内[308],功彰万里之外[309],声名光辉传于千世,君孰与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?”应侯曰:“不若。”蔡泽曰:“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、悼王、勾践,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然而君之禄位贵盛,私家之富过于三子,而身不退者,恐患之甚于三子,窃为君危之。语曰‘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’。物盛则衰,天地之常数也[310]。进退盈缩[311],与时变化,圣人之常道也[312]。故‘国有道则仕[313],国无道则隐’。圣人曰‘飞龙在天[314],利见大人’。‘不义而富且贵[315],于我如浮云’。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[316],意欲至矣,而无变计,窃为君不取也。且夫翠、鹄、犀、象,其处势非不远死也,而所以死者,惑于饵也。苏秦、智伯之智,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[317],而所以死者,惑于贪利不止也。是以圣人制礼节欲,取于民有度[318],使之以时,用之有止,故志不溢[319],行不骄,常与道俱而不失[320],故天下承而不绝。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[321],一匡天下[322],至于葵丘之会[323],有骄矜之志,畔者九国[324]。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,勇强以轻诸侯,陵齐、晋,故遂以杀身亡国。夏育、太史噭叱呼骇三军[325],然而身死于庸夫。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[326],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。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,禁奸本[327],尊爵必赏,有罪必罚,平权衡[328],正度量,调轻重[329],决裂阡陌(32),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(33),劝民耕农利土(34),一室无二事(35),力田稸积(36),习战陈之事(37),是以兵动而地广,兵休而国富,故秦无敌于天下,立威诸侯,成秦国之业。功已成矣,而遂以车裂(38)。楚地方数千里,持戟百万(39),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,一战举鄢、郢以烧夷陵,再战南并蜀汉。又越韩、魏而攻强赵,北阬马服(40),诛屠四十余万之众,尽之于长平之下,流血成川,沸声若雷,遂入围邯郸,使秦有帝业。楚、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,自是之后,楚、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(41),白起之势也。身所服者七十余城,功已成矣,而遂赐剑死于杜邮。吴起为楚悼王立法,卑减大臣之威重(42),罢无能,废无用,损不急之官(43),塞私门之请[330],一楚国之俗,禁游客之民,精耕战之士[331],南收杨越,北并陈、蔡,破横散从[332],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[333],禁朋党以励百姓[334],定楚国之政,兵震天下,威服诸侯。功已成矣,而卒枝解[335]。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,免会稽之危[336],以亡为存,因辱为荣,垦草入邑,辟地殖谷,率四方之士,专上下之力[337],辅勾践之贤,报夫差之雠,卒擒劲吴,令越成霸。功已彰而信矣,勾践终负而杀之。此四子者,功成不去,祸至于此。此所谓信而不能诎[338],往而不能返者也。范蠡知之,超然辟世,长为陶朱公[339]。君独不观夫博者乎[340]?或欲大投[341],或欲分功[342],此皆君之所明知也。今君相秦,计不下席,谋不出廊庙[343],坐制诸侯,利施三川[344],以实宜阳,决羊肠之险[345],塞太行之道,又斩范、中行之涂,六国不得合从,栈道千里,通于蜀汉,使天下皆畏秦,秦之欲得矣,君之功极矣,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。如是而不退,则商君、白公、吴起、大夫种是也。吾闻之,‘鉴于水者见面之容,鉴于人者知吉与凶’。《书》曰‘成功之下,不可久处’[346]。四子之祸,君何居焉[347]?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,让贤者而授之,退而岩居川观,必有伯夷之廉,长为应侯,世世称孤,而有许由、延陵季子之让,乔、松之寿[348],孰与以祸终哉?即君何居焉[349]?忍不能自离,疑不能自决,必有四子之祸矣。《易》曰‘亢龙有悔’,[350]此言上而不能下,信而不能诎,往而不能自返者也。愿君孰计之!”应侯曰:“善。吾闻‘欲而不知(止)〔足〕[351],失其所以欲;有而不知(足)〔止〕[352],失其所以有’。先生幸教,睢敬受命。”于是乃延入坐,为上客。

后数日,入朝,言于秦昭王曰:“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,其人辩士,明于三王之事,五伯之业,世俗之变,足以寄秦国之政[353]。臣之见人甚众,莫及,臣不如也。臣敢以闻[354]。”秦昭王召见,与语,大说之,拜为客卿。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。昭王强起应侯,应侯遂称病笃[355]。范睢免相,昭王新说蔡泽计画,遂拜为秦相,东收周室。

蔡泽相秦数月,人或恶之,惧诛,乃谢病归相印,号为纲成君。居秦十余年[356],事昭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。卒事始皇帝,为秦使于燕,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[357]

太史公曰:韩子称“长袖善舞,多钱善贾”[358],信哉是言也!范睢、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[359],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,非计策之拙,所为说力少也[360]。及二人羁旅入秦,继踵取卿相,垂功于天下者,固强弱之势异也。然士亦有偶合,贤者多如此二子,不得尽意,岂可胜道哉!然二子不困厄,恶能激乎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张凤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