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

扁鹊者,勃海郡郑人也[1],姓秦氏[2],名越人。少时为人舍长[3]。舍客长桑君过[4],扁鹊独奇之,常谨遇之[5]。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[6]。出入十余年,乃呼扁鹊私坐,闲与语曰[7]:“我有禁方[8],年老,欲传与公,公毋泄[9]。”扁鹊曰:“敬诺[10]。”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:“饮是以上池之水[11],三十日当知物矣[12]。”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[13]。忽然不见,殆非人也[14]。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,视见垣一方人[15]。以此视病,尽见五脏症结[16],特以诊脉为名耳。为医或在齐,或在赵。在赵者名扁鹊。

当晋昭公时,诸大夫强而公族弱[17],赵简子为大夫,专国事[18]。简子疾,五日不知人[19],大夫皆惧,于是召扁鹊。扁鹊入视病,出,董安于问扁鹊,扁鹊曰:“血脉治也[20],而何怪[21]!昔秦穆公尝如此,七日而寤[22]。寤之日,告公孙支与子舆曰:‘我之帝所甚乐[23]。吾所以久者,适有所学也[24]。帝告我:“晋国且大乱[25],五世不安[26]。其后将霸[27],未老而死[28]。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[29]”。’公孙支书而藏之[30],秦策于是出[31]。夫献公之乱[32],文公之霸,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[33],此子之所闻。今主君之病与之同,不出三日必闲[34],闲必有言也。”

居二日半,简子寤,语诸大夫曰:“我之帝所甚乐,与百神游于钧天[35],广乐九奏万舞[36],不类三代之乐[37],其声动心。有一熊欲援我,帝命我射之,中熊[38],熊死。有罴来,我又射之,中罴,罴死。帝甚喜,赐我二笥[39],皆有副[40]。吾见儿在帝侧,帝属我一翟犬[41],曰:‘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。’帝告我:‘晋国且世衰[42],七世而亡。赢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[43],而亦不能有也。’”董安于受言,书而藏之。以扁鹊言告简子,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。

其后扁鹊过虢。虢太子死,扁鹊至虢宫门下,问中庶子喜方者曰[44]:“太子何病,国中治穰过于众事[45]?”中庶子曰:“太子病血气不时[46],交错而不得泄[47],暴发于外,则为中害[48]。精神不能止邪气[49],邪气畜积而不得泄[50],是以阳缓而阴急,故暴蹶而死[51]。”扁鹊曰:“其死何如时?”曰:“鸡鸣至今[52]。”曰:“收乎?”曰:“未也,其死未能半日也。”“言臣齐渤海秦越人也,家在于郑,未尝得望精光侍谒于前也[53]。闻太子不幸而死,臣能生之。”中庶子曰:“先生得无诞之乎[54]?何以言太子可生也!臣闻上古之时,医有俞跗,治病不以汤液醴洒[55],镵石挢引[56],案扤毒熨“[57],一拔见病之应[58],因五脏之输[59],乃割皮解肌[60],诀脉结筋[61],搦髓脑[62],揲荒爪幕[63],湔浣肠胃[64],漱涤五脏,练精易形[65]。先生之方能若是[66],则太子可生也,不能若是而欲生之,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[67]。”终日[68],扁鹊仰天叹曰:“夫子之为方也,若以管窥天,以郄视文[69]。越人之为方也,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[70],言病之所在。闻病之阳[71],论得其阴[72];闻病之阴,论得其阳。病应见于大表[73],不出千里,决者至众,不可曲止也[74]。子以吾言为不诚,试入诊太子,当闻其耳鸣而鼻张[75],循其两股以至于阴[76],当尚温也。”

中庶子闻扁鹊言,目眩然而不瞚[77],舌挢然而不下[78],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。虢君闻之大惊,出见扁鹊于中阙[79],曰:“窃闻高义之日久矣,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。先生过小国,幸而举之[80],偏国寡臣幸甚[81]。有先生则活,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[82],长终而不得反[83]。”言未卒,因嘘唏服臆[84],魂精泄横[85],流涕长潸[86],忽忽承睫[87],悲不能自止,容貌变更。扁鹊曰:“若太子病[88],所谓‘尸蹶’者也[89]。夫以阳入阴中,动胃繵缘[90],中经维络[91],别下于三焦、膀胱[92],是以阳脉下遂[93],阴脉上争,会气闭而不通[94],阴上而阳内行,下内鼓而不起[95],上外绝而不为使[96],上有绝阳之络,下有破阴之纽[97],破阴绝阳,(之)色(已)废脉乱[98],故形静如死状。太子未死也。夫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[99],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。凡此数事,皆五脏蹶中之时暴作也。良工取之[100],拙者疑殆[101]。”

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[102],以取外三阳五会[103]。有闲[104],太子苏。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[105],以八减之齐和煮之[106],以更熨两胁下[107]。太子起坐。更适阴阳[108],但服汤二旬而复故[109]。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[110]。扁鹊曰:“越人非能生死人也,此自当生者,越人能使之起耳[111]。”

扁鹊过齐,齐桓侯客之[112]。入朝见,曰:“君有疾在腠理[113],不治将深。”桓侯曰:“寡人无疾。”扁鹊出,桓侯谓左右曰:“医之好利也,欲以不疾者为功[114]。”后五日,扁鹊复见,曰:“君有疾在血脉,不治恐深。”桓侯曰:“寡人无疾。”扁鹊出,桓侯不悦。后五日,扁鹊复见,曰:“君有疾在肠胃闲[115],不治将深。”桓侯不应[116]。扁鹊出,桓侯不悦。后五日,扁鹊复见,望见桓侯而退走[117]。桓侯使人问其故。扁鹊曰:“疾之居腠理也,汤熨之所及也;在血脉,针石之所及也;其在肠胃,酒醪之所及也[118];其在骨髓,虽司命无奈之何[119]。今在骨髓,臣是以无请也。”后五日,桓侯体病[120],使人召扁鹊,扁鹊已逃去。桓侯遂死。

使圣人预知微[121],能使良医得蚤从事[122],则疾可已[123],身可活也。人之所病[124],病疾多;而医之所病,病道少[125]。故病有六不治:骄恣不论于理[126],一不治也;轻身重财,二不治也;衣食不能适[127],三不治也;阴阳并[128],脏气不定,四不治也;形羸不能服药[129],五不治也,信巫不信医,六不治也。有此一者,则重难治也[130]

扁鹊名闻天下。过邯郸,闻贵妇人[131],即为带下医[132];过洛阳,闻周人爱老人,即为耳目痹医[133];来入咸阳,闻秦人爱小儿,即为小儿医,随俗为变。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,使人刺杀之。至今天下言脉者,由扁鹊也。

太仓公者,齐太仓长,临菑人也,姓淳于氏,名意。少而喜医方术。高后八年[134],更受师同郡元里公乘阳庆[135]。庆年七十余,无子[136],使意尽去其故方,更悉以禁方予之[137],传黄帝、扁鹊之脉书[138],五色诊病[139],知人生死,决嫌疑[140],定可治,及药论[141],甚精。受之三年,为人治病,决死生多验。然左右行游诸侯,不以家为家,或不为人治病,病家多怨之者。

文帝四年中[142],人上书言意,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[143]。意有五女,随而泣。意怒,骂曰:“生子不生男,缓急无可使者[144]!”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[145],乃随父西。上书曰:“妾父为吏,齐中称其廉平[146],今坐法当刑[147],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[148],虽欲改过自新,其道莫由,终不可得。妾愿入身为官婢[149],以赎父刑罪,使得改行自新也。”书闻,上悲其意[150],此岁中亦除肉刑法[151]

意家居,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也[152],主名为谁。

诏问故太仓长臣意[153]:“方伎所长[154],及所能治病者?有其书无有?皆安受学?受学几何岁?尝有所验,何县里人也?何病?医药已,其病之状皆何如?具悉而对[155]。”臣意对曰:

自意少时,喜医药,医药方试之多不验者。至高后八年,得见师临菑元里公乘阳庆。庆年七十余,意得见事之。谓意曰:“尽去而方书[156],非是也。庆有古先道遗传黄帝、扁鹊之脉书,五色诊病,知人生死,决嫌疑,定可治,及药论书,甚精。我家给富[157],心爱公,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。”臣意即曰:“幸甚,非意之所敢望也。”臣意即避席再拜谒[158],受其脉书上下经[159]、五色诊、奇咳术[160],揆度阴阳外变[161]、药论、石神[162]、接阴阳禁书[163],受读解验之,可一年所[164]。明岁即验之,有验,然尚未精也。要事之三年所[165],即尝已为人治[166],诊病决死生,有验,精良。今庆已死十年所,臣意年尽三年,年三十九岁也。

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,臣意诊其脉,告曰:“君之病恶[167],不可言也。”即出,独告成弟昌曰:“此病疽也[168],内发于肠胃之间,后五日当臃肿,后八日呕脓死。”成之病得之饮酒且内[169]。成即如期死。所以知成之病者,臣意切其脉,得肝气[170]。肝气浊而静,此内关之病也[171]。脉法曰“脉长而弦[172],不得代四时者[173],其病主在于肝。和即经主病也[174],代则络脉有过[175]”。经主病和者,其病得之筋髓里。其代绝而脉贲者[176],病得之酒且内。所以知其后五日而臃肿,八日呕脓死者,切其脉时,少阳初代[177]。代者经病,病去过人[178],人则去。络脉主病,当其时,少阳初关一分[179],故中热而脓未发也,及五分,则至少阳之界,及八日,则呕脓死,故上二分而脓发,至界而臃肿,尽泄而死。热上则熏阳明[180],烂流络[181],流络动则脉结发[182],脉结发则烂解,故络交。热气已上行,至头动,故头痛。

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[183],召臣意诊,切其脉,告曰:“气鬲病[184]。病使人烦懑[185],食不下,时呕沫。病得之(少)〔心〕忧,数阣食饮[186]。”臣意即为之作下气汤以饮之[187],一日气下[188],二日能食,三日即病愈。所以知小子之病者,诊其脉,心气也[189],浊躁而经也,此络阳病也。脉法曰“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[190],病主在心”。周身热,脉盛者,为重阳[191]。重阳者,逿心主[192]。故烦懑食不下则络脉有过,络脉有过则血上出,血上出者死。此悲心所生也,病得之忧也。

齐郎中令循病,众医皆以为蹶入中[193],而刺之。臣意诊之,曰:“涌疝也[194],令人不得前后溲[195]。”循曰:“不得前后溲三日矣。”臣意饮以火齐汤[196],一饮得前〔后〕溲,再饮大溲,三饮而疾愈。病得之内。所以知循病者,切其脉时,右口气急[197],脉无五脏气,右口脉大而数[198]。数者中下热而涌,左为下[199],右为上[200],皆无五脏应,故曰涌疝。中热,故尿赤也。

齐中御府长信病,臣意入诊其脉,告曰:“热病气也[201]。然暑汗,脉少衰[202],不死。”曰:“此病得之当浴流水而寒甚,已则热[203]。”信曰:“唯[204],然!往冬时,为王使于楚,至莒县阳周水,而莒桥梁颇坏,信则擥车辕未欲渡也[205],马惊,即堕,信身入水中,几死,吏即来救信,出之水中,衣尽濡[206],有闲而身寒[207],已热如火,至今不可以见寒。”臣意即为之液汤火齐逐热[208],一饮汗尽,再饮热去,三饮病已。即使服药,出入二十日,身无病者。所以知信之病者,切其脉时,并阴[209]。脉法曰“热病阴阳交者死[210]”。切之不交,并阴。并阴者,脉顺清而愈,其热虽未尽,犹活也。肾气有时闲浊,在太阴脉口而希[211],是水气也。肾固主水[212],故以此知之。失治一时,即转为寒热。

齐王太后病,召臣意入诊脉,曰:“风瘅客脬[213],难于大小溲,尿赤。”臣意饮以火齐汤,一饮即前后溲,再饮病已,尿如故。病得之流汗出[214]。者,去衣而汗晞也[215]。所以知齐王太后病者,臣意诊其脉,切其太阴之口,湿然风气也。脉法曰:“沉之而大坚[216],浮之而大紧者[217],病主在肾。”肾切之而相反也,脉大而躁。大者,膀胱气也;躁者,中有热而尿赤。

齐章武里曹山跗病,臣意诊其脉,曰:“肺消瘅也[218],加以寒热。”即告其人曰:“死,不治。适其共养[219],此不当医治。”法曰“后三日而当狂,妄起行,欲走;后五日死。”即如期死。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内。所以知山跗之病者,臣意切其脉,肺气热也。脉法曰:“不平不鼓[220],形[221]”。此五脏高之远数以经病也,故切之时不平而代[222]。不平者,血不居其处;代者,时参击并至,乍躁乍大也。此两络脉绝,故死不治。所以加寒热者,言其人尸夺[223]。尸夺者,形;形者,不当关灸镵石及饮毒药也[224]。臣意未往诊时,齐太医先诊山跗病,炙其足少阳脉口,而饮之半夏丸[225],病者即泄注,腹中虚;又灸其少阴脉[226],是坏肝刚绝深[227],如是重损病者气,以故加寒热。所以后三日而当狂者,肝一络连属结绝乳下阳明[228],故络绝,开阳明脉,阳明脉伤,即当狂走。后五日死者,肝与心相去五分[229],故曰五日尽[230],尽即死矣。

齐中尉潘满如病少腹痛[231],臣意诊其脉,曰:“遗积瘕也[232]。”臣意即谓齐太仆臣饶、内史臣由曰:“中尉不复自止于内,则三十日死。”后二十余日,溲血死[233]。病得之酒且内。所以知潘满如病者,臣意切其脉深小弱,其卒然合合也[234],是脾气也。右脉口气至紧小[235],见瘕气也[236]。以次相乘,故三十日死。三阴俱抟者[237],如法;不俱抟者,决在急期[238];一抟一代者,近也[239]。故其三阴抟,溲血如前止。

阳虚侯相赵章病[240],召臣意。众医皆以为寒中[241],臣意诊其脉曰:“迵风”。迵风者,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[242]。法曰“五日死”,而后十日乃死。病得之酒。所以知赵章之病者,臣意切其脉,脉来滑[243],是内风气也[244]。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者,法五日死,皆为前分界法。后十日乃死,所以过期者,其人嗜粥,故中脏实[245],中脏实故过期。师言曰“安谷者过期[246],不安谷者不及期”。

济北王病,召臣意诊其脉,曰:“风蹶胸满[247]。”即为药酒,尽三石[248],病已。得之汗出伏地。所以知济北王病者,臣意切其脉时,风气也,心脉浊。病法“过入其阳[249],阳气尽而阴气入”。阴气入张[250],则寒气上而热气下,故胸满。汗出伏地者,切其脉,气阴。阴气者,病必入中,出及瀺水也[251]

齐北宫司空命妇出于病[252],众医皆以为风入中,病主在肺,刺其足少阳脉。臣意诊其脉,曰:“病气疝[253],客于膀胱,难于前后溲,而尿赤。病见寒气则遗尿[254],使人腹肿。”出于病得之欲尿不得,因以接内。所以知出于病者,切其脉大而实,其来难,是蹶阴之动也[255],脉来难者,疝气之客于膀胱也。腹之所以肿者,言蹶阴之络结小腹也。蹶阴有过则脉结动,动则腹肿。臣意即灸其足蹶阴之脉,左右各一所[256],即不遗尿而溲清,小腹痛止。即更为火齐汤以饮之,三日而疝气散,即愈。

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[257],臣意告曰:“热蹶也[258]。”则刺其足心各三所,案之无出血[259],病旋已[260]。病得之饮酒大醉。

济北王召臣意诊脉诸女子侍者,至女子竖,竖无病。臣意告永巷长曰[261]:“竖伤脾,不可劳,法当春呕血死。”臣意言王曰:“才人女子竖何能[262]?”王曰:“是好为方,多伎能[263],为所是案法新[264],往年市之民所[265],四百七十万,曹偶四人[266]。”王曰:“得毋有病乎?”臣意对曰:“竖病重,在死法中。”王召视之,其颜色不变,以为不然,不卖诸侯所。至春,竖奉剑从王之厕[267],王去,竖后,王令人召之,即仆于厕,呕血死。病得之流汗。流汗者,(同)法病内重,毛发而色泽[268],脉不衰,此亦(关)内〔关〕之病也。

齐中大夫病龋齿,臣意灸其左大阳明脉[269],即为苦参汤[270],日嗽三升[271],出入五六日,病已。得之风,及卧开口,食而不嗽。

菑川王美人怀子而不乳[272],来召臣意。臣意往,饮以莨药一撮,以酒饮之,旋乳。臣意复诊其脉,而脉躁。躁者有余病,即饮以消石一齐[273],出血,血如豆比五六枚[274]

齐丞相舍人奴从朝入宫[275],臣意见之食闺门外[276],望其色有病气。臣意即告宦者平[277]。平好为脉,学臣意所,臣意即示之舍人奴病,告之曰:“此伤脾气也,当至春鬲塞不通[278],不能食饮,法至夏泄血死。”宦者平即往告相曰:“君之舍人奴有病,病重,死期有日。”相君曰:“卿何以知之?”曰:“君朝时入宫,君之舍人奴尽食闺门外[279],平与仓公立,即示平曰,病如是者死。”相即召舍人(奴)而谓之曰:“公奴有病不[280]?”舍人曰:“奴无病,身无痛者。”至春果病,至四月,泄血死。所以知奴病者,脾气周乘五脏[281],伤部而交[282],故伤脾之色也,望之杀然黄[283],察之如死青之兹[284]。众医不知,以为大虫[285],不知伤脾。所以至春死病者,胃气黄[286],黄者土气也[287],土不胜木[288],故至春死。所以至夏死者,脉法曰“病重而脉顺清者曰内关[289]”,内关之病,人不知其所痛,心急然无苦[290]。若加以一病,死中春[291];一愈顺[292],及一时[293]。其所以四月死者,诊其人时愈顺。愈顺者,人尚肥也[294]。奴之病得之流汗数出,(灸)〔炙〕于火而以出见大风也[295]

菑川王病,召臣意诊脉,曰:“蹶上为重[296],头痛身热,使人烦懑。”臣意即以寒水拊其头[297],刺足阳明脉[298],左右各三所,病旋已。病得之沐发未干而卧。诊如前,所以蹶,头热至肩。

齐王黄姬兄黄长卿家有酒召客,召臣意。诸客坐,未上食。臣意望见王后弟宋建,告曰:“君有病,往四五日[299],君要胁痛不可俛仰[300],又不得小溲。不亟治,病即入濡肾[301]。及其未舍五脏[302],急治之。病方今客肾濡,此所谓‘肾痹’也[303]。”宋建曰:“然,建故有要脊痛。往四五日,天雨,黄氏诸倩见建家京下方石[304],即弄之,建亦欲效之,效之不能起,即复置之。暮,要脊痛,不得溺,至今不愈。”建病得之好持重。所以知建病者,臣意见其色,太阳色干[305],肾部上及界要以下者枯四分所[306],故以往四五日知其发也。臣意即为柔汤使服之[307],十八日所而病愈。

济北王侍者韩女病要背痛,寒热[308],众医皆以为寒热也[309]。臣意诊脉,曰:“内寒,月事不下也[310]。”即窜以药[311],旋下,病已。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。所以知韩女之病者,诊其脉时,切之,肾脉也,啬而不属[312]。啬而不属者,其来难[313],坚[314],故曰月不下。肝脉弦,出左口[315],故曰欲男子不可得也。

临菑氾里女子薄吾病甚,众医皆以为寒热笃[316],当死,不治。臣意诊其脉,曰:“蛲瘕[317]。”蛲瘕为病,腹大,上肤黄粗,循之戚戚然[318]。臣意饮芫华一撮[319],即出蛲可数升,病已,三十日如故。病蛲得之于寒湿,寒湿气宛笃不发[320],化为虫。臣意所以知薄吾病者,切其脉,循其尺[321],其尺索刺粗[322]而毛美奉发,是虫气也。其色泽者,中脏无邪气及重病。

齐淳于司马病,臣意切其脉,告曰:“当病迵风。迵风之状,饮食下嗌辄后之。病得之饱食而疾走。”淳于司马曰:“我之王家食马肝[323],食饱甚。见酒来,即走去,驱疾至舍[324],即泄数十出。”臣意告曰:“为火齐米汁饮之,七八日而当愈。”时医秦信在旁,臣意去,信谓左右阁都尉曰:“意以淳于司马病为何?”曰:“以为迵风,可治。”信即笑曰:“是不知也。淳于司马病,法当后九日死。”即后九日不死,其家复召臣意。臣意往问之,尽如意诊。臣即为一火齐米汁,使服之,七八日病已。所以知之者,诊其脉时,切之,尽如法。其病顺[325],故不死。

齐中郎破石病,臣意诊其脉,告曰:“肺伤,不治,当后十日丁亥溲血死。”即后十一日,溲血而死。破石之病,得之堕马僵石上[326]。所以知破石之病者,切其脉,得肺阴气[327],其来散,数道至而不一也[328]。色又乘之[329]。所以知其堕马者,切之得番阴脉[330]。番阴脉入虚里,乘肺脉。肺脉散者,固色变也乘之[331]。所以不中期死者,师言曰:“病者安谷即过期,不安谷则不及期”。其人嗜黍,黍主肺[332],故过期。所以溲血者,诊脉法曰“病养喜阴处者顺死[333],养喜阳处者逆死[334]”。其人喜自静,不躁,又久安坐,伏几而寐,故血下泄。

齐王侍医遂病,自练五石服之[335]。臣意往过之,遂谓意曰:“不肖有病[336],幸诊遂也[337]。”臣意即诊之,告曰:“公病中热。论曰‘中热不溲者,不可服五石’。石之为药精悍[338],公服之不得数溲,亟勿服。色将发臃。”遂曰:“扁鹊曰‘阴石以治阴病[339],阳石以治阳病[340]’。夫药石者有阴阳水火之齐[341],故中热,即为阴石柔齐治之;中寒,即为阳石刚齐治之。”臣意曰:“公所论远矣,扁鹊虽言若是,然必审诊[342],起度量[343],立规矩[344],称权衡[345],合色脉表里有余不足顺逆之法,参其人动静与息相应[346],乃可以论。论曰‘阳疾处内,阴形应外者,不加悍药及镵石’。夫悍药入中,则邪气辟矣[347],而宛气愈深[348]。诊法曰‘二阴应外,一阳接内者[349],不可以刚药’。刚药入则动阳[350],阴病益衰,阳病益箸[351],邪气流行,为重困于俞[352],忿发为疽。”意告之后百余日,果为疽发乳上,入缺盆[353],死。此谓论之大体也,必有经纪[354]。拙工有一不习[355],文理阴阳失矣[356]

齐王故为阳虚侯时,病甚,众医皆以为蹶。臣意诊脉,以为痹,根在右胁下,大如覆杯,令人喘,逆气不能食。臣意即以火齐粥且饮[357],六日气下;即令更服丸药,也入六日,病已。病得之内。诊之时不能识其经解,大识其病所在[358]

臣意尝诊安阳武都里成开方,开方自言以为不病,臣意谓之病苦沓风[359],三岁四支不能自用[360],使人喑[361],喑即死。今闻其四支不能用,喑而未死也。病得之数饮酒以见大风气。所以知成开方病者,诊之,其脉法奇咳言曰“脏气相反者死”。切之,得肾反肺[362],法曰“三岁死”也。

安陵坂里公乘项处病,臣意诊脉,曰:“牡疝。”牡疝在鬲下,上连肺。病得之内。臣意谓之:“慎毋为劳力事,为劳力事则必呕血死。”处后蹴踘[363],要蹶寒,汗出多,即呕血。臣意复诊之,曰:“当旦日日夕死[364]。”即死。病得之内。所以知项处病者,切其脉得番阳[365]。番阳入虚里,处旦日死。一番一络者[366],牡疝也。

臣意曰:他所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众多[367],久颇忘之,不能尽识[368],不敢以对。

问臣意:“所诊治病,病名多同而诊异,或死或不死,何也?”对曰:“病名多相类,不可知,故古圣人为之脉法,以起度量,立规矩,县权衡[369],案绳墨[370],调阴阳[371],别人之脉各名之[372],与天地相应,参合于人,故乃别百病以异之,有数者能异之[373],无数者同之。然脉法不可胜验,诊疾人以度异之,乃可别同名,命病主在所居[374]。今臣意所诊者,皆有诊籍[375]。所以别之者,臣意所受师方适成,师死,以故表籍所诊[376],期决死生,观所失所得者合脉法,以故至今知之。”

问臣意曰:“所期病决死生,或不应期[377],何故?”对曰:“此皆饮食喜怒不节,或不当饮药[378],或不当针灸,以故不中期死也[379]。”

问臣意:“意方能知病死生,论药用所宜,诸侯王大臣有尝问意者不?及文王病时,不求意诊治,何故?”对曰:“赵王、胶西王、济南王、吴王皆使人来召臣意,臣意不敢往。文王病时,臣意家贫,欲为人治病,诚恐吏以除拘臣意也[380],故移名数[381],左右不修家生,出行游国中,问善为方数者事之久矣,见事数师,悉受其要事[382],尽其方书意,及解论之。身居阳虚侯国,因事侯。侯入朝,臣意从之长安,以故得诊安陵项处等病也。”

问臣意:“知文王所以得病不起之状?”臣意对曰:“不见文王病,然窃闻文王病喘,头痛,目不明。臣意心论之[383],以为非病也。以为肥而蓄精[384],身体不得摇,骨肉不相任[385],故喘,不当医治。脉法曰‘年二十脉气当趋[386],年三十当疾步,年四十当安坐,年五十当安卧,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[387]。’文王年未满二十,方脉气之趋也而徐之,不应天道四时[388]。后闻医灸之即笃,此论病之过也[389]。臣意论之,以为神气争而邪气入[390],非年少所能复之也,以故死。所谓气者,当调饮食,择晏日[391],车步广志[392],以适筋骨肉血脉,以泻气。故年二十,是谓‘易[393]€’,法不当砭灸,砭灸至气逐[394]

问臣意:师庆安受之?闻于齐诸侯不[395]?”对曰:“不知庆所师受。庆家富,善为医,不肯为人治病,当以此故不闻。庆又告臣意曰:“慎毋令我子孙知若学我方也[396]。’”

问臣意:“师庆何见于意而爱意,欲悉教意方?”对曰:“臣意不闻师庆为方善也。意所以知庆者,意少时好诸方事[397],臣意试其方,皆多验,精良。臣意闻菑川唐里公孙光善为古传方,臣意即往谒之。得见事之,受方化阴阳及传语法[398],臣意悉受书之[399]。臣意欲尽受他精方,公孙光曰:‘吾方尽矣,不为爱公所[400]。吾身已衰,无所复事之。是吾年少所受妙方也,悉与公,毋以教人。’臣意曰:‘得见事侍公前,悉得禁方,幸甚。意死不敢妄传人。’居有闲[401],公孙光闲处[402],臣意深论方,见言百世为之精也。师光喜曰:‘公必为国工[403]。吾有所善者皆疏[404],同产处临菑[405],善为方,吾不若,其方甚奇,非世之所闻也。吾年中时,尝欲受其方,杨中倩不肯[406],曰:‘若非其人也”。胥与公往见之[407],当知公喜方也。其人亦老矣,其家给富。’时者未往,会庆子男殷来献马,因师光奏马王所[408],意以故得与殷善。光又属意于殷曰[409]:‘意好数,公必谨遇之,其人圣儒。’即为书以意属阳庆,以故知庆。臣意事庆谨,以故爱意也。”

问臣意曰:“吏民尝有事学意方,及毕尽得意方不?何县里人?”对曰:“临菑人宋邑。邑学,臣意教以五诊[410],岁余。济北王遣太医高期、王禹学,臣意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[411],当论俞所居[412],及气当上下出入邪〔正〕逆顺,以宜镵石,定砭灸处,岁余。菑川王时遣太仓马长冯信正方[413],臣意教以案法逆顺,论药法,定五味及和齐汤法[414]。高永侯家丞杜信,喜脉,来学,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[415],二岁余。临菑召里唐安来学,臣意教以五诊上下经脉,奇咳,四时应阴阳重,未成,除为齐王侍医。”

问臣意:“诊病决死生,能全无失乎?”臣意对曰:“意治病人,必先切其脉,乃治之。败逆者不可治,其顺者乃治之[416]。心不精脉[417],所期死生视可治,时时失之,臣意不能全也。”

太史公曰:女无美恶[418],居宫见妒;士无贤不肖[419],入朝见疑。故扁鹊以其伎见殃,仓公乃匿亦自隐而当刑。缇萦通尺牍[420],父得以后宁。故老子曰“美好者不祥之器”[421],岂谓扁鹊等邪?若仓公者,可谓近之矣。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邱永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