匈奴列传第五十

匈奴,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[1],曰淳维。唐虞以上有山戎、猃狁、荤粥[2],居于北蛮,随畜牧而转移。其畜之所多则马、牛、羊,其奇畜则橐駞[3]、驴、臝[4]、駃騠[5]、騊駼[6]、騨騱[7]。逐水草迁徙,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[8],然亦各有分地。毋文书[9],以言语为约束。儿能骑羊,引弓射鸟鼠,少长则射狐兔,用为食。士力能毌弓[10],尽为甲骑。其俗,宽则随畜[11],因射猎禽兽为生业,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,其天性也。其长兵则弓矢,短兵则刀铤[12]。利则进,不利则退,不羞遁走。苟利所在,不知礼义。自君王以下,咸食畜肉,衣其皮革,被旃裘[13]。壮者食肥美,老者食其余,贵壮健,贼老弱。父死,妻其后母;兄弟死,皆取其妻妻之[14]。其俗有名不讳,而无姓字。

夏道衰,而公刘失其稷官,变于西戎,邑于豳[15]。其后三百有余岁,戎狄攻大王亶父[16],亶父亡走岐下[17],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,作周。其后百有余岁,周西伯昌伐畎夷氏[18]。后十有余年,武王伐纣而营洛邑[19],复居于酆鄗,放逐戎夷泾、洛之北,以时入贡,命曰“荒服”[20]。其后二百有余年,周道衰,而穆王伐犬戎[21],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。自是之后,荒服不至。于是周遂作《甫刑》之辟[22]。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,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[23],与申侯有郤[24]。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,遂取周之焦获,而居于泾、渭之间,侵暴中国[25]。秦襄公救周,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洛邑。当是之时,秦襄公伐戎至岐,始列为诸侯。是后六十有五年。而山戎越燕而伐齐,齐釐公与战于齐郊。其后四十四年,而山戎伐燕。燕告急于齐,齐桓公北伐山戎,山戎走[26]。其后二十有余年,而戎狄至洛邑,伐周襄王,襄王奔于郑之氾邑。初,周襄王欲伐郑,故娶戎狄女为后,与戎狄兵共伐郑。已而黜狄后[27],狄后怨,而襄王后母曰惠后,有子子带,欲立之,于是惠后与狄后、子带为内应,开戎狄[28],戎狄以故得入,破逐周襄王,而立子带为天子。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,东至于卫,侵盗暴虐中国。中国疾之[29],故诗人歌之曰“戎狄是应”[30],“薄伐猃狁,至于大原”[31],“出舆彭彭,坡彼朔方”[32]。周襄王既居外四年,乃使使告急于晋。晋文公初立,欲修霸业,乃兴师伐逐戎翟[33],诛子带,迎内周襄王[34],居于洛邑。

当是之时,秦、晋为强国。晋文公攘戎翟[35],居于河西圁、洛之间[36],号曰赤翟、白翟。秦穆公得由余,西戎八国服于秦,故自陇以西有緜诸、绲戎、翟、豲之戎,岐、梁山、泾、漆之北有义渠、大荔、乌氏、朐衍之戎[37]。而晋北有林胡、楼烦之戎,燕北有东胡、山戎。各分散居谿谷,自有君长,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[38],然莫能相一[39]

自是之后百有余年,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,戎翟朝晋。后百有余年,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[40]。其后既与韩、魏共灭智伯,分晋地而有之,则赵有代、句注之北,魏有河西、上郡,以与戎界边。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,而秦稍蚕食,至于惠王,遂拔义渠二十五城[41]。惠王击魏,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。秦昭王时,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[42],有二子。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[43],遂起兵伐残义渠。于是秦有陇西、北地、上郡,筑长城以拒胡。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,习骑射[44],北破林胡、楼烦。筑长城,自代并阴山下[45],至高阙为塞[46]。而置云中、雁门、代郡。其后燕有贤将秦开,为质于胡、胡甚信之。归而袭破走东胡,东胡却千余里。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,开之孙也。燕亦筑长城,自造阳至襄平,置上谷、渔阳、右北平、辽西、辽东郡以拒胡。当是之时,冠带战国七[47],而三国边于匈奴。其后赵将李牧时,匈奴不敢入赵边。后秦灭六国,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,悉收河南地,因河为塞[48],筑四十四县城临河,徙適戍以充之[49]。而通直道,自九原至云阳,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[50],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。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[51]

当是之时,东胡强而月氏盛。匈奴单于曰头曼[52],头曼不胜秦,北徙。十余年而蒙恬死,诸侯畔秦[53],中国扰乱,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,于是匈奴得宽,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[54]

单于有太子名冒顿。后有所爱阏氏[55],生少子。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,乃使冒顿质于月氏。冒顿既质于月氏,而头曼急击月氏。月氏欲杀冒顿,冒顿盗其善马,骑之亡归。头曼以为壮,令将万骑[56]。冒顿乃作为鸣镝[57],习勒其骑射[58],令曰:“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,斩之。”行猎鸟兽,有不射鸣镝所射者,辄斩之。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,左右或不敢射者,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。居顷之,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,左右或颇恐,不敢射,冒顿又复斩之。居顷之,冒顿出猎,以鸣镝射单于善马,左右皆射之。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。从其父单于头曼猎,以鸣镝射头曼,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,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在臣不听从者。冒顿自立为单于。

冒顿既立,是时东胡强盛,闻冒顿杀父自立,乃使使谓冒顿,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。冒顿问群臣,群臣皆曰:“千里马,匈奴宝马也,勿与。”冒顿曰“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[59]?”遂与之千里马。居顷之,东胡以为冒顿畏之,乃使使谓冒顿,欲得单于一阏氏。冒顿复问左右,左右皆怒曰:“东胡无道,乃求阏氏!请击之。”冒顿曰:“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?”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。东胡王愈益骄,西侵。与匈奴间,中有弃地,莫居,千余里,各居其边为瓯脱[60]。东胡使使谓冒顿曰:“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,匈奴非能至也,吾欲有之。”冒顿问群臣,群臣或曰:“此弃地,予之亦可,勿予亦可。”于是冒顿大怒曰:“地者,国之本也,奈何予之!”诸言予之者,皆斩之。冒顿上马,令国中有后者斩,遂东袭击东胡。东胡初轻冒顿,不为备。及冒顿以兵至,击,大破灭东胡王,而虏其民人及畜产。既归,西击走月氏,南并楼烦、白羊河南王[61]。(侵燕代)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,与汉关故河南塞,至朝、肤施,遂侵燕、代。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,中国罢于兵革[62],以故冒顿得自强,控弦之士三十余万[63]

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,时大时小,别散分离,尚矣[64],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[65]。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,尽服从北夷[66],而南与中国为敌国[67],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[68]

置左右贤王,左右谷蠡王,左右大将,左右大都尉,左右大当户,左右骨都侯。匈奴谓贤曰“屠耆”,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。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,大者万骑,小者数千,凡二十四长,立号曰“万骑”。诸大臣皆世官[69]。呼衍氏,兰氏,其后有须卜氏,此三姓其贵种也。诸左方王将居东方,直上谷以往者,东接秽貉、朝鲜[70];右方王将居西方,直上郡以西,接月氏、氐、羌;而单于之庭直代、云中[71]:各有分地,逐水草移徙。而左右贤王、左右谷蠡王最为大(国),左右骨都侯辅政。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、百长、什长、裨小王、相、封都尉、当户、且渠之属。

岁正月,诸长小会单于庭,祠。五月,大会茏城,祭其先、天地,鬼神。秋,马肥,大会蹛林,课校人畜计[72]。其法,拔刃尺者死[73],坐盗者没入其家[74];有罪,小者轧[75],大者死。狱久者不过十日,一国之囚不过数人。而单于朝出营,拜日之始生,夕拜月。其坐,长左而北乡[76]。日上戊己[77]。其送死,有棺椁金银衣裘,而无封树丧服[78];近幸臣妾从死者,多至数千百人[79]。举事而候星月[80],月盛壮则攻战,月亏则退兵。其攻战,斩首虏赐一卮酒,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[81],得人以为奴婢。故其战,人人自为趣利[82],善为诱兵以冒敌[83]。故其见敌则逐利,如鸟之集;其困败,则瓦解云散矣。战而扶舆死者[84],尽得死者家财。

后北服浑瘐、屈射、丁零、鬲昆、薪犁之国。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,以冒顿单于为贤。

是时汉初定中国,徙韩王信于代[85],都马邑。匈奴大攻围马邑,韩王信降匈奴。匈奴得信,因引兵南逾句注,攻太原,至晋阳下。高帝自将兵往击之。会冬大寒雨雪[86],卒之堕指者十二三[87],于是冒顿详败走[88],诱汉兵。汉兵逐击冒顿,冒顿匿其精兵,见其羸弱[89]。于是汉悉兵[90],多步兵,三十二万,北逐之[91]。高帝先至平城,步兵未尽到,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,七日,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。匈奴骑,其西方尽白马,东方尽青駹马[92],北方尽乌骊马[93],南方尽骍马[94]。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[95],阏氏乃谓冒顿曰:“两主不相困。今得汉地,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。且汉王亦有神,单于察之。”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、赵利期[96],而黄、利兵又不来,疑其与汉有谋,亦取阏氏之言,乃解围之一角。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[97],从解角直出,竟与大军合,而冒顿遂引兵而去。汉亦引兵而罢[98],使刘敬结和亲之约[99]

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,及赵利、王黄等数倍约[100],侵盗代、云中。居无几何,陈豨反[101],又与韩信合谋击代。汉使樊哙往击之,复拔代、雁门、云中郡县,不出塞。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,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。于是汉患之,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[102],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,约为昆弟以和亲,冒顿乃少止。后燕王卢绾反[103],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,往来苦上谷以东。

高祖崩,孝惠、吕太后时,汉初定,故匈奴以骄。冒顿乃为书遗高后,妄言[104]。高后欲击之,诸将曰:“以高帝贤武,然尚困于平城。”于是高后乃止,复与匈奴和亲。

至孝文帝初立,复修和亲之事。其三年五月[105],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,侵盗上郡葆塞蛮夷[106],杀略人民[107]。于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,诣高奴[108],击右贤王。右贤王走出塞。文帝幸太原。是时济北王反[109],文帝归,罢丞相击胡之兵[110]

其明年,单于遗汉书曰:“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。前时皇帝言和亲事,称书意[111],合欢[112]。汉边吏侵侮右贤王,右贤王不请,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,与汉吏相距,绝二主之约,离兄弟之亲。皇帝让书再至[113],发使以书报,不来,汉使不至,汉以其故不和,邻国不附。今以小吏之败约故[114],罚右贤王,使之西求月氏击之[115]。以天之福,吏卒良,马强力,以夷灭月氏[116],尽斩杀降下之。定楼兰、乌孙、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,皆以为匈奴。诸引弓之民,并为一家。北州已定,愿寝兵休士卒养马[117],除前事,复故约,以安边民,以应始古[118],使少者得成其长,老者安其处,世世平乐。未得皇帝之志也[119],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,献橐他一匹[120],骑马二匹,驾二驷。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[121],则且诏吏民远舍[122]。使者至,即遣之。”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。书至,汉议击与和亲孰便。公卿皆曰:“单于新破月氏,乘胜,不可击。且得匈奴地,泽卤[123],非可居也。和亲甚便。”汉许之。

孝文皇帝前六年[124],汉遗匈奴书曰:“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。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:‘右贤王不请,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,绝二主之约,离兄弟之亲,汉以故不和,邻国不附。今以小吏败约,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,尽定之。愿寝兵休士卒养马,除前事,复故约,以安边民,使少者得成其长,老者安其处,世世平乐。’朕甚嘉之,此古圣主之意也。汉与匈奴约为兄弟,所以遗单于甚厚。倍约离兄弟之亲者,常在匈奴。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,单于勿深诛[125]。单于若称书意,明告诸吏,使无负约,有信,敬如单于书。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[126],甚苦兵事。服绣袷绮衣、绣袷长襦、锦袷袍各一[127],比余一[128],黄金饰具带一,黄金胥纰一[129],绣十匹,锦三十匹,赤绨、绿缯各四十匹[130],使中大夫意、谒者令肩遗单于。”

后顷之,冒顿死,子稽粥立,另曰老上单于。

老上稽粥单于初立,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,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[131]。说不欲行,汉强使之。说曰:“必我行也,为汉患者。”中行说既至,因降单于,单于甚亲幸之。

初,匈奴好汉缯絮食物[132],中行说曰:“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[133],然所以强者,以衣食异,无仰于汉也。今单于变俗好汉物,汉物不过什二,则匈奴尽归于汉矣。其得汉缯絮,以驰草棘中,衣袴皆裂敝[134],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。得汉食物皆去之,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[135]。”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[136],以计课其人众畜物。

汉遗单于书,牍以尺一寸,辞曰:“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”,所遗物及言语云云。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,及印封皆令广大长[137],倨傲其辞曰“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”,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。

汉使或言曰:“匈奴俗贱老。”中行说穷汉使曰[138]:“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[139],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[140]?”汉使曰:“然。”中行说曰:“匈奴明以战攻为事,其老弱不能斗,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,盖以自为守卫,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,何以言匈奴轻老也?”汉使曰:“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[141]。父死,妻其后母;兄弟死,尽取其妻妻之。无冠带之饰,阙庭之礼[142]。”中行说曰:“匈奴之俗,人食畜肉,饮其汁,衣其皮[143];畜食草饮水,随时转移。故其急则人习骑射,宽则人乐无事,其约束轻,易行也。君臣简易,一国之政犹一身也。父子兄弟死,取其妻妻之,恶种姓之失也。故匈奴虽乱,必立宗种[144]。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[145],亲属益疏则相杀,至乃易姓[146],皆从此类。且礼义之敝[147],上下交怨望[148],而室屋之极[149],生力必屈[150]。夫力耕桑以求衣食,筑城郭以自备,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,缓则罢于作业[151]。嗟土室之人[152],顾无多辞[153],令喋喋而佔佔[154],冠固何当[155]?”

自是之后,汉使欲辩论者,中行说辄曰:“汉使无多言,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蘖[156],令其量中[157],必善美而已矣,何以为言乎?且所给备善则已[158];不备,苦恶[159],则侯秋孰[160],以骑驰蹂而稼穑耳[161]。”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[162]

汉孝文皇帝十四年[163],匈奴单于十四万骑人朝、萧关,杀北地都尉卬,虏人民畜产甚多,遂至彭阳。使奇兵入烧回中宫[164],候骑至雍甘泉[165]。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、郎中令张武为将军,发车千乘,骑十万,军长安旁以备胡寇[166]。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,宁侯魏遫为北地将军,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,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,成侯董赤为前将军,大发车骑往击胡。单于留塞内月余乃去,汉逐出塞即还,不能有所杀。匈奴日已骄,岁入边[167],杀略人民畜产甚多,云中、辽东最甚,至代郡万余人。汉患之,乃使使遗匈奴书。单于亦使当户报谢,复言和亲事。

孝文帝后二年[168],使使遗匈奴书曰:“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。使当户且居雕渠难、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,已至,敬受。先帝制[169]:长城以北,引弓之国,受命单于;长城以内,冠带之室,朕亦制之。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,父子无离,臣主相安,俱无暴逆[170]。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[171],倍义绝约[172],忘万民之命,离两主之欢,然其事已在前矣。书曰:‘二国已和亲,两主欢说,寝兵休卒养马,世世冒乐,然更始[173]。’朕甚嘉之。圣人者日新,改作更始,使老者得息,幼者得长,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[174]。朕与单于俱由此道,顺天恤民[175],世世相传,施之无穷[176],天下莫不咸便。汉与匈奴邻国之敌[177],匈奴处北地,寒,杀气早降[178],故诏吏遗单于秫蘖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[179]。今天下大安,万民熙熙,朕与单于为之父母。朕追念前事,薄物细故[180],谋臣计失,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。朕闻天不颇覆[181],地不偏载,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[182],俱蹈大道,堕坏前恶,以图长久[183],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。元元万民[184],下及鱼鳖,上及飞鸟,跂行喙息蠕动之类[185],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[186]。故来者不止[187],天之道也。俱去前事:朕释逃虏民,单于无言章尼等。朕闻古之帝王,约分明而无食言。单于留志[188],天下大安,和亲之后,汉过不先[189]。单于其察之。”

单于既约和亲。于是制诏御史曰[190]:“匈奴大单于遗朕书,言和亲已定,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,匈奴无人塞,汉无出塞,犯(令)〔令〕约者杀之,可以久亲,后无咎[191],俱便,朕已许之。其布告天下,使明知之。”

后四岁[192],老上稽粥单于死,子军臣立为单于。既立,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。而中行说复事之。

军臣单于立四岁[193],匈奴复绝和亲,大入上郡、云中各三万骑,所杀略甚众而去。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[194],代屯句注,赵屯飞狐口,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[195]。又置三将军[196],军长安西细柳、渭北棘门、霸上以备胡。胡骑入代句注边,烽火通于甘泉、长安。数月,汉兵至边,匈奴亦去远塞,汉兵亦罢。后岁余,孝文帝崩,孝景帝立,而赵王遂乃阴使人于匈奴。吴楚反[197],欲与赵合谋入边。汉围破赵,匈奴亦止。自是之后,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,通关市[198],给遗匈奴,遣公主,如故约。终孝景时,时小入盗边,无大寇。

今帝即位[199],明和亲约束,厚遇,通关市,饶给之。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,往来长城下。

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[200],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[201]。单于信之,而贪马邑财物,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。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,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,护四将军以伏单于。单于既入汉塞,未至马邑百余里,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,怪之,乃攻亭。是时雁门尉史行徼[202],见寇,葆此亭[203],知汉兵谋。单于得,欲杀之,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。单于大惊曰:“吾固疑之。”乃引兵还。出曰:“吾得尉史,天也,天使若言[204]。”以尉史为“天王”。汉兵约,单于入马邑而纵。单于不至,以故汉兵无所得。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,闻单于还,兵多,不敢出。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[205],斩恢[206]。自是之后,匈奴绝和亲,攻当路塞[207],往往入盗于汉边,不可胜数。然匈奴贪,尚乐关市,嗜汉财物,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[208]

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[209],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。将军卫青出上谷,至茏城,得胡首虏七百人。公孙贺出云中,无所得。公孙敖出代郡,为胡所败七千余人。李广出雁门,为胡所败,而匈奴生得广[210],广后得亡归[211]。汉囚敖、广,敖、广赎为庶人。其冬,匈奴数入盗边,渔阳尤甚。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。其明年秋,匈奴二万骑入汉,杀辽西太守,略二千余人。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,围汉将军安国。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[212],会燕救至[213],匈奴乃去。匈奴又入雁门,杀略千余人。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,李息出代郡,击胡,得首虏数千人。其明年,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,击胡之楼烦、白羊王于河南,得胡首虏数千,牛羊百余万。于是汉遂取河南地,筑朔方,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,因河为固。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[214]。是岁,汉之元朔二年也[215]

其后冬,匈奴军臣单于死。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,攻破军臣单于太子于单。于单亡降汉,汉封于单为涉安侯,数月而死。

伊稚斜单于既立,其夏[216],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,略千余人。其秋,匈奴又入雁门,杀略千余人。

其明年[217],匈奴又复入代郡、定襄、上郡,各三万骑,杀略数千人。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,数为寇,盗边,及入河南,侵扰朔方,杀略吏民甚众。

其明年春,汉以卫青为大将军,将六将军[218],十余万人,出朔方、高阙击胡。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,饮酒醉,汉兵出塞六七百里,夜围右贤王。右贤王大惊,脱身逃走,诸精骑往往随后去[219]。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,裨小王十余人。其秋,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,略千余人。

其明年春,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,兵十余万骑,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,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余级,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余骑[220]。右将军建得以身脱[221],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,降匈奴。赵信者,故胡小王,降汉,汉封为翕侯,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,独遇单于兵,故尽没。单于既得翕侯,以为自次王[222],用其姊妻之,与谋汉。信教单于益北绝幕[223],以诱罢汉兵,徼极而取之[224],无近塞。单于从其计。

其明年,胡骑万人入上谷,杀数百人[225]

其明年春[226],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,过焉支山千余里,击匈奴,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,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[227]。其夏,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[228]、北地二千里,击匈奴。过居延,攻祁连山,得胡首虏三万余人,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。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、雁门,杀略数百人。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[229],击匈奴左贤王。左贤王围李将军,卒可四千人[230],且尽,杀虏亦过当[231]。会博望侯军救至,李将军得脱。汉失亡数千人。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[232],及与博望侯皆当死[233],赎为庶人。

其秋,单于怒浑邪王、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,欲召诛之。浑邪王与休屠王恐,谋降汉,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。浑邪王杀休屠王,并将其众降汉。凡四万余人,号十万。于是汉已得浑邪王,则陇西、北地、河西益少胡寇[234],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、新秦中以实之,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。其明年,匈奴入右北平、定襄各数万骑,杀略千余人而去。

其明年春[235],汉谋曰“翕侯信为单于计,居幕北,以为汉兵不能至。”乃粟马[236],发十万骑,(负)私〔负〕从马凡十四万匹[237],粮重不与焉[238],令大将军青、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[239],大将军出定襄,骠骑将军出代,咸约绝幕击匈奴[240]。单于闻之,远其辎重,以精兵待于幕北。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,会暮,大风起,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。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,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[241]。汉兵夜追不得。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[242],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。

单于之遁走,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。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,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,乃自立为单于。真单于复得其众,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,复为右谷蠡王。

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,与左贤王接战,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,左贤王将皆遁走。骠骑封于狼居胥山[243],禅姑衍[244],临翰海而还[245]

是后匈奴远遁,而幕南无王庭。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[246],往往通渠置田,官吏卒五六万人,稍蚕食[247],地接匈奴以北。

初,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,所杀虏八九万,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[248],汉马死者十余万。匈奴虽病[249],远去,而汉亦马少,无以复往。匈奴用赵信之计,遣使于汉,好辞请和亲。天子下其议[250],或言和亲,或言遂臣之[251]。丞相长史任敞曰:“匈奴新破,困,宜可使为外臣,朝请于边[252]。”汉使任敞于单于。单于闻敞计,大怒,留之不遣。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,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[253]。汉方复收士马,会骠骑将军去病死,于是汉久不北击胡。

数岁,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,子乌立为单于。是岁,汉元鼎三年也[254]。乌维单于立,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。其后汉方南诛两越[255]。不击匈奴,匈奴亦不侵入边。

乌维单于立三年,汉已灭南越,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[256],至浮苴井而还,不见匈奴一人。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,至匈河水而还,亦不见匈奴一人。

是时天子巡边,至朔方,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[257],而使郭吉风告单于[258]。郭吉既至匈奴,匈奴主客问所使[259],郭吉礼卑言好,曰:“吾见单于而口言。”单于见吉,吉曰:“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。今单于(能)即〔能〕前与汉战,天子自将兵待边;单于即不能,即南面而臣于汉。何徒远走,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,毋为也。”语卒而单于大怒,立斩主客见者,而留郭吉不归,迁之北海上[260]。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,休养息士马,习射猎,数使使于汉[261],好辞甘言求请和亲[262]

汉使王乌等窥匈奴。匈奴法,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[263]。王乌,北地人,习胡俗,去其节,黥面,得入穹庐。单于爱之,详许甘言[264],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,以求和亲。

汉使杨信于匈奴。是时汉东拔秽貉、朝鲜以为郡,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[265]。汉又西通月氏、大夏,又以公主妻乌孙王[266],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[267]。又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[268],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。是岁,翕侯信死,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,可臣从也。杨信为人刚直屈强[269],素非贵臣,单于不亲。单于欲召入,不肯去节,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。杨信既见单于,说曰:“即欲和亲,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。”单于曰:“非故约。非约,汉常遣翁主[270],给缯絮食物有品[271],以和亲,而匈奴亦不扰边。今乃欲反古,令吾太子为质,无几矣[272]。”匈奴欲,见汉使非中贵人,其儒先[273],以为欲说[274],折其辩[275];其少年,以为欲刺,折其气。每汉使入匈奴,匈奴辄报偿。汉留匈奴使,匈奴亦留汉使,必得当乃肯止。

杨信既归,汉使王乌,而单于复谄以甘言,欲多得汉财物,绐谓王乌曰[276]:“吾欲入汉见天子,面相约为兄弟。”王乌归报汉,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[277]。匈奴曰:“非得汉贵人使,吾不与诚语。”匈奴使其贵人至汉,病,汉予药,欲愈之,不幸而死。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[278],因送其丧,厚葬直数千金[279],曰“此汉贵人也”。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,乃留路充国不归。诸所言者,单于特空绐王乌,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。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。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,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[280],备胡。路充国留匈奴三岁,单于死。

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,子乌师庐立为单于。年少,号为儿单于。是岁元封六年也[281]。自此之后,单于益西北,左方兵直云中[282],右方直酒泉、敦煌郡。

儿单于立,汉使两使者,一吊单于,一吊右贤王,欲以乖其国[283]。使者入匈奴,匈奴悉将致单于[284]。单于怒而尽留汉使。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辈,而匈奴使来,汉亦辄留相当。

是岁[285],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[286],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[287]。其冬,匈奴大雨雪,畜多饥寒死。儿单于年少,好杀伐,国人多不安。左大都尉欲杀单于,使人间告汉曰[288]:“我欲杀单于降汉,汉远,即兵来迎我[289],我即发。”初,汉闻此言,故筑受降城,犹以为远。

其明年春,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,期至浚稽山而还。浞野侯既至期而还,左大都尉欲发而觉,单于诛之,发左方兵击浞野。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。还,未至受降城四百里,匈奴兵八万骑围之。浞野侯夜自出求水,匈奴间捕[290],生得浞野侯,因急击其军。军中郭纵为护,维王为渠[291],相与谋曰:“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,莫相劝归。”军遂没于匈奴。匈奴儿单于大喜,遂遣奇兵攻受降城。不能下,乃寇入边而去。其明年[292],单于欲自攻受降城,未至,病死。

儿单于立三岁而死。子年少,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单于[293]。是岁太初三年也。

呴犁湖单于立,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,远者千余里,筑城鄣列亭至庐朐[294],而使游击将军韩说、长平侯卫伉屯其旁,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[295]

其秋,匈奴大入定襄、云中,杀略数千人,败数二千石而去,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。又使右贤王入酒泉、张掖,略数千人。会任文击救[296],尽复失所得而去。是岁。贰师将军破大宛,斩其王而还。匈奴欲遮之,不能至。其冬,欲攻受降城,会单于病死。

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,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。

汉既诛大宛,威震外国。天子意欲遂困胡,乃下诏曰:“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,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[297]。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[298],《春秋》大之[299]。”是岁太初四年也。

且鞮侯单于既立,尽归汉使之不降者,路充国等得归。单于初立,恐汉袭之,乃自谓“我儿子,安敢望汉天子!汉天子,我丈人行也[300]。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。单于益骄,礼甚倨[301],非汉所望也。其明年,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[302]

其明年[303],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,击右贤王于天山,得胡首虏万余级而还。匈奴大围贰师将军,几不脱,汉兵物故什六七[304]。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,与强弩都尉会涿涂山,毋所得。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,出居延北千余里,与单于会,合战,陵所杀伤万余人,兵及食尽[305],欲解归[306],匈奴围陵,陵降匈奴,其兵遂没,得还者四百人。单于乃贵陵[307],以其女妻之。

后二岁,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、步兵十万,出朔方。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,与贰师会。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[308],出五原。因杅将军敖将万骑、步兵三万人,出雁门。匈奴闻,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[309],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,与贰师将军接战。贰师乃解而引归,与单于连战十余日。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[310],因并众降匈奴[311],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。游击说无所得。因杅敖与左贤王战,不利,引归。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,功不得御[312]。有诏捕太医令随但,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,使广利得降匈奴。

太史公曰:孔氏著《春秋》,隐、桓之间则章[313],至定、哀之际则微[314],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[315],忌讳之辞也。世俗之言匈奴者,患其徼一时之权[316],而务谄纳其说[317],以便偏指[318],不参彼已[319];将率席中国广大,气奋,人主因以决策,是以建功不深。尧虽贤,兴事业不成,得禹而九州宁。且欲兴圣统,唯在择任将相哉!唯在择任将相哉!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王延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