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渠书第七(译注一)

《夏书》曰[1]:禹抑洪水十三年,过家不入门。陆行载车[2],水行载舟,泥行毳[3],山行即桥[4]。以别九州[5],随山浚川,任土作贡[6]。通九道[7],陂九泽[8],度九山[9]。然河菑衍溢[10],害中国也尤甚。唯是为务[11],故道河自积石历龙门,南到华阴,东下砥柱,及孟津、雒汭,至于大邳。于是禹以为河所从来者高,水湍悍,难以行平地,数为败,乃厮二渠以引其河[12]。北载之高地[13],过降水[14],至于大陆[15],播为九河[16],同为逆河[17],入于勃海[18]。九川既疏[19],九泽既灑[20],诸夏艾安[21],功施于三代[22]

自是之后,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[23],以通宋、郑、陈、蔡、曹、卫,与济、汝、淮、泗会。于楚,西方则通渠汉水、云梦之野,东方则通(鸿)沟江淮之间。于吴,则通渠三江[24]、五湖[25]。于齐,则通菑济之间。于蜀,蜀守冰凿离碓[26],辟沫水之害[27];穿二江成都之中[28]。此渠皆可行舟,有余则用溉浸[29],百姓飨其利[30]。至于所过,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[31],以万亿计,然莫足数也。

西门豹引漳水溉邺[32],以富魏之河内。

而韩闻秦之好兴事,欲罢之[33],毋令东伐[34],及使水工郑国间说秦,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渠,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,欲以溉田。中作而觉,秦欲杀郑国。郑国曰:“始臣为间,然渠成亦秦之利也。”秦以为然,卒使就渠。渠就,用注填阏之水[35],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[36],收皆亩一钟[37]。于是关中为沃野,无凶年,秦以富强,卒并诸侯,因命曰郑国渠。

汉兴三十九年,孝文时河决酸枣,东溃金堤,于是东郡大兴卒塞之。

其后四十有余年,今天子元光之中,而河决于瓠子,东南注钜野,通于淮、泗。于是天子使汲黯、郑当时兴人徒塞之[38],辄复坏。是时武安候田蚊为丞相,其奉邑食鄃[39]。鄃居河北,河决而南则鄃无水菑,邑收多。蚊言于上曰:“江河之决皆天事,未易以人力为强塞,塞之未必应天[40]。”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[41]。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。

是时郑当时为大农,言曰:“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,度六月而罢,而漕水道九百余里,时有难处。引渭穿渠起长安,并南山下,至河三百余里,径[42],易漕,度可令三月罢;而渠下民田万余顷,又可得以溉田。此损漕省卒[43],而益肥关中之地,得谷。”天子以为然,令齐人水工徐伯表[44],悉发卒数万人穿漕渠,三岁而通。通,以漕,大便利。其后漕稍多,而渠下之民颇得以溉田矣。

,板),回远[45]。今穿褒斜道,少阪,近四百里;而褒水通沔,斜水通渭,皆可以行船漕。漕从南阳上沔入褒,褒之绝水至斜,间百余里,以车转,从斜下下渭。如此,汉中之谷可致,山东从沔无限[46],便于砥柱之漕。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,拟于巴蜀。”天子以为然,拜汤子卬为汉中守,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。道果便近,而水湍石[47],不可漕。

其后庄熊罴言:“临晋民愿穿洛以溉重泉以东万余顷故卤地。诚得水,可令亩十石。”于是为发卒万余人穿渠,自徵引洛水至商颜山下[48]。岸善崩[49],乃凿井,深者四十余丈。往往为井,井下相通行水。水颓以绝商颜[50],东至山岭十余里间。井渠之生自此始。穿渠得龙骨,故名曰龙首渠。作之十余岁,渠颇通,犹未得其饶。

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,岁因以数不登[51],而粱楚之地尤甚。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[52],其明年,旱,干封少雨[53]。天子乃使汲仁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。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[54],则还自临决河,沈白马玉璧于河[55],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窴决河[56]。是时东郡烧草,以故薪柴少,而下淇园之竹以为楗[57]

天子既临河决,悼功之不成,乃作歌曰:“瓠子决兮将奈何?晧晧旰旰兮闾殚为河[58]!殚为河兮地不得宁,功无已时兮吾山平。吾山平兮钜野溢,鱼沸郁兮柏冬日[59]。延道弛兮离常流[60],蛟龙骋兮方远游。归旧川兮神哉沛[61],不封禅兮安知外!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,泛滥不止兮愁吾人?齧桑浮兮淮、泗满,久不反兮水维缓。”一曰:“河汤汤兮激潺湲[62],北渡污兮浚流难[63]。搴长茭兮沈美玉[64],河伯许兮薪不属[65]。薪不属兮卫人罪,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!颓林竹兮楗石菑[66],宣房塞兮万福来。”于是卒塞瓠子,筑宫其上,名曰宣房宫。而道河北行二渠,复禹旧迹,而粱楚之地复宁,无水灾。

自是之后,用事者争言水利。朔方、西河、河西、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;而关中辅渠、灵轵引堵水[67];汝南、九江引淮;东海引钜定[68];泰山下引汶水。皆穿渠为溉田,各万余顷。佗小渠披山通道者[69],不可胜言。然其著者在宣房。

太史公曰:余南登庐山,观禹疏九江[70],遂至于会稽太湟,上姑苏,望五湖;东窥洛汭、大邳、迎河,行淮、泗、济、漯、洛渠[71];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;北自龙门至于朔方。曰:甚哉,水之为利害也!余从负薪塞宣房,悲《瓠子》之诗而作《河渠书》。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