孝文本纪第十
孝文皇帝,高祖中子也[1]。高祖十一年春,已破陈豨军,定代地,立为代王,都中都[2]。太后薄氏子。即位十七年,高后八年七月,高后崩[3]。九月,诸吕吕产等欲为乱,以危刘氏,大臣共诛之,谋召立代王,事在《吕后》语中[4]。
孝文皇帝刘恒,是高祖排行居中的儿子,即八个儿子中第四。高祖十一年(前196)春天,打败了陈豨(xī,音希)叛军,平定了代地,刘恒被立为代王,建都中都。他是薄太后所生。在他做代王的第十七年,即吕后八年(前180)七月,吕后去世。九月,吕氏家族的吕产等企图作乱,危害刘氏天下,大臣们共同诛灭了诸吕,商议迎立代王为皇帝,详情记载在《吕太后本纪》中。
丞相陈平、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。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。张武等议曰:“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,习兵,多谋诈,此其属意非止此也[5],特畏高帝、吕太后威耳[6]。今已诛诸吕,新啑血京师[7],此以迎大王为名,实不可信。愿大王称疾毋往,以观其变。”中尉宋昌进曰[8]:“群臣之议皆非也,夫秦失其政,诸侯豪杰并起,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[9],然卒践天子之位者[10],刘氏也,天下绝望[11],一矣。高帝封王子弟[12],地犬牙相制,此所谓盘石之宗也[13],天下服其强,二矣。汉兴,除秦苟政,约法令[14],施德惠,人人自安,难动摇,三矣。夫以吕太后之严,立诸吕为三王[15],擅权专制,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[16],一呼士皆左袒[17],为刘氏,叛诸吕,卒以灭之。此乃天授,非人力也。今大臣虽欲为变,百姓弗为使,其党宁能专一邪[18]?方今内有朱虚、东牟之亲外畏吴、楚、淮南、琅邪、齐、代之强。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,大王又长,贤圣仁孝,闻于天下,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,大王勿疑也。”代王报太后计之,犹与未定[19]。卜之龟[20],卦兆得大横[21]。占曰[22]:“大横庚庚[23],余为天王,夏启以光[24]。”代王曰:“寡人固己为王矣,又何王?”卜人曰:“所谓天王者乃天子。”于是,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,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。薄昭还报曰:“信矣,毋可疑者[25]。”代王乃笑谓宋昌曰:“果如公言。”乃命宋昌参乘[26],张武等六人乘传诣长安[27]。至高陵休止,而使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。
丞相陈平、太尉周勃等派人去迎接代王。代王就此事征求左右大臣和郎中令张武等人意见。张武等人议论说:“朝廷大臣都是当初高帝时的大将,熟习兵事,多谋善诈,他们的用意恐怕不止于此,这样做只是畏惧高帝、吕太后的威势罢了。如今他们刚刚诛灭诸吕,血染京城,此时来人名义上说是迎接大王,其实不可轻信。希望大王假托有病,不要前往,以便观察他们会有什么变化。”中尉宋昌进言说:“众位大臣的议论都是错误的。当初秦朝政治混乱,诸侯豪杰纷纷起事,自以为能得天下的人数以万计,然而最终登上天子之位的是刘氏,天下豪杰已经不再存有做皇帝的希望,这是第一点。高帝封刘氏子弟为王,封地象犬牙一样彼此交错,互相制约,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宗族坚固,有如磐石,天下人都为刘氏的强大而折服,这是第二点。汉朝建立以后,废除了秦朝的苛虐政令,与民商定新的法令,对百姓施以恩德,人心安定,难以动摇,这是第三点。再者凭着吕后的威严,吕氏已有三人被立为王,把持朝政,独断专行,然而太尉凭朝廷一支符节进入吕氏把持的北军,只是一声呼唤,将士们就都袒露左臂,表示要辅佐刘氏而抛弃吕氏,最终消灭了诸吕。这是天意所授,而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。现在即使大臣们想要作乱,百姓也不会听他们驱使,他们的党羽难道能够同心一致吗?如今京城内有朱虚侯、东牟侯这样的亲族,京城外有吴、楚、淮南、琅邪、齐、代这样强大的诸侯,谁都惧怕他们。现在高帝的儿子就只有淮南王和大王您了,而大王您又年长,贤圣仁孝闻名天下,所以大臣们是根据天下人的心愿要迎立大王做皇帝,大王您不必怀疑。”代王又禀报太后商议此事,还是犹豫,没拿定主意。于是就烧灼龟甲进行占卜,龟甲上显现出一条大的横向裂纹,卜辞是:“大横预示着更替,我将做天王,象夏启那样,使父业光大发扬。”代王说:“我本来就是王了,还做什么王?”占卜的人说:“所谓天王就是天子。”于是代王就派太后的弟弟薄昭前往京城会见绛侯周勃。周勃等人原原本本地向薄昭说明了为什么要迎立代王。薄昭回来报告说:“全是真的,没什么可怀疑的。”代王于是笑着对宋昌说:“果然象你说的那样。”随即命宋昌担任随车的参乘,张武等六人也乘驿车随代王一同前往长安。走到高陵停了下来,派宋昌先驱车前去长安观察情况有无变化。
昌至渭桥,丞相以下皆迎。宋昌还报。代王驰至渭桥,群臣拜谒称臣。代王下车拜。太尉勃进曰:“愿请间言[28]。”宋昌曰:“所言公,公言之。所言私,王者不受私。”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[29]。代王谢曰[30]:“至代邸而议之[31]。”遂驰入代邸。群臣从至。丞相陈平、太尉周勃、大将军陈武、御史大夫张苍、宗正刘郢、朱虚侯刘章、东牟侯刘兴居、典客刘揭皆再拜言曰:“子弘等皆非孝惠帝子,不当奉宗庙[32]。臣谨请(与)阴安侯列侯顷王后与琅邪王、宗室、大臣、列侯、吏二千石议曰[33]:‘大王高帝长子[34],宜为高帝嗣。’愿大王即天子位。”代王曰:“奉高帝宗庙,重事也。寡人不佞[35],不足以称宗庙[36]。愿请楚王计宜者[37],寡人不敢当。”群臣皆伏固请。代王西乡让者三[38],南乡让者再。丞相平等皆曰:“臣伏计之[39],大王奉高帝宗庙最宜称,虽天下诸侯万民以为宜。臣等为宗庙社稷计[40],不敢忽。愿大王幸听臣等。臣谨奉天子玺符再拜上。”代王曰:“宗室将相王列侯以为莫宜寡人[41],寡人不敢辞。”遂即天子位。
宋昌刚到渭桥,丞相以下的官员都来迎接。宋昌返回报告。代王驱车到了渭桥,群臣都来拜见称臣。代王也下车答拜群臣。太尉周勃上前说:“我希望单独向大王禀报。”宋昌说:“你要说的如果是公事,就请公开说;如果是私事,在王位的人不受理私事。”太尉于是跪下,献上皇帝的玉玺和符节。代王辞谢说:“等到代邸再商议吧。”然后,驱车进入代王官邸。群臣也跟着来了。丞相陈平、太尉周勃、大将军陈武、御史大夫张苍、宗正刘郢、朱虚侯刘章、东牟侯刘兴居、典客刘揭都上前行礼,拜了两拜,然后说:“皇子刘弘等人都不是孝惠皇帝的儿子,不应当继位事奉宗庙。我们恭敬地与阴安侯、顷王后、琅邪王以及宗室、大臣、列侯、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商议,大家都说:‘大王如今是高帝长子,最应该做高帝继承人。’希望大王即天子之位。”代王说:“事奉高帝宗庙,这是大事。我没有才能,胜任不了事奉宗庙的大事。希望请叔父楚王考虑最合适的人,我是不敢当此重任的。”群臣都伏在地上,坚决请求。代王先是面向西坐在主人的位置谦让了几次,群臣扶他向南坐在君主位置,他又谦让了两次。丞相陈平等人都说:“我们再三考虑,认为大王事奉高帝宗庙是最适宜的。即使让天下诸侯和百姓来考虑,也会认为适宜的。我们臣子,是为宗庙社稷着想,绝不敢轻率疏忽。希望大王听从我们的意见,我们将感到荣幸。现在,我们恭敬地奉上天子的玉玺和符节。”代王说:“既然宗室、将相、诸王、列侯都认为没有人比我更适宜,那我就不敢推辞了。”于是,代王即位做了天子。
群臣以礼次侍。乃使太仆婴与东牟侯兴居清宫[42],奉天子法驾[43],迎于代邸。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[44]。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,镇抚南北军。以张武为郎中令,行殿中[45]。还坐前殿。于是夜下诏书曰:“间者诸吕用事擅权[46],谋为大逆,欲以危刘氏宗庙,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,皆伏其辜[47]。朕初即位,其赦天下[48]。赐民爵一级[49],女子百户牛酒[50],酺五日[51]。
群臣按照礼仪依次陪侍皇帝。于是派太仆夏侯婴与东牟侯刘兴居去清理皇宫。然后用天子乘坐的法驾,来代邸迎接皇帝。皇帝当天晚上就进入未央宫。连夜任命宋昌为卫将军,统领两宫卫队南北军;任命张武为郎中令,负责巡视殿中。皇帝回到前殿坐朝,当夜下诏说:“近来诸吕把持朝政,独断专行,阴谋叛逆,企图危害刘氏天下,全靠众位将相、列侯、宗室和大臣诛灭了他们,使他们的罪恶全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。现在我刚刚即位,下令大赦天下,赐给民家户主每人一级爵位,赐给无夫无子的女子每百户一头牛,十石酒,允许百姓聚会饮酒五天。
孝文皇帝元年十月庚戍,徒立故琅邪王泽为燕王[52]。
孝文皇帝元年(前179)十月庚戌日,改封原琅邪王刘泽为燕王。
辛亥,皇帝即阼[53],谒高庙[54]。右丞相平徒为左丞相,太尉勃为右丞相,大将军灌婴为太尉。诸吕所夺齐楚故地,皆复与之。
辛亥日,文帝正式即位,在高祖庙举行典礼向高祖禀报。右丞相陈平改任左丞相,太尉周勃任右丞相,大将军灌婴任太尉。诸吕所剥夺的原齐、楚两国的封地,全部归给齐王和楚王。
壬子,遣车骑将军薄昭迎皇太后于代。皇帝曰:“吕产自置为相国,吕禄为上将军,擅矫遣灌将军婴将兵击齐[55],欲代刘氏,婴留荥阳弗击,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。吕产欲为不善,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夺吕产等军。朱虚侯刘章首先捕吕产等。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。典客刘揭身夺赵王吕禄印。益封太尉勃万户[56],赐金五千斤。丞相陈平、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,金二千斤。朱虚侯刘章、襄平侯通、东牟侯刘兴居邑各二千户,金千斤。封典客揭为阳信侯,赐金千斤。”
壬子日,文帝派车骑将军薄昭去代国迎接皇太后。文帝说:“吕产自任为相国,吕禄为上将军,擅自假托皇帝诏令,派遣将军灌婴带领军队攻打齐国,企图取代刘氏,而灌婴留驻在荥阳不发兵攻齐,并与诸侯共谋诛灭了吕氏。吕产图谋不轨,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划夺了吕产等人的兵权,朱虚侯刘章首先捕杀了吕产等人。太尉周勃亲自率领襄平侯纪通持节奉诏进入北军。典客刘揭亲自夺了赵王吕禄的将军印。为此,加封太尉周勃食邑一万户,赐黄金五千斤;加封丞相陈平、将军灌婴食邑各三千户,赐黄金二千斤;加封朱虚侯刘章、襄平侯纪通、东牟侯刘兴居食邑各二千户,赐黄金一千斤;封典客刘揭为阳信侯,赐黄金一千斤。”
十二月,上曰:“法者,治之正也[57],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[58]。今犯法已论[59],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[60],及为收帑[61],朕甚不取。其议之。”有司皆曰[62]:“民不能自治,故为法以禁之。相坐坐收[63],所以累其心[64],使重犯法[65],所从来远矣。如故便[66]。”上曰:“朕闻法正则民悫[67],罪当则民从[68]。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[69],吏也。其既不能导,又以不正之法罪之,是反害于民为暴者也[70]。何以禁之?朕未见其便,其孰计之[71]。”有司皆曰:“陛下加大惠,德甚盛,非臣等所及也。请奉诏书,除收帑诸相坐律令。”
十二月,文帝说:“法令是治理国家的准绳,是用来制止暴行,引导人们向善的工具。如今犯罪的人已经治罪,却还要使他们无罪的父母、妻子、儿女和兄弟因他们而被定罪,甚至被收为奴婢。我认为这种做法很不可取,希望你们再议论议论吧。”主管官员都说:“百姓不能自治,所以制定法令来禁止他们做坏事。无罪的亲属连坐,和犯人一起收捕判罪,就是要使人们心有牵挂,感到犯法干系重大。这种做法由来已久,还是依原来的做法不加改变为宜。”文帝说:“我听说,法令公正百姓就忠厚,判罪得当百姓就心服。再说治理百姓引导他们向善,要靠官吏。如果既不能引导百姓向善,又使用不公正的法令处罚他们,这样反倒是加害于民而使他们去干凶暴的事。又怎能禁止犯罪呢?如此法令,我看不出它有哪些适宜之处,请你们再仔细考虑考虑。”官员们都说:“陛下给百姓以大恩大惠,功德无量,这不是我们这些臣下所能想得到的。我们遵从诏书,废除拘执罪犯家属,收为奴婢等各种连坐的法令。”
正月,有司言曰:“蚤建太子[72],所以尊宗庙。请立太子。”上曰:“朕既不德,上帝神明未歆享[73],天下人民未有嗛志[74]。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[75],而曰豫建太子[76],是重吾不德也。谓天下何?其安之[77]。”有司曰:“豫建太子,所以重宗庙社稷,不忘天下也。”上曰:“楚王,季父也[78],春秋高[79],阅天下之义理多矣[80],明于国家之大体。吴王于朕,兄也,惠仁以好德。淮南王,弟也,秉德以陪朕[81]。岂为不豫哉[82]!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,多贤及有德义者,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终,是社稷之灵,天下之福也。今不选举焉[83],而曰必子,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,非所以忧天下也。朕甚不取也。”有司皆固请曰:“古者殷周有国,治安皆千余岁,古之有天下者,莫长焉,用此道也[84]。立嗣必子,所从来远矣。高帝亲率士大夫[85],始平天下,建诸侯,为帝者太祖。诸侯王及列侯始受国者皆亦为其国祖。子孙继嗣,世世弗绝,天下之大义也,故高帝设之以抚海内。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及宗室[86],非高帝之志也。更议不宜。子某最长[87],纯厚慈仁,请建以为太子。”上乃许之。因赐天下民当代父后者爵各一级[88]。封将军薄昭为轵侯。
正月,主管大臣进言说:“及早确立太子,是尊奉宗庙的一种保障。请皇帝确立太子。”皇帝说:“我的德薄,上帝神明还没有欣然享受我的祭品,天下人民心里还没有满意。如今我既不能广泛求访贤圣有德的人把天下禅让给他,却说预先确立太子,这是加重我的无德。我将拿什么向天下人交待呢?还是缓一缓吧。”主管大臣又说:“预先确立太子,正是为了尊奉宗庙社稷,不忘天下。”皇帝说:“楚王是我的叔父,年岁大,经历见识过的道理多了,懂得国家的大体。吴王是我的兄长,贤惠仁慈,甚爱美德。淮南王是我的弟弟,能守其才德以辅佐我。有他们,难道还不是预先做了安排吗?诸侯王、宗室、兄弟和有功的大臣,很多都是有才能有德义的人,如果推举有德之人辅佐我这不能做到底的皇帝,这也将是国家的幸运,天下人的福分。现在不推举他们,却说一定要立太子,人们就会认为我忘掉了贤能有德的人,而只想着自己的儿子,不是为天下人着想。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可取。”大臣们都坚决请求说:“古代殷、周立国,太平安定都达一千多年,古来享有天下的王朝没有比它们更长久的了,就是因为采取了立太子这个办法。确立继承人必须是自己的儿子,这是由来已久的。高帝亲自率领众将士最早平定天下,封建诸侯,成为本朝皇帝的太祖。诸侯王和列侯第一个接受封国的,也都是成为他们各自侯国的始祖。子孙继承,世世代代不断绝,这是普天之下的大原则,所以高帝设立了这种制度来安定天下人心。现在如果抛开应当立为太子的人,却从诸侯或宗室中另选他人,那就违背高帝的本意了。另议他人是不合适的。陛下的儿子启最大,纯厚仁爱,请立他为太子。”文帝这才同意了。于是赐给全国民众中应当继承父业的人每人一级爵位。封将军薄昭为轵(zhī,音至)侯。
三月,有司请立皇后。薄太后曰:“诸侯皆同姓[89],立太子母为皇后。”皇后姓窦氏[90]。上为立后故,赐天下鳏寡孤独穷困及年八十已上孤儿九岁已下布帛米肉各有数[91]。上从代来,初继位,施德惠天下,填抚诸侯四夷皆洽欢[92],乃循从代来功臣[93]。上曰:“方大臣之诛诸吕迎朕,朕狐疑,皆止朕,唯中尉宋昌劝朕,朕以得保奉宗庙。已尊昌为卫将军,其封昌为壮武侯。诸从朕六人,官皆至九卿。”
三月,主管大臣请求皇帝封立皇后。薄太后说:“皇帝的儿子都是同母所生,就立太子的母亲为皇后吧。”皇后姓窦。文帝因为立了皇后的缘故,赐给天下无妻、无夫、无父、无子的穷困人,以及年过八十的老人,不满九岁的孤儿每人若干布、帛、米、肉。文帝由代国来到京城,即位不久,就对天下施以德惠,安抚诸侯和四方边远的部族,使各方面的上上下下都融洽欢乐,于是慰问从代国随同来京的功臣。文帝说:“当朝廷大臣诛灭了诸吕迎接我入朝的时候,我犹疑不定,代国的大臣们也都劝阻我,只有中尉宋昌劝我入京,我才得以事奉宗庙。前已提拔宋昌为卫将军,现在再封他为壮武侯。另外随我进京的六个人,都任命为九卿。”
上曰:“列侯从高帝入蜀、汉中者六十八人皆益封各三百户,故吏二千石以上从高帝颍川守尊等十人食邑六百户,淮阳守申徒嘉等十人五百户,卫尉定等十人四百户。封淮南王舅父赵兼为周阳侯,齐王舅父驷钧为清郭侯。”秋,封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。
文帝说:“当年跟随高帝进入蜀郡和汉中的列侯六十八人,都加封食邑三百户;原先官禄在二千石以上曾跟随高帝的颖川郡守刘尊等十人,各赐封食邑六百户;淮阳郡郡守申徒嘉等十人,各赐封食邑五百户;卫尉定等十人,各赐封食邑四百户。封淮南王的舅父赵兼为周阳侯,齐王的舅父驷钧为清郭侯。”秋天,封原常山国的丞相蔡兼为樊侯。
人或说右丞相曰:“君本诛诸吕,迎代王,今又矜其功[94],受上赏,处尊位,祸且及身[95]。”右丞相勃乃谢病免罢[96],左丞相平专为丞相。
有人劝说右丞相道:“您原先诛杀诸吕,迎立代王;如今又自夸功劳,受到最高的赏赐,居于尊贵的地位,灾祸就要落到您头上了。”于是右丞相周勃就推说有病而免职,由左丞相陈平一个人专任丞相。
二年十月,丞相平卒,复以绛侯勃为丞相。上曰:“朕闻,古者诸侯建国千余(岁),各守其地,以时入贡,民不劳苦,上下欢欣,靡有遗德[97]。今列侯,多居长安,邑远[98],吏卒给输费苦,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[99]。其令列侯之国,为吏及诏所止者,遣太子。”
文帝二年(前178)十月,丞相陈平去世,又用绛侯周勃为丞相。文帝说:“我听说古代诸侯建立国家的有一千多个,他们各守封地,按时入朝进贡,百姓不觉劳苦,上下欢欣,没有发生不遵守道德的事情。如今列侯大都住在长安,封邑离得又远,要靠官吏士卒供应运输给养,既浪费又辛苦,而这些列侯也无法教导和管理封地的百姓。命令列侯回到各自的封国去,在朝廷任职和诏令所准许留下的诸侯,要派太子回去。
十一月晦[100],日有食之。十二月望[101],日又食[102]。上曰:“朕闻之,天生蒸民[103],为之置君以养治之。人主不德,布政不均[104],则天示之以灾,以诫不治。乃十一月晦,日有食之,适见于天[105],灾孰大焉!朕获保宗庙,以微眇之身讬于兆民君王之上[106],天下治乱,在朕一人,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[107]。朕下不能理育群生,上以累三光之明[108],其不德大矣。令至,其悉思朕之过失,及知见思之所不及,匄以告朕[109]。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[110],以匡朕之不逮[111]。因各饬其任职[112],务省繇费以便民。朕既不能远德[113],故然念外人之有非[114],是以设备未息[115]。今纵不能罢边屯戍[116],而又饬兵厚卫[117],其罢卫将军军。太仆见马遗财足[118],余皆以给传置[119]。”
十一月最后一天发生了日食。十二月十五日又发生了日食。文帝说:“我听说天生万民,为他们设置君主,来抚育治理他们。如果君主不贤德,施政不公平,那么上天就显示出灾异现象,告诫他治理得不好。十一月最后一天发生日食,上天的谴责在天象上表现出了灾异现象,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呢!我能够事奉宗庙,以这微小之躯依托于万民和诸侯之上,天下的治与乱,责任在我一个人,你们众位执掌国政的大臣好比是我的左膀右臂。我对下不能很好地治理抚育众生,对上又牵累了日、月、星辰的光辉,以致发生日蚀,我的无德实在太严重了。接到诏令后,你们都要认真想想我的过失,以及你们知道的、见到的、想到的我做得不够的地方,恳请你们告诉我。还要推举贤良方正,能直言极谏的人,来补正我的疏漏。趁此机会,官吏们要整顿好各自所担任的职事,务必减少徭役和费用,以便利民众。我不能使惠德及于远方,所以忧虑不安,怕外族侵扰边境为非作歹,因此边疆的防务一直没停止。现在既然不能撤除边塞的军队,却还要命令军队增加兵力来保卫我吗?应该撤销卫将军统辖的军队。太仆掌管的现有马匹,只需留下一些够用就可以了,其余的都交给驿站使用。”
正月,上曰:“农,天下之本,其开籍田[120],朕亲率耕,以给宗庙粢盛[121]。”
正月,文帝说:“农业是国家的根本,应当开辟皇帝亲自耕种的籍田,我要亲自带头耕作,来供给宗庙祭祀用的谷物。”
三月,有司请立皇子为诸侯王。上曰:“赵幽王幽死[122],朕甚怜之,已立其长子遂为赵王。遂弟辟强及齐悼惠王子朱虚侯章、东牟侯兴,居有功,可王[123]。”乃立赵幽王少子辟强为河间王,以齐剧郡立朱虚侯为城阳王[124],立东牟侯为济北王,皇子武为代王,子参为太原王,子揖为梁王。上曰:“古之治天下,朝有进善之旌,诽谤之木[125],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[126]。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[127],是使众臣不敢尽情[128],而上无由闻过失也。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?其除之。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[129],吏以为大逆,其有他言,而吏又以为诽谤。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[130],朕甚不取。自今以来[131],有犯此者勿听治。”
三月,主管大臣建议,封皇子们为诸侯王。文帝说:“赵幽王刘友被囚禁而死,我非常怜惜他,他的长子刘遂已经被立为赵王。刘遂的弟弟辟强,以及齐悼惠王的儿子朱虚侯刘章、东矣侯刘兴居有功,也可以封王。”于是封赵幽王的小儿子刘辟强为河间王,用齐国的重要大郡封朱虚侯为城阳王,封东牟侯为济北王,封皇子刘武为代王,刘参为太原王,刘揖为梁王。
九月,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、竹使符[132]。
文帝说:“古代治理天下,朝廷设置进善言的旌旗和批评朝政的木牌,用以打通治国途径,招来进谏的人。现在法令中有诽谤朝廷妖言惑众的罪状,这就使大臣们不敢完全说真话,做皇帝的也无从了解自己的过失。这还怎么能招来远方的贤良之士呢?应当废除这样的条文。百姓中有人一起诅咒皇帝,约定互相隐瞒,后来又负约相互告发,官吏认为这是大逆不道;如果再有其他不满的话,官吏又认为是诽谤朝廷。这些实际上只是小民愚昧无知而犯了死罪。上述做法我认为很不可取。从今以后,再有犯这类罪的,一律不加审理不予治罪。”
三年十月丁酉晦,日有食之。十一月,上曰:“前日(计)〔诏〕遣列侯之国,或辞未行[133]。丞相朕之所重,其为朕率列侯之国。”绛侯勃免丞相就国,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。罢太尉官,属丞相。四月,城阳王章薨。淮南王长与从者魏敬杀辟阳侯审食其[134]。
九月,首先把授兵权或调军队的铜虎符和使臣出使所持的竹使符,发给各封国丞相和各郡郡守。
五月,匈奴入北地,居河南为寇[135]。帝初幸甘泉[136]。六月,帝曰:“汉与匈奴约为昆弟[137],毋使害边境,所以输遗匈奴甚厚[138]。今右贤王离其国,将众居河南降地[139],非常故[140],往来近塞,捕杀吏卒,驱保塞蛮夷[141],令不得居其故[142],陵轹边吏[143],入盗,甚敖无道[144],非约也[145]。其发边吏骑八万五千诣高奴,遣丞相颍阴侯灌婴击匈奴。”匈奴去,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[146]。
三年(前177)十月底,丁酉日,发生日食。十一月,文帝说:“日前曾诏令列侯回各自的封国,有的找借口还没有走,丞相是我所敬重的,希望丞相为我率领列侯回封国。”于是绛侯周勃免去丞相职务,回自己的封国了。文帝任命太尉颍阴侯灌婴为丞相。取消了太尉这个官职,太尉所掌的兵权归属于丞相。四月,城阳王刘章去世。淮南王刘长和他的随从魏敬杀了辟阳侯审食其(yì jī,音异基)。
辛卯,帝自甘泉之高奴,因幸太原,见故群臣,皆赐之。举功行赏,诸民里赐牛酒。复晋阳中都民三岁[147]。留游太原十余日。
五月,匈奴侵入北地郡,在河南地区进行抢掠。文帝初次幸临甘泉宫。六月,文帝说:“汉朝曾与匈奴结为兄弟,目的是不使它侵扰边境,为此给他们运去了大量的物资,馈赠十分丰厚。现在匈奴的右贤王离开他们本土,率众进驻早已归属汉朝的河南地区,没有任何正当理由,就在边塞地区出入往来,捕杀汉官吏士卒,驱逐守卫边塞的蛮夷,使他们不能在原居住地居住,欺凌边防官吏,侵入内地抢劫,十分傲慢,不讲道理,破坏了先前的协约。为此可调发边防官吏骑兵八万五千人前往高奴,派丞相颍阴侯灌婴率兵反击匈奴。”匈奴退离边境。又征调中尉属下勇武的士卒归属于卫将军统领,驻守长安。
济北王兴居闻帝之代,欲往击胡[148],乃反[149],发兵欲袭荥阳。于是诏罢丞相兵[150],遣棘蒲侯陈武为大将军,将十万往击之。祁侯贺为将军,军荥阳。七月辛亥,帝自太原至长安。乃诏有司曰:“济北王背德反上,诖误吏民[151],为大逆。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,乃以军地邑降者[152],皆赦之,复官爵。与王兴居去来[153],亦赦之。”八月,破济北军,虏其王。赦济北诸吏民与王反者。
辛卯日,文帝从甘泉前往高奴,顺便来到太原,接见原代国的群臣,全都给以赏赐。根据功劳大小给以不同的奖赏,赐给百姓牛、酒,免除晋阳、中都两地百姓三年的赋税。文帝在太原逗留游玩了十多天。
六年,有司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,不听天子诏,居处毋度[154],出入拟于天子,擅为法令,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,遣人使闽越及匈奴,发其兵,欲以危宗庙社稷。群臣议,皆曰:“长当弃市[155]。”帝不忍致法于王[156],赦其罪,废勿王[157]。群臣请处王蜀严道、邛都,帝许之。长未到处所,行病死,上怜之。后十六年,追尊淮南王长谥为厉王,立其子三人为淮南王、衡山王、庐江王。
济北王刘兴居得知文帝到了代地,想要前去反击匈奴,趁势起兵造反,打算袭击荥阳。于是文帝下令丞相灌婴撤回部队,派遣棘蒲侯陈武为大将军,率领十万部队前去讨伐叛军。任命祁侯缯贺为将军,驻扎在荥阳。七月辛亥日,文帝从太原回到长安。诏令有关大臣说:“济北王背德反上,连累了济北的官吏百姓,这是大逆不道。济北的官吏和民众,凡是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就自己停止反叛活动的,以及率部投降或献出城邑出降的,一律赦免,官爵复原。那些开始曾与刘兴居一起造反但后来投降了的人,也予以赦免。”八月,打垮了济北叛军,浮虏了济北王。文帝宣布郝免济北国中随济北王造反的官吏百姓。
十三年夏,上曰:“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繇德兴[158]。百官之非,宜由朕躬[159]。今秘祝之官移过于下,以彰吾之不德,朕甚不取。其除之。”
六年(前174),主管大臣报告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的法律,不听从皇帝的诏令,宫室居所超过规定的限度,出入车马仪仗比拟天子,擅自制定法令,与棘蒲侯的太子陈奇图谋造反,派人出使闽越和匈奴,调用它们的军队,企图危害宗庙社稷。群臣议论此事,都说“刘长应当在街市上斩首示众。”文帝不忍心法办淮南王,免了他的死罪,废了他的王位,不准再做诸侯王。群臣请求把淮南王流放到蜀郡的严道和邛(qióng,音琼)都一带,文帝同意了。刘长还没到达流放地,就病死在路上。文帝怜惜他,后来到十六年(前164)时,追尊淮南王刘长,谥号为厉王,并封他的三个儿子:刘安为淮南王,刘勃为衡山王,刘赐为庐江王。
五月,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[160],诏狱逮徙系长安[161]。太仓公无男,有女五人。太仓公将行会逮,骂其女曰:“生子不生男,有缓急非有益也[162]!”其少女缇萦自伤泣[163],乃随其父至长安,上书曰:“妾父为吏[164]。齐中皆称其廉平,今坐法当刑。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,刑者不可复属[165],虽复欲改过自新,其道无由也[166]。妾愿没入为官婢[167],赎父刑罪,使得自新。”书奏天子,天子怜悲其意,乃下诏曰:“盖闻有虞氏之时,画衣冠异章服以为僇[168],而民不犯。何则[169]?至治也[170]。今法有肉刑三[171],而奸不止[172],其咎安在[173]?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?吾甚自愧。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[174]。诗曰:‘恺悌君子,民之父母’[175]。今人有过,教未施而刑加焉,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。朕甚怜之。夫刑至断支体[176],刻肌肤,终身不息[177],何其楚痛而不德也,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!其除肉刑。”
十三年(前167)夏天,文帝说:“我听说,天道是祸从怨起、福由德兴。百官的过错,应当由我一人承担责任。如今秘祝官把过错都推到下面的大臣,其结果是显扬了我的无德,我很不赞成。应当取消这种做法。”
上曰:“农,天下之本,务莫大焉。今勤身从事[178]而有租税之赋,是为本末者毋以异[179],其于劝农之道未备[180]。其除田之租税。”
五月,齐国的太仓令淳于公犯了罪,应该受刑,朝廷下诏让狱官逮捕他,把他押解到长安拘禁起来。太仓令没有儿子,只有五个女儿。他被捕临行时,骂女儿们说:“生孩子不生儿子,遇到紧急情况,就没有用处了!”他的小女儿缇萦(tí yíng,音提营)伤心地哭了,就跟随父亲来到长安,向朝廷上书说:“我的父亲做官,齐国的人们都称赞他廉洁公平,现在因触犯法律犯罪,应当受刑。我哀伤的是,受了死刑的人不能再活过来,受了肉刑的人肢体断了不能再接起来,虽想走改过自新之路,也没有办法了。我愿意被收入官府做奴婢,来抵父亲应该受刑之罪,使他能够改过自新。”上书送到文帝那里,文帝怜悯缇萦的孝心,就下诏说:“听说在有虞氏的时候,只是在罪犯的衣帽上画上特别的图形或颜色,给罪犯穿上有特定标志的衣服,以此来羞辱他们,这样,民众就不犯法了。为什么能这样呢?因为当时政治清明到了极点。如今法令中有刺面、割鼻、断足三种肉刑,可是犯法的事仍然不能禁止,过失出在哪儿呢?不就是因为我道德不厚教化不明吗?我自己感到很渐愧,所以训导的方法不完善,愚昧的百姓就会走上犯罪。《诗经》上说‘平易近人的官员,才是百姓的父母’。现在人犯了过错,还没施以教育就加给刑罚,那么有人想改过从善也没有机会了。我很怜悯他们。施用刑罚以致割断犯人的肢体,刻伤犯人的肌肤,终身不能长好,多么令人痛苦而又不合道德呀,作为百姓父母,这样做,难道合乎天下父母心吗?应该废除肉刑。”
十四年冬,匈奴谋入边为寇,攻朝那塞,杀北地都尉卬。上乃遣三将军军陇西、北地、上郡[181],中尉周舍为卫将军,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,军渭北,车千乘[182],骑卒十万。帝亲自劳军,勒兵申教令[183],赐军吏卒。帝欲自将击匈奴,群臣谏,皆不听。皇太后固要帝[184],帝乃止。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,成侯赤为内史,栾布为将军,击匈奴。匈奴遁走。
文帝说:“农业是天下的根本,没有什么比这事情更重要。现在农民辛勤地从事农业生产却还要交纳租税,使得务农和从事商业手工业没有区别,本末不分,这恐怕是由于鼓励农耕的方法还不完备。应当免除农田的租税。”
春[185],上曰:“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[186],十四年于今,历日(县)〔绵〕长[187],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[188],朕甚自愧。其广增诸祀墠场珪币[189]。昔先王远施不求其报,望祀不祈其福[190],右贤左戚[191],先民后己,至明之极也。今吾闻祠官祝釐[192],皆归福朕躬,不为百姓,朕甚愧之。夫以朕不德,而躬享独美其福,百姓不与焉[193],是重吾不德。其令祠官致敬,毋有所祈。”
十四年(前166)冬天,匈奴谋划侵入边境进行劫掠,攻打朝那塞,杀死北地郡都尉孙卬。文帝于是派出三位将军率兵分别驻扎在陇西、北地、上郡,任命中尉周舍为卫将军,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,驻扎在渭河以北地区,计有战车千辆,骑兵十万。文帝亲自慰劳军队,部署军队,申明训令,奖赏全军将士。文帝想要亲自率兵反击匈奴,群臣劝阻,一概不听。皇太后坚决阻拦文帝,文帝这才作罢。于是任命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,成侯董赤为内史,栾布为将军,率军攻打匈奴。匈奴逃跑了。
是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,方明律历[194]。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[195],言方今土德时,土德应黄龙见[196],当改正朔服色制度[197]。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。丞相推以为今水德,始明正十月上黑事[198],以为其言非是,请罢之。
这年春天,文帝说:“我有幸得以执掌祭祀的牺牲、玉帛来祭祀上帝、宗庙,登上帝位,至今十四年了,历时已经很久,以我这样一个既不聪敏又不明智的人长久地治理天下,深为自愧。应当广泛增设祭祀的墠(shàn,音扇)场和玉帛。从前先王远施恩惠而不求回报,遥祭山川却不为自己祈福,尊贤抑亲,先民后己,圣明到了极点。如今我听说掌管祭祀的祠官祈祷时,全都是为我一个人,而不为百姓祝福,我为此而感到非常渐愧。凭着我这样无德之人,却独自享受神灵的降福,而百姓却享受不到,这就加重了我的无德。现在命令祠官祭祀要向神献上敬意,不要为我一个人祈求什么。”
十五年,黄龙见成纪,天子乃复召鲁公孙臣以为博士,申明土德事。于是上乃下诏曰:“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,无害于民,岁以有年[199]。朕亲郊祀上帝诸神。礼官议,毋讳以劳朕[200]。”有司礼官皆曰:“古者天子夏躬亲礼祀上帝于郊,故曰郊。”于是天子始幸雍,郊见五帝[201],以孟夏四月答礼焉[202]。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[203],因说上设立渭阳五庙[204]。欲出周鼎[205],当有玉英见[206]。
这时,北平侯张苍任丞相,刚刚明确了新的乐律和历法。鲁国人公孙臣上书陈说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,终而复始以象征王朝兴替的五德终始学说,说现在正当土德,土德的验证是将有黄龙出现,应当更改历法、服色等制度。文帝把此事下交给丞相去研究。丞相张苍经过推算认为现今是水德,才明确把冬十月作为岁首,应该崇尚黑色,认为公孙臣的说法不对,请求文帝不要采纳。
十六年,上亲郊见渭阳五帝庙,亦以夏答礼而尚赤。
十五年(前165),有黄龙出现在成纪县,文帝又召来鲁国的公孙臣,任命他为博士,让他重新说明当今应为土德的道理。于是文帝下诏说:“有奇物神龙出现在成纪,没有伤害到百姓,今年又是个好年成。我要亲自到郊外祭祀上帝和诸神。礼官们商议这件事,不要因为怕我劳累而有什么隐讳。”主管大臣和礼官们都说:“古代天子每年夏天亲自到郊外祭祀上帝,所以叫做‘郊’(郊祀,郊祭)。”于是文帝第一次来到雍,郊祭五帝,在夏初四月向天帝致礼。赵国人新垣平凭着善于望云气而知凶吉来进见文帝,劝说文帝在渭城建五帝庙,并预言这将使周朝的传国宝鼎出现,还会有奇异的美玉出现。
十七年,得玉杯,刻曰:“人主延寿”[207]。于是天子始更为元年[208],令天下大酺。其岁,新垣平事觉[209],夷三族[210]。
十六年(前164),文帝亲自到渭阳五帝庙郊祭,仍在夏季向天帝致敬,并崇尚红色。十七年(前163),文帝得一玉杯,这个玉杯实际是新垣平为欺骗文帝而派人献上的,玉杯上刻有“人主延寿”四个字。于是文帝下诏把这一年改为元年,下令天下民众尽情聚会饮酒。当年,新垣平欺诈的事情被发觉,夷灭了三族。
后二年[211],上曰:“朕既不明,不能远德,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[212]。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[213],封畿之内勤劳不处[214],二者之咎,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远达也。间者累年[215],匈奴并暴边境[216],多杀吏民,边臣兵吏又不能谕吾内志[217],以重吾不德也,夫久结难连兵[218],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?今朕夙兴夜寐[219],勤劳天下,忧苦万民,为之怛惕不安[220],未尝一日忘于心,故遣使者冠盖相望[221],结轶于道[222],以谕朕意于单于。今单于反古之道[223],计社稷之安,便万民之利,亲与朕俱弃细过[224],偕之大道[225],结兄弟之义,以全天下元元之民[226]。和亲已定[227],始于今年。”
后元二年(前162),文帝说:“我不英明,不能施恩德于远方,因而使境外有些国家时常侵扰生事。边远地区的人民不能安定地生活,内地的百姓辛勤劳动也不得歇息,这两方面的过失,都是由于我的德不厚,不能惠及远方。最近连续几年,匈奴都来为害边境,杀我许多官吏和百姓,边境的官员和将领又不明白我的心意,以致加重我的无德。这样长久结下怨仇,兵祸不断,中外各国将怎么能各自安宁呢?现在我起早睡晚,操劳国事,为万民忧虑,惶惶不安,未曾有一天心里不想着这些事情,所以我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使者,在路上礼帽车盖前后相望,车子的辙迹道道相连,为的就是让他们向单于说明我的意愿。现在单于已经回到从前友好相处的道路上来了,考虑国家的安定,为了万民的利益,亲自跟我相约完全抛弃细小的过失,一起走和平的大道,结为兄弟之好,以保全天下善良的百姓。和亲的协议已经确定,从今年就开始。”
后六年冬,匈奴三万人入上郡,三万人入云中。以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,军飞狐;故楚相苏意为将军,军句注;将军张武屯北地;河内守周亚夫为将军,居细柳;宗正刘礼为将军,居霸上;祝兹侯[228]军棘门:以备胡。数月,胡人去,亦罢。
后元六年(前159)冬天,匈奴三万人入侵上郡,三万人入侵云中郡。文帝任命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,驻扎在飞狐口;任命原楚国丞相苏意为将军,驻扎勾注山;命将军张武驻守北地郡;任命河内郡郡守周亚夫为将军,驻军细柳;任命宗正刘礼为将军,驻军霸上;命祝兹侯徐悍驻扎棘门:以防备匈奴。过了几个月,匈奴人退去,这些军队也撤回了。
天下旱,蝗。帝加惠:令诸侯毋入贡,弛山泽[229],减诸服御狗马[230],损郎吏员[231],发仓庾以振贫民[232],民得卖爵[233]。
这一年天下干旱,发生蝗灾。文帝施恩于民:诏令诸侯不要向朝廷进贡,解除民众开发山林湖泊的禁令,减少宫中各种服饰、车驾和狗马,裁减朝廷官吏的人数,打开粮仓救济贫苦百性,允许民间买卖爵位。
孝文帝从代来,即位二十三年,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[234],有不便[235],辄弛以利民。尝欲作露台[236],召匠计之,直百金[237]。上曰:“百金中民十家之产,吾奉先帝宫室,常恐羞之,何以台为!”上常衣绨衣[238],所幸慎夫人,令衣不得曳地[239],帏帐不得文绣,以示敦朴,为天下先[240]。治霸陵皆以瓦器[241],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,不治坟[242],欲为省,毋烦民。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,然上召贵尉佗兄弟[243],以德报之,佗遂去帝称臣。与匈奴和亲,匈奴背约入盗,然令边备守,不发兵深入,恶烦苦百姓[244]。吴王诈病不朝,就赐几杖[245]。群臣如袁盎等称说虽切[246],常假借用之[247]。群臣如张武等,受赂遗金钱,觉,上乃发御府金钱赐之,以愧其心[248],弗下吏[249]。专务以德化民,是以海内殷富[250],兴于礼义。
孝文帝从代国来到京城,即位二十三年,宫室、园林、狗马、服饰、车驾等等,什么都没有增加。但凡有对百姓不便的事情,就予以废止,以便利民众。文帝曾打算建造一座高台,召来工匠一计算,造价要值上百斤黄金。文帝说:“百斤黄金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的产业,我承受了先帝留下来的宫室,时常担心有辱于先帝,还建造高台干什么呢?”文帝平时穿的是质地粗厚的丝织衣服,对所宠爱的慎夫人,也不准她穿长得拖地的衣服,所用的帏帐不准绣彩色花纹,以此来表示俭朴,为天下人做出榜样。文帝规定,建造他的陵墓霸陵,一律用瓦器,不准用金银铜锡等金属做装饰,不修高大的坟;要节省,不要烦扰百性。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,文帝却把尉佗的兄弟召来,使他们显贵,报之以德。尉佗于是取消了帝号,向汉朝称臣。汉与匈奴相约和亲,匈奴却背约入侵劫掠,而文帝只命令边塞戒备防守,不发兵深入匈奴境内,不乐意给百姓带来烦扰和劳苦。吴王刘濞谎称有病不来朝见,文帝就趁机会赐给他木几和手杖,以表示关怀他年纪大,可以免去进京朝觐之礼。群臣中如袁盎(àng,去声,音昂)等人进言说事,虽然直率尖锐,而文帝总是宽容采纳。大臣中如张武等人接受别人贿赂的金钱,事情被发觉,文帝就从皇宫仓库中取出金钱赐给他们,用这种办法使他们内心羞愧,而不下交给执法官吏处理。文帝一心致力于用恩德感化臣民,因此天下富足,礼义兴盛。
后七年六月已亥,帝崩于未央宫。遗诏曰:“朕闻,盖天下万物之萌生,靡不有死,死者天地之理,物之自然者,奚可甚哀[251]。当今之时,世咸嘉生而恶死[252],厚葬以破业,重服以伤生[253],吾甚不取。且朕既不德,无以佐百姓;今崩,又使重服久临[254],以离寒暑之数[255],哀人之父子,伤长幼之志,损其饮食,绝鬼神之祭祀,以重吾不德也,谓天下何!朕获保宗庙,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,二十有余年矣。赖天地之灵,社稷之福,方内安宁,靡有兵革[256]。朕既不敏,常畏过行[257],以羞先帝之遗德;维年之久长,惧于不终[258]。今乃幸以天年[259],得复供养于高庙,朕之不明与,嘉之[260],其奚哀悲之有!其令天下吏民,令到出临三日,皆释服[261]。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。自当给丧事服临者,皆无践[262]。绖带无过三寸[263],毋布车及兵器[264],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。宫殿中当临者,皆以旦夕各十五举声[265],礼毕罢。非旦夕临时,禁毋得擅哭。已下[266],服大红十五日[267],小红十四日[268],纤七日[269],释服。佗不在令中者[270],皆以此令比率从事[271]。布告天下,使明知朕意。霸陵山川因其故,毋有所改。归夫人以下至少使[272]。”令中尉亚夫为军骑将军,属国悍为将屯将军,郎中令武为复土将军,发近县见卒万六千人[273],发内史卒万五千人,藏郭穿复土属将军武[274]。
后元七年六月己亥日,文帝在未央宫逝世。留下遗诏说:“我听说天下万物萌芽生长,最终没有不死的。死是世间的常理,事物的自然归宿,有什么值得过份悲哀呢!当今世人都喜欢活着而不乐意死,死了人还要厚葬,以致破尽家产;加重服丧以致损害身体。我认为很不可取。况且我生前没什么德行,没有给百姓什么帮助;现在死了,又让人们加重服丧长期哭吊,遭受严寒酷暑的折磨,使天下父子为我悲哀,使天下老幼心灵受到损害,减少饮食,中断对鬼神的祭祀,其结果是加重了我的无德,我怎么向天下人交待呢!我有幸得以保护宗庙,凭着我这渺小之身依托在天下诸侯之上,至今已二十多年。靠的是天地的神灵,社稷的福气,才使得国内安宁,没有战乱。我不聪敏,时常担心行为有过错,使先帝遗留下来的美德蒙受羞辱;岁月长久了,总是担心不能维持始终。如今没想到能侥幸享尽天年,将被供奉在高庙里享受祭祀,我如此不贤明,却能有这样的结果,我认为就很好,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!现在诏令全国官吏和百姓,诏令到达后,哭吊三日就除去丧服。不要禁止娶妻、嫁女、祭祀、饮酒、吃肉。应参加丧事、服丧哭祭的人,都不要赤脚。服丧的麻带宽度不要超过三寸,不要陈列车驾和兵器,不要动员民间男女到宫殿来哭祭。宫中应当哭祭的人,都在早上和晚上各哭十五声,行礼完毕就停止。不是早上和晚上哭祭的时间,不准擅自哭泣。下葬以后,按丧服制度应服丧九个月的大功只服十五日,应服丧五个月的小功只服十四日,应服丧三个月的缌麻只服七日,期满就脱去丧服。其他不在此令中的事宜,都参照此令办理。要把这道诏令通告天下,使天下人都明白地知道我的心意。葬我的霸陵周围山水要保留其原来的样子,不要有所改变。后宫夫人以下直至少使,全都让他们回娘家。”朝廷任命中尉周亚夫为车骑将军,典属国徐悍为将屯将军,郎中令张武为复土将军。征调京城附近各县现役士卒一万六千人,又征调内史所统辖的京城士卒一万五千人,去做安葬棺槨的挖土、填土等工作,归将军张武统领。
乙巳,群臣皆顿首上尊号曰孝文皇帝[275]。
乙巳日,文帝葬在霸陵,群臣叩首至地,奉上谥号,尊称为孝文皇帝。
太子即位于高庙。丁未,袭号曰皇帝。
太子刘启在高庙即位。丁未日,承袭帝号为皇帝。
孝景帝元年十月,制诏御史[276]:“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[277],制礼乐各有由[278]。闻歌者,所以发德也;舞者,所以明功也。高庙酎[279],奏《武德》、《文始》、《五行》之舞[280]。孝惠庙酎,奏《文始》《五行》之舞。孝文皇帝临天下,通关梁[281],不异远方。除诽谤,去肉刑,赏赐长老,收恤孤独,以育群生。减嗜欲,不受献,不私其利也。罪人不帑,不诛无罪。除(肉)〔宫〕刑,出美人,重绝人之世[282]。朕既不敏,不能识。此皆上古之所不及,而孝文皇帝亲行之。德厚侔天地[283],利泽施四海,靡不获福焉。明象乎日月,而庙乐不称[284],朕甚惧焉。其为孝文皇帝庙为《昭德》之舞[285],以明休德[286]。然后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[287],施于万世[288],永永无穷,朕甚嘉之。其与丞相、列侯、中二千石、礼官具为礼仪奏。”丞相臣嘉等言:“陛下永思孝道,立《昭德》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,皆臣嘉等愚所不及。臣谨议:世功莫大于高皇帝,德莫盛于孝文皇帝,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,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。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[289]。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。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,岁献祖宗之庙[290]。请著之竹帛,宣布天下。”制曰:“可。”
孝景皇帝元年(前156)十月,下诏给御史:“我听说古代帝王,有取天下之功的称为‘祖’,有治天下之德的称为‘宗’,制定礼仪音乐各有其根据。还听说歌是用来颂扬德行的,舞是用来显扬功绩的。在高庙献酒祭祀,演奏《武德》《文始》《五行》等歌舞。在孝惠庙献酒祭祀,演奏《文始》《五行》等歌舞。孝文皇帝治理天下,开放了关卡桥梁,处处畅通无阻,边远地区也一样;废除了诽谤有罪的法令,取消肉刑,赏赐老人,收养抚恤少无父母和老而无子的贫苦人,以此来养育天下众生;他杜绝各种嗜好,不受臣下进献贡品,不求一己之私利;处治罪犯不株连家属,不诛罚无罪之人。废除宫刑,放出后宫美人,对使人断绝后代的事看得很重。我不聪敏,不能认识孝文皇帝的一切。这些都是古代帝王做不到的,而孝文皇帝亲自实行了。其功德显赫,比得上天地;恩惠广施,遍及四海,没有哪个人不曾得到他的好处。他的光辉如同日月,而祭祀时所用的歌舞却不相称,对此我心中非常不安。应当为孝文皇帝庙制作《昭德》舞,以显扬他的美德。然后将祖宗功德载入史册,流传万代,永远永远没有尽头,我认为这样做很好。此事交给丞相、列侯、中二千石级的官员和礼官共同制定出礼仪,然后上报给我。”丞相申徒嘉等人说:“陛下始终想着孝亲之道,制作《昭德》之舞来显扬孝文皇帝的赫赫功德,这都是我们这些臣子由于愚钝而想不到的。我们恭敬地建议:世间取天下之功没有大过高皇帝的,治天下之德没有超过孝文皇帝的,高皇帝庙应当作为本朝帝王的太祖庙,孝文皇帝庙应当作为本朝帝王的太宗庙。后代天子应当世世祭祀太祖和太宗之庙。各郡各国诸侯也应当分别为孝文皇帝建立太宗之庙。每年朝廷祭祀时,诸侯王和列侯都要按时派使者来京陪侍天子祭祀,每年都要祭祀太祖、太宗。请把这些写入文献,向天下公布。”景帝下制说:“可以。”
太史公曰:孔子言“必世然后仁[291]。善人之治国百年,亦可以胜残去杀”。诚哉是言!汉兴,至孝文四十有余载,德至盛也。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[292],谦让未成于今[293]。呜呼,岂不仁哉!
太史公说:孔子曾说:“治理国家,必须经过三十年才能实现仁政。善人治理国家经过一百年,也就可以克服残暴免除刑杀了。”这话千真万确。汉朝建立,到孝文皇帝经过四十多年,德政达到了极盛的地步。孝文帝已逐渐走向更改历法、服色和进行封禅了,可是由于他的谦让,至今尚未完成。啊,这难道不就是仁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