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

韩王信者,故韩襄王孽孙也[1],长八尺五寸。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[2],燕、齐、赵、魏皆已前王,唯韩无有后,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[3],欲以抚定韩故地。项梁败死定陶,成奔怀王。沛公引兵击阳城,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,得信,以为韩将,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。

沛公立为汉王,韩信从入汉中,乃说汉王曰[4]:“项王王诸将近地[5],而王独远居此,此左迁也[6]。士卒皆山东人,跂而望归[7],及其锋东乡[8],可以争天下。”汉王还定三秦,乃许信为韩王,先拜信为韩太尉,将兵略韩地[9]

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,韩王成以不从无功,不遗就国,更以为列侯[10]。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,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[11]。汉二年,韩信略定韩十余城。汉王至河南,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。昌降,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,常将韩兵从。三年,汉王出荥阳,韩王信、周苛等守荥阳。及楚败荥阳,信降楚,已而得亡,复归汉,汉复立以为韩王,竟从击破项籍,天下定。五年春,遂与剖符为韩王[12],王颍川。

明年春,上以韩信材武[13],所王北近巩、洛,南近宛,叶,东有淮阳,皆天下劲兵处[14],乃诏徒韩王信王太原以北,备御胡,都晋阳。信上书曰:“国被边,匈奴数人,晋阳去塞远,请治马邑。”上许之,信乃徒治马邑[15]。秋,匈奴冒顿大围信,信数使使胡求和解。汉发兵救之,疑信数间使,有二心,使人责让信[16]。信恐诛,因与匈奴约共攻汉,反,以马邑降胡,击太原。

七年冬,上自往击,破信军铜鞮,斩其将王喜。信亡走匈奴[17]。(与)其将白土人曼丘臣、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[18],复收信败散兵,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。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,至晋阳,与汉兵战,汉大破之,追至于离石,复破之。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,汉令车骑击破匈奴[19]。匈奴常败走,汉乘胜追北[20],闻冒顿居代(上)谷,高皇帝居晋阳,使人视冒顿,还报曰“可击”。上遂至平城。上出白登,匈奴骑围上,上乃使人厚遗阏氏[21]。阏氏乃说冒顿曰:“今得汉地,犹不能居;且两主不相厄。”居七日,胡骑稍引去。时天大雾,汉使人往来,胡不觉。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:“胡者全兵[22],请令强弩傅两矢外向[23],徐行出围。”入平城,汉救兵亦到,胡骑遂解去、汉亦罢兵归。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。

汉十年,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。十一年春,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,距汉。汉使柴将军击之,遗信书曰:“陛下宽仁,诸侯虽有畔亡[24],而复归,辄复故位号,不诛也。大王所知。今王以败亡走胡,非有大罪,急自归!”韩王信报曰:“陛下擢仆起闾巷[25],南面称孤,此仆之幸也。荥阳之事[26],仆不能死,囚于项籍,此一罪也。及寇攻马邑,仆不能坚守,以城降之,此二罪也。今反为寇将兵,与将军争一旦之命,此三罪也。夫种、蠡无一罪[27],身死亡;今仆有三罪于陛下,而欲求活于世,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[28]。今仆亡匿山谷间,旦暮乞贷蛮夷,仆之思归,如痿人不忘起[29],盲者不忘视也,势不可耳。”遂战。柴将军屠参合,斩韩王信。

信之入匈奴,与太子俱[30];及至颓当城,生子,因名颓当。韩太子亦生子,命曰婴。至孝文十四年,颓当及婴率其众降汉。汉封颓当为弓高侯,婴为襄城侯。吴楚军时[31],弓高侯功冠诸将。传子至孙,孙无子,失侯。婴孙以不敬失侯。颓当孽孙韩嫣,贵幸,名富显于当世。其弟说,再封,数称将军,卒为案道侯。子代,岁余坐法死[32]。后岁余,说孙曾拜为龙额侯,续说后。

卢绾者,丰人也,与高祖同里[33]。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[34],及生男,高祖、卢绾同日生,里中持羊酒贺两家。及高祖、卢绾壮,俱学书,又相爱也。里中嘉两家亲相爱,生子同日,壮又相爱,复贺两家羊酒。高祖为布衣时[35],有吏事辟匿[36],卢绾常随出入上下。及高祖初起沛,卢绾以客从,入汉中为将军,常侍中。从东击项籍,以太尉常从,出入卧内,衣被饮食常赐,群臣莫敢望,虽萧、曹等[37],特以事见礼,至其亲幸,莫及卢绾,绾封为长安侯。长安,故咸阳也。

汉五年冬,以破项籍[38],乃使卢绾别将[39],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,破之。七月还,从击燕王臧荼,臧荼降。高祖已定天下,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。欲王卢绾,为群臣觖望[40]。及虏臧荼,乃下诏诸将相列侯,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。群臣知上欲王卢绾,皆言曰:“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,功最多,可王燕。”诏许之。汉五年八月,乃立卢绾为燕王。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。

汉十一年秋,陈豨反代地,高祖如邯郸击豨兵[41],燕王绾亦击其东北。当是时,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。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,言豨等军破。张胜至胡,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,见张胜曰:“公所以重于燕者,以习胡事也。燕所以久存者,以诸侯数反,兵连不决也。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,豨等已尽,次亦至燕,公亦且为虏矣[42]。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?事宽,得长王燕,即有汉急,可以安国。”张胜以为然,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。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,上书清族张胜[43]。胜还,具道所以为者。燕王寤[44],乃诈论它人,脱胜家属,使得为匈奴间[45],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,欲令久亡,连兵勿决。

汉十二年,东击黥布,豨常将兵居代,汉使樊哙击斩豨。其裨将降[46],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。高祖使使召卢绾,绾称病。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、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,因验问左右。绾愈恐,闭匿,谓其幸臣曰:“非刘氏而王,独我与长沙耳。往年春[47],汉族淮阴,夏,诛彭越,皆吕后计。今上病,属任吕后[48]。吕后妇人,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。”乃遂称病不行。其左右皆亡匿。语颇泄,辟阳侯闻之,归具报上,上益怒。又得匈奴降者,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,为燕使。于是上曰:“卢绾果反矣!”使樊哙击燕。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,侯伺,幸上病愈[49],自入谢[50]。四月,高祖崩,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,匈奴以为东胡卢王。绾为蛮夷所侵夺,常思复归。居岁余,死胡中。

高后时,卢绾妻子亡降汉,会高后病,不能见,舍燕邸,为欲置酒见之。高后竟崩,不得见。卢绾妻亦病死。

孝景中六年,卢绾孙他之,以东胡王降,封为亚谷侯。

陈豨者,宛朐人也,不知始所以得从。及高祖七年冬,韩王信反,入匈奴,上至平城还,乃封豨为列侯,以赵相国将监赵、代边兵[51],边兵皆属焉。

豨常告归过赵[52],赵相国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余乘,邯郸官舍皆满。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,皆出客下。豨还之代,周昌乃求入见。见上,具言豨宾客盛甚,擅兵于外数岁[53],恐有变。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[54],多连引豨。豨恐,阴令客通使王黄、曼丘臣所。及高祖十年七月,太上皇崩,使人召豨,豨称病甚。九月,遂与王黄等反,自立为代王,劫略赵、代。

上闻,乃赦赵,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[55],皆赦之。上自往,至邯郸,喜曰:“豨不南据漳水,北守邯郸,知其无能为也。”赵相奏斩常山守、尉,曰:“常山二十五城,豨反,亡其二十城。”上问曰:“守、尉反乎?”对曰:“不反。”上曰:“是力不足也。”赦之,复以为常山守、尉。上问周昌曰:“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?”对曰:“有四人。”四人谒[56],上谩骂曰[57]:“竖子能为将乎[58]?”四人惭伏,上封之各千户,以为将。左右谏曰:“从入蜀、汉,伐楚,功未遍行,今此何功而封?”上曰:“非若所知!陈豨反,邯郸以北皆豨有,吾以羽檄征天下兵[59],未有至者,今唯独邯郸中兵耳。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,不以慰赵子弟!”皆曰:“善。”于是上曰:“陈豨将谁?”曰:“王黄、曼丘臣,皆故贾人[60]。”上曰:“吾知之矣。”乃各以千金购黄、臣等[61]

十一年冬,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,王黄于曲逆下,破豨将张春于聊城,斩首万余。太尉勃入定太原、代地[62]。十二月,上自击东垣,东垣不下,卒骂上;东垣降,卒骂者斩之,不骂者黥之[63]。更名东垣为真定。王黄、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[64],皆生得,以故陈豨军遂败。

上还至洛阳。上曰:“代居常山北,赵乃从山南有之,远。”乃立子恒为代王,都中都,代、雁门皆属代。

高祖十二年冬,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。

太史公曰:韩信、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,徼一时权变[65],以诈力成功[66],遭汉初定,故得列地[67],南面称孤。内见疑强大,外倚蛮貊以为援,是以日疏自危,事穷智困,卒赴匈奴,岂不哀哉!陈豨,梁人,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[68];及将军守边,招致宾客而下士,名声过实。周昌疑之,疵瑕颇起[69],惧祸及身,邪人进说,遂陷无道[70]。于戏悲夫[71]!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!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纪淑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