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世家第十七
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。先宋人也[1],曰孔防叔。防叔生伯夏,伯夏生叔梁纥。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[2],祷于尼丘得孔子[3]。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[4],生而首上圩顶[5]。故因名曰丘云,字仲尼[6],姓孔氏。
孔子出生在鲁国昌平乡的陬(zōu,邹)邑。他的祖先是宋国人,叫孔防叔。防叔生伯夏,伯夏生了叔梁纥(hé,禾)。叔梁纥年老时娶颜姓少女才生了孔子,那是他们到尼丘山向神明祷告后而得孔子的。鲁襄公二十二年(前551)孔子诞生。他刚出生时头顶是凹下去的,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丘。字仲尼,姓孔氏。
丘生而叔梁纥死,葬于防山。防山在鲁东,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,母讳之也[7]。孔子为儿嬉戏,常陈俎豆[8],设礼容[9]。孔子母死,乃殡五父之衢[10],盖其慎也[11]。郰人輓父之母诲孔子父墓[12],然后往合葬于防焉[13]。
孔子出生不久叔梁纥就死了,埋葬在防山。防山在鲁国东部,因此孔子无法确知父亲的坟墓在何处,是母亲没有把父亲埋葬的地方告诉他。孔子小时候做游戏,常常摆起各种祭器,学做祭祀的礼仪动作。孔子的母亲死后,就把灵柩暂且停放在五父之衢,这是出于慎重没有马上埋葬。陬邑人輓父的母亲把孔子父亲的葬地告诉了他,然后孔子才把母亲迁去防山同父亲葬在一起。
孔子要绖[14],季氏飨士[15],孔子与往。阳虎绌曰[16]:“季氏飨士,非敢飨子也”。孔子由是退。
孔子腰间还系着孝麻带守丧时,季孙氏举行宴会款待名土,孔子前往参加。季孙氏的家臣阳虎阻挠说:“季氏招待名士,没有请你啊。”孔子因此而退了回来。
孔子年十七,大夫孟釐子病且死[17],诫其嗣懿子曰[18]:“孔丘,圣人之后,灭于宋[19]。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[20]。及正考父佐戴、武、宣公[21],三命兹益恭[22],故鼎铭[23]云:‘一命而偻[24],再命而伛[25],三命而俯,循墙而走[26],亦莫敢余侮[27]。饘于是[28],粥于是,以餬余口[29]。’其恭如是。吾闻圣人之后,虽不当世[30],必有达者[31]。今孔丘年少好礼[32],其达者欤?吾即没[33],若必师之[34]。”及釐子卒[35],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[36]。是岁,季武子卒,平子立。
孔子十七岁那年,鲁国大夫釐子病危,临终前告诫儿子懿子说:“孔丘这个人,是圣人的后代,他的祖先在宋国灭败。他的先祖弗父何本来继位做宋国国君,却让位于他的弟弟厉公。到他的另一个先祖正考父时,历佐宋戴公、宋武公、宋宣公三朝,三次受命一次比一次恭敬,所以正考父鼎的铭文说:‘第一次任命鞠躬而受,第二次任命时弯腰而受,第三次任命时俯首而受。走路时顺墙根快走,也没人敢欺侮我;我就在这个鼎中做些面糊粥以糊口度日。’他就是这般恭谨节俭。我听说圣人的后代,虽不一定做国君执政,但必定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。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礼,他不就是才德显达的人吗?如果我死了,你一定要以他为师。等到孟釐子死后,孟懿子和鲁国人南宫敬叔便前往孔子处学礼。这一年,季武子死了,由平子继承了卿位。
孔子贫且贱。及长,尝为季氏史[37],料量平[38];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[39]。由是为司空。已而去鲁[40],斥乎齐[41],逐乎宋、卫[42],困于陈、蔡之间,于是反鲁[43]。孔子长九尺有六寸[44],人皆谓之“长人”而异之。鲁复善待,由是反鲁。
孔子家境贫穷,社会地位低下。到长大之后,曾给季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,出纳钱粮算得公平准确;也曾提任过管理牧场的小吏,牲畜蕃息。因此他又升任主管营建工程的司空。过了不多久,他离开了鲁国,在齐国受到排斥,在宋国、卫国遭遇到驱逐,又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困,最后又返回了鲁国。孔子身高九尺六寸,人们都称他为“长人”,觉得他与一般人不一样。鲁国后来对他好了,所以他终于返回了鲁国。
鲁南宫敬叔言鲁君[45]曰:“请与孔子适[46]周。”鲁君与之一乘车[47],两马,一竖子俱[48],适周问礼,盖见老子云。辞去,而老子送之曰:“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,仁人者送人以言。吾不能富贵,窃仁人之号[49],送子以言,曰:‘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,好议人者也。博辩广大危其身者,发人之恶者也。为人子者毋以有己[50],为人臣者毋以有己。’”孔子自周反于鲁,弟子稍益进焉[51]。
鲁国人南宫敬叔对鲁昭公说:“请让我与孔子一起到周去。”鲁昭公就给了他一辆车子、两匹马,一名童仆,随他出发,到周去学礼,据说是见到了老子。告辞时,老子送他们时说:“我听说富贵的人是用财物送人,品德高尚的人是用言辞送人。我不是富贵的人,只能窃用品德高尚人的名号,用言辞为您送行。这几句话是:聪明深察的人常常受到死亡的威胁,那是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的缘故;博学善辩、识见广大的人常遭困厄危及自身,那是因为他好揭发别人罪恶的缘故。做子女的要忘掉自己而心想父母,做臣下的要忘掉自己而心存君主。”孔子从周回到鲁国之后,跟从他学习的弟子就渐渐多起来了。
是时也,晋平公淫,六卿擅权[52],东伐诸侯;楚灵王兵强,陵轹中国[53];齐大而近于鲁。鲁小弱,附于楚则晋怒;附于晋则楚来伐;不备于齐[54],齐师侵鲁。
在这个时候,晋平公淫乱无道,韩氏、赵氏、魏氏、中行氏、范氏、知氏(编者按:即智氏)六家大臣把持国政,不断出兵攻打东边的侯国。楚灵王军队强大,也时常侵犯中原各国。齐是大国,又靠近鲁国。鲁国既小又弱,归附楚国就惹怒晋国,归附晋国就招致楚国来讨伐;对于齐国如果奉事不周到,齐国的军队就侵犯鲁国。
鲁昭公之二十年[55],而孔子盖年三十矣。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,景公问孔子曰:“昔秦穆公,国小处辟[56],其霸何也?”对曰:“秦,国虽小,其志大;处虽辟,行中正。身举五羖[57],爵之大夫,起累绁之中[58],与语三日,授之以政。以此取之,虽王可也[59],霸小矣。”景公说[60]。
鲁昭公二十年(前522),这时孔子大是三十岁了。齐景公带着婴来到鲁国,景公问孔子说:“昔日,秦穆公的国家小而又处于偏僻的地方,他能够称霸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孔子回答说:“秦国虽小,志向却很大;所处地方虽然偏僻,但行事平稳端正。秦穆公亲自用五张黑公羊皮赎来百里奚,授给他大夫官爵;把他从拘禁中一解救出来,就与他一连谈了三天的话,随后就把执政大权交给了他。用这种精神来治理国家,就是统治整个天下也是可以的,他当个霸主还算是小的呢。”景公听了很高兴。
孔子年三十五,而季平子与郈昭伯因斗鸡故得罪鲁昭公[61],昭公率师击平子,平子与孟氏、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[62],昭公师败,奔于齐,齐处昭公乾侯[63]。其后顷之[64],鲁乱。孔子适齐,为高昭子家臣[65],欲以通乎景公。与齐太师语乐[66],闻《韶》音[67],学之,三月不知肉味,齐人称之[68]。
孔子三十五岁的时候,季平子因为与郈昭伯斗鸡结怨的事得罪了鲁昭公,昭公率军队攻打平子。平子于是和孟孙氏、叔孙氏三家联合攻打昭公。昭公的军队吃了败仗,逃奔到齐国,齐国把昭公安置在乾侯这个地方。其后过了不久,鲁国发生了变乱。孔子来到齐国,做了高昭子的家臣,想借高昭子的关系接近景公。他与齐国的乐官谈论音乐,听到了舜时的《韶》乐,就学习了起来,有三个月的时间竟尝不出肉的味道,齐国人都称赞他。
景公问政孔子,孔子曰:“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[69]。”景公曰:“善哉!信如君不君[70]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虽有粟,吾岂得而食诸!”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,孔子曰:“政在节财。”景公说,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。晏婴进曰:“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[71];倨傲自顺[72],不可以为下;崇丧遂哀[73],破产厚葬,不可以为俗;游说乞贷,不可以为国。自大贤之息[74],周室既衰,乐缺有间[75]。今孔子盛容饰,繁登降之礼[76],趋详之节[77],累世不能学[78],当年不能究其礼[79]。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[80]。”后景公敬见孔子,不问其礼。异日,景公止孔子曰:“奉子以季氏,吾不能[81]。”以季、孟之间待之[82]。齐齐大夫欲害孔子,孔子闻之。景公曰:“吾老矣,弗能用也。”孔子遂行[83],反乎鲁。
齐景公向孔子请教如何为政,孔子说:“国君要像国君的样子,臣子要像臣子的样子,父亲要像父亲的样子,儿子要像儿子的样子。”景公听了后说:“对极了!假如国君不像个国君,臣子不像个臣子,父亲不像个父亲,儿子不像个儿子,即使有很多的粮食,我怎么能吃得着呢!”改日景公又向孔子请教为政的道理,孔子说:“管理国家最重要的是节约开支,杜绝浪费。”景公听了很高兴,打算把尼谿的田地封赏给孔子。晏婴劝阻说:儒者这种人,能说会道,是不能用法来约束他们的;他们高傲任性自以为是,不能任为下臣使用;他们重视丧事,竭尽哀情,为了葬礼隆重而不惜倾家荡产,不能让这种做法形成风气;他们四处游说乞求官禄,不能用他们来治理国家。自从那些圣贤相继下世以后,周王室也随之衰微下去,礼崩乐坏已有好长时间了。现在孔子讲究仪容服饰,详定繁琐的上朝下朝礼节,刻意于快步行走的规矩,这些繁文缛节,就是几代人也学习不完,毕生也搞不清楚。您如果想用这套东西来改变齐国的风俗,恐怕这不是引导老百姓的好办法。”之后,齐景公虽然很有礼貌地接见孔子,可不再问起有关礼的问题了。有一天,景公慰留孔子说:“用给季氏那样高的待遇给您,我做不到。”所以就用上卿季孙氏、下卿孟孙氏之间的待遇给孔子。齐国的大夫中有人想害孔子,孔子听到了这个消息。景公对孔子说:“我已年老了,不能用你了。”孔子于是就离开齐国,返回了鲁国。
孔子年四十二,鲁昭卒于乾侯,定公立。定公立五年,夏,季平子卒,桓子嗣立。季桓子穿井得土缶[84],中若羊[85],问仲尼云“得狗”[86]。仲尼曰:“以丘所闻,羊也。丘闻之,木石之怪夔、罔阆[87],水之怪龙、罔象[88],土之怪坟羊[89]。”
孔子四十二岁那年,鲁昭公死在齐国的乾侯,鲁定公继位。定公继位的第五年夏天,季平子死了,季恒子继立为上卿。季桓子掘井时掘得一个腹大口小的陶器,里面有个像羊的东西,告诉孔子时却谎称“得到一只狗”。孔子说:“据我所知,那里面是羊。我听说,山林中的怪物是一种叫‘夔’的单足兽和会学人声的山精‘罔阆’,水中的怪物是神龙和叫‘罔象’的水怪,泥土中的怪物是一种雌雄未明的‘坟羊’。”
吴伐越,堕稽[90]得骨节专车[91]。吴使使问仲尼:“骨何者最大?”仲尼曰:“禹致群神于会稽山[92],防氏后至[93],禹杀而戮之[94],其节专车,此为大矣。”吴客曰:“谁为神?”仲尼曰:“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[95],其实为神[96],社稷为公侯[97],皆属于王者。”客曰:“防何守?”仲尼曰:“江罔氏之守封、禺之山[98],为釐姓。在虞、夏、商为汪罔,于周为长翟,今谓之大人。”客曰:“人长几何?”仲尼曰:“僬侥氏三尺[99],短之至也。长者不过十之[100],数之极也。”于是吴客曰:“善哉圣人!”
吴国攻打越国,把越国的国都会稽摧毁了,得到一节骨头,有一辆车长。吴国派使者来问孔子:“什么骨头最大?”孔子说:“大禹召集群神到会稽山,防风氏迟到,大禹就把他杀死并陈尸示众,他的骨头一节就有一车长,这就是最大的骨头了。”吴国的使者又问:“那神又是谁呢?”孔子说:“山川的神灵能兴云致雨足可造福天下,负责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的就是神。守土地和谷物的就是公侯,他们都隶属于王者”。吴使又问:“防风氏是监守什么的?”孔子说:“汪罔氏的君长监守封山和禺山一带的祭祀,是釐姓。在虞、夏、商三叫汪罔,在周叫长翟,现在叫做大人。”吴使问:“人的身高有多少?”孔子回答说:“僬侥氏身高三尺,是最矮的了;高的不过三丈,数得上是最高的了。”吴国使者听了之后说:“了不起呀圣人!”
桓子臣曰仲梁怀[101],与阳虎有欲逐怀,公山不狃止之。其秋,怀益骄,阳虎执怀。桓子怒,阳虎因桓子,与盟而之[102]。阳虎由此益轻季氏。季氏亦僭于公室[103],陪臣执国政[104],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。故孔子不仕,退而修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[105],弟子弥众[106],至自远方,莫不受业焉。
季桓子有个宠臣叫仲梁怀,与阳虎有怨仇。阳虎想要驱逐仲梁怀,季氏家臣公山不狃阻止了他。这年秋天,仲梁怀更加骄横了,阳虎把他捉了起来。季桓子对此很恼怒,阳虎就把季桓子也囚禁了起来,直到季桓认输订立了盟约才把他释放出来。阳虎从此以后更加看不起季氏。季氏办事也竟然凌驾于鲁君之上,鲁国出现了大臣专权的局面。因此鲁国自大夫以下都不守礼分,超越职权违背了正道。所以孔子不愿意再在鲁国做官了,退闲在家,专心研究整理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这些典籍,学生们越来越多,有的甚至来自远方,无不虚心向孔子求教。
定公八年[107],公册不狃得意于季氏,因阳虎为乱,欲废三桓之适[108],更立庶孽阳虎素所善者[109],遂执季桓子。桓子诈之,得脱。定公九年,旭虎不胜,奔于齐。是时孔子年五十。
鲁定公八年(前502),公山不狃在季桓子手下感到不如意,就利用阳虎作乱,打算废掉季孙氏、孟孙氏、叔孙氏三家的嫡生嗣子,另立平日为阳虎所喜欢的庶子,于是就把季桓子抓了起来。桓子用计骗子他,才得以逃脱出来。鲁定公九年(前501),阳虎作乱失败,逃奔到了齐国。这时,孔子五十岁。
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[110],使人召孔子。孔子循道弥久,温瘟无所试[111],莫能己用[112],曰:“盖周文、武起丰、镐而王,今费虽小,傥庶几乎[113]!”欲往。子路不说,止孔子。孔子曰:“夫召我者岂徒哉[114]?如用我,为东周乎[115]!”然亦卒不行。
公山不狃凭借费城反叛了季氏,他派人来召请孔子去帮忙。孔子探索所依循的治国之道已经很久了,但抑郁不得志,无处可以施展,没有人能任用自己,就说:“当初周文王、周武王兴起于丰、镐而建立了王业,现在费城虽然小,该也差不多吧!”想要应召前去,子路不高兴,阻止孔子。孔子说:“他们请我去,难道会让我白白跑一趟吗?如果重用了我,我将在东方建立一个像周那样的王朝!”然而最终也没能成行。
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,一年,四方皆则之[116]。由中都宰为司空,由司空为大司寇[117]。
以后鲁定公任命孔子做了中都长官,一年后,各地都效法他的治理办法。孔子便由中都长官提升为司空,又由司空提升为大司寇。
定公十年春[118],及齐平[119]。夏,齐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:“鲁用孔丘,势危齐。”乃使使告鲁为好会[120],会于夹谷。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[121]。孔子摄相事[122],曰:“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,有武事者必有文备。古者诸侯出疆,必具官以从[123]。请具左右司马。”定公曰:“诺。”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,为坛位[124],土阶三等[125],以会遇之礼相见[126],揖让而登[127]。献酬之礼毕,齐有司趋而进曰[128]:“请奏四方之乐[129]。”景公曰:“诺。”于是旍旄羽祓矛戟剑拨鼓噪而至[130]。孔子趋而进,历阶而登[131],不尽一等[132],举袂而言曰[133]:“吾两君为好会,夷狄之乐何为于此!请命有司!”有司却之,不去,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。景公心怍[134],麾而去之[135]。有顷,齐有司趋而进曰:“请奏宫中之乐。”景公曰:“诺。”优倡侏儒为戏而前[136]。孔子趋而进,历阶而登,不尽不等,曰:“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!请命有司!”有司加法焉[137],手足处[138]。景公惧而动,知义不若,归而大恐,告群臣曰:“鲁以君子之道辅君,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,使得罪于鲁君,为之奈何?”有司进对曰:“君子有过则谢以质[139],小人有过则谢以文。若悼之[140],则谢以质。”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、汶阳、龟阴之田以谢过。
鲁定公十年(前500)的春天,鲁国与齐国和解。到了夏天,齐国大夫黎鉏对景公说:“鲁国起用了孔丘,势必危及齐国”。于是齐景公就派使者告诉鲁国,说要与鲁定公行友好会晤,约定会晤的地点在夹谷。鲁定公准备好车辆随从,毫无戒备地前去赴约。孔子以大司寇的身份,兼办会晤典礼事宜,他对定公说:“我听说有文事需求必须要有武装准备,有武事需求必须有文事配备。从前诸侯出了自己的疆界,一定要带齐必要的官员随从。请求您安排左、右司马一起去。”定公说:“好的。”就带了左、右司马一道去。定公在夹谷与齐侯相会。在那里修筑了盟坛,坛上备好席位,设置了三级登坛的台阶,用国君相遇的简略礼节相见,拱手揖让登坛。彼此馈赠应酬的仪式行过之后,齐国管事的官员快步上前请示说:“请开始演奏四方各族的舞乐”。齐景公说:“好的。”于是齐国的乐队以旌旗为先导,有的头戴羽冠,身披皮衣,有的手执矛、戟、剑、楯等武器也跟着上台了,喧闹着一涌而上。孔子见状赶忙跑过来,一步一阶快步登台,还差一级台阶时,便扬起衣袖一挥,说道:“我们两国国君为和好而来相会,为什么在这里演奏夷狄的舞乐?请命令管事官员叫他们下去!”主管官员叫乐队退下,他们却不肯动,左右看看婴子与齐景公的眼色。齐景公心里很惭愧,挥手叫乐队退下去。过了一会儿,齐国的管事官员又跑来说道:“请演奏宫中的乐曲”。景公说:“好的。”于是一些歌舞杂技艺人和身材矮小的侏儒都前来表演了。孔子看了又急跑过来。一步一阶往台上走,最后一阶还没有迈上就说:“普通人敢来胡闹迷惑诸侯,论罪当杀!请命令主事官员去执行!”于是主事官员依法将他们处以腰斩,叫他们来个手足异处。齐景公大为恐惧,深深触动,知道自己道理上不如他,回国之后很是慌恐,告诉他的大臣们说:“鲁国是用君子的道理来辅佐他们的国君,而你们却仅拿夷狄的办法教我,使我得罪了鲁国国君,这该怎办呢?”主管官员上前回答说:“君子有了过错,就用实际行动来向人家道歉认错;小人有了过错,就用花言巧语来谢罪。您如果痛心,就用具体行动来表示道歉吧。”于是齐景公就退还了从前所侵夺的鲁国郓、汶阳、龟阴的土地,以此来向鲁国道歉并悔过。
定公十三年夏[141]孔子言于定公曰:“臣无藏甲[142],大夫毋百雉之城[143]。”使仲由为季氏宰,将堕三都[144]。于是叔孙氏先堕郈[145]。季氏将堕费[146],公山不狃、叔孙辄率费人袭鲁。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[147],登武子之台[148]。费人攻之,弗克,入及公侧[149]。孔子命中句须、乐颀下伐之,费人北[150]。国人追之,败诸姑蔑。二子奔齐,遂堕费。将堕成[151]公敛处父谓孟孙曰:“堕成,齐人必至于北门。且成,孟氏之保鄣[152],无成是无孟氏也。我将弗堕。”十二月,公围成,弗克。
鲁定公十三年(前497)的夏天,孔子对定公说:“臣下的家中不能收藏武器,大夫的封邑不能筑起高一丈长三百丈的城墙。”于是就派仲由去当季氏的管家,打算拆毁季孙、孟孙、叔孙三家封邑的城墙。这时,叔孙氏首先把郈邑的城墙拆了。季孙氏也准备拆费邑的城墙,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就带领费邑的人袭击鲁国。鲁定公和季孙、孟孙、叔孙三人就躲进了季孙的住宅,登上了季孙武子的高坛。公山不狃率领的费邑人进攻他们,没有能打进去,但有的人已经突入鲁定公所登高坛的近侧。孔子命令申句须、乐颀下台来攻打他们,费邑人失败逃走,鲁国人乘胜追击,在姑蔑把他们彻底击溃。公山不狃、叔孙辄两人逃到了齐国,费邑的城墙终于被拆毁了。接着准备拆成城,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告诉孟孙说:“拆除了成邑的城墙,齐国人必将进逼到我们的北大门。且成城又是你们孟氏的屏障,没有成城也就等于没有孟氏。我不打算拆毁”。十二月,鲁定公率兵包围了成城,没有攻下来。
定公十四年[153],孔子年五十六,由大司寇行摄相事[154],有喜色。人曰:“闻君子祸至不惧,福至不喜。”孔子曰:“有是言也。不曰‘乐其以贵下人’乎?”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。与闻国政三月[155],粥羔豚者弗饰贾[156],男女行者别于涂[157],涂不拾遗。四方之客至乎邑者,不求有司,皆予之以归[158]。
鲁定公十四年(前496),孔子五十六岁,他由大司寇理国相职务,脸上露出喜悦神色。他的弟子说:“听说郡子大祸临头不恐惧,大福到来也不喜形于色”。孔子说:“有这句话,但不是还有一句‘乐在身居高位而礼贤下士’的话吗?”于是就把扰乱国政的大夫少正卯杀了。孔子参预国政三个月,贩卖猪、羊的商人就不敢漫天要价了;男女行人都分开走路;掉在路上的东西也没人捡走。各地的旅客来到鲁国的城邑,用不着向官员们求情送礼,都能得到满意的照顾,好像回到了家中一样。
齐人闻而惧,曰:“孔子为政必霸,霸则吾地近焉,我之为先并矣。盍致地焉,[159]?”黎鉏曰:“请先尝沮之[160];沮之而不可则致地,庸迟乎[161]!”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,皆衣文衣而舞《康乐》[162],文马三十驷[163],遗鲁君[164]。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。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,将受,乃语鲁君为周道游[165],往观终日,怠于政事。子路曰:“夫子可以行矣。”孔子曰:“鲁今且郊[166],如致膰乎大夫[167],则吾犹可以止。”桓子卒齐女乐,三日不听政;郊,又不致膰俎于大夫。孔子遂行,宿乎屯。而师己送,曰:“夫子则非罪。”孔子曰:“吾歌可夫?”歌曰:“彼妇之口,可以出走;彼妇之谒,可以死败。盖优哉游哉,维以卒岁!”师己反,桓子曰:“孔子亦何言?”师己以实告。桓子然叹曰[168]:“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[169]!”
齐国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害怕了起来,说:“孔子在鲁国执政下去,一定会称霸,一旦鲁国称霸,我们靠它最近,必然会首先来吞并我们。何不先送一些土地给他们呢?”黎鉏说:“我们先试着阻止他们一下,如果不成,再送给他们土地,这难道还算迟吗!”于是就从齐国挑选了八十个美貌女子,都穿上华丽的衣服,教她他学会跳《康乐》的舞蹈,身上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,一起送给鲁君。先把女乐和纹马彩车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外。季桓子身着便服前往观看再三,打算接受下来,就告诉鲁君以外出到各地周游视察为名,乘机整天到南门观齐国的美女和骏马,连国家的政事也懒得去管理了。子路看到这种情形便对孔子说:“老师,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吧。”孔子说:“鲁国现在就要在郊外祭祀,如果能按照法把典礼后的烤肉分给大夫们,那么我还可以留下不走”。季桓子终于接了齐国送来的女子乐团,一连三天不过问政务;在郊外祭祀束后,又违背常礼,没把烤肉分给大夫们。孔子于是离开了鲁国,当天就在屯地住宿过夜。鲁国一个名叫师己的乐师来为他送行,说道:“先生您是没有过错的。”孔子说:“我唱一首歌,好不好?”于是唱道:“那些妇人的口,可以把大臣和亲信撵走;接近那些妇女,可以使人败事亡身。悠闲啊悠闲,我只有这样安度岁月!”师己返回后,桓子问他说:“孔子说了些什么?”师己如实相告。桓子长叹一声,说“先生是怪罪我们接受了齐国那一群女乐的缘故啊!”
孔子遂适卫,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[170]卫灵公问孔子:“居鲁得禄几何?”对曰:“奉六万[171]。”卫人亦致粟六万。居顷之,或谮孔子于卫灵公[172],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[173]。孔子恐获罪焉,居十月,去卫。
孔子于是到了卫国,寄住在子路妻子的兄长颜浊邹家中。卫灵公问孔子:“你在鲁国得到的俸禄是多少?”孔子回答说:“俸米六斗。”卫国也照样给了他俸米六万斗。过了不多久,有人向卫灵公说了孔子的坏话,卫灵公就派公孙余假用兵仗监视孔子的出入。孔子害怕在这里获罪,居住了十个月,就离开了卫国。
将适陈,过匡,颜刻为仆[174],以策指之曰[175]:“昔吾入此,由彼缺也[176]。”匡人闻之,以为鲁之阳虎,阳虎尝暴匡人[177],匡人于是遂止孔子[178]。孔子状类阳虎,拘焉五日[179]。颜渊后,子曰:“吾以汝为死矣。”颜渊曰:“子在,回何敢死!”匡人拘孔子益急,弟子惧。孔子曰:“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[180]?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[181],匡人其如予何[182]!”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[183],然后得去。
孔子将要到陈国去,经过一个叫匡的地方,弟子颜刻替他赶车,颜刻用马鞭子指着说:“从前我进入过这个城,就是由那缺口进去的”。匡人听说,误以为是鲁国的阳虎来了,阳虎曾经残害过匡人,于是匡人就围困了孔子。孔子的模样很像阳虎,所以被困在那里整整五天。颜渊后来赶到,孔子说:“我还以为你死了。”颜渊说:“老师您活着,我怎么敢死!”匡人围攻孔子越来越急,弟子们都很害怕。孔子说:“周文王已经死去,周代的礼乐制度不就在我们这里吗?上天如果要毁灭这些礼乐制度的话,就不会让我们这些后死的人承提起维护它的责任。上天并没有要消灭周代的这些礼乐,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!”孔子派子一个跟从他的人到宁武子那里称臣,然后才得以离开匡地。
去即过蒲,月余,反乎卫,主蘧伯玉家。灵公夫人有南子者,使人谓孔子曰:“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[184],必见寡小君[185]。寡小君愿见。”孔子辞谢,不得已而见之。夫人在絺帷中[186]。孔子入门,北面稽首[187]。夫人自帷中再拜,环佩玉声璆然[188]。孔子曰:“吾乡为弗见[189],见之祀答焉。”子路不说。孔子矢之曰[190]:“予所不者[191],天厌之!天厌之!”居卫月余,灵公与夫人同车,宦者雍参乘[192],出,使孔子为次乘,招摇市过之。孔子曰: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”于是丑之,去卫,过曹。是岁,鲁定公卒。
孔子离开匡地之后就到了一个叫蒲的地方,过了一多月,又返回了卫国,寄住在蘧伯玉家。卫灵公有个叫南子的夫人,派人对孔子说:“各国的君子,凡是看得起我们国君,愿意与我们国君建立像兄弟一样交情的,必定会来见见我们南子夫人的,我们南子夫人也愿意见见您”。孔子开始还推辞谢绝一番,最后不得已才去见她。南子夫人坐在葛布做的帷帐中等待。孔子进门后,面朝北叩头行礼。南子夫人在帷帐中拜了两拜,她披戴的环佩玉器首饰发出了叮当撞击的清声响。事后孔子说:“我来就不愿见她,现在既然不得已见了,就得还她以礼。”子路不高兴。孔子发誓说:“我假若不对的话,上天一定厌弃我!上天一定厌弃我!”在卫国住了一个多月,灵公与夫人南同坐了一辆车子,宦官雍渠陪待车右,出宫后,让孔子坐在第二辆车子上跟从,大摇大摆地从市上走过。孔子说:“我没有见过喜好道德像这样喜欢美色的人啊。”于是对卫灵公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,就离开卫国,往曹国去了。这一年,鲁定公死了。
孔子去曹适宋,与弟子习礼大树下。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[193],拔其树。孔子去。弟子曰:“可以速矣。”孔子曰:“天生德于予,桓魋其如予何!”
孔子离开曹国到达宋国,与弟子们在大树下演习礼仪。宋国的司马桓魋想杀死孔子,就把树砍掉了。孔子只得离开这个地方。弟子们催促说:“我们可以快点走了。”孔子说:“上天既然把传道德的使命赋予我,桓魋他又能把我怎么样!”
孔子适郑,与弟子相失,孔子独立郭东门[194]。郑人或谓子贡曰:“东门有人,颡似尧[195],项类皋陶,其肩类子产,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[196],累累若丧家之狗[197]。”子贡以实告孔子。孔子欣然笑曰:“形状,末也[198]。而谓似丧家之狗,然哉!然哉!”
孔子到了郑国,与弟子们走失散了,孔子一个人站在外城的东门。郑国人有看见了就对子贡说:“东门有个人,他的额头像唐尧,脖子像皋陶,肩膀像郑子产,可是从腰部以下比禹短子三寸,一副狼狈不堪、没精打采的样子,真像一条丧家狗。”子贡见面把原话如实地告诉了孔子。孔子高兴地说道:“他形容我的相貌,不一定对,但说我像条丧家狗,对极了,对极了。”
孔子遂至陈,主于司城贞子家。岁余,吴王夫差伐陈,取三邑而去。赵鞅伐朝歌。楚围蔡,蔡迁于吴。吴败越王句践会稽[199]。
孔子于是到达陈国,寄住在司城贞子家里。过了一年多,吴王夫差来攻打陈国,夺取了三个城邑才退兵。赵鞅攻打朝歌。楚国包围了蔡国,蔡国迁移到吴地。吴国在会稽打败了越王勾践。
有隼集于陈廷而死[200],楛矢贯之[201],石砮[202],矢长尺有咫[203]。陈湣公使使问仲尼。仲尼曰:“隼来远矣,此肃慎之矢也。昔武王克商,通道九夷百蛮[204],使各以方贿来贡[205],使无忘职业[206]。于是肃慎贡楛矢、石砮,长尺有咫。先王欲昭其令德[207],以肃慎矢分大姬[208],配胡公而封诸陈。分同姓以珍玉,展亲[209];分异姓以远方职[210],使无忘服。故分陈以肃慎矢。”试求之故府[211],果得之。
有一天,许多只隼(sǔn,损)落在陈国的宫廷中死了,有楛(hù,户)木做的箭穿在身上,箭头是石头制做的,箭长一尺八寸。陈湣公派使者向孔子请教,孔子说:“这些隼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,这是肃慎部族的箭。从前周武王伐纣灭商,沟通了与各少数民族的民族的联系,让九夷百蛮各族都贡献各自的地方特产,叫他们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义务。于是肃慎部族献来楛木做的箭和石头制作的箭头,长一尺八寸。周武王为了显示他的美德,就把肃慎部族的箭分给长女太姬,后来太姬嫁给了虞胡公,虞胡公又封在陈国。当初王室分珍宝玉器给同姓诸侯,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;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姓诸侯,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;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姓诸侯,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忘服从周王朝。所以把肃慎部族的箭分给陈国。”陈湣公听了叫人到过去收藏各方贡物的仓库中去找一找,果然找到了这种箭。
孔子居陈三岁,会晋、楚争强,更伐陈,及吴侵陈,陈常被寇[212]。孔子曰:“归与归与!吾党之小子狂简[213],进取不忘其初。”于是孔子去陈。
孔子在陈国居住了三年,正好遇上晋国、楚国争霸,两国轮番攻打陈国,直到吴国攻打陈国为止,陈国常常遭受侵犯。孔子说:“回去吧,回去吧!我家乡的那些弟子,志气很大,只是行事阔一些,他们都很有进取心,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。”于是孔子就离开了陈国。
过蒲,会公叔氏以蒲畔[214],蒲人止孔子。弟子有公良孺者,以私车五乘从孔子。其为人长贤,有勇力,谓曰:“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,今又遇难于此,命也已。吾与夫子再罹难[215],宁斗而死。”斗甚疾。蒲人惧,谓孔子曰:“苟毋适卫,吾出子[216]。”与之盟,出孔子东门。孔子遂适卫。子贡曰:“盟可负邪[217]?”孔子曰:“要盟也[218],神不听。”。
孔子路过一个叫蒲的地方,正好遇上公叔氏据蒲反叛卫国,蒲人扣留了孔子。弟子中有个叫公良孺的,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孔子周游各地。他这个人身材高大,有才德,且有勇力,对孔子说:“我从前跟随老师周游在匡地遇到危难,如今又在这里遇到危难,这是命里注定的吧。我和老师一再遭难,可搏斗而死。”公良孺跟蒲人打得很激烈,蒲人害怕了,对孔子说:“如果你不到卫国去,我就放你们走。”孔子与他们订立了盟约,这才放孔子他们从东门出去。孔子还是到了卫国。子贡说:“盟约可以违背吗?”孔子说:“在要挟下订立的盟约,神是不会认可的。”
卫灵公闻孔子来,喜,郊迎。问曰:“蒲可伐乎?”对曰:“可。”灵公曰:“吾大夫以为不可。今蒲,卫之所以待晋、楚也[219],以卫伐之,无乃不可乎[220]?”孔子曰:“男子有死之志[221],妇人有保西河之志[222]。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[223]。”灵公曰:“善。”然不伐蒲。
卫灵公听说孔子到来,很高兴,亲自赶到郊外迎接。灵公问孔子说:“蒲这个地方可以讨伐吗?”孔子回答说:“可以。”灵公说:“我的大夫却认为不可以讨伐,因为现在的蒲是防御晋、楚的屏障,用我们卫国的军队去攻打,恐怕是不可以的吧?”孔子说:“蒲地的男子有誓死效忠卫国的决心,妇女有守卫西河这块地方的愿望。我所说要讨伐的,只是四、五个领头叛乱的人罢了。”卫灵公说:“很好。”但是没有出兵去讨伐蒲的叛乱。
灵公老,怠于政,不用孔子。孔子喟然叹曰:“苟有用我者,期月而已[224],三年有成[225]。”孔子行。
卫灵公年纪老了,懒得处理政务,也不起用孔子。孔子长叹了一声说:“如果有人起用我,一年时间就差不多了,三年就会在大见成效。”孔子只好离开。
佛肸为中牟宰。赵简子攻范、中行,伐中牟。佛肸畔,使人召孔子。孔子欲往。子路曰:“由闻诸夫子:‘身亲为不善者,君子不入也[226]’。今佛肸亲以中牟畔,子欲往,如之何?”孔子曰:“有是言也。不曰坚乎,磨而不磷[227];不曰白乎,涅而不淄[228]。我岂匏瓜也哉[229],焉能系而不食?”
佛肸(xī,西)做中牟的长官。晋国的赵简子攻打范氏、中行氏,讨伐中牟。佛肸就占据中牟,反叛赵简子,并派人招请孔子孔子打算去。子路说:“我听老师说过:‘亲自做坏事的人那里,君子是不去的’。现在佛肸自己占据中牟反叛,您想前去,这是为什么呢?”孔子说:“我是说过这句话。但我不也说过,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;不也说过洁白的东西,是染不黑的。我难道是只中看不能吃的匏瓜吗,怎么可以老是挂着却不给人吃呢?”
孔子击磬[230]。有荷蒉而过门者[231],曰:“有心哉,击磬乎!硁硁乎[232]莫己知也夫而已矣[233]!”
有一次孔子正敲着磬,有个背着草筐的人路过门口,说道:“有心思啊,这个击磬人,磬敲得又响又急,既然人家不赏识自己,那就算了吧!”
孔子学鼓琴师襄子[234],十日不进。师襄子曰:“可以益矣。”孔子曰:“已习其曲矣,未得数也[235]。”有间[236],曰:“已习其数,可以益矣。”孔子曰:“丘未得其志也[237]。”有间,曰:“已习其志,可以益矣。”孔子曰:“丘未得为人也[238]。”有间,有所穆然深思焉[239],有所然高望而远志焉。曰:“丘得为人,黯然而黑,几然而长[240],眼如望羊[241],如王四国,非文王谁能为此也!”师襄子辟席再拜[242],曰:“师盖云《文王操》也[243]。”
孔子向师襄子学习弹琴,一连学了十天,也没增学新曲子。师襄子说:“可以学些新曲了。”孔子说:“我已经熟习乐曲了,但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弹琴的技法。”过了些时候,师襄子又说:“你已熟习弹琴的技法了,可以学些新曲子了。”孔子说:“我还没有领会乐曲的情感意蕴。”过了些时候,师襄子又说:“可以学些新曲了。”孔子说:“我还没有体会出作曲者是怎样的一个人。”过了些时候,孔子肃穆沉静,深思着什么,接着又心旷神怡,显出志向远大的样子。说:“我体会出作曲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,他的肤色黝黑,身材高大,目光明亮而深邃,好像一个统治四方的王者,除了周文王又有谁能够如此呢!”师襄子恭敬地离开位给孔子拜了两拜,说:“我老师原来说过,这是《文王操》呀”。
孔子既不得用于卫,将西见赵简子。至于河而闻窦鸣犊、舜华之死也[244],临河而叹曰:“美哉水,洋洋乎[245]!丘之不济此,命也夫!”子贡趋而进曰:“敢问何谓也?”孔子曰:“窦鸣犊、舜华,晋国之贤大夫也。赵简子未得志之时,须此两人而后从政;及已得志,杀之乃从政。丘闻之也,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[246],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[247],覆巢毁卵则凤皇翔[248]。何则?君子讳伤类也。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,而乎丘哉!”乃还息乎陬乡[249],作为《陬操》以哀之[250]。而反乎卫[251],入主蘧伯玉家。
孔子既然得不到卫国的重用,打算西游去见赵简子。到了黄河边,听到窦鸣犊、舜华被杀的消息。就面对着黄河感慨地叹气说:“壮美啊黄河水,浩浩荡荡多么盛大,我所以不能渡过黄河,也是命运的安排吧!”子贡赶上前去问:“冒昧地请问老师,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孔子说:“窦鸣犊、舜华两个人,都是晋国有才德的大夫。当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,是依靠这两个人才得以从政的;等到他得志了,却杀了他们来执掌政权。我听说过:一个地方剖腹取胎杀害幼兽,麒麟就不来到它的郊野;排干了池塘水抓鱼,那么龙就不调合阴阳来兴云致雨了;倾覆鸟巢毁坏鸟卵,凤凰就不愿来这里飞翔。这是为什么呢?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。那些鸟兽对于不义的行为尚且知道避开,何况是我孔丘呢!”于是便回到老家陬乡休息,创作了《陬操》的琴曲来哀掉窦鸣犊、舜华两们贤人。随后又回到卫国,寄住在蘧伯玉家。
他日,灵公问兵陈[252]。孔子曰:“俎豆之事则尝闻之[253],军旅之事未之学也。”明日,与孔子语,见蜚雁[254],仰视之,色不在孔子。孔子遂行,复如陈[255]。
有一天,卫灵公向孔子问起军队列阵作战的事。孔子回答说:“祭祀的事我倒曾经听说过,排兵布阵的事,我还不曾学过呢。”第二天,卫灵公与孔子谈话的时候,看见空中飞来大雁,就只顾抬头仰望,神色不在孔子身上。孔子于是就离开了卫国,再往陈国。
夏,卫灵公卒,立孙辄,是为卫出公。六月,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[256]。阳虎使太子絻[257],八人衰绖[258],伪自卫迎者,哭而入,遂居焉。冬,蔡迁于州来。是岁鲁哀公三年,而孔子年六十矣。齐助卫围戚,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。
这年夏天,卫灵公死了,他的孙子辄立为国君,这就是卫出公。六月间,赵鞅把流亡在外的卫灵公太子蒯聩接纳到戚地。阳虎让太子蒯聩穿上孝服,又让八个人披麻戴孝,装扮成是从卫国来接太子回去奔丧的样子,哭着进了戚城,就在那里住了下来。冬天,蔡国迁都到州来。这一年是鲁哀公三年,孔子已六十岁了。齐国帮助卫国包围了戚城,是因为卫太子蒯聩在那儿的缘故。
夏,鲁桓釐庙燔,南宫敬叔救火。孔子在陈,闻之,曰:“灾必于桓、釐庙乎[259]?”已而果然。
还是这一年夏天,鲁桓公、釐公的庙堂起火烧了起来。南宫敬叔去救火。孔子在陈国听到了这个消息,就说:“火灾一定在桓公、釐公的庙堂吧?”不久证实,果然如他所言。
秋,季桓子病,辇而见鲁城[260],喟然叹曰:“昔此国几兴矣,以吾获罪于孔子,故不兴也。”顾谓其嗣康子曰:“我即死,若必相鲁;相鲁,必召仲尼。”后数日,桓子卒,康子代立。已葬,欲召仲尼。公之鱼曰:“昔吾先君用之不终,终为诸侯笑。今又用之,不能终,是再为诸侯笑。”康子曰:“则谁召而可?”曰:“必召冉求。”于是使使召冉求。冉求将行,孔子曰:“鲁人召求,非小用之,将大用之也。”是日,孔子曰:“归乎归乎!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[261],吾不知所以裁之[262]。”子赣知孔子思归,送冉求,因诫曰:“即用,以孔子为招”云。
这年秋天,季桓子病重乘着辇车望见鲁城,感慨地长叹一声说:“从前这个国家几乎兴旺了,因为我得罪了孔子,所以没有兴旺起来。”回头又对他的嗣子季康子说:“我要是死了,你一定会接掌鲁国的政权辅佐国君;你辅佐国君之后,一定要召回孔子。”过了几天,季桓子死了,季康子继承了他的职位。丧事办完之后,想召回孔子。大夫公之鱼说:“从前我们的国鲁定公曾经任用过他,没能有始有终,最后被诸侯耻笑。现在你再任用他,如果也不能善终,这会再次招来诸侯的耻笑。”季康子说:“那么召谁才好呢?”公之鱼说:“一定要召冉求。”于是就派人召回了冉求。冉求准备起身前往,孔子说:“这次鲁国召冉求回去,不会小用,该会重用他。”就在这一天,孔子说:“回去吧,回去吧!我家乡的那些弟子志向高远而行事疏阔,为文富有文采,我真不知从何下手来教育他们才好。”子贡知道孔子思念家乡想回去,在送冉求时,叮嘱过他“你要是被重用了,要想着把老师请回去”之类的话。
冉求既去,明年,孔子自陈迁于蔡。蔡昭公将如吴,吴召之也。前昭公欺臣迁州来[263],后将往,大夫惧复迁[264],公孙翩射杀昭公。楚侵蔡。秋,齐景公卒。
冉求离去之后,第二年,孔子从陈国移居蔡国。蔡昭公准备到吴国去,是吴国召他去的。从前昭公欺骗他的大臣,把国都迁到了州来,这次将要前往,大夫们提心他又要迁都,公孙翩就在路上把蔡昭公射死了。接着,楚军就来侵犯蔡国。同年秋天,齐景公死了。
明年,孔子自蔡如叶。叶公问政,孔子曰:“政在来远附迩[265]。”他日,叶公问孔子于子路,子路不对。孔子闻之,曰:“由,尔何不对曰‘其为人也,学道不倦,诲人不厌,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’云尔[266]。”
第二年,孔子从蔡国前往叶地。叶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,孔子说:“为政的道理在于招纳远方的贤能,使近处的人归服”。有一天。叶公向子路问孔子的情况,子路不回答。孔子听说这件事后就对子路说:“仲由,你为什么不对他说:‘他这个人呀,学习起道理来不知疲倦,教导人全不厌烦,发愤学习时忘记了吃饭,快乐时忘记了忧愁,以致于连衰老即将到来也不知道’。”
去叶,反于蔡。长沮、桀溺耦而耕[267],孔子以为隐者,使子路问津焉[268]。长沮曰:“彼执舆者为谁[269]?”子路曰:“为孔丘。”曰:“是鲁孔丘与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是知津矣。”桀溺谓子路曰:“子为谁?”曰:“为仲由。”曰:“子,孔丘之徒与?”曰:“然。”桀溺曰:“悠悠者天下皆是也[270],而谁以易之[271]?且与其从辟人之士[272],岂若从辟世之士哉[273]!”耰而不辍[274]。子路以告孔子,孔子怃然曰[275]:“鸟兽不可与同群[276]。天下有道[277],丘不与易也。”
孔子离开楚国的叶地回到蔡国。在路上遇见长沮、桀溺两人并肩耕田,孔子认为他们是隐士,就叫子路前去打听渡口在什么地方。长沮说:“那个拉着马缰绳的人是谁?”子路回答说:“是孔丘。”长沮又问:“是鲁国的孔丘吧?”子路说:“是的。”长沮说:“那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。”桀溺又问子路:“你是谁?”子路说:“我是仲由。”桀溺说:“你是孔丘的门徒吗?”子路说:“是的。”桀溺说:“天下到处都在动荡不安,而谁能改变这种现状呢?况且你与其跟着那逃避暴乱的人四处奔走,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躲避乱世的人呢?”说完,就继续不停地耕田。子路把此话告诉了孔子,孔子失望地说:“我们不能居住在山林里与鸟兽同群,要是天下太平,我也用不着到处奔走想改变这个局面了”。
他日,子路行,遇荷蓧丈人[278],曰:“子见夫子乎?”丈人曰:“四体不勤[279],五谷不分[280],孰为夫子[281]!”植其杖而芸[282]。子路以告,孔子曰:“隐者也。”复往,则亡[283]。
有一天,子路一个人行走的时候,路遇一位肩扛除草工具的老人。子路问他:“您看见过我的老师吗?”老人说:“你们这些人四肢不勤劳,五谷分辨不清,谁是你的老师我怎么会知道?”说完就拄着拐杖除草去了。事后子路把这些经过告诉了孔子,孔子说:“这是位隐士。”叫子路再到那里看看,老人已经走了。
孔子迁于蔡三岁,吴伐陈。楚救陈,军于城父[284]。闻孔子在陈蔡之间,楚使人聘孔子。孔子将往拜礼,陈、蔡大夫谋曰:“孔子贤者,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[285]。今者久留陈、蔡之间,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[286]。今楚,大国也,来聘孔子;孔子用于楚,则陈、蔡用事大夫危矣[287]。”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[288]。不得行,绝粮。从者病,莫能兴[289]。孔子讲诵弦歌不衰。子路愠见曰:“君子亦有穷乎[290]?”孔子曰: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[291]。”
孔子迁居到蔡国三年,吴国攻打陈国。楚国救援陈国,军队驻扎在城父。听说孔子住在陈国和蔡国的边境上,楚国便派人去聘请孔子。孔子正要前往拜见接受聘礼,陈国、蔡国的大夫商议说:“孔子是位有才德的贤人,他所指责讽刺的都切中诸侯的弊病。如今长久地停留在我们陈国和蔡国之间,大夫们的施政施、所做所为都不合仲尼的意思。如今的楚国,是个大国,却来聘请孔子。如果孔子在楚国被重用,那么我们陈蔡两国掌权的大夫们就危险了。”于是他们双方就派了一些服劳役的人把孔子围困在野外。孔子和他的弟子无法行动,粮食也断绝了。跟从的弟子饿病了,站都站不起来。孔子却还在不停地给大家讲学,朗诵诗歌、歌唱、弹琴。子路很生气地来见孔子:“君子也有困窘的时候吗?”孔子说:“君子在困窘面前能坚节操不动摇,人小遇到困窘就会不加节制,什么过火的事情都做得出来。”
子贡色作[292]。孔子曰:“赐,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[293]”曰:“然。非与?”孔子曰:“非也。予一以贯之。”
这时子贡的脸色也变了。孔子说:“赐啊﹙注:子贡的本名为端木赐﹚,你认为我是博学强记的人吗?”子贡回答说:“是的。难道不对吗?”孔子说:“不是的。我是用一种基本原则贯穿于全部知识之中的。”
孔子知弟子有愠心,乃召子路而问曰:“《诗》云[294]:‘匪兕匪虎[295],率彼旷野[296]。’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”子路曰:“意者吾未仁邪[297]?人之不我信也。意者吾未知邪?人之不我行也。”孔子曰:“有是乎!由,譬使仁者而必信[298],安有伯夷、叔齐?使知者而必行,安有王子比干?”
孔子知道弟子们心中不高兴。便叫来子路问道:“《诗经》上说‘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,然而它却排徊在旷野上’,难道是我们学说有什么不对吗?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?”子路说:“大概是我们的德还不够吧?所以人家不信任我们;想必是我们的智谋还不够吧?所以人家不放我们通行。”孔子说:“有这样的话吗?仲由啊,假使有仁德的人必定能使人信任,哪里还会有伯夷、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呢?假使有智谋的人就能畅行无阻,哪里会有王子比干被剖心呢?”
子路出,子贡入见。孔子曰:“赐,《诗》云: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’。吾道非邪[299]?吾何为于此?”子贡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也,故天下莫能容夫子。夫子盖少贬焉[300]?”孔子曰:“赐,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[301],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[302]。子能修道,纲而经之,统而理之,而不能为容。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,赐,而志不远矣!”
子路退出,子贡进来见孔子。孔子对子贡说:“赐啊,《诗经》上说‘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,然而它却徘徊在旷野上’。难道是我们的学说有有什么不对吗?我们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呢?“子贡说:“老师的学说博大到极点了,所以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容纳老师。老师何不稍微降低一些您的要求呢?”孔子说:“赐啊,好的农夫虽然善于耕种,但他却不一定有好的收获;好的工匠虽然有精巧的手艺,但他的所作却未必能使人们都称心如意。有修养的人能研修自己的学说,就像网一样,有提纲之绳穿引,然后可以提纲挚领、通体料理了,但不一定被世人所接受。现在你不去研修自己的学说,反而想降格来苟合取容。赐啊,你的志向太不远大了。”
子贡出,颜回入见。孔子曰:“回,《诗》云:‘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。’吾道非邪?吾何为于此?”颜回曰:“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。虽然,夫子推而行之[303],不容何病[304]?不容然后见君子!夫道之不修也,是吾丑也[305];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,是有国者之丑也[306]。不容何病?不容然后见君子!”孔子欣然而笑曰:“有是哉,颜氏之子!使尔多财[307],吾为尔宰。”
子贡出去之后,颜回进来见孔子。孔子说:“回啊,《诗经》说‘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,然而它却徘徊在旷野上’。难道是我们的说学有什么不对吗?我们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呢?”颜回说:“老师的学说博大到极点了,所以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容纳老师。虽然是这样,老师还是要推行自己的学说,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?不被接受,这样才能显出君子的本色!一个人不研修自己的学说,那才是自己的耻辱。至于已下大力研修的学说却不被人所用,那是当权者的耻辱了。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?不被接受,这样才能显出君子的本色!”孔子听了欣慰地笑着说:“是这样的啊,姓颜的小伙子!假使你有很多钱财,我愿意给你做管家。”
于是使子贡至楚。楚昭王兴师迎孔子[308],然后得免。
于是派子贡到楚国去。楚昭王调动军队来迎接孔子,这才除了这场灾祸。
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[309]。楚令尹子西曰:“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[310]?”曰:“无有。”“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?”曰:“无有。”“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[311]?”曰:“无有。”“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[312]?”曰:“无有。”“且楚之祖封于周,号为子男五十里[313]。今孔丘述三、五之法[314],明周、召之业[315],王若用之,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[316]!夫文王在丰,武王在镐,百里之君率王天下。今孔丘得据土壤[317],贤弟子为佐,非楚之福也。”昭王乃止。其秋,楚昭王卒于城父。
楚昭王想把有户籍登记的七百里地方封给孔子。楚国的令尹子西阻止说:“大王派往各侯国的使臣,有像子贡这样的吗?”昭王说:“没有。”子西又问:“大王的左右辅佐大臣,有像颜回这样的吗?”昭王说:“没有。”子西又问:“大王的将帅,有像子路这样的吗?”昭王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子西还问:“大王的各部主事官员,有像宰予这样的吗?”昭王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子西接着说:“况且我们楚国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时,封号是子爵,土地跟男爵相等,方圆五十里。现在孔丘讲述三皇五帝的治国方法,申明周公旦、召公奭辅佐周天子的事业,大王如果任用了他,那么楚国还能世世代代保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吗?想当年文王在丰邑、武王在镐京,作为只有百里之地的主,最终能统治天下。现在如让孔丘拥有那七百城土地,再加上那些有才能的弟子辅佐,这不是楚国的福音啊。”昭王听了就打消了原来的想法。这年秋天,楚昭王死在城父。
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[318],曰:“凤兮凤兮[319],何德之衰[320]!往者不可谏兮[321],来者犹可追也!已而已而[322],今之从政者殆而[323]!”孔子下,欲与之言。趋而去,弗得与之言。
楚国的狂人接舆有一天唱着歌走过孔子的车子,说:“凤凰呀,凤凰呀,你的美德为什么这么不景气?过去的不能再挽回,未来的还可以再赶得上,算了吧,算了吧!现在从政的人都是很危险的啊!”孔子下了车,想和他谈谈,但他却快步走开了,没能跟他说上话。于是孔子从楚国返回了卫国。这一年,孔子六十三岁,是鲁哀公六年(前489)。
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。是岁也,孔子年六十三,而鲁哀公六年也。
第二年,吴国和鲁国在一个叫缯的地方会盟,吴国要求鲁国提供百牢的祭品。吴国的太宰嚭(pǐ,匹)召见季康子。季康子就派子贡前往交涉,然后鲁国才纳百牢祭品。
其明年,吴与鲁会缯,征百牢[324]。太宰嚭召季康子。康子使子贡往,然后得已。
孔子说:“鲁国、卫国的政治情况,如同兄弟一般相似。”这个时候,卫出公辄的父亲蒯聩没有继位做国君,流亡在外,诸侯对此事屡加指责。而孔子的弟子很多在卫国做官,卫出公辄也想请孔子出来执政。子路问孔子说:“卫国国想请您出来执政,您打算首先做什么呢?”孔子回答说:“那我一定首先正名分!”子路说:“有这样的事吗,老师您太迂阔了!为什么要首先正名份呢?”孔子说:“鲁莽啊,仲由!要知道,名分不正,说出的话来就不顺当;说话不顺当,那么事情就办不成;事情办不成,那么礼乐教化就不能兴盛;礼乐教化不兴盛,那么刑罚不准确适度,那么老百姓就手足无措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所以君子办事必须符合名分,说出来的话,一定要切实可行。君子对于他所说出来的话,应该毫不苟且随便才行啊。”
孔子曰:“鲁、卫之政,兄弟也[325]。”是时,卫君辄父不得立,在外,诸侯数以为让[326]。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,卫欲得孔子为政,子路曰:“卫君待子而为政[327],子将奚先[328]?”孔子曰:“必也正名乎[329]!”子路曰:“有是哉,子之迂也!何其正也?”孔子曰:“野哉由也[330]!夫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,事不成则礼乐不兴,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[331],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矣[332]。夫君子为之必可名[333],言之必可行。君子于其言,无所苟而已矣[334]。”
第二年(前484),冉有为季氏统率军队,在郎地同齐国作战,打败了齐国的军队。季康子对冉求说:“您的军事才能,是学来的呢?还是天生的呢?”冉有回答说:“我是从孔子那里学来的。”季康子又问:“孔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”冉有回答说:“任用他要符合名分,他的学说不论是传布到百姓中,还是对质于鬼神前,都是没有遗憾的。我对于军事,虽然有功而累计封到二千五百户人家,而孔子却会毫不动心的。”康子说:“我想召请他回来,可以吗?”冉有说:“你想召请他回来,只要不让小人从中阻碍他,就可以了。”当时,卫国大夫孔文子准备攻打太叔,向孔子问计策。孔子推辞说不知道,他回到住处便立即吩咐备车离开了卫国,说道:“鸟能选择树木栖息,树木怎能选择鸟呢?”孔文子坚决留住他。恰好季康子派来公华、公宾、公林,带着礼物迎接迎孔子,孔子就回鲁国去了。
其明年,冉有为季氏将师,与齐战于郎[335],克之。季康子曰:“子之于军旅[336],学之乎?性之乎[337]?”冉有曰:“学之于孔子。”季康子曰:“孔子何如人哉?”对曰:“用之有名,播之百姓[338],质诸鬼神而无憾[339]。求之至于此道,虽累千社[340],夫子不利也。”康子曰:“我欲召之,可乎?”对曰:“欲召之,则毋以小人固之[341],则可矣。”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,问策于仲尼。仲尼辞不知,退而命载而行,曰:“鸟能择木,木岂能择鸟乎[342]?”文子固止。会季康子逐公华,公宾、公林[343],以币迎孔子[344],孔子归鲁。
孔子离开鲁国一共经过十四年又回到鲁国。
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[345]。
鲁哀公向孔子问为政的道理,孔子回答说:“为政最重要的是选择好大臣。”季康子也向孔子问为政的道理,孔子说:“要举用正直的人,抛弃邪曲的人,那样就使邪曲的人变为正直的人了。”季康子忧虚盗窃,孔子说:“如果你自己没有欲望的话,就是给奖赏,人们也是不会去偷窃的。”但是鲁国最终也不能重用孔子,孔子也不要求出来做官。
鲁哀公问政,对曰:“政在选臣。”秀康子问政,曰:“举直错诸枉,[346]则枉者直[347]。”康子患盗[348],孔子曰:“苟子之不欲[349],虽赏之不窃[350]。”然鲁终不能用孔,孔子亦不求仕。
孔子的时代,周王衰微,礼崩乐坏,《诗》《书》也残缺不全了。孔子探究夏、商、西周三代的礼仪制度,编定了《书传》的篇次,上起唐尧、虞舜之时,下至秦穆公,依照事情的先后,加以整理编排。孔子说:“夏代的礼仪制度我还能讲出来,只是夏的后代杞国没有留下足够证明这些的文献了。殷商的礼仪制度我也能讲出来,只是殷商的后宋国没有留下足够证明这些制度的文献了。如果杞、宋两国有足够的文献,我就能证明这些制度了。”孔子考察了殷代继承夏代对礼仪制度所作的增减之后说:“将来即使经过百世,那增减的也是可以预知的,因为一种是重视文采,另一种是重视朴实。周代的礼仪制度是在参照了夏代和殷代的基础上制定的,多么丰富多采呀,我主张用周代的礼仪。所以《书传》《礼记》都是孔子编定的。
孔子之时,周室微而礼乐废[351],《诗》《书》缺。追迹三代之礼[352],序《书传》[353],上纪唐、虞之际,下至秦缪[354],编次其事。曰:“夏礼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[355];殷礼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[356]。足,则吾能征之矣。”观殷、夏所损益[357],曰:“后虽百世可知也,以一文一质[358]。周监二代[359],郁郁乎文哉[360]。吾从周[361]。”故《书传》《礼记》自孔氏。
孔子曾对鲁国的乐官太师说:“音乐是可以通晓的。刚开始演奏的时候要互相配合一致,继续下去是节奏和谐,声音清晰,连续不断,这样直到整首乐曲演奏完成。”孔子又说:“我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,就开始订正诗乐,使《雅》《颂》都恢复了原来的曲调。”
孔子语鲁大师[362]:“乐其可知也。始作翕如[363],纵之纯如[364],皦如[365],绎如也[366],以成。”“吾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[367]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[368]。”
古代留传下来的《诗》有三千多篇,到孔子时,他把重复的删掉了,选取其中合于义的用于礼义教化,最早的是追述殷始祖契、周始祖后稷,其次是叙述殷、周两代的兴盛,直到周幽王、周厉王的政治缺失,而开头的则是叙述男女夫妇关系和感情的诗篇,所以说:“《关睢》这一乐章作为《国风》的第一篇,《鹿鸣》作为《小雅》的第一篇;《文王》作为《大雅》的第一篇;《清庙》作为《颂》的第一篇”。三百零五篇诗,孔子都能将其演奏歌唱,以求合于《韶》《武》《雅》《颂》这些乐曲的音调。先王的乐制从此才恢复旧观而得以称述,王道完备了,孔子也完成了被称为“六艺”的《诗》《书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的编修。
古者《诗》三千余篇[369],及至孔子,去其重,取可施于礼义,上采契、后稷,中述殷、周之盛,至幽、厉之缺[370],始于衽席[371],故曰:“《关睢》之乱以为《风》始[372],《鹿鸣》为《小雅》始[373],《文王》为《大雅》始[374],《清庙》为《颂》始[375]”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[376],以求合《韶》《武》《雅》《颂》之音[377]。礼乐自此可得而述,以备王道,成六艺[378]。
孔子晚年喜欢钻研《周易》,他详细解释了《彖辞》《锡辞》《卦》《文言》等。孔子读《周易》刻苦勤奋,以致把编穿书简的牛皮绳子也弄断了多次。他还说:“再让我多活几年,这样的话,我对《周易》的文辞和义理就能够充分掌握理解了。”
孔子晚而喜《易》[379],序《彖》《系》《象》《说卦》《文言》[380]。读《易》,韦编三绝[381]。曰:“假我数年[382],若是,我于《易》则彬彬矣[383]。”
孔子用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作教材教育弟子,就学的弟子大约在三千人,中能精通礼、乐、射、御、数、术这六种技艺的有七十二人。至于像颜浊邹那样的人,多方面受到孔子的教诲却没有正式入籍的弟子就更多了。
孔子以《诗》《书》《乐》教,弟子盖三千焉,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[384]。如颜浊邹之徒,颇受业者甚众。
孔子教育弟子有四个方面:学问、言行、忠恕、信义。为弟子订四条禁律:不揣测、不武断、不固执、不自以为是。他认为应当特别谨慎处理的是:斋戒、战争、疾病。孔子很少谈到利,如果谈到,就与命运、仁德联系起来。他教育弟子的时候,不到人家真正遇到困难、烦闷发急的时候,不会去启发开导他。他讲出一个道理,弟子不能触类旁通地推演出类似的道理,他就不再重复讲述了。
孔子以四教:文[385],行[386],忠[387],信[388]。绝四[389]:毋意[390],毋必[391],毋固[392],毋我[393]。所慎:齐[394],战[395],疾[396]。子罕言利与命与仁[397]。不愤不启[398],举一隅不以三隅反[399],则弗复也[400]。
孔子在自己的乡里,谦恭得像个不善言谈的人。他在宗庙祭祀和朝廷议政这些场合,却能言善辩,言辞明晰而又通达,然而又很恭谨小心。上朝时,与上大夫交谈,态度和悦,中正自然;与下大夫交谈,就显得和乐安详了。
其于乡党[401],恂恂似不能言者[402]。其于宗庙朝廷,辩辩言[403],唯谨尔[404]。朝,与上大夫言,訚訚如也[405];与下大夫言,侃侃如也[406]。
孔子进入国君的公门,低头弯腰,恭敬谨慎,进门后急行而前,谦恭有礼。国君命他迎接宾客,容色庄重认真。国君召见他,不等待车驾备好,就动身起行。
入公门[407]鞠躬如也[408];趋进,翼如也[409]。君召使傧[410],色勃如也[411]。君命召,不俟驾行矣[412]。
鱼不新鲜,肉有变味,或不按规矩切割,孔子不吃。席位不正,不就坐。在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,从来没有吃饱过。
鱼馁[413],肉败[414],割不正[415],不食。席不正,不坐。食于有丧者之侧,未尝饱也。
在一天内哭泣过,就不会再歌唱。看见穿孝服的人和盲人,即使是是个小孩,也必定改变面容以示同情。
是日哭,则不歌。见齐衰、瞽者[416],虽童子必变。[417]。
孔子说:“三个人同行,其中必有可做我老师的。”又说:“不去修明道德,不去探求学业,听到正直的道理又不前往学习,对缺点错误又不能改正,这些是我是忧虑提心的问题。”孔子请人唱歌,要是唱得好,就请人再唱一遍,然后自己也和唱起来。
“三人行,必得我师[418]。”“德之不修[419],学之不讲[420],闻义不能徙[421],不善不能改,是吾忧也。”使人歌,善,则使复之,然后和之。
孔子不谈论那些传说中的怪异之力与不着边的鬼神之事。(按:此句译文,为编校者改译。注释中保持原译,供参考。)
子不语:怪[422],力[423],乱[424],神[425]。
子贡说:“老师在文献方面的成绩很显著,我们是知道的。老师讲论有关天道与人的命运的深微见解我们就不知道了。”颜渊感慨地长叹一声说:“我越是仰慕老师的学问,越得它无比崇高,越是钻研探讨,越觉得它坚实深厚。看见它是在前面,忽然间又在后面了。老师善于循序渐进地诱导人,用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,用礼仪来规范我的言行,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。已经竭尽了我的才力,我现在也好像有所建树,但老师的学问却依然高立在我的面前。虽然我也想追赶上去,但是不可能追得上。”达巷这个地方的人对我说:“伟大啊孔子,他博学多才却不专一家。”孔子听了这话之后说:“我要专于什么呢?是专于驾车?还是专于射箭?我看还是专于驾车吧。”子牢说:“老师曾说:‘我没有被世所用,所以才学会了这许多的技艺’。”
子贡曰:“夫子文章[426],可得闻也。夫子言天道与性命,弗可得闻也已。”颜渊喟然叹曰:“仰之弥高[427],钻之弥坚[428]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夫子循循然善诱人[429],博我以文[430],约我以礼[431],欲罢不能。既竭我才,如有所立,卓尔[432]。虽欲从之,蔑由也已[433]。”达巷党人(童子)曰[434]:“大哉孔子,博学而无所成名[435]。”子闻之曰:“我何执[436]?执御乎[437]?执射乎?我执御矣。”牢曰:“子云:‘不试[438],故艺[439]’。”
鲁哀公十四年(前481)的春天,在大野这个地方狩猎。给叔孙氏驾车的鉏商猎获了一头怪兽,他们以为这是不祥之兆。孔子看了后说:“这是麒麟。”于是便将它取走了。孔子说:“黄河上再不见神龙负图出现,洛水上再不见神龟负洛书出现,我也就快要完啦!”颜渊死了,孔子说:“这是老天要我死呀!”等到他西去大野狩猎见到麒麟,说:“我的主张到尽头了!”感慨地说:“没有人能了解我了!”子贡说:“为什么说没有人了解您?”孔子回答说:“我不抱怨天,也不怪罪人,下学人事,上通天理,能了解我的,只有上天了吧!”
鲁哀公十四年春,狩大野。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[440],以为不祥,仲尼视之,曰:“麟也。”取之。曰:“河不出图[441],雒不出书[442],吾已矣夫!”颜渊死,孔子曰:“天丧予!”及西狩见麟,曰:“吾道穷矣[443]!”喟然叹曰:“:“莫知我夫!”子贡曰:“何为莫知子?”子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[444],下学而上达[445],知我者其天乎!”
孔子说:“不降低自己的志向,不使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,只有伯夷、叔齐两人吧!”又说:“柳下惠、少连降低了自己的志向,使人格受到了侮辱。”又说:“虞仲、夷逸隐居,不言世务,行为合乎清高纯洁,不追求功名利禄,合乎权变之道。”又说:“我就跟他们不同了,既不降志辱身以求进取,也不隐居避世脱离尘俗,没有绝对的可以,也没有绝对的不可以。”
“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,伯夷、叔齐乎?”谓“柳下惠、少连降志辱身矣。”谓“虞中、夷逸隐居放言[446],行中清[447],废中权[448]。”“我则异于是,无可无不可[449]。”
孔子说:“不成啊,不成啊!君子最担忧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的名声。我的主张不能实行,我用什么贡献给社会留下好名呢?”于是就根据鲁国的史书作了《春秋》,上起鲁隐公元年(前722),下止鲁哀公十四年(前481),共包括鲁国十二个国君。以鲁国为中心记述,尊奉周王室为正统,以殷商的旧为借鉴,上承夏、商、周三代,文辞简约而旨意广博。所以吴、楚的国自称为王的,在《春秋》中仍贬称为子爵;晋文公在践土与诸侯会盟,实际上是召周襄王入会的,而《春秋》中却避讳说“周天子巡狩来到到河阳”。依此类推,《春秋》就是用这一原则,来褒贬当时的各种事件,后有的国君加以称道推广开来,使《春秋》的义法在天下通行,天下那些乱臣奸贼就都害怕起来了。
子曰:“弗乎弗乎[450],君子病没世,而名不称焉[451]。吾道不行矣,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?”乃因史记作《春秋》[452],上至隐公[453],下讫哀公十四年[454],十二公[455]。据鲁[456],亲周[457],故殷[458],运之三代[459]。约其文辞而指博[460]。故吴楚之君自称王,而《春秋》贬之曰“子”[461];践土之会,实召周天子[462],而《春秋》讳之曰“天王狩于河阳”[463]:推此类以绳当世[464]。贬损之义,后有王者而开之。《春秋》之义行,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。
孔子任司寇审理诉讼案件时,文辞上有可与别人商量斟酌的时候,他从不独自决断。到了写《春秋》时就不同了,应该写的一定写上去,应当删的一定删掉,就连子夏这些长于文字的弟子,一句话也不能给他增删。弟子们学习《春秋》,孔子说:“后人了解我将因为《春秋》,后人怪罪我也将因为《春秋》。”
孔子在位听讼[465],文辞有可与人共者[466],弗独有也[467]。至于为《春秋》,笔则笔[468],削则削[469],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[470]。弟子受《春秋》,孔子曰:“后世知丘者以《春秋》,而罪丘者亦以《春秋》[471]。”
第二天,子路死在卫国。孔子生病了,子贡请求看望他。孔子正拄着拐杖在门口休闲散步,说:“赐,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啊?”孔子于是就叹息,随即唱道:“泰山要倒了,梁柱要断了,哲人要死了!”他边唱边流下了眼泪。对子贡说:“天下失去常道已经很久了,没有人能奉行我的主张。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,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,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。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,我原本就是殷商人啊。”过了七天孔子就死了。
明岁,子路死于卫。孔子病,子贡请见。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[472],曰:“赐,汝来何其晚也?”孔子因叹,歌曰:“太山坏乎[473]!梁柱摧乎!哲人萎乎[474]!”因以涕下[475]。谓子贡曰:“天下无道久矣,莫能宗予[476]。夏人殡于东阶,周人于西阶,殷人两柱间。昨暮予梦奠两柱之间[477],予始殷人也。”后七日卒。
孔子享年七十三岁,死在鲁哀公十六年(前479)四月的己丑日。
孔子年七十三,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[478]。
鲁哀公为他作了一篇悼词说:“老天爷不仁慈,不肯留下这位老人,使他扔下我,孤零零一人在位,我孤独而又伤痛。啊!多么痛!尼父啊,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!”子贡说:“鲁君他难道不能终老在鲁国吗?老师的话说:‘法丧失就会昏乱,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。丧失了意志就会昏乱,失去所宜就会出现过错。’老师活着的时候不能用他,死了作祭文哀悼他,这是不合礼的。以诸侯身份称‘余一人’,是不合名分的啊。”
哀公诔之曰[479]:“旻天不吊[480],不慭遗一老[481],俾屏余一人以在位[482],茕茕余在疚[483]。呜呼哀哉!尼父[484],毋自律[485]!”子贡:“君其不没于鲁乎!夫子之言曰:‘礼失则昏[486],名失则愆[487]。失志为昏,失所为愆。’生不能用,死而诔之,非礼也。称‘余一人’[488],非名也。”
孔子死后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岸边,弟子们都在心里为他服丧三年。三年心丧完毕,大家道别离去时,都相对而哭,又各尽哀;有的就又留了下来。只有子贡在墓旁搭子一间小房住下,守墓总共六年,然后才离去。弟子及鲁国他人,相率前往墓旁居住的一百多家。因而就把这里命名为“孔里”。鲁国世世代代相传,每年都定时到孔子墓前祭拜,而儒生们也在这时来这里讲习礼仪,行乡学业考校的饮酒礼,以及比射等仪式。孔子的墓地有一顷大。孔子故居的堂屋以及弟子们所居住的内室,后来就改成庙,借以收藏孔子生前穿过的衣服,戴过的帽子,使用过的琴、车子、书籍等,直到汉代,二百多年间没有废弃。高皇帝高皇帝刘邦经过鲁地,用牛羊猪三牲俱全的太牢祭祀孔子。诸侯、卿大夫、宰相一到任,常是先去拜谒孔子墓,然后才去就职处理政务。
孔子葬鲁城北泗上,弟子皆服三年[489]。三年心丧毕[490],相诀而去[491],则哭,各复尽哀,或复留。唯子赣庐于冢上,凡六年,然后去。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[492],因命曰孔里。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,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[493]。孔子冢大一顷。故所居堂弟子内[494],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[495],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[496]。高皇帝过鲁[497],以太牢祠焉。诸侯卿相至,常先谒然后从政。
孔子生了鲤,字伯鱼。伯鱼享年五十岁,死在孔子之前。
孔子生鲤,字伯鱼。伯鱼年五十,先孔子死。
伯鱼生了伋,字子思,享年六十二岁。曾经受困于宋国。子思作了《中庸》。
伯鱼生伋,字子思,年六十二。尝困于宋。子思作《中庸》。
子思生了白,字子上,享年四十七岁。子上生了求,字子家,享年四十五岁。子家生了箕,字子京,享年四十六岁。子京生了穿,字子高,享年五十一岁。子高生了慎,享年五十七岁,曾经做过魏国的相。
子思生白,字子上,年四十七。子上生求,字子家,年四十五。子家生箕,字子京,年四十六。子京生穿,字子高,年五十一。子高生子慎,年五十七,尝为魏相。
子慎生了鲋,享年五十七岁,做过陈胜王的博士,死在陈这个地方。
子慎生鲋,年五十七,为陈王涉博士,死于陈下。
鲋的弟弟叫子襄,享年五十七岁。曾经做过汉孝惠皇帝的博士,后被提升为长沙郡的太守。身高九尺六寸。
鲋弟子襄,年五十七。尝为都惠皇帝博士,迁为长沙守。长九尺六寸。
子襄生了忠,享年五十七岁。忠生了武,武生了延年和安国。安国做了当今孝武皇帝的博士,官至临淮郡太守,寿短早死。安国生了卬,卬了生驩。
子襄生忠,年五十七。忠生武,武生延年及安国。安国为今皇帝博士,至临淮太守,蚤卒。安国生卬,卬生驩。
太史公说:《诗》中有这样的话:“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,像大道一般让人遵循。”虽然我不能达到这种境地,但是心里却向往着他。我读孔子的著作,可以想见到他的为人。到了鲁地,参观了孔子的庙堂、车辆、衣服、礼器,目睹了读书的学生们按时到孔子旧宅中演习礼仪的情景。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徘徊留恋不愿离去。自古以来,天下的君王直到贤人也够多的了,当活着的时候都显贵荣耀,可是一死什么也就没有了。孔子是一个平民,他的名声和学说已经传了十几世,读书的人仍然崇他为宗师。从天子王侯一直到全国谈六艺的人,都把孔子的学说来做为判断的最高准则,可以说孔子是至高无上的圣人了。
太史公曰:《诗》有之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虽不能至,然心向往之。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适鲁,观仲尼庙堂、车服、礼器,诸生以时习礼其家,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。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,当时则荣,没则已焉。孔子布衣,传十余世,学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,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,可谓至圣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