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

魏其侯窦婴者,孝文后从兄子也[1]。父世观津人[2]。喜宾客。孝文时[3],婴为吴相[4],病免。孝景初即位[5],为詹事。

梁孝王者[6],孝景弟也,其母窦太后爱之。梁孝王朝,因昆弟燕饮[7]。是时上未立太子[8],洒酣[9],从容言曰:“千秋之后传梁王[10]。”太后欢。窦婴引卮酒进上[11],曰:“天下者,高祖天下,父子相传,此汉之约也[12],上何以得擅传梁王!”太后由此憎窦婴。窦婴亦薄其官[13],因病免[14]。太后除窦婴门籍[15],不得入朝请[16]

孝景三年[17],吴楚反[18],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[19],乃召婴。婴入见,固辞谢病不足任[20]。太后亦惭。于是上曰:“天下方有急[21],王孙宁可让邪?[22]”乃拜婴为大将军,赐金千斤。婴乃言袁盎、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[23]。所赐金,陈之廊庑下[24],军吏过,辄令财取为用[25],金无入家者。窦婴守荥阳,监齐赵兵[26],七国兵已尽破,封婴为魏其侯。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。孝景时每朝议大事[27],条侯、魏其侯[28],诸列侯莫敢与亢礼[29]

孝景四年[30],立栗太子[31],使魏其侯为太子傅[32]。孝景七年[33],栗太子废,魏其数争不能得[34]。魏其谢病,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[35],诸宾客辩士说之[36],莫能来[37],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:“能富贵将军者,上也;能亲将军者,太后也。今将军傅太子,太子废而不能争;争不能得,又弗能死。自引谢病,拥赵女[38],屏间处而不朝[39]。相提而论[40],是自明扬主上之过[41]。有如两宫螫将军[42],则妻子毋类矣[43]。”魏其侯然之,乃遂起,朝请如故。

桃侯免相[44],窦太后数言魏其侯。孝景帝曰:“太后岂以为臣有爱[45],不相魏其?魏其者,沾沾自喜耳[46],多易[47]。难以为相,持重[48]。”遂不用,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。

武安侯田蚡者,孝景后同母弟也[49],生长陵。魏其已为大将军后,方盛[50],蚡为诸郎[51],未贵,往来侍酒魏其,跪起如子姓[52]。及孝景晚节[53],蚡益贵幸[54],为太中大夫。蚡辩有口[55],学《槃盂》诸书[56],王太后贤之。孝景崩,即日太子立[57],称制[58],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[59]。蚡弟田胜,皆以太后弟,孝景后三年[60],封蚡为武安侯,胜为周阳侯。

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[61],卑下宾客[62],进名士家居者贵之[63],欲以倾魏其诸将相[64]。建元元年[65],丞相绾病免,上议置丞相、太尉[66]。籍福说武安侯曰:“魏其贵久矣,天下士素归之[67]。今将军初兴[68],未如魏其,即上以将军为丞相[69],必让魏其。魏其为丞相,将军必为太尉。太尉、丞相尊等耳[70],又有让贤名。”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[71],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,武安侯为太尉。籍福贺魏其侯,因吊曰[72]:“君侯资性喜善疾恶[73],方今善人誉君侯[74],故至丞相;然君侯且疾恶,恶人众,亦且毁君侯。君侯能兼容[75],则幸久[76];不能,今以毁去矣[77]。”魏其不听。

魏其、武安俱好儒术,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[78],王臧为郎中令。迎鲁申公[79],欲设明堂[80],令列侯就国[81],除关[82],以礼为服制[83],以兴太平[84]。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[85],除其属籍[86]。时诸外家为列侯[87],列侯多尚公主[88],皆不欲就国,以故毁日至窦太后[89]。太后好黄老之言[90],而魏其、武安、赵绾、王臧等务隆推儒术[91],贬道家言,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[92]。及建元二年[93],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[94]。窦太后大怒,及罢逐赵绾、王臧等,而免丞相、太尉,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,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。魏其、武安由此以侯家居[95]

武安侯虽不任职,以王太后故,亲幸[96],数言事、多效[97],天下吏士趋势利者[98],皆去魏其归武安。武安日益横[99]。建元六年[100],窦太后崩,丞相昌、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[101],免。以武安侯蚡为丞相,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。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[102]

武安者,貌侵[103],生贵甚[104]。又以为诸侯王多长[105],上初即位[106],富于春秋[107],蚡以肺腑为京师相[108],非痛折节以礼诎之[109],天下不肃[110]。当是时,丞相入奏事,坐语移日[111],所言皆听,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[112],权移主上[113]。上乃曰:“君除吏已尽未[114]?吾亦欲除吏。”尝请考工地益宅[115],上怒曰:“君何不遂取武库[116]!”是后乃退[117]。尝召客饮,坐其兄盖侯南乡[118],自坐东乡[119],以为汉相尊,不可以兄故私桡[120]。武安由此滋骄[121]、治宅甲诸第[122]。田园极膏腴[123],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[124]。前堂罗钟鼓[125],立曲旃[126];后房妇女以百数。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[127],不可胜数。

魏其失窦太后,益疏不用[128],无势[129],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[130],唯灌将军独不失故[131]。魏其日默默不得志[132],而独厚遇灌将军[133]

灌将军夫者,颍阴人也。夫父张孟,尝为颍阴侯婴舍人[134],得幸[135],因进之至二千石,故蒙灌氏姓为灌孟[136]。吴楚反时,颍阴侯灌何为将军[137],属太尉[138],请灌孟为校尉。夫以千人与父俱[139]。灌孟年老,颍阴侯强请之[140],郁郁不得意[141],故战常陷坚[142],遂死吴军中。军法,父子俱从军,有死事[143],得与丧归[144]。灌夫不肯随丧归,奋曰[145]:“愿取吴王若将军头[146],以报父之仇。”于是灌夫被甲持戟[147],募军中壮士所善从者数十人[148]。及出壁门[149],莫敢前。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[150],至吴将麾下[151],所杀伤数十人。不得前,复驰还[152],走入汉壁[153],皆亡其奴[154],独与一骑归。夫身中大创十余[155],适有万金良药[156],故得无死。夫创少瘳[157],又复请将军曰:“吾益知吴壁中曲折,请复往。”将军壮义之[158],恐亡夫[159],乃言太尉,太尉乃固止之[160]。吴已破,灌夫以此名闻天下。

颍阴侯言之上[161],上以夫为中郎将。数月,坐法去[162]。后家居长安,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[163]。孝景时,至代相[164]。孝景崩,今上初即位[165],以为淮阳天下交[166],劲兵处[167],故徙夫为淮阳太守[168]。建元元年,入为太仆。二年,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[169],轻重不得[170],失醉,搏甫[171]。甫,窦太后昆弟也。上恐太后诛夫,徙为燕相。数岁,坐法去官,家居长安。

灌夫为人刚直使酒[172],不好面谀[173]。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[174],不欲加礼[175],必陵之[176];诸士在己之左,愈贫贱,尤益敬,与钧[177]。稠人广众[178],荐宠下辈[179]。士亦以此多之[180]

夫不喜文学[181],好任挟[182],已然诺[183]。诸所与交通[184],无非豪桀大猾[185]。家累数千万[186],食客日数十百人。陂池田园[187],宗族宾客为权利[188],横于颖川[189]。颍川儿乃歌之曰:“颍水清,灌氏宁;颍水浊,灌氏族[190]。”

灌夫家居虽富,然失势[191],卿相侍中宾客益衰[192]。及魏其侯失势,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[193]。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[194]。两人相为引重[195],其游如父子然[196]。相得欢甚[197],无厌[198],恨相知晚也。

灌夫有服[199],过丞相[200]。丞相从容曰:“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[201],会仲孺有服。”灌夫曰:“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[202],夫安敢以服为解[203]!请语魏其侯帐具[204],将军旦日蚤临[205]。”武安许诺。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[206]。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[207],夜洒扫[208],早帐具至旦。平明[209],令门下候伺。至日中,丞相不来。魏其谓灌夫曰:“丞相岂忘之哉?”灌夫不怿[210],曰:“夫以服请[211],宜往。”乃驾,自往迎丞相。丞相特前戏许灌夫[212],殊见无意往[213]。及夫至门,丞相尚卧。于是夫入见,曰:“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,魏其夫妻治具[214],自旦至今,未敢尝食。”武安鄂谢曰[215]:“吾昨日醉,忽忘与仲孺言[216]。”乃驾往,又徐行[217],灌夫愈益怒。及饮酒酣,夫起舞属丞相[218],丞相不起,夫从坐上语侵之[219]。魏其乃扶灌夫去,谢丞相。丞相卒饮至夜,极欢而去。

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[220]。魏其大望曰[221]:“老仆虽弃[222],将军虽贵,宁可以势夺乎[223]!”不许。灌夫闻,怒,骂籍福。籍福恶两人有郄[224],乃谩自好谢丞相曰[225]:“魏其老且死[226],易忍[227],且待之。”已而武安闻魏其、灌夫实怒不予田[228],亦怒曰:“魏其子尝杀人,蚡活之[229]。蚡事魏其侯无所不可[230],何爱数顷田[231]?且灌夫何与也[232]?吾不敢复求田[233]。”武安由此大怨灌夫、魏其。

元光四年春[234],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,横甚,民苦之。请案[235]。上曰:“此丞相事,何请。”灌夫亦持丞相阴事[236],为奸利[237],受淮南王金与语言[238]。宾客居间[239],遂止,俱解[240]

夏,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[241],有太后诏[242],召列侯宗室皆往贺。魏其侯过灌夫,欲与俱。夫谢曰:“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[243],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。”魏其曰:“事已解。”强与俱。饮酒酣,武安起为寿[244],坐皆避席伏[245],已魏其侯为寿[246],独故人避席耳[247],余半膝席[248]。灌夫不悦。起行酒[249],至武安,武安膝席曰:“不能满觞[250]。”夫怒,因嘻笑曰[251]:“将军贵人也,属之[252]!”时武安不肯。行酒次至临汝侯[253],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[254],又不避席。夫无所发怒[255],乃骂临汝侯曰:“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[256],今日长者为寿[257],乃效女儿呫嗫耳语[258]!”武安谓灌夫曰:“程李俱东西宫卫尉[259],今众辱程将军,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[260]?”灌夫曰:“今日斩头陷匈[261]。何知李乎!”坐乃起更衣[262],稍稍去[263]。魏其侯去,麾灌夫出[264]。武安遂怒曰:“此吾骄灌夫罪。”乃令骑留灌夫[265]。灌夫欲出不得。籍福起为谢[266],案灌夫项令谢[267]。夫愈怒,不肯谢。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[268],召长史曰:“今日召宗室,有诏”劾灌夫骂坐不敬[269],系居室[270]。遂按其前事[271],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[272],皆得弃市罪[273]。魏其侯大愧[274],为资使宾客请[275],莫能解。武安吏皆为耳目[276],诸灌氏皆亡匿[277],夫系,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。

魏其锐身为救灌夫[278]。夫人谏魏其曰:“灌将军得罪丞相,与太后家忤[279],宁可救邪?”魏其侯曰:“侯自我得之,自我捐之[280],无所恨[281]。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,婴独生。”乃匿其家[282],窃出上书[283]。立召入,具言灌夫醉饱事,不足诛[284]。上然之,赐魏其食,曰:“东朝廷辩之[285]。”

魏其之东朝[286],盛推灌夫之善[287],言其醉饱得过,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[288]。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[289],罪逆不道[290]。魏其度不可奈何[291],因言丞相短。武安曰:“天下幸而安乐无事,蚡得为肺腑,所好音乐狗马田宅。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[292],不如魏其、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,腹诽而心谤[293],不仰视天而俯画地[294],辟倪两宫间[295],幸天下有变[296],而欲有大功。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[297]。”于是问朝臣:“两人孰是[298]?”御史大夫韩安国曰:“魏其言灌夫父死事,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[299],身被数十创,名冠三军,此天下壮士,非有大恶,争杯酒,不足引他过以诛也。魏其言是也。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,侵细民[300],家累巨万,横恣颍川,凌轹宗室[301],侵犯骨肉[302],此所谓‘枝大于本[303],胫大于股[304],不折必披[305],丞相言亦是。唯明主裁之[306]。”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[307]。内史郑当时是魏其,后不敢坚对[308]。余皆莫敢对。上怒内史曰:“公平生数言魏其、武安长短,今日廷论,局趣效辕下驹[309],吾并斩若属矣[310]。”即罢起入[311],上食太后[312]。太后亦已使人候伺,具以告太后。太后怒,不食,曰:“今我在也,而人皆藉吾弟[313],令我百岁后[314],皆鱼肉之矣[315]。且帝宁能为石人邪!此特帝在[316],即录录[317],设百岁后[318],是属宁有可信者乎?”上谢曰:“俱宗室外家(34),故廷辩之。不然,此一狱吏所决耳。”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。

武安已罢朝,出止车门[319],召韩御史大夫载[320],怒曰:“与长孺共一老秃翁[321],何为首鼠两端[322]?”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:“君何不自喜[323]?夫魏其毁君,君当免冠解印绶归,曰‘臣以肺腑幸得待罪[324],固非其任[325],魏其言皆是’。如此,上必多君有让[326],不废君。魏其必内愧,杜门齰舌自杀[327]。今人毁君,君亦毁人,譬如贾竖女子争言[328],何其无大体也[329]!”武安谢罪曰:“争时急,不知出此。”

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[330],颇不雠[331],欺谩[332]。劾系都司空[333]。孝景时,魏其常受遗诏[334],曰“事有不便,以便宜论上[335]”。及系,灌夫罪至族[336],事日急,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。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[337],幸得复召见。书奏上,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[338]。诏书独藏魏其家,家丞封[339]。乃劾魏其矫先帝诏[340],罪当弃市。五年十月,悉论灌夫及家属[341]。魏其良久乃闻,闻即恚[342],病痱[343],不食欲死。或闻上无意杀魏其,魏其复食,治病,议定不死矣。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[344],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[345]

其春[346],武安侯病,专呼服谢罪[347]。使巫视鬼者视之[348],见魏其、灌夫共守、欲杀之。竟死[349]。子恬嗣[350]。元朔三年[351],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[352],不敬[353]

淮南王安谋反觉[354],治[355]。王前朝[356],武安侯为太尉,时迎王至霸上,谓王曰:“上未有太子,大王最贤,高祖孙,即宫车晏驾[357],非大王立当谁哉!”淮南王大喜,厚遗金财物[358]。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[359],特为太后故耳。及闻淮南王金事,上曰:“使武安侯在者[360],族矣。”

太史公曰:魏其、武安皆以外戚重[361],灌夫用一时决而名显[362]。魏其之举以吴楚[363],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[364]。然魏其诚不知时变[365],灌夫无术而不逊[366],两人相翼[367],乃成祸乱。武安负贵而好权[368],杯酒责望[369],陷彼两贤[370]。鸣呼哀哉!迁怒及人[371],命亦不延[372]。众庶不载[373],竟被恶言。鸣呼哀哉!祸所从来矣

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宋尚斋 何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