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
魏其侯窦婴者,孝文后从兄子也[1]。父世观津人[2]。喜宾客。孝文时[3],婴为吴相[4],病免。孝景初即位[5],为詹事。
魏其侯窦婴,是汉文帝窦皇后堂兄的儿子。他的父辈以上世世代代是观津人。他喜欢宾客。汉文帝时,窦婴任吴国国相,困病免职。汉景帝刚刚即位时,他任詹事。
梁孝王者[6],孝景弟也,其母窦太后爱之。梁孝王朝,因昆弟燕饮[7]。是时上未立太子[8],洒酣[9],从容言曰:“千秋之后传梁王[10]。”太后欢。窦婴引卮酒进上[11],曰:“天下者,高祖天下,父子相传,此汉之约也[12],上何以得擅传梁王!”太后由此憎窦婴。窦婴亦薄其官[13],因病免[14]。太后除窦婴门籍[15],不得入朝请[16]。
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,他的母亲窦太后很疼爱他。有一次梁孝王入朝,汉景帝以兄弟的身份与他一起宴饮,这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。酒兴正浓时,汉景帝随便地说:“我死之后把帝位传给梁王。”窦太后听了非常高兴。这时窦婴端起一杯酒献给皇上,说道:“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,帝位应当父子相传,这是汉朝立下的制度规定,皇上凭什么要擅自传给梁王!”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。窦婴也嫌詹事的官职太小,就借口生病辞职。窦太后于是开除了窦婴进出宫门的名籍,每逢节日也不准许他进宫朝见。
孝景三年[17],吴楚反[18],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[19],乃召婴。婴入见,固辞谢病不足任[20]。太后亦惭。于是上曰:“天下方有急[21],王孙宁可让邪?[22]”乃拜婴为大将军,赐金千斤。婴乃言袁盎、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[23]。所赐金,陈之廊庑下[24],军吏过,辄令财取为用[25],金无入家者。窦婴守荥阳,监齐赵兵[26],七国兵已尽破,封婴为魏其侯。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。孝景时每朝议大事[27],条侯、魏其侯[28],诸列侯莫敢与亢礼[29]。
汉景帝三年(前154),吴、楚等七国反叛,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员和窦姓诸人没有谁像窦婴那样贤能的了,于是就召见窦婴。窦婴入宫拜见,坚决推辞,借口有病,不能胜任。窦太后至此也感到惭愧。于是皇上就说:“天下正有急难,你怎么可以推辞呢?”于是便任命窦婴为大将军,赏赐给他黄金千斤。这时袁盎、栾布诸名将贤士都退职闲居在家,窦婴就向皇上推荐起用他们。皇上所赏赐给的黄金,都摆列在走廊穿堂里,属下的小军官经过时,就让他们酌量取用,皇帝赏赐的黄金一点儿也没有拿回家。窦婴驻守荥阳时,监督齐国和赵国两路兵马,等到七国的叛乱全部被平定之后,皇上就赐封窦婴为魏其侯。这时那些游士宾客都争相归附魏其侯。汉景帝时每次朝廷讨论军政大事,所有列侯都不敢与条侯周亚夫、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。
孝景四年[30],立栗太子[31],使魏其侯为太子傅[32]。孝景七年[33],栗太子废,魏其数争不能得[34]。魏其谢病,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[35],诸宾客辩士说之[36],莫能来[37],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:“能富贵将军者,上也;能亲将军者,太后也。今将军傅太子,太子废而不能争;争不能得,又弗能死。自引谢病,拥赵女[38],屏间处而不朝[39]。相提而论[40],是自明扬主上之过[41]。有如两宫螫将军[42],则妻子毋类矣[43]。”魏其侯然之,乃遂起,朝请如故。
汉景帝四年(前153),立栗太子,派魏其侯担任太子的太傅。汉景帝七年(前150),栗太子被废,魏其侯多次为栗太子争辩都没有效果。魏其侯就推说有病,隐居在蓝田县南山下好几个月,许多宾客、辩士都来劝说他,但没有人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。梁地人高遂于是来劝解魏其侯说:“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,能使您成为朝廷亲信的是太后。现在您担任太子的师傅,太子被废黜而不能力争,力争又不能成功,又不能去殉职。自己托病引退,拥抱着歌姬美女,退隐闲居而不参加朝会。把这些情况互相比照起来看,这是您自己表明要张扬皇帝的过失。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于您,那您的妻子儿女都会一个不剩地被杀害。”魏其侯认为他说得很对,于是就出山回朝,朝见皇帝像过去一样。
桃侯免相[44],窦太后数言魏其侯。孝景帝曰:“太后岂以为臣有爱[45],不相魏其?魏其者,沾沾自喜耳[46],多易[47]。难以为相,持重[48]。”遂不用,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。
在桃侯刘舍被免去丞相职务时,窦太后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。汉景帝说:“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啬而不让魏其侯当丞相吗?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,容易自我欣赏,做事草率轻浮,难以出任丞相,担当重任。”终于没有任用他,任用了建陵侯卫绾作丞相。
武安侯田蚡者,孝景后同母弟也[49],生长陵。魏其已为大将军后,方盛[50],蚡为诸郎[51],未贵,往来侍酒魏其,跪起如子姓[52]。及孝景晚节[53],蚡益贵幸[54],为太中大夫。蚡辩有口[55],学《槃盂》诸书[56],王太后贤之。孝景崩,即日太子立[57],称制[58],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[59]。蚡弟田胜,皆以太后弟,孝景后三年[60],封蚡为武安侯,胜为周阳侯。
武安侯田蚡(fén,坟),是汉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,出生在长陵。魏其侯已经当了大将军之后,正当显赫的时候,田蚡还是个郎官,没有显贵,来往于魏其侯家中,陪侍宴饮,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孙辈一样。等到汉景帝的晚年,田蚡也显贵起来,受到宠信,做了太中大夫。田蚡能言善辩,口才很好,学习过《盘盂》之类的书籍,王太后认为他有才能。汉景帝去世,当天太子登位继立,王太后摄政,她在全国的镇压、安抚行动,大都采用田蚡门下宾客的策略。田蚡和他的弟弟田胜,都因为是王太后的弟弟,在汉景帝去世的同一年(前141),被分别封为武安侯和周阳侯。
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[61],卑下宾客[62],进名士家居者贵之[63],欲以倾魏其诸将相[64]。建元元年[65],丞相绾病免,上议置丞相、太尉[66]。籍福说武安侯曰:“魏其贵久矣,天下士素归之[67]。今将军初兴[68],未如魏其,即上以将军为丞相[69],必让魏其。魏其为丞相,将军必为太尉。太尉、丞相尊等耳[70],又有让贤名。”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[71],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,武安侯为太尉。籍福贺魏其侯,因吊曰[72]:“君侯资性喜善疾恶[73],方今善人誉君侯[74],故至丞相;然君侯且疾恶,恶人众,亦且毁君侯。君侯能兼容[75],则幸久[76];不能,今以毁去矣[77]。”魏其不听。
武安侯刚掌权想当丞相,所以对他的宾客非常谦卑,推荐闲居在家的名士出来做官,让他们显贵,想以此来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。建元元年(年140),丞相卫绾因病免职,皇上酝酿安排丞相和太尉。籍福劝说武安侯道:“魏其侯显贵已经很久了,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归附他。现在您刚刚发迹,不能和魏其侯相比,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,也一定要让给魏其侯。魏其侯当丞相,您一定会当太尉。太尉和丞相的尊贵地位是相等的,您还有让相位给贤者的好名声”。武安侯于是就委婉地告诉太后暗示皇上,于是便任命魏其侯当丞相,武安侯当太尉。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贺,就便提醒他说:“您的天性是喜欢好人憎恨坏人,当今好人称赞您,所以您当了丞相,然而您也憎恨坏人,坏人相当多,他们也会毁谤您的。如果您能并容好人和坏人,那么您丞相的职位就可以保持长久;如果不能够这样的话,马上就会受到毁谤而离职。”魏其侯不听从他的话。
魏其、武安俱好儒术,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[78],王臧为郎中令。迎鲁申公[79],欲设明堂[80],令列侯就国[81],除关[82],以礼为服制[83],以兴太平[84]。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[85],除其属籍[86]。时诸外家为列侯[87],列侯多尚公主[88],皆不欲就国,以故毁日至窦太后[89]。太后好黄老之言[90],而魏其、武安、赵绾、王臧等务隆推儒术[91],贬道家言,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[92]。及建元二年[93],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[94]。窦太后大怒,及罢逐赵绾、王臧等,而免丞相、太尉,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,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。魏其、武安由此以侯家居[95]。
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都爱好儒家学说,推荐赵绾当了御史大夫,王臧担任郎中令。把鲁国人申培迎到京师来,准备设立明堂,命令列侯们回到自己的封地上,废除关禁,按照礼法来规定吉凶的服饰和制度,以此来表明太平的气象。同时检举谴责窦氏家族和皇族成员中品德不好的人,开除他们的族籍。这时诸外戚中的列侯,大多娶公主为妻,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,因为这个缘故,毁谤魏其侯等人的言语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中。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,而魏其侯、武安侯、赵绾、王臧等人则努力推崇儒家学说,贬低道家的学说,因此窦太后更加不喜欢魏其侯等人。到了建元二年(前139),御史大夫赵绾请皇上不要把政事禀奏给太后。窦太后大怒,便罢免并驱逐了赵绾、王臧等人,还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职务,任命柏至侯许昌当了丞相,武强侯庄青翟当了御史大夫。魏其侯、武安侯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。
武安侯虽不任职,以王太后故,亲幸[96],数言事、多效[97],天下吏士趋势利者[98],皆去魏其归武安。武安日益横[99]。建元六年[100],窦太后崩,丞相昌、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[101],免。以武安侯蚡为丞相,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。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[102]。
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,但因为王太后的缘故,仍然受到皇上的宠信,多次议论政事,建议大多见效,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,都离开了魏其侯而归附了武安侯。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骄横。建元六年(前135),窦太后逝世,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丧事办得不周到,都被免官。于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,任用大司农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。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诸侯王,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。
武安者,貌侵[103],生贵甚[104]。又以为诸侯王多长[105],上初即位[106],富于春秋[107],蚡以肺腑为京师相[108],非痛折节以礼诎之[109],天下不肃[110]。当是时,丞相入奏事,坐语移日[111],所言皆听,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[112],权移主上[113]。上乃曰:“君除吏已尽未[114]?吾亦欲除吏。”尝请考工地益宅[115],上怒曰:“君何不遂取武库[116]!”是后乃退[117]。尝召客饮,坐其兄盖侯南乡[118],自坐东乡[119],以为汉相尊,不可以兄故私桡[120]。武安由此滋骄[121]、治宅甲诸第[122]。田园极膏腴[123],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[124]。前堂罗钟鼓[125],立曲旃[126];后房妇女以百数。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[127],不可胜数。
武安侯身材矮小,其貌不扬,可是刚一出生就很尊贵。他又认为当时的诸侯王都年纪大了,皇上刚刚即位,年纪很轻,自己以皇帝的至亲心腹担任朝廷的丞相,如果不狠狠地整顿一番,用礼法来使他们屈服,天下人就不会服服贴贴的。在那时候,丞相入朝廷奏事,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,他所说的话皇帝都听,他所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一下子提拨到二千石级,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上。皇上于是说:“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经任命完了没有?我也想任命几个官呢。”他曾经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盘划给自己扩建住宅,皇上生气地说:“你何不把武器库也取走!”从这以后才收敛一些。有一次,他请客人宴饮,让他的兄长盖侯南向坐,自己却东向坐,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,不可以因为是兄长就私下委曲自己。武安侯从此更加骄纵,他修建住宅,其规模、豪华超过了所有的贵族的府第。田地庄园都极其肥沃,他派到各郡县去购买器物的人,在大道上络绎不绝。前堂摆投着钟鼓,竖立着曲柄长幡,在后房的美女数以百计。诸侯奉送给他的珍宝金玉、狗马和玩好器物,数也数不清。
魏其失窦太后,益疏不用[128],无势[129],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[130],唯灌将军独不失故[131]。魏其日默默不得志[132],而独厚遇灌将军[133]。
魏其侯自从失去了窦太后,被皇上更加疏远不受重用,没有权势,诸宾客渐渐自动离去,甚至对他懈怠傲慢,只有灌将军一人没有改变原来的态度。魏其侯天天闷闷不乐,唯独对灌将军格外厚待。
灌将军夫者,颍阴人也。夫父张孟,尝为颍阴侯婴舍人[134],得幸[135],因进之至二千石,故蒙灌氏姓为灌孟[136]。吴楚反时,颍阴侯灌何为将军[137],属太尉[138],请灌孟为校尉。夫以千人与父俱[139]。灌孟年老,颍阴侯强请之[140],郁郁不得意[141],故战常陷坚[142],遂死吴军中。军法,父子俱从军,有死事[143],得与丧归[144]。灌夫不肯随丧归,奋曰[145]:“愿取吴王若将军头[146],以报父之仇。”于是灌夫被甲持戟[147],募军中壮士所善从者数十人[148]。及出壁门[149],莫敢前。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[150],至吴将麾下[151],所杀伤数十人。不得前,复驰还[152],走入汉壁[153],皆亡其奴[154],独与一骑归。夫身中大创十余[155],适有万金良药[156],故得无死。夫创少瘳[157],又复请将军曰:“吾益知吴壁中曲折,请复往。”将军壮义之[158],恐亡夫[159],乃言太尉,太尉乃固止之[160]。吴已破,灌夫以此名闻天下。
灌将军夫是颍阴人。灌夫的父亲是张孟,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,受到灌婴的宠信,便推荐他,官至二千石级,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。吴楚叛乱时,颍阴侯灌何担任将军,是太尉周亚夫的部下,他向太尉推荐灌孟担任校尉。灌夫带领一千人与父亲一起从军。灌孟年纪已经老了,颍阴侯勉强推荐他,所以灌孟郁郁不得志,每逢作战时,常常攻击敌人的坚强阵地,因而战死在吴军中。按照当时军法的规定,父子一起从军参战,有一个为国战死,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来。但灌夫不肯随同父亲的灵柩回去。他慷慨激昂地表示:“希望斩取吴王或者吴国将军的头,以替父亲报仇。”于是灌夫披上铠甲,手拿戈戟,召集了军中与他素来有交情又愿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几十个人。等到走出军门,没有人敢再前进。只有两人和灌夫属下的奴隶共十多个骑兵飞奔冲入吴军中,一直到达吴军的将旗之下,杀死杀伤敌军几十人。不能再继续前进了,又飞马返回汉军营地,所带去的奴隶全都战死了,只有他一人回来。灌夫身上受重创十多处,恰好有名贵的良药,所以才得不死。灌夫的创伤稍稍好转,又向将军请求说:“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营垒中路径曲折,请您让我再回去。”将军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,恐怕灌夫战死,便向太尉周亚夫报告,太尉便坚决地阻止了他。等到吴军被攻破,灌夫也因此名闻天下。
颍阴侯言之上[161],上以夫为中郎将。数月,坐法去[162]。后家居长安,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[163]。孝景时,至代相[164]。孝景崩,今上初即位[165],以为淮阳天下交[166],劲兵处[167],故徙夫为淮阳太守[168]。建元元年,入为太仆。二年,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[169],轻重不得[170],失醉,搏甫[171]。甫,窦太后昆弟也。上恐太后诛夫,徙为燕相。数岁,坐法去官,家居长安。
颍阴侯把灌夫的情况向皇上汇报了,皇上就任命灌夫担任中郎将。过了几个月,因为犯法而丢了官。后来到长安安了家,长安城中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。汉景帝时,灌夫官至代国国相。景帝去世,当今皇上武帝刚即位,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,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,因此调任灌夫担任淮阳太守。建元元年(前140),又把灌夫内调为太仆。二年(前139),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,灌夫喝醉了,打了窦甫。窦甫,是窦太后的兄弟。皇上恐怕窦太后杀灌夫,调派他担任了燕(yān,烟)国国相。几年以后,又因犯法丢官,闲居在长安家中。
灌夫为人刚直使酒[172],不好面谀[173]。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[174],不欲加礼[175],必陵之[176];诸士在己之左,愈贫贱,尤益敬,与钧[177]。稠人广众[178],荐宠下辈[179]。士亦以此多之[180]。
灌夫为人刚强直爽,好发酒疯,不喜欢当面奉承人。对皇亲国戚及有势力的人,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,他不但不想对他们表示尊敬,反而要想办法去凌辱他们;对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许多士人,越是贫贱的,就更加恭敬,跟他们平等相待。在大庭广众之中,推荐夸奖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。士人们也因此而推重他。
夫不喜文学[181],好任挟[182],已然诺[183]。诸所与交通[184],无非豪桀大猾[185]。家累数千万[186],食客日数十百人。陂池田园[187],宗族宾客为权利[188],横于颖川[189]。颍川儿乃歌之曰:“颍水清,灌氏宁;颍水浊,灌氏族[190]。”
灌夫不喜欢文章经学,爱打抱不平,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,一定办到。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,无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奸巨猾。他家中职累的资产有几千万,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,多则近百。为了在田园中修筑堤塘,灌溉农田,他的宗族和宾客扩张权势,垄断利益,在颍川一带横行霸道。颍川的儿童于是作歌唱道:“颍水清清,灌氏安宁;颍水浑浊,灌氏灭族。”
灌夫家居虽富,然失势[191],卿相侍中宾客益衰[192]。及魏其侯失势,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[193]。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[194]。两人相为引重[195],其游如父子然[196]。相得欢甚[197],无厌[198],恨相知晚也。
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,但失去了权势,达官贵人及一般宾客逐渐减少。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,也想依靠灌夫去报复那些平日仰慕自己,失势后又抛弃了自己的人。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声。两人互相援引借重,他们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。彼此情投意合,没有嫌忌,只恨相知太晚了。
灌夫有服[199],过丞相[200]。丞相从容曰:“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[201],会仲孺有服。”灌夫曰:“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[202],夫安敢以服为解[203]!请语魏其侯帐具[204],将军旦日蚤临[205]。”武安许诺。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[206]。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[207],夜洒扫[208],早帐具至旦。平明[209],令门下候伺。至日中,丞相不来。魏其谓灌夫曰:“丞相岂忘之哉?”灌夫不怿[210],曰:“夫以服请[211],宜往。”乃驾,自往迎丞相。丞相特前戏许灌夫[212],殊见无意往[213]。及夫至门,丞相尚卧。于是夫入见,曰:“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,魏其夫妻治具[214],自旦至今,未敢尝食。”武安鄂谢曰[215]:“吾昨日醉,忽忘与仲孺言[216]。”乃驾往,又徐行[217],灌夫愈益怒。及饮酒酣,夫起舞属丞相[218],丞相不起,夫从坐上语侵之[219]。魏其乃扶灌夫去,谢丞相。丞相卒饮至夜,极欢而去。
灌夫在服丧期内去拜访丞相,丞相随便地说:”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,恰值你现在服丧不便前往。”灌夫说:“您竟肯屈驾光临魏其侯,我灌夫怎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!请允许我告诉魏其侯设置帷帐,备办酒席,您明天早点光临。”武安侯答应了。灌夫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,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。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买了肉和酒,连夜打扫房子,布置帷帐,准备酒宴,一直忙到天亮。天刚亮,就让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。等到中午,不见丞相到来。魏其侯对灌夫说:“丞相难道忘记了这件事?”灌夫很不高兴,说:“我灌夫不嫌丧服在身而应他之约,他应该来。”于是便驾车,亲自前往迎接丞相。丞相前一天只不过开玩笑似地答应了灌夫,实在没有打算来赴宴的意思。等到灌夫来到门前,丞相还在睡觉。于是灌夫进门去见他,说:“将军昨天幸蒙答应拜访魏其侯,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食,从早晨到现在,没敢吃一点东西。”武安侯装作惊讶地道歉说:“我昨天喝醉了,忘记了跟您说的话。”便驾车前往,但又走得很慢,灌夫更加生气。等到喝酒喝醉了,灌夫舞蹈了一番,舞毕邀请丞相,丞相竟不起身,灌夫在酒宴上用话讽刺他。魏其侯便扶灌夫离去,向丞相表示了歉意。丞相一直喝到天黑,尽欢才离去。
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[220]。魏其大望曰[221]:“老仆虽弃[222],将军虽贵,宁可以势夺乎[223]!”不许。灌夫闻,怒,骂籍福。籍福恶两人有郄[224],乃谩自好谢丞相曰[225]:“魏其老且死[226],易忍[227],且待之。”已而武安闻魏其、灌夫实怒不予田[228],亦怒曰:“魏其子尝杀人,蚡活之[229]。蚡事魏其侯无所不可[230],何爱数顷田[231]?且灌夫何与也[232]?吾不敢复求田[233]。”武安由此大怨灌夫、魏其。
丞相曾经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。魏其侯大为怨恨地说:“我虽然被废弃不用,将军虽然显贵,怎么可以仗势硬夺我的田地呢!”不答应。灌夫听说后,也生气,大骂籍福。籍福不愿两人有隔阂,就自己编造了好话向丞相道歉说:“魏其侯年事已高,就快死了,还不能忍耐吗,姑且等待着吧!”不久,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实际是愤怒而不肯让给田地,也很生气地说:“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,我救了他的命。我服事魏其侯没有不听从他的,为什么他竟舍不得这几顷田地?再说灌夫为什么要干预呢?我不敢再要这块田地了!”武安侯从此十分怨恨灌夫、魏其侯。
元光四年春[234],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,横甚,民苦之。请案[235]。上曰:“此丞相事,何请。”灌夫亦持丞相阴事[236],为奸利[237],受淮南王金与语言[238]。宾客居间[239],遂止,俱解[240]。
元光四年(前131)的春天,丞相向皇上说灌夫家住颍川,十分横行,百姓都受其苦。请求皇上查办。皇上说:“这是丞相的职责,何必请示。”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,用非法手段谋取利益,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钱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。宾客们从中调解。双方才停止互相攻击,彼此和解。
夏,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[241],有太后诏[242],召列侯宗室皆往贺。魏其侯过灌夫,欲与俱。夫谢曰:“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[243],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。”魏其曰:“事已解。”强与俱。饮酒酣,武安起为寿[244],坐皆避席伏[245],已魏其侯为寿[246],独故人避席耳[247],余半膝席[248]。灌夫不悦。起行酒[249],至武安,武安膝席曰:“不能满觞[250]。”夫怒,因嘻笑曰[251]:“将军贵人也,属之[252]!”时武安不肯。行酒次至临汝侯[253],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[254],又不避席。夫无所发怒[255],乃骂临汝侯曰:“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[256],今日长者为寿[257],乃效女儿呫嗫耳语[258]!”武安谓灌夫曰:“程李俱东西宫卫尉[259],今众辱程将军,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[260]?”灌夫曰:“今日斩头陷匈[261]。何知李乎!”坐乃起更衣[262],稍稍去[263]。魏其侯去,麾灌夫出[264]。武安遂怒曰:“此吾骄灌夫罪。”乃令骑留灌夫[265]。灌夫欲出不得。籍福起为谢[266],案灌夫项令谢[267]。夫愈怒,不肯谢。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[268],召长史曰:“今日召宗室,有诏”劾灌夫骂坐不敬[269],系居室[270]。遂按其前事[271],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[272],皆得弃市罪[273]。魏其侯大愧[274],为资使宾客请[275],莫能解。武安吏皆为耳目[276],诸灌氏皆亡匿[277],夫系,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。
那年夏天,丞相娶燕王的女儿做夫人,太后下了诏令,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。魏其侯拜访灌夫,打算同他一起去。灌夫推辞说:“我多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,丞相近来又和我有嫌隙。”魏其侯说:“事情已经和解了。”硬拉他一道去。酒喝到差不多时,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寿,在坐的宾客都离开席位,伏在地上,表示不敢当。过了一会儿,魏其侯起身为大家敬酒祝寿,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离开了席位,其余半数的人照常坐在那里,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。灌夫不高兴。他起身依次敬酒,敬到武安侯时,武安侯照常坐在那里,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说:“不能喝满杯。”灌夫火了,便苦笑着说:“您是个贵人,这杯就托付给你了!”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。敬酒敬到临汝侯,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附耳说悄悄话,又不离开席位。灌夫没有地方发泄怒气,便骂临汝侯说:“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,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,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!”武安侯对灌夫说:“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官的卫尉,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,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?”灌夫说:“今天杀我的头,穿我的胸,我都不在乎,还顾什么程将军、李将军!”座客们便起身上厕所,渐渐离去。魏其侯也离去,挥手示意让灌夫出去。武安侯于是发火道:“这是我宠惯灌夫的过错。”便命令骑士扣留灌夫。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。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,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。灌夫越发火了,不肯道歉。武安侯便指挥骑士们捆绑灌夫放在客房中,叫来长史说:“今天请宗室宾客来参加宴会,是有太后诏令的。”弹劾(hé,河)灌夫,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,侮辱诏令,犯了“不敬”罪,把他囚禁在特别监狱里。于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,派遣差吏分头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亲属,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。魏其侯感到非常惭愧。出钱让宾客向田蚡求情,也不能使灌夫获释。武安侯的属吏都是他的耳目,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、躲藏起来了,灌夫被拘禁,于是无法告发武安侯的秘事。
魏其锐身为救灌夫[278]。夫人谏魏其曰:“灌将军得罪丞相,与太后家忤[279],宁可救邪?”魏其侯曰:“侯自我得之,自我捐之[280],无所恨[281]。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,婴独生。”乃匿其家[282],窃出上书[283]。立召入,具言灌夫醉饱事,不足诛[284]。上然之,赐魏其食,曰:“东朝廷辩之[285]。”
魏其侯挺身而出营救灌夫。他的夫人劝他说:“灌将军得罪了丞相,和太后家的人作对,怎么能营救得了呢?”魏其侯说:“侯爵是我挣来的,现在由我把它丢掉,没有什么可遗憾的。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,而我独自活着。”于是就瞒着家人,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。皇帝马上把他召进宫去,魏其侯就把灌夫因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,认为不足以判处死刑。皇上认为他说得对,赏赐魏其侯一同进餐,说道:“到东宫去公开辩论这件事”。
魏其之东朝[286],盛推灌夫之善[287],言其醉饱得过,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[288]。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[289],罪逆不道[290]。魏其度不可奈何[291],因言丞相短。武安曰:“天下幸而安乐无事,蚡得为肺腑,所好音乐狗马田宅。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[292],不如魏其、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,腹诽而心谤[293],不仰视天而俯画地[294],辟倪两宫间[295],幸天下有变[296],而欲有大功。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[297]。”于是问朝臣:“两人孰是[298]?”御史大夫韩安国曰:“魏其言灌夫父死事,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[299],身被数十创,名冠三军,此天下壮士,非有大恶,争杯酒,不足引他过以诛也。魏其言是也。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,侵细民[300],家累巨万,横恣颍川,凌轹宗室[301],侵犯骨肉[302],此所谓‘枝大于本[303],胫大于股[304],不折必披[305],丞相言亦是。唯明主裁之[306]。”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[307]。内史郑当时是魏其,后不敢坚对[308]。余皆莫敢对。上怒内史曰:“公平生数言魏其、武安长短,今日廷论,局趣效辕下驹[309],吾并斩若属矣[310]。”即罢起入[311],上食太后[312]。太后亦已使人候伺,具以告太后。太后怒,不食,曰:“今我在也,而人皆藉吾弟[313],令我百岁后[314],皆鱼肉之矣[315]。且帝宁能为石人邪!此特帝在[316],即录录[317],设百岁后[318],是属宁有可信者乎?”上谢曰:“俱宗室外家(34),故廷辩之。不然,此一狱吏所决耳。”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。
魏其侯到东宫,极力夸赞灌夫的长处,说他酗酒获罪,而丞相却拿别的罪来诬陷灌夫。武安侯接着又竭力诋毁灌夫骄横放纵,犯了大逆不道的罪。魏其侯思忖没有别的办法对付,便攻击丞相的短处。武安侯说:“天下幸而太平无事,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,爱好音乐、狗马和田宅。我所喜欢的不过是歌伎艺人、巧匠这一些人,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,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,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,腹诽心谤深怀对朝廷的不满,不是抬头观天象,就是低头在地上画,窥测于东、西两宫之间,希望天下发生变故,好让他们立功成事。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?”于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问道:“他们两人的话谁的对呢?”御史大夫韩安国说:“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,灌夫手持戈戟冲入到强大的吴军中,身受创伤几十处,名声在全军数第一,这是天下的勇士,如果不是有特别大的罪恶,只是因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争,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状来判处死刑的。魏其侯的话是对的。丞相又说灌夫同大奸巨猾结交,欺压平民百姓,积累家产数万万,横行颍川,凌辱侵犯皇族,这是所谓‘树枝比树干大,小腿比大腿粗’,其后果不是折断,就是分裂。丞相的话也不错。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。”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对。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对,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上。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。皇上怒斥内史道:“你平日多次说到魏其侯、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,今天当廷辩论,畏首畏尾地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,我将一并杀掉你们这些人。”马上起身罢朝,进入宫内侍俸太后进餐。太后也已经派人在朝廷上探听消息,他们把廷辩的情况详细地报告了太后。太后发火了,不吃饭,说:“现在我还活着,别人竟敢都作践我的弟弟,假若我死了以后,都会像宰割鱼肉那样宰割他了。再说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自己不做主张呢!现在幸亏皇帝还在,这班大臣就随声附合,假设皇帝死了以后,这些人还有可以信赖吗?”皇上道歉说:“都是皇室的外家,所以在朝廷上辩论他们的事。不然的话,只要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了。”这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陈述了魏其侯、武安侯两个人的事情。
武安已罢朝,出止车门[319],召韩御史大夫载[320],怒曰:“与长孺共一老秃翁[321],何为首鼠两端[322]?”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:“君何不自喜[323]?夫魏其毁君,君当免冠解印绶归,曰‘臣以肺腑幸得待罪[324],固非其任[325],魏其言皆是’。如此,上必多君有让[326],不废君。魏其必内愧,杜门齰舌自杀[327]。今人毁君,君亦毁人,譬如贾竖女子争言[328],何其无大体也[329]!”武安谢罪曰:“争时急,不知出此。”
武安侯既已退朝,出了停车门,招呼韩御史大夫同乘一辆车。生气地说:“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老秃翁,你为什么还模棱两可,犹豫不定?”韩御史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丞相说:“您怎么这样不自爱自重?他魏其侯毁谤您,您应当摘下官帽,解下印绶(shòu,受),归还给皇上,说:‘我以皇帝的心腹,侥幸得此相位,本来是不称职的,魏其侯的话都是对的’。像这样,皇上必定会称赞您有谦让的美德,不会罢免您。魏其侯一定内心惭愧,闭门咬舌自杀。现在别人诋毁您,您也诋毁人家,这样彼此互骂,好像商人、女人吵嘴一般,多么不识大体呢!”武安侯认错说:“争辩时太性急了,没有想到应该这样做”。
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[330],颇不雠[331],欺谩[332]。劾系都司空[333]。孝景时,魏其常受遗诏[334],曰“事有不便,以便宜论上[335]”。及系,灌夫罪至族[336],事日急,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。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[337],幸得复召见。书奏上,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[338]。诏书独藏魏其家,家丞封[339]。乃劾魏其矫先帝诏[340],罪当弃市。五年十月,悉论灌夫及家属[341]。魏其良久乃闻,闻即恚[342],病痱[343],不食欲死。或闻上无意杀魏其,魏其复食,治病,议定不死矣。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[344],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[345]。
于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,与魏其侯所说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,犯了欺骗皇上的罪行。被弹劾,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别监狱里。汉景帝时,魏其侯曾接收过他临死时的诏书,那上面写道:“假如遇到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,你可以随机应变,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帝。”等到自己被拘禁,灌夫定罪要灭族,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,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说明这件事。魏其侯便让侄子上书向皇帝报告接受遗诏的事,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见。奏书呈送皇上,可是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,却没有景帝临终的这份遗诏。这道诏书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,是由魏其侯的家臣盖印加封的。于是便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的诏书,应该判处斩首示众的罪。元光五年(前130)十月间,灌夫和他的家属全部被处决了。魏其侯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消息,听到后愤慨万分,患了中风病,饭也不吃了,打算死。有人听说皇上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,魏其侯又开始吃饭了,开始医治疾病,讨论决定不处死刑了。意然有流言蜚语,制造了许多诽谤魏其侯的话让皇上听到,因此就在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将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斩首示众。
其春[346],武安侯病,专呼服谢罪[347]。使巫视鬼者视之[348],见魏其、灌夫共守、欲杀之。竟死[349]。子恬嗣[350]。元朔三年[351],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[352],不敬[353]。
这年的春天,武安侯病了,嘴里老是叫喊,讲的都是服罪谢过的话。让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,巫师看见魏其侯和灌夫两个人的鬼魂共同监守着武安侯,要杀死他。终于死了。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。元朔三年(前126),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进入宫中,犯了“不敬”之罪,封爵被废除。
淮南王安谋反觉[354],治[355]。王前朝[356],武安侯为太尉,时迎王至霸上,谓王曰:“上未有太子,大王最贤,高祖孙,即宫车晏驾[357],非大王立当谁哉!”淮南王大喜,厚遗金财物[358]。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[359],特为太后故耳。及闻淮南王金事,上曰:“使武安侯在者[360],族矣。”
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被发觉了,皇上让追查此事。淮南王前次来朝,武安侯但任太尉,当时到霸上来迎接淮南王说:“皇上没有太子,大王最贤明,又是高祖的孙子,一旦皇上去世,不是大王继承皇位,还应该是谁呢!”淮南王十分欢喜,送给武安侯许多金银财物。皇上自从魏其侯的事件发生时就不认为武安侯是对的,只是碍着王太后的缘故罢了。等听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银财物时,皇上说:“假使武安侯还活着的话,该灭族了。”
太史公曰:魏其、武安皆以外戚重[361],灌夫用一时决而名显[362]。魏其之举以吴楚[363],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[364]。然魏其诚不知时变[365],灌夫无术而不逊[366],两人相翼[367],乃成祸乱。武安负贵而好权[368],杯酒责望[369],陷彼两贤[370]。鸣呼哀哉!迁怒及人[371],命亦不延[372]。众庶不载[373],竟被恶言。鸣呼哀哉!祸所从来矣!
太史公说:魏其侯和武安侯都凭外戚的关系身居显要职位,灌夫因为一次下定决心冒险立功而显名于当时。魏其侯的被重用,是由于平定吴、楚七国叛乱;武安侯的显贵,则是由于利用了皇帝刚刚即位,王太后掌权的机会。然而魏其侯实在是太不懂时势的变化,灌夫不学无术又不谦逊,两人互相庇护,酿成了这场祸乱。武安侯依仗显贵的地位而且喜欢玩弄权术;由于一杯酒的怨愤,陷害了两位贤人。可悲啊!灌夫迁怒于别人,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长久。灌夫受不到百姓的拥戴,终究落了坏名声。可悲啊!由此可知灌夫灾祸的根源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