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公十二年

左丘明 《左传》

乙丑,公元前596年。杞桓公四十一年,曹文公二十二年,楚庄王十八年,鲁宣公十三年,晋景公四年

【经】十有二年春,葬陈灵公。楚子围郑。夏六月乙卯,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,晋师败绩。秋七月。冬十有二月戊寅,楚子灭萧。晋人、宋人、卫人、曹人同盟于清丘。宋师伐陈。卫人救陈。

【传】十二年春,楚子围郑。旬有七日,郑人卜行成,不吉。卜临[1]于大宫,且巷出车,吉。国人大临,守陴[2]者皆哭。楚子退师,郑人修城,进复围之,三月克之。入自皇门,至于逵路[3]。郑伯肉袒牵羊以逆,曰:「孤不天,不能事君,使君怀怒以及敝邑,孤之罪也。敢不唯命是听。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,亦唯命。其翦以赐诸侯,使臣妾之,亦唯命。若惠顾前好,徼福[4]于厉、宣、桓、武,不泯其社稷,使改事君,夷于九县,君之惠也,孤之愿之,非所敢望也。敢布腹心,君实图之。」左右曰:「不可许也,得国无赦。」王曰:「其君能下人,必能信用其民矣,庸可几乎!」退三十里而许之平。潘尫入盟,子良出质。

夏六月,晋师救郑。荀林父将中军,先縠佐之。士会将上军,郤克佐之。赵朔将下军,栾书佐之。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。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。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。韩厥为司马。及河,闻郑既及楚平,桓子欲还,曰:「无及于郑而勦[5]民,焉用之?楚归而动,不后。」随武子曰:「善。会闻用师,观衅而动。德刑政事典礼不易,不可敌也,不为是征。楚军讨郑,怒其贰而哀其卑,叛而伐之,服而舍之,德刑成矣。伐叛,刑也;柔服,德也。二者立矣。昔岁入陈,今兹入郑,民不罢[6]劳,君无怨讟[7],政有经矣。荆尸[8]而举,商农工贾不败其业,而卒乘[9]辑睦,事不奸矣。蒍敖为宰,择楚国之令典,军行,右辕,左追蓐[10],前茅[11]虑无[12],中权[13],后劲[14],百官象物而动,军政不戒而备,能用典矣。其君之举也,内娃选于亲,外姓选于旧[15];举不失德,赏不失劳;老有加惠,旅有施舍;君子小人,物有服章,贵有常尊,贱有等威;礼不逆矣。德立,刑行,政成,事时,典从,礼顺,若之何敌之?见可而进,知难而退,军之善政也。兼弱攻昧,武之善经也。子姑整军而经武乎,犹有弱而昧者,何必楚?仲虺有言曰:『取乱侮亡。』兼弱也。《汋[16]》曰:『于铄[17]王师,遵养时晦[18]。』耆昧[19]也。《武》曰:『无竞[20]惟烈[21]。』抚弱耆昧,以务烈所,可也。」彘子曰:「不可。晋所以霸,师武、臣力也。今失诸侯,不可谓力。有敌而不从,不可谓武。由我失霸,不如死。且成师以出,闻敌强而退,非夫[22]也。命为军帅,而卒以非夫,唯群子能,我弗为也。」以中军佐济[23]

知庄子曰:「此师殆哉。《周易》有之,在《师》之《临》,曰:『师出以律,否臧,凶。』执事顺成为臧,逆为否,众散为弱,川壅为泽,有律以如己也,故曰律。否臧,且律竭也。盈而以竭,夭且不整,所以凶也。不行之谓《临》,有帅而不从,临孰甚焉?此之谓矣。果遇,必败,彘子尸[24]之。虽免而归,必有大咎。」韩献子桓子曰:「彘子以偏师陷,子罪大矣。子为元帅,师不用命,谁之罪也?失属[25]亡师,为罪已重,不如进也。事之不捷,恶有所分,与其专罪,六人同之,不犹愈乎?」师遂济。

楚子北师次于,沈尹将中军,子重将左,子反将右,将饮马于河而归。闻晋师既济,王欲还,嬖人[26]伍参欲战。令尹孙叔敖弗欲,曰:「昔岁入陈,今兹入郑,不无事矣。战而不捷,参之肉其足食乎?」参曰:「若事之捷,孙叔为无谋矣。不捷,参之肉将在晋军,可得食乎?」令尹南辕、反旆,伍参言于王曰:「晋之从政者新,未能行令。其佐先縠刚愎不仁,未肯用命。其三帅者,专行不获,听而无上,众谁适从?此行也,晋师必败。且君而逃臣,若社稷何?」王病之,告令尹改乘辕而北之,次于以待之。

晋师在敖、鄗之间。郑皇戌使如晋师,曰:「郑之从楚,社稷之故也,未有贰心。楚师骤胜而骄,其师老矣,而不设备,子击之,郑师为承,楚师必败。」彘子曰:「败楚服郑,于此在矣,必许之!」栾武子曰:「楚自克庸以来,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,祸至之无日,戒惧之不可以怠。在军,无日不讨军实[27]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、纣之百克而卒无后。训以若敖、蚡冒,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。箴之曰:『民生在勤,勤则不匮。』不可谓骄。先大夫子犯有言曰:『师直为壮,曲为老。』我则不德,而徼[28]怨于楚,我曲楚直,不可谓老。其君之戎,分为二广,广有一卒[29],卒偏[30]之两。右广初驾,数及日中;左则受之,以至于昏。内官[31]序当其夜[32],以待不虞,不可谓无备。子良,郑之良也。师叔,楚之崇也。师叔入盟,子良在楚,楚、郑亲矣。来劝我战,我克则来,不克遂往,以我卜也,郑不可从。」赵括赵同曰:「率师以来,唯敌是求。克敌得属,又何俟?必从彘子。」知季曰:「原、屏,咎之徒也。」赵庄子曰:「栾伯善哉,实其言,必长晋国。」

楚少宰如晋师,曰:「寡君少遭闵凶,不能文。闻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,将郑是训定,岂敢求罪于晋?二三子无淹久。」随季对曰:「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:『与郑夹辅周室,毋废王命。』今郑不率[33],寡君使群臣问诸郑,岂敢辱候人[34]?敢拜君命之辱。」彘子以为谄,使赵括从而更之,曰:「行人失辞。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,曰:『无辟敌。』群臣无所逃命。」

楚子又使求成于晋,晋人许之,盟有日矣。楚许伯御乐伯,摄叔为右,以致晋师[35],许伯曰:「吾闻致师者,御靡旌[36]摩垒[37]而还。」乐伯曰:「吾闻致师者,左射以菆[38],代御执辔,御下两马,掉鞅而还。」摄叔曰:「吾闻致师者,右入垒,折馘[39],执俘而还。」皆行其所闻而复。晋人逐之,左右角之。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,角不能进,矢一而已。麋兴于前,射麋丽[40]龟。晋鲍癸当其后,使摄叔奉麋献焉,曰:「以岁之非时,献禽之未至,敢膳诸从者。」鲍癸止之,曰:「其左善射,其右有辞,君子也。」既免。

魏錡求公族未得,而怒,欲败晋师。请致师,弗许。请使,许之。遂往,请战而还。楚潘党逐之,及荧泽,见六麋,射一麋以顾献曰:「子有军事,兽人无乃不给于鲜,敢献于从者。」叔党命去之。赵旃求卿未得,且怒于失楚之致师者。请挑战,弗许。请召盟。许之。与魏錡皆命而往。郤献子曰:「二憾往矣,弗备必败。」彘子曰:「郑人劝战,弗敢从也。楚人求成,弗能好也。师无成命,多备何为。」士季曰:「备之善。若二子怒楚,楚人乘我,丧师无日矣。不如备之。楚之无恶,除备而盟,何损于好?若以恶来,有备不败。且虽诸侯相见,军卫不彻,警也。」彘子不可。

士季使巩朔、韩穿帅七覆[41]于敖前,故上军不败。赵婴齐使其徒先具舟于河,故败而先济。

潘党既逐魏錡,赵旃夜至于楚军,席于军门之外,使其徒入之。楚子为乘广三十乘,分为左右。右广鸡鸣而驾,日中而说[42]。左则受之,日入而说。许偃御右广,养由基为右。彭名御左广,屈荡为右。乙卯,王乘左广以逐赵旃。赵旃弃车而走林,屈荡搏之,得其甲裳。晋人惧二子之怒楚师也,使軘车[43]逆之。潘党望其尘,使聘而告曰:「晋师至矣。」楚人亦惧王之入晋军也,遂出陈。孙叔曰:「进之。宁我薄[44]人,无人薄我。《诗》云:『元戎十乘,以先启行。』先人也。《军志》曰:『先人有夺人之心』。薄之也。」遂疾进师,车驰卒奔,乘晋军。桓子不知所为,鼓于军中曰:「先济者有赏。」中军、下军争舟,舟中之指可掬也。

晋师右移,上军未动。工尹齐将右拒[45]卒以逐下军。楚子使唐狡与蔡鸠居告唐惠侯曰:「不谷不德而贪,以遇大敌,不谷之罪也。然楚不克,君之羞也,敢藉君灵以济楚师。」使潘党率游阙四十乘,从唐侯以为左拒,以从上军。驹伯曰:「待诸乎?」随季曰:「楚师方壮,若萃于我,吾师必尽,不如收而去之。分谤生民,不亦可乎?」殿其卒而退,不败。

王见右广,将从之乘。屈荡户[46]之,曰:「君以此始,亦必以终。」自是楚之乘广先左。

晋人或以广队[47]不能进,楚人惎[48]之脱扃[49],少进,马还,又惎之拔旆投衡,乃出。顾曰:「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。」

赵旃以其良马二,济其兄与叔父,以他马反,遇敌不能去,弃车而走林。逢大夫与其二子乘,谓其二子无顾。顾曰:「赵傁[50]在后。」怒之,使下,指木曰:「尸女于是。」授赵旃绥[51],以免。明日以表尸之,皆重获在木下。

楚熊负羁囚知罃。知庄子以其族[52]反之,厨武子御,下军之士多从之。每射,抽矢,菆,纳诸厨子之房[53]。厨子怒曰:「非子之求,而蒲之爱,董泽之蒲,可胜既乎?」知季曰:「不以人子,吾子其可得乎?吾不可以苟射故也。」射连尹[54]襄老,获之,遂载其尸。射公子谷臣,囚之。以二者还。

及昏,楚师军于邲,晋之馀师不能军,宵济,亦终夜有声。

丙辰,楚重[55]至于邲,遂次于衡雍。潘党曰:「君盍筑武军[56]而收晋尸以为京观?臣闻克敌必示子孙,以无忘武功。」楚子曰:「非尔所知也。夫文,止戈为武。武王克商。作《颂》曰:『载戢干戈,载櫜[57]弓矢。我求懿德,肆于时夏,允王保之。』又作《武》,其卒章曰『耆[58]定尔功』。其三曰:『铺[59]时绎思,我徂维求定。』其六曰:『绥万邦,屡丰年。』夫武,禁暴、戢兵、保大、定功、安民、和众、丰财[60]者也。故使子孙无忘其章。今我使二国暴骨,暴矣;观兵以威诸侯,兵不戢矣。暴而不戢,安能保大?犹有晋在,焉得定功?所违民欲犹多,民何安焉?无德而强争诸侯,何以和众?利人之几,而安人之乱,以为己荣,何以丰财?武有七德,我无一焉,何以示子孙?其为先君宫,告成事而已。武非吾功也。古者明王伐不敬,取其鲸鲵[61]而封之,以为大戮,于是乎有京观,以惩淫慝。今罪无所[62],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,又可以为京观乎?」祀于河,作先君宫,告成事而还。

是役也,郑石制实入楚师,将以分郑而立公子鱼臣。辛未,郑杀仆叔子服。君子曰:「史佚所谓毋怙乱者,谓是类也。《诗》曰:『乱离瘼[63]矣,爰其适归?』归于怙乱者也夫。」

郑伯、许男如楚。

秋,晋师归,桓子请死,晋侯欲许之。士贞子谏曰:「不可。城濮之役,晋师三日谷,文公犹有忧色。左右曰:『有喜而忧,如有忧而喜乎?』公曰:『得臣犹在,忧未歇也。困兽犹斗,况国相乎!』及楚杀子玉,公喜而后可知也,曰:『莫馀毒也已。』是晋再克而楚再败也。楚是以再世不竞。今天或者大警晋也,而又杀林父以重楚胜,其无乃久不竞乎?林父之事君也,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,社稷之卫也,若之何杀之?夫其败也,如日月之食焉,何损于明?」晋侯使复其位。

冬,楚子伐萧,宋华椒以蔡人救萧。萧人囚熊相宜僚及公子丙。王曰:「勿杀,吾退。」萧人杀之。王怒,遂围萧。萧溃。申公巫臣曰:「师人多寒。」王巡三军,拊而勉之。三军之士,皆如挟纩[64]。遂傅于萧。还无社与司马卯言,号[65]申叔展。叔展曰:「有麦曲乎?」曰:「无」。「有山鞠穷[66]乎?」曰:「无」。「河鱼腹疾[67]奈何?」曰:「目于眢井[68]而拯之。」「若为茅絰[69],哭井则己。」明日萧溃,申叔视其井,则茅絰存焉,号而出之。

原縠、宋华椒、卫孔达、曹人同盟于清丘。曰:「恤病讨贰。」于是卿不书,不实其言也。宋为盟故,伐陈。卫人救之。孔达曰:「先君有约言焉,若大国讨,我则死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