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 强国篇

刑范正[1],金锡美;工冶巧,火齐得,剖刑而莫邪已[2]。然而不剥脱,不砥厉[3],则不可以断绳。剥脱之,砥厉之,则劙盘盂、刎牛马[4],忽然耳。彼国者,亦强国之剖刑已。然而不教诲,不调一,则入不可以守,出不可以战。教诲之,调一之,则兵劲城固,敌国不敢婴也。彼国者,亦有砥厉,礼义节奏是也。故人之命在天,国之命在礼。人君者,隆礼尊贤而王,重法爱民而霸,好利多诈而危,权谋倾覆幽险而亡。

威有三:有道德之威者,有暴察之威者,有狂妄之威者。此三威者,不可不孰察也。礼义则修,分义则明,举错则时[5],爱利则形。如是百姓贵之如帝,高之如天,亲之如父母,畏之如神明。故赏不用而民劝,罚不用而威行,夫是之谓道德之威。礼乐则不修,分义则不明,举错则不时,爱利则不形。然而其禁暴也察,其诛不服也审,其刑罚重而信,其诛杀猛而必,黭然而雷击之[6],如墙厌之[7]。如是百姓劫则致畏,嬴则敖上[8],执拘则聚[9],得间则散[10],敌中则夺[11],非劫之以形势[12],非振之以诛杀[13],则无以有其下,夫是之谓暴察之威。无爱人之心,无利人之事,而日为乱人之道,百姓讙敖[14],则从而执缚之,刑灼之,不和人心。如是下比周贲溃以离上矣[15],倾覆灭亡,可立而待也,夫是之谓狂妄之威。此三威者,不可不孰察也。道德之威成乎安强,暴察之威成乎危弱,狂妄之威成乎灭亡也。

公孙子曰[16]:子发将西伐蔡[17],克蔡,获蔡侯[18],归致命曰[19]:“蔡侯奉其社稷而归之楚[20];舍属二三子而治其地[21]。”既,楚发其赏,子发辞曰:“发诫布令而敌退,是主威也;徙举相攻而敌退[22],是将威也;合战用力而敌退,是众威也。臣舍不宜以众威受赏。”

讥之曰:“子发之致命也恭,其辞赏也固。夫尚贤使能,赏有功,罚有罪,非独一人为之也,彼先王之道也,一人之本也,善善恶恶之应也,治必由之,古今一也。古者明主之举大事,立大功也,大事已博[23],大功已立,则君享其成,群臣享其功,士大夫益爵,官人益秩,庶人益禄。是以为善者劝,为不善者沮,上下一心,三军同力[24],是以百事成,而功名大也。今子发独不然:反先王之道,乱楚国之法,堕兴功之臣[25],耻受赏之属,无僇乎族党而抑卑其后世[26],案独以为私廉[27],岂不过甚矣哉!故曰:子发之致命也恭,其辞赏也固。”

荀卿子说齐相曰[28]:处胜人之势,行胜人之道,天下莫忿,汤武是也。处胜人之埶不以胜人之道,厚于有天下之埶,索为匹夫不可得也,桀纣是也。然则得胜人之埶者其不如胜人之道远矣!夫主相者,胜人以埶也,是为是,非为非,能为能,不能为不能,并己之私欲[29],必以道夫公道通义之可以相兼容者[30],是胜人之道也。今相国上则得专主,下则得专国,相国之于胜人之埶,亶有之矣[31]。然则胡不驱此胜人之埶,赴胜人之道,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[32],与之参国政,正是非?!如是则国孰敢不为义矣!君臣上下,贵贱长少,至于庶人,莫不为义,则天下孰不欲合义矣!贤士愿相国之朝,能士愿相国之官,好利之民莫不愿以齐为归,是一天下也。相国舍是而不为,案直为是世俗之所以为,则女主乱之宫,诈臣乱之朝,贪吏乱之官,众庶百姓皆以争夺贪利为俗,曷若是而可以持国乎?今巨楚县吾前[33],大燕鰌吾后[34],劲魏钩吾右[35],西壤之不绝若绳,楚人则乃有襄贲开阳以临吾左[36],是一国作谋,则三国必起而乘我。如是则齐必断而为四、三,国若假城然耳[37],必为天下大笑。曷若两者孰足为也[38]!夫桀纣,圣王之后子孙也,有天下者之世也,势籍之所存[39],天下之宗室也[40],土地之大,封内千里,人之众,数以亿万,俄而天下倜然举去桀纣而犇汤武[41],反然举恶桀纣而贵汤武[42]。是何也?夫桀纣何失?而汤武何得也?曰:是无它故焉,桀纣者善为人所恶也[43],而汤武者善为人所好也。人之所恶何也?曰:污漫、争夺、贪利是也[44]。人之所好者何也?曰:礼义、辞让、忠信是也[45]。今君人者,譬称比方则欲自并乎汤武,若其所以统之,则无以异于桀纣,而求有汤武之功名,可乎?故凡得胜者必与人也[46],凡得人者必与道也。道也者,何也?礼义、辞让、忠信是也。故自四五万而往者,强胜非众之力也,隆在信矣。自数百里而往者,安固非大之力也,隆在修政矣。今已有数万之众者也,陶诞比周以争与[47];已有数百里之国者也,污漫突盗以争地;然则是弃己之所安强[48],而争己之所以危弱也;损己之所不足,以重己之所有余[49]。若是其悖缪也,而求有汤武之功名,可乎!辟之,是犹伏而咶天,救经而引其足也[50]。说必不行矣,愈务而愈远。为人臣者,不恤己行之不行,苟得利而已矣,是渠冲入穴而求利也[51],是仁人之所羞而不为也。故人莫贵乎生,莫乐乎安;所以养生安乐者,莫大乎礼义。人知贵生乐安而弃礼义,辟之,是犹欲寿而歾颈也,愚莫大焉。故君人者,爱民而安,好士而荣,两者亡一焉而亡。诗曰[52]:“价人维藩,大师维垣。”此之谓也。

力术止,义术行,曷谓也?曰:“秦之谓也。威强乎汤武,广大乎舜禹,然而忧患不可胜校也[53]。諰諰然,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[54],此所谓力术止也。”曷谓乎威强乎汤武?“汤武也者,乃能使说己者使耳[55]。今楚、父死焉[56],国举焉,负三王之庙,而辟于陈蔡之间[57],视可司间[58],案欲剡其胫而以蹈秦之腹[59],然而秦使左案左[60],使右案右,是乃使雠人役也[61];此所谓威强乎汤武也。”曷谓广大乎舜禹也?曰:“古者百王之一天下,臣诸侯也,未有过封内千里者也。今秦南乃有沙羡与俱[62],是乃江南也。北与胡貉为邻[63],西有巴戎[64],东在楚者乃界于齐,在韩者踰常山乃有临虑[65],在魏者乃据圉津,即去大梁百有二十里耳[66]!其在赵者剡然有苓而据松柏之塞,负西海而固常山[67],是地遍天下也[68]。威动海内,强殆中国,然而忧患不可胜校也,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;此所谓广大乎舜禹也。”然则奈何?曰:“节威反文[69],案用夫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,因与之参国政,正是非,治曲直,听咸阳[70],顺者错之[71],不顺者而后诛之。若是,则兵不复出于塞外,而令行于天下矣。若是,则虽为之筑明堂于塞外而朝诸侯[72],殆可矣。假今之世,益地不如益信之务也[73]。”

应侯问孙卿子曰[74]:“入秦何见?”孙卿子曰:“其固塞险[75],形埶便,山林川谷美,天材之利多,是形胜也。入境,观其风俗,其百姓朴,其声乐不流污,其服不挑[76],甚畏有司而顺,古之民也。及都邑官府,其百吏肃然,莫不恭俭、敦敬、忠信而不楛[77],古之吏也。入其国,观其士大夫,出于其门,入于公门;出于公门,归于其家,无有私事也;不比周,不朋党,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[78],古之士大夫也。观其朝廷,其朝闲[79],听决百事不留,恬然如无治者,古之朝也。故四世有胜[80],非幸也,数也。是所见也。故曰:佚而治,约而详,不烦而功,治之至也,秦类之矣。虽然,则有其諰矣。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,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[81],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!”“是何也?”“则其殆无儒邪!故曰粹而王,驳而霸[82],无一焉而亡。此亦秦之所短也。”

积微:月不胜日,时不胜月,岁不胜时。凡人,好敖慢小事[83],大事至,然后兴之务之[84],如是,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[85]。是何也?则小事之至也数[86],其县日也博[87],其为积也大;大事之至也希,其县日也浅,其为积也小。故善日者王,善时者霸,补漏者危,大荒者亡。故王者敬日,霸者敬时,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。亡国至亡而后知亡,至死而后知死。亡国之祸败,不可胜悔也[88]。霸者之善箸焉[89],可以时托也[90];王者之功名,不可胜日志也。财物货宝以大为重[91],政教功名反是能积微者速成。诗曰[92]:“德輶如毛,民鲜克举之。”此之谓也。

凡奸人之所以起者,以上之不贵义,不敬义也。夫义者,所以限禁人之为恶与奸者也。今上不贵义,不敬义,如是,则天下之人百姓,皆有弃义之志,而有趋奸之心矣,此奸人之所以起也。且上者下之师也,夫下之和上,譬之犹响之应声,影之像形也。故为人上者不可不顺也[93]。夫义者,内节于人,而外节于万物者也;上安于主,而下调于民者也;内外上下节者,义之情也。然则凡为天下之要,义为本,而信次之。古者禹汤本义务信而天下治,桀纣弃义背信而天下乱[94]。故为人上者,必将慎礼义,务忠信,然后可。此君人者之大本也。

堂上不粪,则郊草不瞻旷芸[95];白刃扞乎胸[96],则目不见流矢;拔戟加乎首[97],则十指不辞断;非不以此为务也,疾养缓急之有相先者也[98]



【作品赏析】

本篇认为,要使国家强盛,必须行“胜人之道”。所谓“胜人之道”,就是“求仁厚明通之君子”“与之参国政”,“慎礼义、务忠信”,“隆礼尊贤”,“重法爱民”,“尚贤使能,赏有功,罚有罪”等等,而其旨归,则是“赏不用而民劝,罚不用而威行”的“道德之威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