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 儒效篇

大儒之效: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[1],恶天下之倍周也[2]。履天子之籍[3],听天下之断,偃然如固有之,而天下不称贪焉;杀管叔,虚殷国[4],而天下不称戾焉;兼制天下,立七十一国,姬姓独居五十三人,而天下不称偏焉。教诲、开导成王,使谕于道,而能掩迹于文、武。周公归周、反籍于成王[5],而天下不辍事周,然而周公北面而朝之。天子也者,不可以少当也,不可以假摄为也[6]。能则天下归之[7],不能则天下去之。是以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,恶天下之离周也。成王冠[8],成人,周公归周反籍焉,明不灭主之义也。周公无天下矣,乡有天下[9],今无天下,非擅也[10];成王乡无天下,今有天下,非夺也;变势次序节然也[11]。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[12],以弟诛兄而非暴也,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[13]。因天下之和,遂文、武之业,明枝主之义,抑亦变化矣[14],天下厌然犹一也[15]。非圣人莫之能为,夫是之谓大儒之效。

秦昭王问孙卿子曰[16]:“儒无益于人之国?”孙卿子曰:“儒者,法先王、隆礼义、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[17]。人主用之,则势在本朝而宜[18];不用,则退编百姓而悫;必为顺下矣。虽穷困、冻餧[19],必不以邪道为贪;无置锥之地,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;呜呼而莫之能应[20],然而通乎财万物、养百姓之经纪[21]。势在人上,则王公之材也;在人下,则社稷之臣、国君之宝也。虽隐于穷阎漏屋[22],人莫不贵之,道诚存也。仲尼将为司寇[23],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[24],公慎氏出其妻[25],慎溃氏逾境而徙[26],鲁之粥牛马者不豫贾[27],必蚤正以待之也[28]。居于阙党[29],阙党之子弟罔不必分[30],有亲者取多,孝弟以化之也[31]。儒者在本朝则美政,在下位则美俗。儒之为人下如是矣。”

王曰:“然则其为人上何如?”孙卿曰:“其为人上也,广大矣。志意定乎内,礼节脩乎朝,法则、度量正乎官,忠、信、爱、利形乎下[32]。行一不义,杀一无罪,而得天下,不为也。此君义信乎人矣,通于四海,则天下应之如讙[33]。是何也?则贵名白而天下治也[34]。故近者歌讴而乐之,远者竭蹶而趋之[35]。四海之内若一家,通达之属,莫不从服。夫是之谓人师。《诗》曰[36]:‘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[37]。’此之谓也。夫其为人下也如彼,其为人上也如此,何谓其无益于人之国也?”昭王曰:“善!”

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[38]。曷谓中?曰:礼义是也。道者,非天之道,非地之道,人之所以道也[39],君子之所道也。

君子之所谓贤者,非能遍能人之所能之谓也;君子之所谓知者[40],非能遍知人之所知之谓也;君子之所谓辩者,非能遍辩人之所辩之谓也;君子之所谓察者,非能遍察人之所察之谓也;有所止矣[41]。相高下,视墝肥,序五种[42],君子不如农人;通财货,相美恶,辨贵贱[43],君子不如贾人,设规矩[44],陈绳墨,便备用[45],君子不如工人。不恤是非、然不然之情,以相荐撙[46],以相耻怍,君子不若惠施、邓析[47]。若夫謪德而定次[48],量能而授官,使贤不肖皆得其位[49],能不能皆得其官,万物得其宜,事变得其应,慎、墨不得进其谈[50],惠施、邓析不敢窜其察[51],言必当理,事必当务,是然后君子之所长也。

凡事行,有益于理者立之,无益于理者废之[52],夫是之谓中事。凡知说,有益于理者为之,无益于理者舍之,夫是之谓中说。事行失中谓之奸事,知说失中谓之奸道。奸事、奸道,治世之所弃而乱世之所从服也。若夫充虚之相施易也[53],“坚白”、“同异”之分隔也[54],是聪耳之所不能听也,明目之所不能见也,辩士之所不能言也,虽有圣人之知,未能偻指也[55]。不知,无害为君子;知之,无损为小人。工匠不知,无害为巧;君子不知,无害为治。王公好之,则乱法;百姓好之,则乱事。而狂惑、戆陋之人[56],乃始率其群徒,辩其谈说,明其辟称,老身长子,不知恶也。夫是之谓上愚,曾不如好相鸡狗之可以为名也[57]。《诗》曰[58]:“为鬼、为蜮[59],则不可得;有靦面目[60],视人罔极[61]?作此好歌,以极反侧。”此之谓也。

“我欲贱而贵,愚而智,贫而富,可乎?”曰:其唯学乎。彼学者:行之,曰士也;敦慕焉,君子也;知之,圣人也。上为圣人,下为士、君子,孰禁我哉?乡也[62],混然涂之人也,俄而并乎尧、禹,岂不贱而贵矣哉?乡也,效门室之辨,混然曾不能决也,俄而原仁义,分是非,图回天下于掌上而辨白黑[63],岂不愚而知矣哉?乡也,胥靡之人[64],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,岂不贫而富矣哉?今有人于此,屑然藏千溢之宝[65],虽行貣而食[66],人谓之富矣。彼宝也者,衣之,不可衣也;食之,不可食也;卖之,不可偻售也。然而人谓之富,何也?岂不大富之器诚在此也?是杆杆亦富人已[67],岂不贫而富矣哉?

故君子无爵而贵,无禄而富,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,穷处而荣,独居而乐,岂不至尊、至富、至重、至严之情举积此哉?故曰:贵名不可以比周争也,不可以夸诞有也,不可以势重胁也,必将诚此然后就也。争之则失,让之则至;遵道则积,夸诞则虚。故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,务积德于身而处之以遵道。如是,则贵名起之如日月,天下应之如雷霆。故曰:君子隐而显,微而明,辞让而胜。《诗》曰[68]:“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天。”此之谓也。

鄙夫反是。比周而誉俞少[69];鄙争而名俞辱;烦劳以求安利,其身俞危。《诗》曰[70]:“民之无良,相怨一方。受爵不让,至于己斯亡[71]。”此之谓也。

故能小而事大,辟之[72],是犹力之少而任重也,舍粹折无适也[73]。身不肖而诬贤,是犹伛身而好升高也[74],指其顶者愈众。故明主谲德而序位[75],所以为不乱也;忠臣诚能,然后敢受职,所以为不穷也。分不乱于上,能不穷于下,治辩之极也[76]。《诗》曰[77]:“平平左右[78],亦是率从。”是言上下之交不相乱也。

以从俗为善,以货财为宝,以养生为己至道[79],是民德也。行法志坚[80],不以私欲乱所闻,如是,则可谓劲士矣。行法志坚,好修正其所闻以矫饰其情性[81];其言多当矣,而未谕也;其行多当矣,而未安也;其知虑多当矣,而未周密也;上则能大其所隆,下则能开道不己若者[82]:如是,则可谓笃厚君子矣。修百王之法,若辨白黑;应当时之变,若数一二;行礼要节而安之[83],若生四枝[84];要时立功之巧,若诏四时;平正和民之善[85],亿万之众而博若一人[86]:如是,则可谓圣人矣。

井井兮其有理也,严严兮其能敬己也[87],分分兮其有终始也[88],猒猒兮其能长久也[89],乐乐兮其执道不殆也[90],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[91],修修兮其用统类之行也[92],绥绥兮其有文章也[93],熙熙兮其乐人之臧也,隐隐兮其恐人之不当也[94]:如是,则可谓圣人矣。

此其道出乎一。曷谓一?曰:执神而固。曷谓神[95]?曰:尽善挟治之谓神[96],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,神固之谓圣人。

圣人也者,道之管也[97]。天下之道管是矣,百王之道一是矣,故诗、书、礼、乐之归是矣[98]。《诗》言是,其志也;《书》言是,其事也;《礼》言是,其行也;《乐》言是,其和也;《春秋》言是,其微也[99]。故《风》之所以为不逐者[100],取是以节之也;《小雅》之所以为小者[101],取是而文之也;《大雅》之所以为大者[102],取是而光之也;《颂》之所以为至者[103],取是而通之也。天下之道毕是矣。乡是者臧[104],倍是者亡。乡是如不臧、倍是如不亡者[105],自古及今,未尝有也。

客有道曰:“孔子曰:‘周公其盛乎。身贵而愈恭,家富而愈俭,胜敌而愈戒。’”应之曰:“是殆非周公之行、非孔子之言也。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,履天子之籍,负扆而坐[106],诸侯趋走堂下。当是时也,夫又谁为恭矣哉?兼制天下,立七十一国,姬姓独居五十三人焉;周之子孙,苟不狂惑者,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。孰谓周公俭哉?武王之诛纣也,行之日以兵忌[107],东面而迎太岁[108],至汜而泛[109],至怀而坏[110],至共头而山隧[111]。霍叔惧曰[112]:‘出三日而五灾至,无乃不可乎?’周公曰:‘刳比干而囚箕子[113],飞廉、恶来知政[114],夫又恶有不可焉?’遂选马而进,朝食于戚[115],暮宿于百泉[116],厌旦于牧之野[117]。鼓之而纣卒易乡[118],遂乘殷人而诛纣。盖杀者非周人,因殷人也,故无首虏之获,无蹈难之赏。反而定三革[119],偃五兵[120],合天下,立声乐,于是《武》、《象》起而《韶》、《护》废矣[121]。四海之内,莫不变心易虑,以化顺之。故外阖不闭,跨天下而无蕲[122]。当是时也,夫又谁为戒矣哉?”

造父者[123],天下之善御者也,无舆马则无所见其能[124];羿者[125],天下之善射者也,无弓矢则无所见其巧;大儒者,善调一天下者也,无百里之地则无所见其功。舆固马选矣[126],而不能以至远、一日而千里,则非造父也;弓调矢直矣,而不能以射远、中微,则非羿也;用百里之地,而不能以调一天下、制强暴,则非大儒也。

彼大儒者,虽隐于穷阎漏屋[127],无置锥之地,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;在一大夫之位,则一君不能独畜,一国不能独容,成名况乎诸侯,莫不愿得以为臣;用百里之地,而千里之国莫能与之争胜;笞棰暴国[128],齐一天下,而莫能倾也:是大儒之征也。其言有类[129],其行有礼,其举事无悔,其持险、应变曲当;与时迁徙,与世偃仰,千举万变,其道一也:是大儒之稽也。其穷也,俗儒笑之;其通也,英杰化之,嵬琐逃之[130],邪说畏之,众人媿[131]之。通则一天下,穷则独立贵名。天不能死,地不能埋,桀、跖之世不能污[132],非大儒莫之能立,仲尼、子弓是也[133]

故有俗人者,有俗儒者,有雅儒者[134],有大儒者。不学问,无正义,以富利为隆,是俗人者也。逢衣浅带[135],解果其冠[136],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;缪学杂举[137],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,不知隆礼义而杀《诗》、《书》[138];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[139],然而不知恶者[140];其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矣,然而明不能别;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,得委积足以掩其口,则扬扬如也;随其长子,事其便辟[141],举其上客,{亻患}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[142]:是俗儒者也。法后王,一制度,隆礼义而杀《诗》、《书》;其言行已有大法矣,然而明不能齐法教之所不及、闻见之所未至[143],则知不能类也[144];知之曰知之,不知曰不知,内不自以诬[145],外不自以欺[146],以是尊贤畏法而不敢怠傲:是雅儒者也。法先王[147],统礼义,一制度,以浅持博[148],以古持今,以一持万;苟仁义之类也,虽在鸟兽之中,若别白黑;倚物怪变[149],所未尝闻也,所未尝见也,卒然起一方[150],则举统类而应之,无所儗㤰[151];张法而度之,则晻然若合符节[152]:是大儒者也。故人主用俗人,则万乘之国亡。用俗儒,则万乘之国存。用雅儒,则千乘之国安。用大儒,则百里之地久,而后三年,天下为一,诸侯为臣;用万乘之国,则举错而定[153],一朝而伯[154]

不闻不若闻之,闻之不若见之,见之不若知之,知之不若行之。学至于行之而止矣。行之,明也,明之为圣人。圣人也者,本仁义,当是非,齐言行,不失毫厘[155],无它道焉,已乎行之矣[156]。故闻之而不见,虽博必谬;见之而不知,虽识必妄[157];知之而不行,虽敦必困。不闻不见,则虽当,非仁也,其道百举而百陷也。

故人无师无法而知,则必为盗;勇,则必为贼;云能[158],则必为乱;察,则必为怪;辩,则必为诞。人有师有法页知,则速通;勇,则速威;云能,则速成;察,则速尽;辩,则速论。故有师法者,人之大宝也;无师法者,人之大殃也。

人无师法,则隆性矣;有师法,则隆积矣;而师法者,所得乎情[159],非所受乎性,不足以独立而治[160]。性也者,吾所不能为也,然而可化也;情也者,非吾所有也,然而可为也。注错习俗[161],所以化性也;并一而不二,所以成积也。习俗移志,安久移质;并一而不二,则通于神明,参于天地矣[162]

故积土而为山,积水而为海,旦暮积谓之岁,至高谓之天,至下谓之地,宇中六指谓之极[163],涂之人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[164]。彼求之而后得,为之而后成,积之而后高,尽之而后圣。故圣人也者,人之所积也。人积耨耕而为农夫,积斲削而为工匠,积反货而为商贾[165],积礼义而为君子。工匠之子莫不继事,而都国之民安习其服,居楚而楚,居越而越,居夏而夏。是非天性也,积靡使然也[166]

故人知谨注错,慎习俗,大积靡,则为君子矣;纵情性而不足问学[167],则为小人矣。为君子,则常安荣矣;为小人,则常危辱矣。凡人莫不欲安荣而恶危辱,故唯君子为能得其所好[168],小人则日徼其所恶[169]。《诗》曰[170]:“维此良人,弗求弗迪;维彼忍心,是顾是复。民之贪乱,宁为荼毒?”此之谓也。

人论[171]。志不免于曲私,而冀人之以己为公也;行不免于污漫[172],而冀人之以己为修也;甚愚陋沟瞀[173],而冀人之以己为知也:是众人也。志忍私,然后能公;行忍情性,然后能修;知而好问,然后能才:公、修而才,可谓小儒矣。志安公,行安修,知通统类[174]:如是则可谓大儒矣。大儒者,天子三公也[175];小儒者,诸侯大夫、士也[176];众人者,工、农、商贾也。礼者,人主之所以为群臣寸、尺、寻、丈检式也[177]。人伦尽矣。

君子言有坛宇[178],行有防表[179],道有一隆。言道德之求[180],不下于安存;言志意之求,不下于士;言道德之求,不二后王。道过三代谓之荡,法二后王谓之不雅。高之、下之、小之、臣之[181],不外是矣[182],是君子之所以骋志意于坛宇、宫庭也[183]。故诸侯问政,不及安存,则不告也[184];匹夫问学,不及为士,则不教也;百家之说,不及后王,则不听也。夫是之谓君子言有坛宇、行有防表也。



【作品赏析】

本篇除了论述大儒的作用外,还论述了圣人、君子、劲士、雅儒、小儒、俗儒、俗人、众人、鄙夫几类人的德行,并强调了学习与法度的重要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