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文薮 - 第十　富国篇

第十　富国篇

《荀子》

万物同宇而异体，无宜而有用为人_[1]，数也。人伦并处_[2]，同求而异道_[3]，同欲而异知_[4]，生也_[5]。皆有可也，知愚同；所可异也，知愚分。势同而知异_[6]，行私而无祸，纵欲而不穷，则民心奋而不可说也。如是，则知者未得治也；知者未得治，则功名未成也；功名未成，则群众未县也_[7]；群众未县，则君臣未立也。无君以制臣，无上以制下，天下害生纵欲。欲恶同物，欲多而物寡，寡则必争矣。故百技所成_[8]，所以养一人也。而能不能兼技，人不能兼官_[9]，离居不相待则穷，群而无分则争_[10]。穷者，患也；争者，祸也。救患除祸，则莫若明分使群矣。强胁弱也，知惧愚也，民下违上，少陵长，不以德为政，如是，则老弱有失养之忧，而壮者有分争之祸矣。事业所恶也，功利所好也，职业无分，如是，则人有树事之患_[11]，而有争功之祸矣。男女之合、夫妇之分、婚姻、娉内、送逆无礼_[12]，如是，则人有失合之忧，而有争色之祸矣。故知者为之分也_[13]。

足国之道：节用裕民，而善臧其余_[14]。节用以礼，裕民以政。彼裕民_[15]，故多余；裕民，则民富。民富，则田肥以易_[16]；田肥以易，则出实百倍。上以法取焉，而下以礼节用之。余若丘山，不时焚烧，无所臧之。夫君子奚患乎无余_[17]？故知节用裕民，则必有仁义圣良之名，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积矣。此无它故焉，生于节用裕民也。不知节用裕民，则民贫；民贫，则田瘠以秽；田瘠以秽，则出实不半。上虽好取侵夺，犹将寡获也；而或以无礼节用之_[18]，则必有贪利纠譑之名_[19]，而且有空虚穷乏之实矣。此无它故焉，不知节用裕民也。《康诰》曰_[20]：“弘覆乎天，若德裕乃身_[21]。”此之谓也。

礼者，贵贱有等，长幼有差，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_[22]。故天子袾裷、衣冕_[23]，诸侯玄裷、衣冕，大夫裨、冕_[24]，士皮弁、服_[25]。德必称位，位必称禄，禄必称用。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，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。量地而立国，计利而畜民_[26]，度人力而授事；使民必胜事，事必出利，利足以生民，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掩_[27]，必时臧余，谓之称数。故自天子通于庶人，事无大小多少，由是推之。故曰_[28]：“朝无幸位，民无幸生。”此之谓也。

轻田野之税，平关市之征_[29]，省商贾之数，罕兴力役，无夺农时，如是，则国富矣。夫是之谓以政裕民。

人之生，不能无群，群而无分则争，争则乱，乱则穷矣。故无分者，人之大害也；有分者，天下之本利也；而人君者，所以管分之枢要也。故美之者，是美天下之本也；安之者，是安天下之本也；贵之者，是贵天下之本也。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_[30]，故使或美、或恶，或厚、或薄，或逸乐、或劬劳_[31]，非特以为淫泰、夸丽之声_[32]，将以明仁之文_[33]，通仁之顺也。故为之雕琢、刻镂、黼黻、文章_[34]，使足以辨贵贱而已，不求其观；为之钟鼓、管磬、琴瑟、竽笙_[35]，使足以辨吉凶、合欢定和而已_[36]，不求其余；为之宫室台榭_[37]，使足以避燥湿、养德、辨轻重而已_[38]，不求其外。《诗》曰_[39]：“雕琢其章，金玉其相_[40]，亹亹我王_[41]，纲纪四方。”此之谓也。

若夫重色而衣之，重味而食之，重财物而制之，合天下而君之，非特以为淫泰也，固以为王天下、治万变、材万物、养万民、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_[42]。故其知虑足以治之_[43]，其仁厚足以安之，其德音足以化之。得之，则治；失之，则乱。百姓诚赖其知也，故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，以养其知也；诚美其厚也，故为之出死断亡以覆救之_[44]，以养其厚也；诚美其德也，故为之雕琢刻镂、黼黻文章以藩饰之，以养其德也。故仁人在上，百姓贵之如帝，亲之如父母，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，无它故焉，其所是焉诚美，其所得焉诚大，其所利焉诚多也_[45]。《诗》曰_[46]：“我任我辇，我车我牛，我行既集，盖云归哉！”此之谓也。

故曰：“君子以德，小人以力。力者，德之役也。”_[47]百姓之力，待之而后功；百姓之群，待之而后和；百姓之财，待之而后聚；百姓之势，待之而后安；百姓之寿，待之而后长_[48]。父子不得不亲，兄弟不得不顺，男女不得不欢。少者以长，老者以养。故曰：“天地生之，圣人成之。”此之谓也。

今之世而不然，厚刀布之敛以夺之财，重田野之税以夺之食，苛关市之征以难其事。不然而已矣，有掎挈伺诈、权谋倾覆_[49]，以相颠倒，以靡敝之。百姓晓然皆知其污漫暴乱而将大危亡也_[50]。是以臣或弑其君，下或杀其上，粥其城、倍其节而不死其事者_[51]，无它故焉，人主自取之也_[52]。《诗》曰_[53]：“无言不雠，无德不报。”此之谓也。

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。掩地表亩_[54]，刺屮殖谷_[55]，多粪肥田，是农夫众庶之事也。守时力民，进事长功，和齐百姓，使人不偷，是将率之事也_[56]。高者不旱，下者不水，寒暑和节，而五谷以时孰_[57]，是天下之事也_[58]。若夫兼而覆之，兼而爱之，兼而制之，岁虽凶败水旱，使百姓无冻餧之患，则是圣君贤相之事也。

墨子之言_[59]，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_[60]。夫不足，非天下之公患也，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。今是土之生五谷也，人善治之，则亩数盆_[61]，一岁而再获之；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_[62]；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_[63]；然后六畜禽兽一而剸车_[64]：鼋鼍、鱼鳖、鳅鳣以时别_[65]，一而成群；然后飞鸟、凫雁若烟海；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：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_[66]。夫天地之生万物也，固有余足以食人矣；麻葛、茧丝、鸟兽之羽毛齿革也_[67]，固有余足以衣人矣。夫有余不足_[68]，非天下之公患也，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。

天下之公患，乱伤之也。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？我以墨子之“非乐”也，则使天下乱；墨子之“节用”也，则使天下贫。非将隳之也_[69]，说不免焉。墨子大有天下，小有一国，将蹙然衣粗食恶_[70]，忧戚而非乐_[71]。若是，则瘠；瘠，则不足欲；不足欲，则赏不行。墨子大有天下，小有一国，将少人徒，省官职，上功劳苦_[72]，与百姓均事业、齐功劳。若是，则不威；不威，则罚不行。赏不行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；罚不行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。贤者不可得而进也，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，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。若是，则万物失宜，事变失应，上失天时，下失地利，中失人和，天下敖然_[73]，若烧若焦；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_[74]，嚽菽饮水_[75]，恶能足之乎？既以伐其本_[76]，竭其原_[77]，而焦天下矣。

故先王圣人为之不然_[78]，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，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，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。故必将撞大钟、击鸣鼓、吹笙芋、弹琴瑟以塞其耳，必将錭琢刻镂、黼黻文章以塞其目_[79]

，必将刍豢稻梁、五味芬芳以塞其口_[80]；然后，众人徒、备官职、渐庆赏、严刑罚以戒其心，使天下生民之属，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_[81]，故其赏行；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，故其罚威。赏行罚威，则贤者可得而进也，不肖者可得而退也，能不能可得而官也。若是，则万物得宜，事变得应，上得天时，下得地利，中得人和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_[82]，汸汸如河海_[83]，暴暴如丘山，不时焚烧，无所臧之，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？故儒术诚行，则天下大而富_[84]，使有功，撞钟击鼓而和。《诗》曰_[85]：“钟鼓喤喤，管馨玱玱，降福穰穰_[86]。降福简简，威仪反反_[87]。既醉既饱，福禄来反_[88]。”此之谓也。

故墨术诚行_[89]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，非斗而日争，劳苦顿萃而愈无功_[90]，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_[91]。《诗》曰_[92]：“天方荐瘥_[93]，丧乱弘多。民言无嘉，憯莫惩嗟_[94]，”此之谓也。

垂事养民_[95]，拊循之，唲呕之_[96]，冬日则为之饘粥_[97]，夏日则与之瓜麮_[98]，以偷取少顷之誉焉，是偷道也；可以少顷得奸民之誉，然而非长久之道也；事必不就，功必不立，是奸治者也。傮然要时务民_[99]，进事长功，轻非誉而恬失民_[100]，事进矣而百姓疾之，是又不可偷偏者也；徙坏堕落_[101]，必反无功_[102]。故垂事养誉，不可；以遂功而忘民，亦不可：皆奸道也。

故古人为之不然。使民夏不宛暍_[103]，冬不冻寒，急不伤力，缓不后时，事成功立，上下俱富，而百姓皆爱其上，人归之如流水，亲之欢如父母，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，无它故焉，忠信、调和、均辨之至也_[104]。故君国长民者，欲趋时遂功_[105]，则和调累解_[106]，速乎急疾；忠信均辨，说乎赏庆矣_[107]；必先修正其在我者，然后徐责其在人者，威乎刑罚。三德者诚乎上，则下应之如景向_[108]，虽欲无明达，得乎哉？《书》曰_[109]：“乃大明服，惟民其力懋_[110]，和而有疾。”此之谓也。

故不教而诛，则刑繁而邪不胜；教而不诛，则奸民不惩；诛而不赏，则勤励之民不劝_[111]；诛赏而不类_[112]，则下疑、俗俭而百姓不一_[113]。故先王明礼义以壹之；致忠信以爱之；尚贤使能以次之；爵服庆赏以申重之_[114]；时其事、轻其任以调齐之_[115]；潢然兼覆之_[116]，养长之，如保赤子。若是，故奸邪不作，盗贼不起，而化善者劝勉矣。是何邪？则其道易，其塞固，其政令一，其防表明_[117]。故曰：“上一则下一矣，上二则下二矣；辟之若屮木_[118]，枝叶必类本。”此之谓也。

不利而利之，不如利而后利之之利也。不爱而用之，不如爱而后用之之功也。利而后利之，不如利而不利者之利也。爱而后用之，不如爱而不用者之功也。利而不利也、爱而不用也者，取天下矣。利而后利之、爱而后用之者，保社稷也。不利而利之、不爱而用之者，危国家也。

_[119]易：通“埸[yì 音义]”，边境。见[xiàn 音现]：同“现、表现，显露。_[120]候：斥候，哨兵。徼[jiào 音叫]：巡逻，巡察。缭：缭绕，回环旋转。_[121]竟：通“境”。尽察：极其苛察。乱国多坏人，所以边境上要用极其苛察的管理措施。_[122]露：破败，指没有城墙。_[123]便嬖［pián bì 音骈臂］：君主左右的宠信小臣。_[124]俗：当作“属”，声近而误。_[125]须：当为“顺”字之误。“顺”：通“慎”，小心。孰：同“熟”，仔细，周详。_[126]节奏：指礼节礼仪等方面的具体法度。芒：通“茫”，混沌暗昧，模糊不清。轫：后世作“韧”，柔软而坚固，引申指怠情而疲沓。僈楛：怠慢草率。楛[kǔ 音苦]，粗劣。此指用心粗疏草率。僈：同“慢”，怠慢，不在乎。安：乐，爱好。难［nàn］：祸难，指战争。饶：宽恕，谦让。陵：峻峭，严格。躁：通“劋”，狡猾。

已：止，禁止，不准许。渐：加重。制、数、度、量：布帛的幅面叫“制”，一二三四叫“数”，尺、寸等长度单位叫“度”，斗、石等容量单位叫“量”，这里都是法度的意思。故：犹“夫”，发语词。县、鄙：都是古代的行政区划单位。周代五百家为鄙，五鄙为县。此“县鄙”泛指郊外乡村。垣[yuán 音元]：矮墙，此引申指粮囤。窌[jiào 音叫]：同“窖”。和：指百姓和谐安定。货：粮食布帛之类叫“财”，钱币叫“货”。这里“货”与“财”同义，泛指财物。斟酌：原指筛酒，酒筛浸少叫斟，筛得多叫酌。这里指税收与赈济要随着年成的好坏或多一些、或少一些，也就是调节的意思。不足以容其身：指身亡失国。失国的原因都是贪婪，所以说“所以失之一也”。

案：语助词。伉[kàng 音抗]：通“亢”，极(王念孙说)。期：通“綦”。紃[xún 音巡]屦[jù 音句]：用麻绳编制的鞋。布衣紃屦：指身份低贱，平民出身。穷阎漏屋：阎，里巷。漏，通“陋”，狭小，简陋。此句前承上省“仁人之用国”一句。便：改进。备用：设备器用。三军：春夏时诸侯大国多设三军，即上军、中军、下军或左军、中军、右军。此统称军队，指全军。之：指代“辟田野……三军同力”之国。举：行动。极：竭力。聚：众，指聚集在一起的军队。保：守卫。午：通“迕”，逆，迎。拨：折断。｛麥丰｝[fēng 音丰]：麦芽。此句前承上省“仁人之用国”一句。忿之：当作“为忿”，涉上文“谁能忿之”而误。因既言”谁能忿之”，则不得又言“忿之”；既言“忿之”，则不得又言“不攻”(王引之说)。旗：通“箕”，箕宿，二十八宿之一(杨倞说)。翼：二十八宿之一。按：乃，就。制：《集解》作“治”，据宋浙本改。矣：《集解》作“也”，据宋浙本改。引诗见《诗·曹风·尸鸠》。仪：通“义”。忒[tè 音特]：疑惑不定，变更。正：长。用作动词，当……的君长。

【作品赏析】

本篇论述了使国家富足之道，提出了一系列发展经济的政治原则和方针策略。如“明分使群”、“裕民以政”，用政治手段使社会安定，促使经济发展；“尚贤使能”、“严明赏罚”，用来刺激劳动积极性；“强本抑末”、“开源节流”、“节用裕民”，用来调整生产、消费结构，以保证经济的良性发展。文章最后还论述了保住自己国家的办法。

第十 富国篇

第十　富国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