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　非相篇

《荀子》

相人[1]，古之人无有也，学者不道也[2]。古者有姑布子卿[3]，今之世，梁有唐举[4]，相人之形状颜色，而知其吉凶妖祥，世俗称之。古之人无有也，学者不道也。故相形不如论心[5]，论心不如择术[6]。形不胜心，心不胜术[7]。术正而心顺之[8]，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，无害为君子也[9]；形相虽善而心术恶，无害为小人也。君子之谓吉，小人之谓凶。故长短、小大、善恶形相，非吉凶也。古之人无有也，学者不道也。

盖帝尧长，帝舜短[10]；文王长[11]，周公短[12]；仲尼长[13]，子弓短[14]。昔者，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[15]，身长七尺，面长三尺，焉广三寸[16]，鼻目耳具，而名动天下。楚之孙叔敖[17]，期思之鄙人也[18]，突秃长左，轩较之下[19]，而以楚霸。叶公子高[20]，微小短瘠，行若将不胜其衣然；白公之乱也[21]，令尹子西、司马子期皆死焉[22]，叶公子高入据楚，诛白公，定楚国，如反手尔，仁义功名善于后世。故事不揣长[23]，不揳大[24]，不权轻重，亦将志乎尔。长短大小，美恶形相，岂论也哉[25]！且徐偃王之状[26]，目可瞻焉[27]；仲尼之状，面如蒙倛[28]；周公之状，身如断菑[29]；皋陶之状[30]，色如削瓜；闳夭之状[31]，面无见肤；傅说之状[32]，身如植鳍[33]；伊尹之状[34]，面无须麋[35]；禹跳汤偏，尧舜参牟子[36]。从者将论志意、比类文学邪？直将差长短、辨美恶而相欺傲邪[37]？

古者桀纣长巨姣美[38]，天下之杰也；筋力越劲[39]，百人之敌也，然而身死国亡亡，为天下大僇[40]，后世言恶，则必稽焉[41]。是非容貌之患也，闻见之不众[42]，议论之卑尔！

今世俗之乱君[43]，乡曲之儇子[44]，莫不美丽姚冶，奇衣妇饰，血气态度拟于女子；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，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，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，比肩并起；然而，中君羞以为臣，中父羞以为子，中兄羞以为弟，中人羞以为友；俄则束乎有司[45]，而戮乎大市，莫不呼天啼哭，苦伤其今，而后悔其始，是非容貌之患也，闻见之不众，议论之卑尔！然则，从者将孰可也[46]！

人有三不祥：幼而不肯事长，贱而不肯事贵，不肖而不肯事贤，是人之三不祥也。人有三必穷：为上则不能爱下，为下则好非其上，是人之一必穷也；乡则不若[47]，偝则谩之，是人之二必穷也；知行浅薄，曲直有以相县矣[48]，然而仁人不能推，知士不能明[49]，是人之三必穷也。人有此三数行者，以为上则必危，为下则必灭。诗曰[50]：“雨雪瀌瀌[51]，宴然聿消[52]，莫肯下隧[53]，式居屡骄[54]。”此之谓也。

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[55]？曰：以其有辨也。饥而欲食，寒而欲暖，劳而欲息，好利而恶害，是人之所生而有也，是无待而然者也，是禹桀之所同也。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，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，以其有辨也。今夫狌狌形状[56]亦二足而无毛也[57]，然而君子啜其羹，食其胾[58]。故人之所以为人者，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，以其有辨也。夫禽兽有父子，而无父子之亲，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。故人道莫不有辨。

辨莫大于分[59]，分莫大于礼，礼莫大于圣王。圣王有百，吾孰法焉？故曰[60]：文久而灭[61]，节族久而绝[62]，守法数之有司，极礼而褫[63]。故曰：欲观圣王之迹，则于其粲然者矣，后王是也[64]。彼后王者，天下之君也；舍后王而道上古，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。故曰：欲观千岁，则数今日；欲知亿万，则审一二；欲知上世，则审周道；欲审周道，则审其人所贵君子[65]。故曰：以近知远，以一知万，以微知明，此之谓也。

夫妄人曰：“古今异情，其所以治乱者异道[66]。”而众人惑焉。彼众人者，愚而无说，陋而无度者也。其所见焉，犹可欺也，而况于千世之传也？妄人者，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，而况于千世之上乎？圣人何以不可欺[67]？曰：圣人者，以己度者也。故以人度人，以情度情，以类度类，以说度功，以道观尽，古今一也[68]。类不悖，虽久同理，故乡乎邪曲而不迷[69]，观乎杂物而不惑，以此度之[70]。五帝之外无传人[71]，非无贤人也，久故也。五帝之中无传政，非无善政也，久故也。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，非无善政也，久故也。传者久则论略，近则论详，略则举大，详则举小。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，闻其详而不知其大也。是以文久而灭，节族久而绝。

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，虽辩，君子不听。法先王，顺礼义，党学者，然而不好言，不乐言，则必非诚士也。故君子之于言也，志好之，行安之，乐言之，故君子必辩。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，而君子为甚。故赠人以言，重于金石珠玉；观人以言[72]，美于黼黻文章[73]；听人以言，乐于钟鼓琴瑟。故君子之于言无厌。鄙夫反是：好其实不恤其文，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[74]。故易曰[75]：“括囊[76]，无咎无誉。”腐儒之谓也。

凡说之难，以至高遇至卑，以至治接至乱，未可直至也。远举则病缪[77]，近世则病佣。善者于是间也，亦必远举而不缪，近世而不佣，与时迁徙与世偃仰，缓急嬴绌[78]，府然若渠匽檃栝之于己也[79]。曲得所谓焉，然而不折伤。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[80]，接人则用抴[81]。度己以绳，故足以为天下法则矣；接人用抴，故能宽容，因众以成天下之大事矣[82]。故君子贤而能容罢[83]，知而能容愚，博而能容浅[84]，粹而能容杂，夫是之谓兼术。诗曰[85]：“徐方既同[86]，天子之功。”此之谓也。

谈说之术：矜庄以莅之，端诚以处之，坚强以持之，譬称以喻之，分别以明之[87]，欣驩芬芗以送之[88]，宝之，珍之，贵之，神之。如是则说常无不受。虽不说人[89]，人莫不贵。夫是之谓为能贵其所贵。传曰：“唯君子为能贵其所贵。”此之谓也。

君子必辩。凡人，莫不好言其所善，而君子为甚焉。是以小人辩言险，而君子辩言仁也。言而非仁之中也，则其言不若其默也，其辩不若其吶也[90]。言而仁之中也，则好言者上矣，不好言者下也。故仁言大矣：起于上所以道于下[91]，政令是也[92]；起于下所以忠于上，谋救是也。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，志好之、行安之、乐言之，故言君子必辩。小辩不如见端[93]，见端不如见本分[94]。小辩而察，见端而明，本分而理；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[95]。

有小人之辩者，有士君子之辩者，有圣人之辩者：不先虑，不早谋，发之而当，成文而类[96]，居错迁徙[97]，应变不穷，是圣人之辩者也。先虑之，早谋之，斯须之言而足听，文而致实[98]，博而党正[99]，是士君子之辩者也。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，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，上不足以顺明王，下不足以和齐百姓，然而口舌之均，噡唯则节[100]，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[101]，夫是之谓奸人之雄。圣王起，所以先诛也，然后盗贼次之。盗贼得变，此不得变也。

【作品赏析】

本篇批判、否定了相面术，认为“相形不如论心，论心不如择术”；此外，还论述了道德修养、“法后王”以及有关辩说的问题。

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