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 王霸篇

国者,天下之制利用也[1]:人主者,天下之利势也。得道以持之,则大安也,大荣也,积美之源也;不得道以持之,则大危也,大累也,有之不如无之,及其綦也[2],索为匹夫不可得也,齐涽、宋献是也[3]。故人主,天下之利势也,然而不能自安也,安之者必将道也[4]

故用国者[5],义立而王,信立而霸,权谋立而亡。三者,明主之所谨择也,仁人之所务白也。

挈国以呼礼义而无以害之[6],行一不义、杀一无罪而得天下,仁者不为也,擽然扶持心、国[7],且若是其固也!之所与为之者[8],之人则举义士也[9];之所以为布陈于国家刑法者[10],则举义法也;主之所极然帅群臣而首乡之者[11],则举义志也。如是,则下仰上以义矣,是綦定也[12]。綦定而国定,国定而天下定。仲尼无置锥之地,诚义乎志意,加义乎身行,箸之言语[13],济之日,不隐乎天下,名垂乎后世。今亦以天下之显诸侯诚义乎志意[14],加义乎法则度量,箸之以政事,案申重之以贵贱杀生[15],使袭然终始犹一也[16]。如是,则夫名声之部发于天地之间也[17],岂不如日月雷霆然矣哉?故曰:以国齐义,一日而白,汤、武是也。汤以亳[18],武王以鄗[19],皆百里之地也,天下为一,诸侯为臣,通达之属,莫不从服,无它故焉,以济义矣[20]。是所谓义立而王也。

德虽未至也,义虽未济也,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[21],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[22],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[23]。政令已陈,虽睹利败,不欺其民;约结已定,虽睹利败,不欺其与。如是,则兵劲城固,敌国畏之;国一綦明[24],与国信之。虽在僻陋之国,威动天下,五伯是也[25]。非本政教也,非致隆高也,非綦文理也[26],非服人之心也;乡方略,审劳佚,谨畜积,修战备,齺然上下相信[27],而天下莫之敢当。故齐桓、晋文、楚庄、吴阖闾、越句践[28],是皆僻陋之国也,威动天下,强殆中国,无它故焉,略信也。是所谓信立而霸也。

挚国以呼功利,不务张其义、济其信[29],唯利之求,内则不惮诈其民而求小利焉,外则不惮诈其与而求大利焉,内不修正其所以有[30],然常欲人之有。如是,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矣。上诈其下,下诈其上,则是上下析也。如是,则敌国轻之,与国疑之,权谋日行,而国不免危削,綦之而亡[31],齐闵、薛公是也[32]。故用强齐,非以修礼义也,非以本政教也,非以一天下也,绵绵常以结引驰外为务。故强,南足以破楚[33],西足以诎秦[34],北足以败燕[35],中足以举宋[36];及以燕、赵起而攻之,若振槁然[37],而身死国亡,为天下大戮,后世言恶,则必稽焉[38]。是无它故焉,唯其不由礼义而由权谋也。

三者[39],明主之所谨择也[40],而仁人之所务白也。善择者制人,不善择者人制之[41]

国者,天下之大器也,重任也,不可不善为择所而后错之[42],错之险则危[43];不可不善为择道然后道之[44],涂薉则塞[45];危塞,则亡[46]。彼国错者,非封焉之谓也[47],何法之道、谁子之与也。故道王者之法[48],与王者之人为之[49],则亦王;道霸者之法[50],与霸道之人为之,则亦霸;道亡国之法[51],与亡国之人为之,则亦亡。三者,明主之所谨择也[52],而仁人之所务白也。

故国者,重任也,不以积持之则不立[53]。故国者,世所以新者也,是惮[54];惮,非变也[55],改玉改行也[56]。故一朝之日也[57],一日之人也,然而厌焉有千岁之国[58],何也?曰:援夫千岁之信法以持之也[59],安与夫千岁之信士为之也[60]。人无百岁之寿,百有千岁之信士,何也?曰:以夫千岁之法自持者,是乃千岁之信士矣。故与积礼义之君子为之,则王;与端诚信全之士为之,则霸;与权谋倾覆之人为之,则亡。三者,明主之所谨择也[61],而仁人之所务白也。善择之者,制人;不善择之者,人制之。

彼持国者,必不可以独也;然则强固荣辱在于取相矣[62]。身能,相能,如是者王。身不能,知恐惧而求能者,如是者强。身不能,不知恐惧而求能者,安唯便僻左右亲比己者之用[63],如是者危削,綦之而亡。国者,巨用之则大,小用之则小;綦大而王,綦小而亡,小巨分流者存。巨用之者,先义而后利,安不恤亲疏,不恤贵贱,唯诚能之求,夫是之谓巨用之。小用之者,先利而后义,安不恤是非,不治曲直,唯便僻亲比己者之用,夫是之谓小用之。巨用之者若彼,小用之者若此;小巨分流者,亦一若彼、一若此也。故曰:“粹而王,驳而霸[64],无一焉而亡。”此之谓也。

国无礼则不正。礼之所以正国也,譬之,犹衡之于轻重也,犹绳墨之于曲直也,犹规矩之于方圆也,既错之而人莫之能诬也[65]。诗云[66]:“如霜雪之将将[67],如日月之光明;为之则存,不为则亡。”此之谓也。

国危则无乐君,国安则无忧民。乱则国危,治则国安。今君人者,急逐乐而缓治国,岂不过甚矣哉?譬之,是由好声色而恬无耳目也[68],岂不哀哉?夫人之情,目欲綦色[69],耳欲綦声。口欲綦味,鼻欲綦臭[70],心欲綦佚。此五綦者,人情之所必不免也。养五綦者有具,无其具,则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。万乘之国可谓广大富厚矣,加有治辨强固之道焉[71],若是,则恬愉无患难矣,然后养五綦之具具也。故百乐者,生于治国者也;忧患者,生于乱国者也。急逐乐而缓治国者,非知乐者也。故明君者,必将先治其国,然后百乐得其中。暗君者[72],必将急逐乐而缓治国,故忧患不可胜校也[73],必至于身死国亡然后止也,岂不哀哉?将以为乐,乃得忧焉;将以为安,乃得危焉;将以为福,乃得死亡焉;岂不哀哉?於乎[74]!君人者,亦可以察若言矣!

故治国有道,人主有职。若夫贯日而治详,一日而曲列之[75],是所使夫百吏官人为也[76],不足以是伤游玩安燕之乐[77]。若夫论一相以兼率之[78],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乡方而务[79],是夫人主之职也。若是,则一天下,名配尧、禹。之主者,守至约而详,事至佚而功,垂衣裳[80],不下簟席之上[81],而海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王。夫是之谓至约,乐莫大焉。

人主者,以官人为能者也;匹夫者,以自能为能者也。人主得使人为之,匹夫则无所移之。百亩一守,事业穷,无所移之也。今以一人兼听天下,日有余而治不足者,使人为之也。大有天下,小有一国,必自为之然后可,则劳苦耗悴莫甚焉;如是,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。以是县天下[82],一四海,何故必自为之?为之者,役夫之道也,墨子之说也[83]。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[84],圣王之道也,儒之所谨守也。传曰:“农分田而耕,贾分货而贩,百工分事而劝,土大夫分职而听,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,三公总方而议[85],则天子共己而已[86]。”出若入若,天下莫不平均[87],莫不治辨,是百王之所同也,而礼法之大分也。

百里之地可以取天下,是不虚,其难者在于人主之知之也[88]。取天下者,非负其土地而从之之谓也,道足以壹人而已多。彼其人苟壹,则其土地且奚去我而适它?故百里之地,其等位爵服[89],足以容天下之贤士矣;其官职事业,足以容天下之能士矣;循其旧法,择其善者而明用之[90],足以顺服好利之人矣。贤士一焉,能士官焉,好利之人服焉,三者具而天下尽[91],无有是其外矣[92]。故百里之地,足以竭势矣[93];致忠信,箸仁义[94],足以竭人矣。两者合而天下取,诸侯后同者先危。《诗》曰:“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”一人之谓也。

羿、蠭门者[95],善服射者也;王良、造父者[96],善服驭者也;聪明君子者,善服人者也。人服而势从之,人不服而势去之,故王者已于服人矣[97]。故人主欲得善射,射远中微,则莫若羿、蜂门矣;欲得善驭,及速致远,则莫若王良、造父矣;欲得调壹天下,制秦、楚,则莫若聪明君子矣。其用知甚简[98],其为事不劳而功名致大,甚易处而綦可乐也。故明君以为宝,而愚者以为难[99]

夫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名为圣王,兼制人,人莫得而制也,是人情之所同欲也,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。重色而衣之,重味页食之,重财物而制之,合天下而君之;饮食甚厚,声乐甚大,台谢甚高[100],园囿甚广,臣使诸侯,一天下,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,而天子之礼制如是者也。制度以陈[101],政令以挟[102];官人失要则死[103],公侯失礼则幽[104],四方之国有侈离之德则必灭[105];名声若日月,功绩如天地,天下之人应之如影响[106],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,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。故人之情,口好味,而臭味莫美焉;耳好声,而声乐莫大焉;目好色,而文章致繁、妇女莫众焉;形体好佚,而安重闲静莫愉焉;心好利,而谷禄莫厚焉;合天下之所同愿兼而有之,皋牢天下而制之若制子孙[107],人苟不狂惑戆陋者[108],其谁能睹是而不乐也哉!欲是之主并肩而存,能建是之士不世绝,千岁而不合[109],何也?曰:人主不公,人臣不忠也。人主则外贤而偏举[110],人臣则争职而妒贤,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。人主胡不广焉、无恤亲疏、无偏贵贱、唯诚能之求?若是,则人臣轻职业让贤,而安随其后;如是,则舜、禹还至[111],王业还起。功壹天下,名配舜、禹,物由有可乐如是其美焉者乎[112]?呜呼!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!杨朱哭衢涂[113],曰:“此夫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[114]!”哀哭之。此亦荣辱、安危、存亡之衢已,此其为可哀,甚于衢涂。呜呼!哀哉!君人者千岁而不觉也。

无国而不有治法,无国而不有乱法;无国而不有贤士,无国而不有罢士[115];无国而不有愿民,无国而不有悍民;无国而不有美俗,无国而不有恶俗;两者并行而国在,上偏而国安[116],在下偏而国危[117];上一而王,下一而亡,故其法治,其佐贤,其民愿,其俗美,而四者齐,夫是之谓上一。如是,则不战而胜,不攻而得,甲兵不劳而天下服。故汤以亳,武王以鄗,皆百里之地也,天下为一,诸侯为臣,通达之属,莫不从服,无它故焉,四者齐也。桀、纣即序于有天下之势[118],索为匹夫而不可得也,是无它故焉,四者并亡也,故百王之法不同若是,所归者一也。

上莫不致爱其下,而制之以礼;上之于下,如保赤子。政令制度,所以接下之人百姓[119];有不理者如豪未,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[120]。故下之亲上欢如父母,可杀而不可使不顺。君臣上下,贵贱长幼,至于庶人,莫不以是为隆正,然后皆内自省以谨于分,是百王之所以同也,而礼法之枢要也。然后农分田而耕,贾分货而贩,百工分事而劝,士大夫分职而听,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,三公总方而议,则天子共己而止矣。出若入若,天下莫不平均,莫不治辨,是百王之所同,而礼法之大分也。

若夫贯日而治平,权物而称用[121],使衣服有制、宫室有度、人徒有数、丧祭械用皆有等宜,以是用挟于万物[122],尺寸寻丈[123],莫得不循乎制度数量然后行[124],则是官人使吏之事也,不足数于大君子之前[125]。故君人者,立隆政本朝而当[126],所使要百事者诚仁人也,则身佚而国治,功大而名美,上可以王,下可以霸;立隆正本朝而不当,所使要百事者非仁人也,则身劳而国乱,功废而名辱,社稷必危;是人君者之枢机也。故能当一人而天下取,失当一人而社稷危。不能当一人而能当千人、百人者,说无之有也。既能当一人,则身有何劳而为[127]?垂衣裳而天下定。故汤用伊尹[128],文王用吕尚[129],武王用召公[130],成王用周公旦[131]。卑者五伯,齐桓公闺门之内,县乐、奢泰、游抏之修[132],于天下不见谓修,然九合诸侯[133],一匡天下[134],为五伯长[135],是亦无它故焉,知一政于管仲也[136],是君人者之要守也。知者易为之[137],兴力而功名綦大,舍是而孰足为也?故古之人,有大功名者,必道是者也;丧其国、危其身者,必反是者也。故孔子曰:“知者之知,固以多矣[138],有以守少[139],能无察乎?愚者之知,固以少矣,有以守多,能无狂乎?”此之谓也。

治国者,分已定[140],则主相臣下百吏各谨其所闻,不务听其所不闻;各谨其所见,不务视其所不见。所闻所见,诚以齐矣,则虽幽闲隐辟[141],百姓莫敢不敬分安制以礼化其上[142],是治国之征也。

主道:治近不治远,治明不治幽,治一不治二。主能治近,则远者理;主能治明,则幽者化;主能当一,则百事正:夫兼听天下,日有余而治不足者如此也,是治之极也。既能治近,又务治远;既能治明,又务见幽;既能当一,又务正百:是过者也,犹不及也,辟之[143],是犹立直木而求其景之枉也[144]。不能治近,又务治远;不能察明,又务见幽;不能当一,又务正百:是悖者也,辟之,是犹立枉木而求其景之直也。故明主好要,而暗主好详。主好要,则百事详;主好详,则百事荒。君者,论一相、陈一法、明一指[145],以兼覆之、兼炤之[146],以观其盛者也[147]。相者,论列百官之长[148],要百事之听,以饰朝廷臣下百吏之分[149],度其功劳,论其庆赏,岁终奉其成功以效于君,当则可[150],不当则废。故君人劳于索之[151],而休于使之。

用国者,得百姓之力者富,得百姓之死者强,得百姓之誉者荣。三得者具而天下归之,三得者亡而天下去之。天下归之之谓王,天下去之之谓亡。汤、武者,循其道,行其义,兴天下同利,除天下同害,天下归之。故厚德音以先之,明礼义以道之,致忠信以爱之,赏贤使能以次之[152],爵服赏庆以申重之,时其事、轻其任以调齐之,潢然兼覆之,养长之,如保赤子。生民则致宽,使民则綦理。辩政令制度[153],所以接天下之人百姓[154];有非理者如豪末,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。是故百姓贵之如帝,亲之如父母,为之出死断亡而不愉者[155],无它故焉,道德诚明,利泽诚厚也。

乱世不然。污漫突盗以先之[156],权谋倾覆以示之,俳优、侏儒、妇女之请谒以悖之[157],使愚诏知,使不肖临贤,生民则致贫隘[158],使民则綦劳苦。是故百姓贱之如㑌[159],恶之如鬼,日欲司间而相与投藉之[160],去逐之。卒有寇难之事[161],又望百姓之为己死,不可得也。说无以取之焉。孔子曰:“审吾所以适人[162],人之所以来我也[163]。”此之谓也。

伤国者何也?曰:以小人尚民而威[164],以非所取于民而巧[165],是伤国之大灾也。大国之主也,而好见小利,是伤国;其于声色、台榭、园囿也,愈厌而好新[166],是伤国;不好循正其所以有[167],啖啖常欲人之有[168],是伤国。三邪者在匈中,而又好以权谋倾覆之人断事其外,若是,则权轻名辱,社稷必危,是伤国者也。大国之主也,不隆本行,不敬旧法,而好诈故[169],若是,则夫朝廷群臣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倾覆也。朝廷群臣之俗若是,则夫众庶百姓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贪利矣。君臣上下之俗莫不若是,则地虽广,权必轻;人虽众,兵必弱;刑罚虽繁,令不下通;夫是之谓危国,是伤国者也。

儒者为之不然,必将曲辨[170]。朝廷必将隆礼义而审贵贱,若是,则士大夫莫不敬节死制者矣。百官则将齐其制度,重其官秩,若是,则百吏莫不畏法而遵绳矣。关市几而不征[171],质律禁止而不偏[172],如是,则商贾莫不敦悫而无诈矣。百工将时斩代,佻其期日而利其巧任[173],如是,则百工莫不忠信而不楛矣[174]。县鄙将轻田野之税[175],省刀布之敛,罕举力役,无夺农时,如是,则农夫莫不朴力而寡能矣。士大夫务节死制,然而兵劲[176]。百吏畏法循绳,然后国常不乱。商贾敦悫无诈,则商旅安,货通财[177],而国求给矣。百工忠信而不楛,则器用巧便而财不匮矣。农夫朴力而寡能,则上不失天时,下不失地利,中得人和,而百事不废。是之谓政令行,风俗美。以守则固,以征则强;居则有名,动则有功。此儒之所谓曲辨也。



【作品赏析】

本篇论述了要称王天下所必须实行的一系列政治措施,如守要领,立礼法,讲道义,明名分,择贤相,用能人,取民心等等;同时,篇中兼述了霸道与亡国之道以与王道相观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