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孝愍皇帝　建兴四年

（丙子　公元316年）
司马光 《资治通鉴》

春，正月，司徒梁芬议追尊吴王晏，右仆射索綝等引魏明帝诏以为不可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魏明帝诏见七一卷太和三年。〕乃赠太保，谥曰孝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本传，“晏谥敬王。”今从愍帝纪。〕

汉中常侍王沈、宣怀、中宫仆射郭猗等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沈，持林翻。〕皆宠幸用事。汉主聪游宴后宫，或三日不醒，或百日不出；自去冬不视朝，政事一委相国粲，唯杀生、除拜乃使沈等入白之。沈等多不白，而自以其私意决之，故勋旧或不叙，而奸佞小人有数日至二千石者。军旅岁起，将士无钱帛之赏，而后宫之家，赐及僮仆，动至数千万。沈等车服、第舍逾于诸王，子弟中表为守令者三十余人，皆贪残为民害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他姓与沈等子弟有中表亲者。沈，持林翻。守式又翻。〕靳准阖宗谄事之。

郭猗与准皆有怨于太弟乂，猗谓相国粲曰：“殿下光文帝之世孙，主上之嫡子，四海莫不属心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属，之欲翻。〕奈何欲以天下与太弟乎！且臣闻太弟与大将军谋因三月上巳大宴作乱，事成，许以主上为太上皇，大将军为皇太子，又许卫军为大单于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聪以子骥为大将军，子劢为卫大将军，皆粲弟也。又按时以子敷为大将军，放卒后，乃以骥为之。〕三王处不疑之地，并握重兵，以此举事，无不成者。然二王贪一时之利，不顾父兄，事成之后，主上岂有全理？殿下兄弟，固不待言；东宫、相国、单于，当在武陵兄弟，何肯与人也！〔〖胡三省注〗武陵兄弟，当是乂之诸子。相，息亮翻。单，音蝉。〕今祸期甚迫，宜早图之。臣屡言于主上，主上笃于友爱，以臣刀锯之余，终不之信。愿殿下勿泄，密表其状。殿下倘不信臣，可召大将军从事中郎王皮、卫军司马刘惇，假之恩意，许其归首以问之，必可知也。”粲许之。猗密谓皮、惇曰：“二王逆状，主上及相国具知之矣，卿同之乎？”二人惊曰：“无之。”猗曰：“兹事已决，吾怜卿亲旧并见族耳！”因歔欷流涕。二人大惧，叩头求哀。猗曰：“吾为卿计，卿能用之乎？相国问卿，卿但云‘有之’；若责卿不先启，卿即云‘臣诚负死罪。然仰惟主上宽仁，殿下敦睦，苟言不见信，则陷于诬谮不测之诛，故不敢言也。’”皮、惇许诺。粲召问之，二人至不同时，而其辞若一，粲以为信然。

勒准复说粲曰：“殿下宜自居东宫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時乂居東宮。復，扶又翻。〕以领相国，使天下早有所系。今道路之言，皆云大将军、卫将军欲奉太弟为变，期以季春；若使太弟得天下，殿下无容足之地矣。”粲曰：“为之奈何？”准曰：“人告太弟为变，主上必不信。宜缓东宫之禁，使宾客得往来；太弟雅好待士，必不以此为嫌，轻薄小人不能无迎合太弟之意为之谋者。然后下官为殿下露表其罪，殿下收其宾客与太弟交通者考问之，狱辞既具，则主上无不信之理也。”粲乃命卜抽引兵去东宫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去年聰令卜抽將兵監守東宮。〕

少府陈休、左卫将军卜崇，为人清直，素恶沈等，虽在公座，未尝与语，沈等深疾之。侍中卜幹谓休、崇曰：“王沈等势力足以回天地，卿辈自料亲贤孰与窦武、陈蕃？”〔〖胡三省注〗言陳蕃之賢，竇武之親，且為宦官所困，況休、崇等乎。〕休、崇曰：“吾辈年逾五十，职位已崇，唯欠一死耳！死于忠义，乃为得所；安能俛首仾眉以事阉竖乎？〔〖按〗仾，古同低。〕去矣卜公，勿复有言！”

二月，汉主聪出临上秋閤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殿之西閤也。〕命收陈休、卜崇及特进綦毋达、太中大夫公彧、尚书王琰、田歆、大司农朱谐并诛之，皆宦官所恶也。卜干泣谏曰：“陛下方侧席求贤，而一旦戮卿大夫七人，皆国之忠良，无乃不可乎！藉使休等有罪，陛下不下之有司，暴明其状，天下何从知之！诏尚在臣所，未敢宣露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卜干为侍中，诏经门下，因留之而谏。〕愿陛下熟思之！”因叩头流血。王沈叱干曰：“卜侍中欲拒诏乎！”聪拂衣而入，免干为庶人。

太宰河间王易、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晋春秋“易”作“士通”。今从载记。〕大将军勃海王敷、御史大夫陈元达、金紫光禄大夫西河王延等皆诣阙表谏曰：“王沈等矫弄诏旨，欺诬日月，内谄陛下，外佞相国，威权之重，侔于人主，多树奸党，毒流海内。知休等忠臣，为国尽节，恐发其奸状，故巧为诬陷。陛下不察，遽加极刑，痛彻天地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彻，通也。〕贤愚伤惧。今遗晋未殄，巴、蜀不宾，石勒谋据赵、魏，曹嶷欲王全齐，陛下心腹四支，何处无患！乃复以沈等助乱，诛巫咸，戮扁鹊，臣恐遂成膏盲之疾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马融曰：巫威，殷巫也。扁鹊，古良医也。秦医缓视晋侯曰：“疾不可为也，居膏之上，肓之下，攻之不可，达之不及，药不至焉。”杜预曰：心下为膏；肓，鬲也。徐曰：肓，音荒；《说文》曰：心下鬲上也。扁，补典翻。〕后虽救之，不可及已。请免沈等官，付有司治罪。”聪以表示沈等，笑曰：“群儿为元达所引，遂成痴也。”沈等顿首泣曰：“臣等小人，过蒙陛下识拔，得洒扫闺阁；而王公、朝士疾臣等如仇，又深恨陛下。愿以臣等膏鼎镬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膏，居号翻，润也。〕则朝廷自然雍穆矣。”聪曰：“此等狂言常然，卿何足恨乎！”聪问沈等于相国粲，粲盛称沈等忠清；聪悦，封沈等为列候。

太宰易又诣阙上疏极谏，聪大怒，手坏其疏。三月，易忿恚而卒。易素忠直，陈元达倚之为援，得尽谏诤。及卒，元达哭之恸，曰：“‘人之云亡，邦国殄悴。’〔〖胡三省注〗诗大雅瞻卬之辞悴，秦醉翻。〕吾既不复能言，安用默默苟生乎！”归而自杀。

初，代王猗卢爱其少子比延，欲以为嗣，使长子六脩出居新平城，而黜其母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建兴元年，猗卢筑新平城。新平城，唐谓之新城，在朔州界。少，诗照翻。长，知两翻。〕六脩有骏马，日行五百里，猗卢夺之，以与比延。六脩来朝，猗卢使拜比延，六脩不从。猗卢乃坐比延于其步辇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步辇，不驾马，使人輓之。〕使人导从出游。六脩望见，以为猗卢，伏谒路左；至，乃比延，六脩惭怒而去。猗卢召之不至，大怒，帅众讨之，为六脩所败。猗卢微服逃民间，有贱妇人识之，遂为六脩所弑。拓跋普根先守外境，闻难来赴，攻六脩，灭之。

普根代立，国中大乱，新旧猜嫌，迭相诛灭。左将军卫雄、信义将军箕澹，久佐猗卢，为众所附，谋归刘琨，乃言于众曰：“闻旧人忌新人悍战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旧人，索头部人也，新人，晋人及乌桓人也。悍，侯旰翻，又下罕翻。〕欲尽杀之，将奈何？”晋人及乌桓皆惊惧，曰：“死生随二将军！”乃与琨质子遵帅晋人及乌桓三万家、马牛羊十万头归于琨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质，音致。帅，读曰率；下同。〕琨大喜，亲诣平城抚纳之，琨兵由是复振。

夏，四月，普根卒。其子始生，普根母惟氏立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惟氏，猗㐌之妻。〕

张寔下令：所部吏民有能举其过者，赏以布帛羊米。贼曹佐高昌隗瑾曰：〔〖胡三省注〗自汉以来，公府、方州、郡国诸曹，有掾，有属，有佐史。前《汉书》《西域传》，车师国有高昌壁。唐书曰：高昌国，汉车师前王庭也，后高昌，置西州。观此，则河西张氏固尝于高昌之地置郡县，至后魏时始为高昌国也。隗，五罪翻。〕“今明公为政，事无巨细，皆自决之，或兴师发令，府朝不知；〔〖胡三省注〗府朝，谓僚佐所集之处。〕万一违失，谤无所分。群下畏威，受成而已。如此，虽赏之千金，终不敢言也。谓宜少损聪明，凡百政事，皆延访群下，使各尽所怀，然后采而行之，则嘉言自至，何必赏也！”寔悦，从之，增瑾位三等。寔遣将军王该帅步骑五千入援长安，且送诸郡贡计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贡，土物也；计，计帐也。〕诏拜寔都督陕西诸军事，以寔弟茂为秦州刺史。

石勒使石虎攻刘演于廪丘，幽州刺史段匹磾使其弟文鸯救之；虎拔廪丘，演奔文鸯军，虎获演弟启以归。

宁州刺史王逊，严猛喜诛杀。五月，平夷太守雷炤、〔〖胡三省注〗怀帝永嘉五年，逊表分牂柯、朱提、建宁，立平夷郡，即汉平夷、鄨二县之地。鄨，孟康音鳖。〕平乐太守董霸〔〖胡三省注〗平乐郡，证似隋志，盖置于越巂郡之邛部川，然不佑谁所置也。乐，音洛。〕帅三千余家叛，降于成。

六月，丁巳朔，日有食之。

秋，七月，汉大司马曜围北地太守麹昌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晋北地郡，领泥阳、富平二县耳。〕大都督麹允将步骑三万救之。曜绕城纵火，烟起蔽天，使反间绐允曰：“郡城已陷，往无及也！”众惧而溃。曜追败允于磻石谷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魏收《地形志》，北地郡铜官县有石槃山。〕允奔还灵武，曜遂取北地。

允性仁厚，无威断，喜以爵位悦人。新平太守竺恢、始平太守杨像、扶风太守竺爽、安定太守焦嵩，皆领征、镇，杖节，加侍中、常侍；村坞主帅，小者犹假银青将军之号；〔〖胡三省注〗征、镇，四征、四镇将军号也。银青将军，加将军号而假以银印、青绶。〕然恩不及下，故诸将骄恣而士卒离怨。关中危乱，允告急于焦嵩；嵩素侮允，曰：“须允困，当救之。”

曜进至泾阳，渭北诸城悉溃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泾阳县，前汉属安定郡。班志曰：幵头山在县西，《禹贡》泾水所出，东北至阳陵入渭，过郡三，行千六十里。此言曜至泾阳，渭北诸城悉溃，则其兵已在池阳、阳陵二县间，言在泾水之阳，非安定之泾阳县也。〕曜获建威将军鲁充、散骑常侍梁纬、少府皇甫阳。曜素闻充贤，募生致之，既见，赐之酒曰：“吾得子，天下不足定也！”充曰：“身为晋将，国家丧败，不敢求生。若蒙公恩，速死为幸。”曜曰：“义士也。”赐之剑，令自杀。梁纬妻辛氏，美色，曜召见，将妻之，辛氏大哭曰：“妾夫已死，义不独生，且一妇人而事二夫，明公又安用之！”曜曰：“贞女也。”亦听自杀，皆以礼葬之。

汉主聪立故张后侍婢樊氏为上皇后，三后之外，佩皇后玺绶者复有七人。〔〖胡三省注〗玺，斯氏翻。绶，音受。“复，扶又翻；下同。据载记，三记，三后，二靳氏及刘氏、樊氏为四。《考异》曰：刘聪载记曰：“四后之外”。按时靳上皇后已死，唯三后耳。云四，误也。〕嬖宠用事，刑赏紊乱。大将军敷数涕泣切谏，聪怒曰：“汝欲乃公速死邪，何以朝夕生来哭人！”敷忧愤，发病卒。

河东平阳大蝗，民流殍者什五六。石勒遣其将石越帅骑二万屯并州，招纳流民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殍，被表翻。饿死于中野者日殍，散而之他方者曰流。时勒盖遣越屯上党，招纳并州统内也。帅，读曰率。〕民归之者二十万户。聪遣使让勒，勒不受命，潜与曹嶷相结。

八月，汉大司马曜逼长安。

九月，汉主宴群臣于光极殿，引见太弟乂。乂容貌憔悴，鬓发苍然，涕泣陈谢，聪亦为之恸哭；乃纵酒极欢，待之如初。

焦嵩、竺恢、宋哲皆引兵救长安，散骑常侍华辑监京兆、冯翊、弘农、上洛四郡兵，屯霸上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华，户化翻。〕皆畏汉兵强，不敢进。相国保遣胡崧将兵入援，击汉大司马曜于灵台，破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三辅黄图》：周文王灵台，在长安西困十里，高二丈，周回百二十步。〕崧恐国威复振则麹、索势盛，乃帅城西诸郡兵屯渭北不进，遂还槐里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槐里县，汉属扶风，晋属始平郡。〕

曜攻陷长安外城，麹允、索綝退守小城以自固。内外断绝，城中饥甚，米斗直金二两，人相食，死者太半，亡逃不可制，唯凉州义众千人，守死不移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凉州义众，张轨父子所遣兵也。〕太仓有麹数十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䴵，必郢翻。〕麹允屑之为粥以供帝，既而亦尽。冬，十一月，帝泣谓允曰：“今穷厄如此，外无救援，当忍耻出降，以活士民。”因叹曰：“误我事者，麹、索二公也！”使侍中宗敞送降笺于曜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帝纪作“宋敞，今从晋春秋。〕索綝潜留敝，使其子说曜曰：“今城中食犹足支一年，未易克也，若许綝以车骑、仪同、万户郡公者，请以城降。”曜斩而送之，曰：“帝王之师，以义行也。孤将兵十五年，未尝以诡计败人，必穷兵极势，然后取之。今索綝所言如此，天下之恶一也，辄相为戮之。若兵食审未尽者，便可勉强固守；如其粮竭兵微，亦宜早寤天命。”

甲午，宗敞至曜营；乙未，帝乘羊车，肉袒、衔璧、舆榇出东门降。群臣号泣，攀车执帝手，帝亦悲不自胜。御史中丞冯翊吉朗叹曰：“吾智不能谋，勇不能死，何忍君臣相随，北面事贼虏乎！”乃自杀。曜焚榇受璧，使宗敞奉帝还宫。丁酉，迁帝及公卿以下于其营；辛丑，送至平阳。壬寅，汉主聪临光极殿，帝稽首于前。麹允伏地恸哭，扶不能起。聪怒，囚之，允自杀。聪以帝为光禄大夫，封怀安候。以大司马曜为假黄钺、大都督、督陕西诸军事、太宰，封秦王。大赦，改元麟嘉。以麹允忠烈，赠车骑将军，谥节愍候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允则忠矣，然犹在吉朗之后乎！〕以索綝不忠，斩于都市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平阳都市也。〕尚书梁允、侍中梁浚等及诸郡守皆为曜所杀，华辑奔南山。

干宝论曰：

“昔高祖宣皇帝，以雄才硕量，应时而起，性深阻有若城府，而能宽绰以容纳；行数术以御物，而知人善采拔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言胸中有城府者多不能宽容，任数用术者多不能用人，而宣帝能之也。〕于是百姓与能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天下皆推其能，莫与争也。〕大象始构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刘良曰：象，法也；言晋之兴成，大法从此始立也。〕世宗承基，太祖继业，咸黜异图，用融前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谓内诛李丰，夏侯玄，外平毌丘俭、文钦、诸葛诞。〕至于世祖，遂享皇极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吕延济曰：享，当也；皇极，天子位也。〕仁以厚下，俭以足用，和而不弛，宽而能断，掩唐、虞之旧域，班正朔于八荒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八荒，谓八方之外，戎荒之地。〕于时有‘天下无穷人’之谚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吕向曰：言百姓尽富。〕虽太平未洽，亦足以明民乐其生矣。

“武皇既崩，山陵未乾而变难继起。宗子无维城之助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乾，音干。宗子，谓八王构难。诗曰：宗子维城。〕师尹无具瞻之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诗曰：赫师尹，民具尔瞻。〕朝为伊、周，夕成桀、跖；〔〖胡三省注〗谓杨骏、卫瓘、张华等。〕国政迭移于乱人，禁兵外散于四方，方岳无钧石之镇，关门无结草之固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三十斤为钧，四钧为石。《左传》：秦伐晋，晋魏颗败秦师，获杜回。颗梦老人结草以亢杜回，杜回踬而颠，故获之。〕戎、羯称制，二帝失尊，何哉？树立失权，托付非才，四维不张而苟且之政多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贾谊策曰：礼义廉耻，是谓四维，四维不张，国乃灭亡。〕

“夫基广则难倾，根深则难拔，理节则不乱，胶结则不迁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李周翰曰：理节，谓政教有条理、节度也。胶，固也。言君布仁惠之根基深广，又不失理节，则人心固结而不可迁也。〕昔之有天下者所以能长久，用此道也。周自后稷爱民，十六王而武始君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后稷子不窟，不窟子鞠，鞠子公刘，公刘子庆节，庆节子皇仆，皇仆子差弗，差弗子毁隃，毁隃子公非，公非小高圉，高圉子亚圉，亚圉子公叔祖类，公叔祖类子古公亶父，古公亶父子季历，季历子文王，文王子武王，凡十六世。〕其积基树本，如此其固。今晋之兴也，其创基立本，固异于先代矣。加以朝寡纯德之人，乡乏不二之老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周官有乡老；不贰，谓不贰过者。〕风俗淫僻，耻尚失所。〔〖胡三省注〗言所耻者非所耻，所尚者非所尚也。〕学者以庄、老为宗而黜《六经》，谈者以虚荡为辩而贱名检，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，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，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吕延济曰：望空，谓不识是非，但望空署名而已。〕是以刘颂屡言治道，傅咸每纠邪正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颂、咸事并见武纪、惠记。治，直吏翻。〕皆谓之俗吏；其倚杖虚旷，依阿无心者，皆名重海内。若夫文王日昃不暇食，仲山甫夙夜匪懈者，盖共嗤黜以为灰尘矣！〔〖胡三省注〗文王自朝至于日中昃，不遑暇食，用咸和万民。仲山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。〕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，情慝奔于货欲之涂，选者为人择官，官者为身择利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吕延济曰：言选者不复为官择贤，为官者但择所利而趋。〕世族贵戚之子弟，陵迈超越，不拘资次。悠悠风尘，皆奔竞之士；列官千百，无让贤之举。子真著《崇让》而莫之省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刘寔，字子真；崇让论见八十二卷武帝太康十年。省，悉景翻。〕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刘颂，字子雅。九班之制见同上。〕其妇女不知女工，任情而动，有逆于舅姑，有杀戮妾媵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二事皆贾后为之倡。〕父兄弗之罪也，天下莫之非也。礼法刑政，于此大坏。‘国之将亡，本必先颠’，其此之谓乎？〔〖胡三省注〗《左传》曰：国将亡，本必先颠，而后枝叶从之。〕

“故观阮籍之行而觉礼教崩弛之所由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事见七十八卷魏元帝景元三年。〕察庾纯、贾充之争而见师尹之多僻，〔〖胡三省注〗事七十九卷武帝泰始七年、八年。〕考平吴之功而知将帅之不让，思郭钦之谋而寤戎狄之有衅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平吴争功及郭钦疏，并见八十一卷武帝太康元年。〕览傅玄、刘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傅玄、刘毅，武帝时为司隶，前后纠核，不避贵游，因其所言而得百官之邪也。〕核傅咸之奏、《钱神》之论而睹宠赂之彰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傅咸奏见八十二卷惠帝元康四年；钱神论见八十三卷元康九年。〕民风国势，既已如此，虽以中庸之才、守文之主治之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刘良曰：中庸，谓非贤非愚之才；守文，谓守常平治世之主也。治，直之翻。〕犹惧致乱，况我惠帝以放荡之德临之哉！怀帝承乱得位，羁以强臣；愍帝奔播之后，徒守虚名。天下之势既去，非命世之雄才，不能复取之矣！”〔〖按〗干宝论曰结束。〕

石勒围乐平太守韩据于坫城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杨正衡曰：坫，丁念翻。余按武帝泰始中，分上党、太原置乐平郡，治沾县。沾县，汉属上党郡。魏收《地形志》，乐平县有沾城。师古曰：沾，音他兼翻。载记误作“坫”，当读从颜音。〕据请救于刘琨。琨新得拓跋猗卢之众，欲因其锐气以讨勒。箕澹、卫雄谏曰：“此虽晋民，久沦异域，未习明公之恩信，恐其难用。不若且内收鲜卑之余谷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拓跋，鲜卑也。〕外抄胡贼之牛羊，〔〖胡三省注〗胡，谓刘、石也。〕闭关守险，务农息兵，待其服化感义，然后用之，则功无不济矣！”琨不从，悉发其众，命澹帅步骑二万为前驱，琨屯广牧，为之声援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广牧县，汉属朔方郡；汉末省朔方，置广牧县于陉南，属新兴郡，非广牧县故地也。帅，读曰率。〕

石勒闻澹至，将逆击之。或曰：“澹士马精强，其锋不可当，不若且引兵避之，深沟高垒，以挫其锐，必获万全。”勒曰：“澹兵虽众，远来疲弊，号令不齐，何精强之有！今寇敌垂至，何可舍去！大军一动，岂易中还！若澹乘我之退而逼之，顾逃溃不暇，焉得深沟高垒乎！此自亡之道也。”立斩言者。以孔苌为前锋都督，令三军：“后出者斩！”勒据险要，设疑兵于山上，前设二伏，出轻骑与澹战，阳为不胜而走。澹纵兵追之，入伏中。勒前后夹击澹军，大破之，获铠马万计。澹、雄帅骑千余奔代郡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帅，读曰率；下同。〕韩据弃城走，并土震骇。

十二月，乙卯朔，日有食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《考异》曰：帝纪、《天文志》，皆误作“甲申朔”。宋志“乙卯朔”，与长历合。今从之。〕

司空长史李弘以并州降石勒。〔〖胡三省注〗刘琨为司空，以弘为刁史。并州，时治阳曲。〕刘琨进退失据，不知所为，段匹磾遣信邀之，己未，琨帅众从飞狐奔蓟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恒山在常山上曲阳县西北，有阪，号飞狐口。磾丁奚翻。蓟，音计。〕匹磾见琨，甚相亲重，与之结婚，约为兄弟。勒分徙阳曲、乐平民于襄国，置守宰而还。

孔苌攻箕澹于代郡，杀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据载记，苌攻澹于桑乾，则此代郡乃后魏之代郡，非汉、晋之代郡也。〕

苌等攻贼帅马严、冯䐗，〔〖胡三省注〗帅，所类翻。䐗，张如翻。严、独盖为盗于幽、冀之间。〕久而不克，司、冀、并、兖流民数万户在辽西，迭相招引，民不安业。勒问计于濮阳侯张宾，宾曰：“严、䐗本非公之深仇，流民皆有恋本之志，今班师振旅，选良牧守使招怀之，则幽、冀之寇可不日而清，辽西流民将相帅而至矣。”勒乃召苌等归，以武遂令李回为易北督护，兼高阳太守。〔〖胡三省注〗武遂县，前汉属河间国，后汉、晋属安平国。易北，易水以北也。高阳县，前汉属涿郡，后汉属河间国，武帝泰始元年分置高阳国。应劭曰：在高河之阳。〕马严士卒素服回威德，多叛严归之，严惧而出走，赴水死。冯䐗帅其众降。回徙居易京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易京，公孙瓒所筑。〕流民归之者相继于道。勒喜，封回为弋阳子，增张宾邑千户，进位前将军；宾固辞不受。

丞相睿闻长安不守，出师露次，〔〖胡三省注〗露次者，出宿于野，上无屋宇。〖按〗次，歇宿也，驻足之地也，又临至也。〕躬擐甲胄，移檄四方，刻日北征。以漕运稽期，丙寅，斩督运令史淳于伯。刑者以刀拭柱，血逆流上，至柱末二丈余而下，观者咸以为冤。丞相司直刘隗上言：“伯罪不至死，请免从事中郎周莚等官。”于是右将军王导等上疏引咎，请解职。睿曰：“政刑失中，皆吾暗塞所致。”一无所问。

隗性刚讦，当时名士多被弹劾，睿率皆容贷，由是众怨皆归之。南中郎将王含，敦之兄也，以族强位显，骄傲自恣，一请参佐及守长至二十许人，多非其才；隗劾奏含，文致甚苦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深文以致其罪。〕事虽被寝，而王氏深忌疾之。〔〖胡三省注〗为王敦请诛刘隗张本。〕

丞相睿以邵续为冀州刺史。续女婿广平刘遐聚众河、济之间，睿以遐为平原内史。

托跋普根之子又卒，〔〖胡三省注〗托，与拓通，魏收《魏书》本作“托跋”。〕国人立其从父郁律。

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