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太公世家第二

《史记》

太公望吕尚者，东海上人[1]。其先祖尝为四岳[2]，佐禹平水土甚有功[3]。虞夏之际封于吕[4],或封于申[5],姓姜氏[6]。夏商之时，申、吕或封枝庶子孙[7]，或为庶人[8]，尚其后苗裔也。本姓姜氏，从其封姓[9]，故曰吕尚。

吕尚盖尝穷困[10]，年老矣，以渔钓奸周西伯[11]。西伯将出猎，卜之，曰：“所获非龙非彲[12]，非虎非罴[13]；所获霸王之辅[14]。”于是周西伯猎，果遇太公于渭之阳[15]，与语大说[16]，曰：“自吾先君太公曰‘当有圣人适周[17]，周以兴。’子真是邪[18]？吾太公望子久矣。”故号之曰“太公望”，载与俱归，立为师。

或曰，太公博闻，尝事纣。纣无道，去之。游说诸侯，无所遇，而卒西归周西伯。或曰，吕尚处士[19]，隐海滨。周西伯拘羑里，散宜生、闳夭素知而招吕尚。吕尚亦曰“吾闻西伯贤，又善养老，盍往焉[20]”。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，献之于纣，以赎西伯。西伯得以出，反国[21]。言吕尚所以事周虽异[22]，然要之为文武师。

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，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[23]，其事多兵权与奇计[24]，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[25]。周西伯政平[26]，及断虞芮之讼[27]，而诗人称西伯受命曰文王[28]。伐崇密须、犬夷[29]，大作丰邑[30]。天下三分，其二归周者，太公之谋计居多。

文王崩，武王即位。九年，欲修文王业，东伐以观诸侯集否[31]。师行，师尚父左杖黄钺[32],右把白旄以誓[33],曰：“苍兕苍兕[34]，总尔众庶[35]，与尔舟楫，后至者斩！”遂至盟津。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。诸侯皆曰：“纣可伐也。”武王曰：“未可。”还师，与太公作此《太誓》[36]。

居二年，纣杀王子比干，囚箕子。武王将伐纣，卜，龟兆不吉[37]，风雨暴至。群公尽惧，唯太公强之劝武王，武王于是遂行。十一年正月甲子，誓于牧野[38]，伐商纣。纣师败绩[39]。纣反走，登鹿台[40]，遂追斩纣。明日，武王立于社[41]，群公奉明水[42]，卫康叔封布采席[43]，师尚父牵牲[44]，史佚策祝[45]，以告神讨纣之罪。散鹿台之钱，发钜桥之粟[46]，以振贫民[47]。封比干墓[48]，，释箕子囚。迁九鼎[49]，修周政，与天下更始[50]。师尚父谋居多。

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[51]，封师尚父于齐营丘。东就国，道宿行迟。逆旅之人曰[52]：“吾闻时难得而易失。客寝甚安，殆非就国者也[53]。”太公闻之，夜衣而行，犁明至国[54]。莱侯来伐[55]，与之争营丘。营丘边莱。莱人，夷也，会纣之乱而周初定，未能集远方[56]，是以与太公争国。

太公至国，修政，因其俗，简其礼，通商工之业，便鱼盐之利，而人民多归齐，齐为大国。及周成王少时，管蔡作乱[57]，淮夷畔周[58]，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：“东至海，西至河，南至穆陵，北至无棣，五侯九伯[59]，实得征之。”齐由此得征伐，为大国。都营丘。

盖太公之卒百有余年，子丁公吕伋立。丁立卒，子乙公得立。乙公卒，子癸公慈母立、癸公卒，子哀公不辰立。

哀公时，纪侯谮之周[60]，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静[61]，是为胡公。胡公徙都薄姑，而当周夷王之时。

哀公之同母少弟山怨胡公，乃与其党率营丘人袭攻杀胡公而自立，是为献公。献公元年，尽逐胡公子，因徙薄姑都，治临菑。

九年，献公卒，子武公寿立。武公九年，周厉王出奔[62]，居彘。十年，王室乱，大臣行政，号曰“共和”[63]。二十四年，周宣王初立。

二十六年，武公卒，子厉公无忌立。厉公暴虐，故胡公子复入齐，齐人欲立之，乃与攻杀厉公。胡公子亦战死。齐人乃立厉公子赤为君，是为文公，而诛杀厉公者七十人。

文公十二年卒，子成公脱立。成公九年卒，子庄公购立。

庄公二十四年，犬戎杀幽王，周东徙洛。秦始列为诸侯。五十六年，晋弑其君昭侯。

六十四年，庄公卒，子釐公禄甫立。

釐公九年，鲁隐公初立。十九年，鲁桓公弑其兄隐公而自立为君。

二十五年，北戎伐齐[64]。郑使太子忽来救齐，齐欲妻之。忽曰:“郑小齐大，非我敌[65]”。遂辞之[66]。

三十二年，釐公同母弟夷仲年死。其子曰公孙无知，釐公爱之，令其秩服奉养比太子[67]。

三十三年，釐公卒，太子诸儿立，是为襄公。

襄公元年，始为太子时，尝与无知斗，及立，绌无知秩服[68]，无知怨。

四年，鲁桓公与夫人如齐。齐襄公故尝私通鲁夫人。鲁夫人者，襄公女弟也，自釐公时嫁为鲁桓公妇，及桓公来而襄公复通焉。鲁桓公知之，怒夫人，夫人以告齐襄公。齐襄公与鲁公饮，醉之，使力士彭生抱上鲁君车，因拉杀鲁桓公[69]，桓公下车则死矣。鲁人以为让[70]，而齐襄公杀彭生以谢鲁[71]。

八年，伐纪，纪迁去其邑。

十二年，初，襄公使连称、管至父戍葵丘，瓜时而往[72]，及瓜而代[73]。往戍一岁，卒瓜时而公弗为发代[74]。或为请代，公弗许。故此二人怒，因公孙无知谋作乱。连称有从妹在公宫，无宠，使之间襄公[75]，曰：“事成以女为无知夫人”[76]。冬十二月，襄公游姑棼，遂猎沛丘。见彘[77]，从者曰“彭生”。公怒，射之，彘人立而啼。管惧坠车伤足，失屦[78]。反而鞭主屦者茀三百。茀出宫。而无知、连称、管至父等闻公伤，乃遂率其众袭宫。逢主屦茀，茀曰：“且无人惊宫，惊宫未易入也。”无知弗信，茀示之创[79]，乃信之。待宫外，令茀先入。茀先入，即匿襄公户间。良久，无知等恐，遂入宫。茀反与宫中及公之幸臣攻无知等，不胜，皆死。无知入宫，求公不得[80]。或见人足于户间，发视，乃襄公，遂弑之，而无知自立为齐君。

桓公元年春，齐君无知游于雍林[81]。雍林人尝有怨无知，及其往游，雍林人袭杀无知，告齐大夫曰：“无知弑襄公自立，臣谨行诛。唯大夫更立公子之当立者，唯命是听。”

初，襄公之醉杀鲁桓公，通其夫人，杀诛数不当[82]，淫于妇人，数欺大臣，群弟恐祸及，故次弟纠奔鲁。其母鲁女也。管仲、召忽傅之[83]。次弟小白奔莒，鲍叔傅之。小白母，卫女也，有宠于釐公。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傒。及雍林人杀无知，议立君，高、国先阴招小白于莒。鲁闻无知死，亦发兵送公子纠，而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[84]，射中小白带勾。小白详死[85]，管仲使人驰报鲁。鲁送纠者行益迟，六日至齐，则小白已入，高傒立之，是为桓公。

桓公之中勾，详死以误管仲，已而载温车中驰行[86]，亦有高、国内应，故得先入立，发兵距鲁[87]。秋，与鲁战于乾时，鲁兵败走，齐兵掩绝鲁归道。齐遗鲁书曰：“子纠兄弟，弗忍诛，请鲁自杀之。召忽、管仲雠也[88]，请得而甘心醢之[89]。不然，将围鲁。”鲁人患之，遂杀子纠于笙渎。召忽自杀，管仲请囚。桓公之立，发兵攻鲁，心欲杀管仲。鲍叔牙曰：“臣幸得从君，君竟以立。君之尊，臣无以增君。君将治齐，即高傒与叔牙足也。君且欲霸王[90]，非管夷吾不可。夷吾所居国国重，不可失也。”于是桓公从之。乃详为召管仲欲甘心，实欲用之。管仲知之，故请往。鲍叔牙迎受管仲，及堂阜而脱桎梏[91]，斋祓而见桓公[92]。桓公厚礼以为大夫，任政。

桓公既得管仲，与鲍叔、隰朋、高傒修齐国政，连五家之兵[93]，设轻重鱼盐之利[94]，以赡贫穷，禄贤能，齐人皆说。

二年，伐灭郯，郯子奔莒。初，桓公亡时，过郯，郯无礼，故伐之。

五年，伐鲁，鲁将师败。鲁庄公请献遂邑以平[95]，桓公许，与鲁会柯而盟[96]。鲁将盟，曹沫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，曰：“反鲁之侵地！”桓公许之。已而曹沫去匕首，北面就臣位[97]。桓公后悔，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沫。管仲曰：“夫劫许之而倍信杀之[98]，愈一小快耳[99]，而弃信于诸侯，失天下之援，不可。”于是遂与曹沫三败所亡地于鲁。诸侯闻之，皆信齐而欲附焉。七年，诸侯会桓公于甄[100]，而桓公于是始霸焉。

十四年，陈厉公子完，号敬仲，来奔齐。齐桓公欲以为卿，让；于是以为工正。田成子常之祖也。

二十三年，山戎伐燕，燕告急于齐。齐桓公救燕，遂伐山戎，至于孤竹而还。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。桓公曰：“非天子，诸侯相送不出境，吾不可以无礼于燕。”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，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，纳贡于周，如成康之时。诸侯闻之，皆从齐。

二十七年，鲁湣公母曰哀姜，桓公女弟也。哀姜淫于鲁公子庆父，庆父弑湣公，哀姜欲立庆父，鲁人更立釐公。桓公召哀姜，杀之[101]。

二十八年，卫文公有狄乱，告急于齐。齐率诸侯城楚丘而立卫君。

二十九年，桓公与夫人蔡姬戏船中。蔡姬习水，荡公，公惧，止之，不止，出船，怒，归蔡姬，弗绝[102]。蔡亦怒，嫁其女。桓公闻而怒，兴师往伐。

三十年春，齐桓公率诸侯伐蔡，蔡溃。遂伐楚。楚成王兴师问曰：“何故涉吾地？”管仲对曰：“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:‘五侯九伯，若实征之[103]，以夹辅周室[104]。’赐我先君履[105]，东至海，西至河，南至穆陵，北至无棣。楚贡包茅不入[106]，王祭不具，是以来责。昭王南征不复[107]，是以来问。”楚王曰：“贡之不入，有之，寡人罪也，敢不共乎[108]！昭王之出不复，君其问之水滨[109]。”齐师进次于陉[110]。夏，楚王使屈完将兵陉齐[111]，齐师退次召陵。桓公矜屈完以其众。屈完曰：“君以道则可；若不[112]，则楚方城以为城，江、汉以为沟，君安能进乎？”乃与屈完盟而去。过陈、陈袁涛塗诈齐⑾令出东方，觉。秋，齐伐陈。是岁，晋杀太子申生。

三十五年夏，会诸侯于葵丘。周襄王使宰孔赐桓公文武胙、彤弓矢[113]、大路[114]，命无拜。桓公欲许之，管仲曰“不可”，乃下拜受赐。秋，复会诸侯于蔡丘，益有骄色。周使宰孔会。诸侯颇有叛者。晋侯病，后，遇宰孔。宰孔曰：“齐侯骄矣，弟无行[115]。”从之。是岁，晋献公卒，里克杀奚齐、卓子，秦穆公以夫人入公子夷吾为晋君[116]。桓公于是讨晋乱，至高梁，使隰朋立晋君，还。

是时周室微，唯齐、楚、秦、晋为强。晋初与会，献公死，国内乱。秦穆公辟远[117]，不与中国会盟[118]。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[119]，夷狄自置[120]。唯独齐为中国会盟，而桓公能宣其德，故诸侯宾会[121]。于是桓公称曰：“寡人南伐至召陵，望熊山；北伐山戎、离枝、孤竹；西伐大夏，涉流沙；束马悬车登太行，至卑耳山而还。诸侯莫违寡人。寡人兵车之会三[122]，乘车之会六[123]，九合诸侯，一匡天下。昔三代受命[124]，有何以异于此乎？吾欲封泰山[125]，禅梁父[126]。”管仲固谏，不听，乃说桓公以远方珍怪物至乃得封⑾，桓公乃止。

三十八年，周襄王弟带与戎、翟合谋伐周[127]，齐使管仲平戎于周[128]。周欲以上卿礼管仲[129]，管仲顿首曰：“臣陪臣[130]，安敢！”三让，乃受下卿礼以见。三十九年，周襄王弟带来奔齐。齐使仲孙请王[131]，为带谢。襄王怒，弗听。

四十一年，秦穆公虏晋惠公，复归之。是岁，管仲、隰朋皆卒。管仲病，桓公问曰：“群臣谁可相者[132]？”管仲曰：“知臣莫如君。”公曰：“易牙如何？”对曰：“杀子以适君，非人情，不可。”公曰：“开方如何[133]？”对曰：“倍亲以适君，非人情，难近。”公曰：“竖刀如何？”对曰:“自宫以适君[134]，非人情，难亲。”管仲死，而桓公不用管仲言，卒近用三子，三子专权。

四十二年，戎伐周，周告急于齐，齐令诸侯各发卒戍周。是岁，晋公子重耳来，桓公妻之。

四十三年。初，齐桓公之夫人三：曰王姬、徐姬、蔡姬，皆无子。桓公好内[135]，多内宠，如夫人者六人，长卫姬，生无诡；少卫姬，生惠公元；郑姬，生孝公昭；葛赢，生昭公潘；密姬，生懿公商人；宋华子，生公子雍。桓公与管仲属孝公于宋襄公[136]，以为太子。雍巫有宠于卫共姬，因宦者竖刀以厚献于桓公[137]，亦有宠，桓公许之立无诡。管仲卒，五公子皆求立。冬十月乙亥，齐桓公卒。易牙入，与竖刀因内宠杀群吏，而立公子无诡为君。太子昭奔宋。

桓公病，五公子各树党争立。及桓公卒，遂相攻，以故宫中空，莫敢棺[138]。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，尸虫出于户。十二月乙亥，无诡立，乃棺赴[139]。辛巳夜，敛殡[140]。

桓公十有余子，要其后立者五人[141]：无诡立三月死，无谥[142]；次孝公；次昭公；次懿公；次惠公。孝公元年三月，宋襄公率诸侯兵送齐太子昭而伐齐。齐人恐，杀其君无诡。齐人将立太子昭，四公子之徒攻太子，太子走宋，宋遂与齐人四公子战。五月，宋败齐四公子师而立太子昭，是为齐孝公。宋以桓公与管仲属之太子，故来征之。以乱故，八月乃葬齐桓公。

六年春，齐伐宋，以其不同盟于齐也[143]。夏，宋襄公卒。七年，晋文公立。

十年，孝公卒，孝公弟潘因卫公子开方杀孝公子而立潘，是为昭公。昭公，桓公子也，其母曰葛赢。

昭公元年，晋文公败楚于城濮，而会诸侯践土，朝周，天子使晋称伯[144]。六年，翟侵齐。晋文公卒。秦兵败于殽。十二年，秦穆公卒。

十九年五月[145]，昭公卒，子舍立为齐君。舍之母无宠于昭公，国人莫畏。昭公之弟商人以桓公死争立而不得，阴交贤士，附爱百姓，百姓说。及昭公卒，子舍立，孤弱，即与众十月即墓上弑齐君舍，而商人自立，是为懿公。懿公，桓公子也，其母曰密姬。

懿公四年春初，懿公为公子时，与丙戎之父猎，争获不胜[146]，及即位，断丙戎父足，而使丙戎仆[147]。庸职之妻好，公内之宫[148]，使庸职骖乘。五月，懿公游于申池，二人浴，戏。职曰：“断足子！”戎曰：“夺妻者！”二人俱病此言，乃怨。谋与公游竹中，二人弑懿公车上，弃竹中而亡去。

懿公之立，骄，民不附。齐人废其子而迎公子元于卫，立之，是为惠公。惠公，桓公子也。其母卫女，曰少卫姬，避齐乱，故在卫。

惠公二年，长翟来[149]，王子城父攻杀之，埋之于北门。晋赵穿弑其君灵公。

十年，惠公卒，子顷公无野立。初，崔杼有宠于惠公，惠公卒，高、国畏其逼也，逐之，崔杼奔卫。

顷公元年，楚庄王强，伐陈；二年，围郑，郑伯降，已复国郑伯。

六年春，晋使郤克于齐，齐使夫人帷中而观之[150]。郤克上，夫人笑之[151]。郤克曰：“不是报，不复涉河！”归，请伐齐，晋侯弗许。齐使至晋，郤克执齐使者四人河内，杀之。八年，晋伐齐，齐以公子强质晋，晋兵去。十年春，齐伐鲁、卫。鲁、卫大夫如晋请师，皆因郤克。晋使郤克以车八百乘为中军将，士燮将上军，栾书将下军，以救鲁、卫，伐齐。六月壬申，与齐侯兵合靡笄下。癸酉，陈于鞌[152]。逄丑父为齐顷公右[153]。顷公曰：“驰之，破晋军会食[154]。”射伤郤克，流血至履。克欲还入壁[155]，其御曰[156]：“我始入，再伤，不敢言疾，恐惧士卒，愿子忍之。”遂复战。战，齐急，丑父恐齐侯得，乃易处，顷公为右，车絓于木而止[157]。晋小将韩厥伏齐侯车前，曰:“寡君使臣救鲁、卫。”戏之。丑父使顷公下取饮，因得亡，脱去，入其军。晋郤克欲杀丑父。丑父曰：“代君死而见僇[158]，后人臣无忠其君者矣。”克舍之，丑父遂得亡归齐。于是晋军追齐至马陵。齐侯请以宝器谢，不听；必得笑克者萧桐叔子，令齐东亩[159]。对曰：“叔子，齐君母。齐君母亦犹晋君母，子安置之？且子以义伐而以暴为后，其可乎？”于是乃许，令反鲁、卫之侵地。

十一年，晋初置六卿，赏鞌之功。齐顷公朝晋，欲尊王晋景公[160],晋景公不敢受，乃归。归而顷公驰苑囿[161],薄赋敛，振孤问疾，虚积聚以救民[162]，民亦大说。厚礼诸侯。竟顷公卒，百姓附，诸侯不犯。

十七年，顷公卒，子灵公环立。

灵公九年，晋栾书弑其君厉公。十年，晋悼公伐齐[163]，齐令公子光质晋。十九年，立子乐为太子，高厚傅之，令会诸侯盟于钟离。二十七年，晋使中行献子伐齐[164]。齐师败，灵公走入临菑。晏婴止灵公，灵公弗从。曰：“君亦无勇矣！”晋兵遂围临菑，临菑城守不敢出，晋焚郭中而去[165]。

二十八年，初，灵公娶鲁女，生子光，以为太子。仲姬、戎姬。戎姬嬖[166]，仲姬生子牙，属之戎姬。戎姬请以为太子，公许之。仲姬曰：“不可。光之立，列于诸侯矣，今无故废之，君必悔之。”公曰：“在我耳。”遂东太子光[167]，使高厚傅牙为太子。灵公疾，崔杼迎故太子光而立之，是为庄公。庄公杀戎姬。五月壬辰，灵公卒，庄公即位，执太子牙于句窦之丘，杀之。八月，崔杼杀高厚。晋闻齐乱，伐齐，至高唐。

庄公三年，晋大夫栾盈奔齐，庄公厚客待之，晏婴、田文子谏，公弗听。四年，齐庄公使栾盈间人晋曲沃为内应[168]，以兵随之，上太行，入孟门。栾盈败[169]，齐兵还，取朝歌。

六年，初，棠公妻好，棠公死，崔杼取之。庄公通之，数如崔氏，以崔杼之冠赐人。侍者曰：“不可。”崔杼怒，因其伐晋，欲与晋合谋袭齐而不得间[170]。庄公尝笞宦者贾举，贾举复侍，为崔杼间公以报怨。五月，莒子朝齐，齐以甲戌飨之。崔杼称病不视事。乙亥，公问崔杼病，遂从崔杼妻。崔杼妻入室，与崔杼自闭户不出，公拥柱而歌。宦者贾举遮公从官而入，闭门，崔杼之徒持兵从中起。公登台而请解，不许；请盟，不许；请自杀于庙[171]，不许。皆曰：“君之臣杼疾病，不能听命。近于公宫。陪臣争趣有淫者[172]，不知二命[173]。”公逾墙，射中公股，公反坠，遂弑之。晏婴立崔杼门外，曰：“君为社稷死则死之，为社稷亡则亡之。若为己死己亡，非其私暱，谁敢任之[174]！”门开而入，枕公尸而哭[175]，三踊而出[176]。人谓崔杼：“必杀之。”崔杼曰：“民之望也，舍之得民。”

丁丑，崔杼立庄公异母弟杵臼，是为景公。景公母，鲁叔孙宣伯女也。景公立，以崔杼为右相，庆封为左相。二相恐乱起，乃与国人盟曰：“不与崔庆者死！”晏子仰天曰：“婴所不获[177]，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从！”不肯盟。庆封欲杀晏子，崔杼曰：“忠臣也，舍之。”齐太史书曰：“崔杼弑庄公”，崔杼杀之。其弟复书，崔杼复杀之。少弟复书，崔杼乃舍之。

景公元年[178]，初，崔杼生子成及强，其母死，取东郭女，生明。东郭女使其前夫子无咎与其弟偃相崔氏。成有罪，二相急治之，立明为太子。成请老于崔(杼)[179]，崔杼许之，二相弗听，曰：“崔，宗邑[180]，不可。”成、强怒，告庆封。庆封与崔杼有郤[181]，欲其败也。成、强杀无咎、偃于崔杼家，家皆奔亡。崔杼怒，无人，使一宦者御，见庆封。庆封曰：“请为子诛之。”使崔杼仇卢蒲嫳攻崔氏，杀成、强，尽灭崔氏，崔杼妇自杀。崔杼毋归，亦自杀。庆封为相国，专权。

三年十月，庆封出猎。初，庆封已杀崔杼，益骄，嗜酒好猎，不听政令[182]。庆舍用政，已有内郤。田文子谓桓子曰：“乱将作。”田、鲍、高、栾氏相与谋庆氏。庆舍发甲围庆封宫[183]，四家徒共击破之。庆封还，不得入，奔鲁。齐人让鲁，封奔吴。吴与之朱方，聚其族而居之，富于在齐。其秋，齐人徙葬庄公，僇崔杼尸于市以说众[184]。

九年，景公使晏婴之晋，与叔向私语曰：“齐政卒归田氏。田氏虽无大德，以公权私[185]，有德于民，民爱之。”十二年，景公如晋，见平公，欲与伐燕。十八年，公复如晋，见昭公。二十六年，猎鲁郊，因入鲁，与晏婴俱问鲁礼。三十一年，鲁昭公辟季氏难[186]，奔齐。齐欲以千社封之[187]，子家止昭公，昭公乃请齐伐鲁，取郓以居昭公。

三十二年，慧星见[188]。景公坐柏寝[189]，叹曰：“堂堂！谁有此乎[190]？”群臣皆泣，晏子笑，公怒。晏子曰：“臣笑群臣谀甚。”景公曰：“慧星出东北，当齐分野[191]，寡人以为忧。”晏子曰：“君高台深池，赋敛如弗得，刑罚恐弗胜，茀星将出[192]，慧星何惧乎？”公曰:“可禳否[193]？”晏子曰：“使神可祝而来，亦可禳而去也。百姓苦怨以万数，而君令一人禳之，安能胜众口乎？”是时景公好治宫室，聚狗马，奢侈，厚赋重刑，故晏子以此谏之。

四十二年，吴王阖闾伐楚，入郢。

四十七年，鲁阳虎攻其君，不胜，奔齐，请齐伐鲁。鲍子谏景公[194]，乃囚阳虎。阳虎得亡，奔晋。

四十八年，与鲁定公好会夹谷。犁鉏曰：“孔丘知礼而怯，请令莱人为乐，因执鲁君，可得志。”景公害孔丘相鲁[195]，惧其霸，故从犁之计。方会，进莱乐，孔子历阶上，使有司执莱人斩之，以礼让景公[196]。景公惭，乃归鲁侵地以谢，而罢去。是岁，晏婴卒。

五十五年，范、中行反其君于晋，晋攻之急，来请粟。田乞欲为乱，树党于逆臣，说景公曰：“范、中行数有德于齐，不可不救。”乃使乞救而输之粟。

五十八年夏，景公夫人燕姬適子死[197]。景公宠妾芮姬生子荼，荼少，其母贱，无行，诸大夫恐其为嗣，乃言愿择诸子长贤者为太子。景公老，恶言嗣事，又爱荼母，欲立之，惮发之口，乃谓诸大夫曰：“为乐耳，国何患无君乎？”秋，景公病，命国惠子、高昭子立少子荼为太子，逐群公子，迁之莱。景公卒，太子荼立，是为晏孺子。冬，未葬，而群公子畏诛，皆出亡。荼诸异母兄公子寿、驹、黔奔卫，公子驵、阳生奔鲁。莱人歌之曰：“景公死乎弗与埋，三军事乎弗与谋[198]，师乎师乎[199]，胡党之乎[200]？”

晏孺子元年春，田乞伪事高、国者，每朝，乞骖乘，言曰：“子得君，大夫皆自危，欲谋作乱。”又谓诸大夫曰：“高昭子可畏，及未发，先之。”大夫从之。六月，田乞、鲍牧乃与大夫以兵入公宫，攻高昭子。昭子闻之，与国惠子救公。公师败，田乞之徒追之，国惠子奔莒，遂反杀高昭子。晏圉奔鲁。八月，齐秉意兹[201]。田乞败二相，乃使人之鲁召公子阳生。阳生至齐，私匿田乞家。十月戊子，田乞请诸大夫曰：“常之母有鱼菽之祭[202]，幸来会饮。”会饮，田乞盛阳生橐中[203]，置座中央，发橐出阳生，曰：“此乃齐君矣。”大夫皆伏谒[204]。将与大夫盟而立之，鲍牧醉，乞诬大夫曰：“吾与鲍牧谋共立阳生。”鲍牧怒曰：“子忘景公之命乎[205]？”诸大夫相视欲悔，阳生前，顿首曰：“可则立之，否则已。”鲍牧恐祸起，乃复曰：“皆景公子也，何为不可！”乃与盟，立阳生，是为悼公。悼公入宫，使人迁晏孺子于骀，杀之幕下[206]，而逐孺子母芮子。芮子故贱而孺子少[207]，故无权，国人轻之。

悼公元年，齐伐鲁，取、阐。初，阳生亡在鲁，季康子以其妹妻之。及归即位，使迎之。季姬与季鲂侯通，言其情，鲁弗敢与，故齐伐鲁，竟迎季姬。季姬嬖，齐复归鲁侵地。

鲍子与悼公有郤，不善。四年，吴、鲁伐齐南方，鲍子弑悼公，赴于吴。吴王夫差哭于军门外三日[208]，将从海入讨齐。齐人败之，吴师乃去。晋赵鞅伐齐，至赖而去。齐人共立悼公子壬，是为简公。

简公四年春，初，简公与父阳生俱在鲁地，监止有宠焉。及即位，使为政[209]。田成子惮之，骤顾于朝[210]。御鞅言简公曰：“田、监不可并也，君其择焉。”弗听。子我夕[211]，田逆杀人，逢之，遂捕以入。田氏方睦，使囚病而遗守囚者酒[212]，醉而杀守者，得亡。子我盟诸田于陈宗[213]。初，田豹欲为子我臣，使公孙言豹，豹有丧而止。后卒以为臣，幸于子我。子我谓曰:“吾尽逐田氏而立女，可乎？”对曰：“我远田氏矣[214]。且其违者不过数人，何尽逐焉！”遂告田氏。子行曰：“彼得君，弗先，必祸子。”子行舍于公宫。

夏五月壬申，成子兄弟四乘如公。子我在幄，出迎之，遂入，闭门。宦者御之，子行杀宦者。公与妇人饮酒于檀台[215]，成子迁诸寝[216]。公执戈将击之，太史子余曰：“非不利也，将除害也[217]。”成子出舍于库[218]，闻公犹怒，将出[219]，曰：“何所无君！”子行拔剑曰：“需[220]，事之贼也[221]。谁非田宗[222]？所不杀子者有如田宗[223]。”乃止。子我归，属徒攻闱与大门[224]，皆弗胜，乃出。田氏追之。丰丘人执子我以告，杀之郭关[225]。成子将杀大陆子方，田逆请而免之。以公命取车于道，出雍门[226]。田豹与之车，弗受，曰:“逆为余请，豹与余车，余有私焉。事子我而有私于其雠，何以见鲁、卫之士。”

庚辰，田常执简公于俆州。公曰：“余蚤从御鞅言[227]，不及此。”甲午，田常弑简公于俆州。田常乃立简公弟骜，是为平公。平公即位，田常相之，专齐之政，割齐安平以东为田氏封邑[228]。

平公八年，越灭吴。二十五年卒，子宣公积立。

宣公五十一年卒，子康公贷立。田会反廪丘。

康公二年，韩、魏、赵始列为诸侯。十九年，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，迁康公海滨[229]。

二十六年，康公卒，吕氏遂绝其祀[230]。田氏卒有齐国，为齐威王，强于天下。

太史公曰：吾适齐，自泰山属之琅邪[231]，北被于海[232]，膏壤二千里，其民阔达多匿知[233]，其天性也。以太公之圣，建国本，桓公之盛，修善政，以为诸侯会盟，称伯，不亦宜乎？洋洋哉[234]，固大国之风也！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赵季

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