礼书第一

《史记》

太史公曰[1]：洋洋美德乎[2]！宰制万物，役使群众，岂人力也哉[3]？余至大行礼官[4]，观三代损益[5]，乃知缘人情而制礼[6]，依人性而作仪[7]，其所由来尚矣[8]。

人道经纬万端[9]，规矩无所不贯[10]，诱进以仁义，束缚以刑罚，故德厚者位尊，禄重者宠荣，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[11]。人体安驾乘[12]，为之金舆错衡以繁其饰[13]；目好五色[14]，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[15]；耳乐钟磬，为之调谐八音以荡其心[16]；口甘五味[17]，为之庶羞[18]，酸咸以致其美[19]；情好珍善，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[20]。故大路越席[21]，皮弁布裳[22]，朱弦洞越[23]，大羹玄酒[24]，所以防其淫侈[25]，救其雕敝[26]。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[27]，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[28]，事皆有宜适，物有节文[29]。仲尼曰：“禘自既灌而往者[30]，吾不欲观之矣”。

周衰，礼废乐坏[31]，大小相逾，管仲之家，兼备三归[32]。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，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[33]。自子夏，门人之高弟也[34]，犹云“出见纷华盛丽而说[35]，入闻夫子之道而乐[36]，二者心战，未能自决”，而况中庸以下[37]，渐渍于失教[38]，被服于成俗乎[39]？孔子曰“必也正名”[40]，于卫所居不合。仲尼没后[41]，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[42]，或适齐、楚[43]，或入河海[44]，岂不痛哉！

至秦有天下，悉内六国礼仪[45]，采择其善，虽不合圣制，其尊君抑臣，朝廷济济[46]，依古以来。至于高祖，光有四海，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，大抵皆袭秦故。自天子称号[47]，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，少所变改。孝文即位，有司议欲定仪礼，孝文好道家之学[48]，以为繁礼饰貌，无益于治，躬化谓何耳[49]？故罢去之。孝景时，御史大夫晁错明于世务刑名[50]，数干谏孝景曰[51]：“诸侯藩辅，臣子一例，古今之制也。今大国专治异政，不禀京师，恐不可传后。”孝景用其计，而六国畔逆[52]，以错首名[53]，天子诛错以解难。事在《袁盎》语中[54]。是后官者养交安禄而已，莫敢复议。

今上即位，招致儒术之士，令共定仪，十余年不就。或言古者太平，万民和喜，瑞应辨至[55]，乃采风俗，定制作。上闻之，制诏御史曰[56]：“盖受命而王[57]，各有所由兴，殊路而同归，谓因民而作，追俗为制也。议者咸称太古[58]，百姓何望？汉亦一家之事，典法不传，谓子孙何？化隆者闳博[59]，治浅者褊狭，可不勉与！”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[60]，易服色[61]，封太山[62]，定宗庙百官之仪，以为典常[63]，垂之于后云。

礼由人起。人生有欲，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[64]，忿而无度量则争，争则乱。先王恶其乱[65]，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，给人之求，使欲不究于物[66]，物不屈于欲[67]，二者相待而长，是礼之所起也。故礼者养也。稻粱五味[68]，所以养口也；椒兰芬茞[69]，所以养鼻也；钟鼓管弦，所以养耳也；刻镂文章[70]，所以养目也；疏房床第几席[71]，所以养体也：故礼者养也。

君子既得其养，又好其辨也。所谓辨者，贵贱有等，长少有差，贫富轻重皆有称也[72]。故天子大路越席，所以养体也；侧载臭茞[73]，所以养鼻也；前有错衡，所以养目也；和鸾之声[74]，步中《武》、《象》[75]，骤中《韶》、《濩》[76]，所以养耳也；龙旂九斿[77]，所以养信也[78]；寝兕持虎[79]，鲛弥龙[80]，所以养威也[81]。故大路之马[82]，必信至教顺[83]，然后乘之，所以养安也。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[84]，孰知夫轻费用之所以养财也，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，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[85]。

人苟生之为见[86]，若者必死[87]；苟利之为见，若者必害；怠惰之为安，若者必危；情胜之为安[88]，若者必灭。故圣人一之于礼义[89]，则两得之矣；一之于情性，则两失之矣。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，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[90]。是儒墨之分。

治辨之极也，强固之本也，威行之道也，功名之总也。王公由之[91]，所以一天下，臣诸侯也；弗由之[92]，所以捐[93]社稷也。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，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[94]，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。由其道则行，不由其道则废。楚人鲛革犀兕[95]，所以为甲[96]，坚如金石；宛之巨铁施[97]，钻如蜂虿[98]；轻利剽遫[99]，卒如熛风[100]。然而兵殆于垂涉[101]，唐昧死焉[102]；庄蹻起，楚分而为四参[103]。是岂无坚革利兵哉？[104]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。汝颍以为险，江汉以为池，阻之以邓林，缘之以方城。然而秦师至鄢郢，举若振槁[105]。是岂无固塞险阻哉？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。纣剖比干，囚箕子，为炮烙[106]，刑杀无辜[107]，时臣下懔然[108]，莫必其命[109]。然而周师至，而令不行乎下，不能用其民。是岂令不严，刑不陖哉[110]？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。

古者之兵，戈矛弓矢而已，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[111]。城郭不集[112]，沟池不掘，固塞不树[113]，机变不张[114]，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固者[115]，无他故焉，明道而均分之[116]，时使而诚爱之[117]，则下应之如景响[118]。有不由命者，然后俟之以刑[119]，则民知罪矣。故刑一人而天下服。罪人不尤其上[120]，知罪之在已也。是故刑罚省而威行如流，无他故焉，由其道故也。故由其道则行，不由其道则废。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，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[121]。《传》曰：“威厉而不试[122]，刑措而不用”[123]。

天地者，生之本也[124]；先祖者，类之本也[125]；君师者[126]，治之本也。无天地恶生[127]？无先祖恶出[128]？无君师恶治？三者偏亡[129]，则无安人。故礼，上事天，下事地，尊先祖而隆君师，是礼之三本也。

故王者天太祖[130],诸侯不敢怀[131],大夫士有常宗[132]，所以辨贵贱。贵贱治[133]，得之本也。郊畴乎天子[134]，社至于诸侯[135]，函及士大夫[136]，所以辨尊者事尊[137]，卑者事卑，宜巨者巨，宜小者小。故有天下者事七世[138]，有一国者事五世[139]，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[140]，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，有特牲而食者不得立宗庙[141]，所以辨积厚者流泽广[142]，积薄者流泽狭也。

大飨上玄尊[143]，俎上腥鱼[144]，先大羹[145]，贵食饮之本也[146]。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[147]，食先黍稷而饭稻粱[148]，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[149]，贵本而亲用也[150]。贵本之谓文[151]，亲用之谓理[152]，两者合而成文[153]，以归太一[154]，是谓大隆[155]。故尊之上玄尊也，俎之上腥鱼也，豆之先大羹，一也[156]。利爵弗啐也[157]，成事俎弗尝也[158]，三侑之弗食也[159]，一也[160]。大昏之未废齐也[161]，大庙之未内尸也[162]，始绝之未小敛[163]，一也[164]。大路之素帱也[165]，郊之麻絻[166]，丧服之先散麻[167]，一也[168]。三年哭之不反也[169]，《清庙》之歌一倡而三叹[170]，县一钟尚拊膈[171]，朱弦而洞越[172]，一也[173]。

凡礼始乎脱[174]，成乎文[175]，终乎税[176]。故至备[177]，情文俱尽[178]；其次，情文代胜[179]；其下，复情以归太一[180]。天地以合[181]，日月以明，四时以序，星辰以行，江河以流，万物以昌，好恶以节[182]，喜怒以当。以为下则顺，以为上则明。

太史公曰：至矣哉[183]！立隆以为极[184]，而天下莫之能益损也。本末相顺[185]，终始相应，至文有以辨[186]，至察有以说[187]。天下从之者治，不从者乱；从之者安，不从者危。小人不能则也[188]。

礼之貌诚深矣[189]，坚白同异之察[190]，入焉而弱[191]。其貌诚大矣，擅作典制褊陋之说[192]，入焉而望[193]。其貌诚高矣，暴慢恣睢[194]，轻俗以为高之属，入焉而队[195]。故绳诚陈[196]，则不可欺以曲直；衡诚县，则不可欺以轻重[197]；规矩诚错[198]，则不可欺以方员[199]；君子审礼[200]，则不可欺以诈伪。故绳者，直之至也；衡者，平之至也；规矩者，方员之至也；礼者，人道之极也。然而不法礼者不足礼[201]，谓之无方之民[202]；法礼足礼，谓之有方之士。礼之中，能思索，谓之能虑；能虑勿易，谓之能固。能虑能固，加好之焉，圣矣。天者，高之极也；地者，下之极也；日月者，明之极也；无穷者，广大之极也；圣人者，道之极也。

以财物为用[203]，以贵贱为文[204]，以多少为异[205]，以隆杀为要[206]。文貌繁[207]，情欲省，礼之隆也；文貌省，情欲繁，礼之杀也；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，并行而杂[208]，礼之中流也[209]。君子上致其隆[210]，下尽其杀[211]，而中处其中[212]。步骤驰骋广骛不外[213]，是以君子之性守宫庭也[214]。人域是域[215]，士君子也。外是[216]，民也。于是中焉[217]，房皇周浃[218]，曲(直)得其次序，圣人也。故厚者[219]，礼之积也；大者，礼之广也；高者，礼之隆也；明者，礼之尽也。

【作品赏析】

译注/刘洪涛

译